二零零五年十一月九日清晨,JERRY 打来电话,告知他的妻子YONKE 昨天去世了。YONKE在他们那谷仓式的红房子里,那坐落在空旷的八十多公顷的农场的红房子里,闭上了她的眼睛,走了,去了那缥缈莫测的另一个世界。
当STEVE 告诉我这消息时,我正在读书。我合上了书,闭上了眼睛,仿佛看到了YONKE离去的那一刻的情景。她的神情是安详的,微笑的,参杂着一丝等待的疲倦。我知道,她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等得很辛苦,但是很耐心。
(一)
YONKE是我到美国读书时教我的第一个教授。那时她才五十出头,褐色的头发剪的短短的,清瘦的面孔施着淡妆,总是穿着冷色的衣裳。她的步履轻快而匆忙,说话简洁而亲切,笑声清脆而高调,具有挺强的感染力。在课堂上,她讲课如流水,潺潺而来。面对绝大多数是医生的学生们的频频而咄咄逼人的发问,以平等,讨论式的态度,回以认真而可信的应答。她的神态总是很安详。YONKE的抬手投足,言谈话语,都给人一种高雅,和蔼,而充满朝气的印象。
在我刚刚开始在美国的学涯生活的一天早上,全班十几个同学刚在教室里坐定,YONKE就春风满面地走进了教室。师生互道了早晨好之后,YONKE用一种充满喜悦的声音向大家宣布:“我要结婚了!”同学们先是一阵骚动,然后争先恐后地向她表示祝贺。而对我这个刚刚来到美国不到一个月的人来说,对这种在中国文化氛围中实属超大胆的行为,是一极大的震动。我心里觉得这个美国的女教授真是活的真诚无忌!结婚是她人生的大事,她从心底愿意让大家分享她的幸福和喜悦。
在系里学习和工作的三年里,我和YONKE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在她那个不大的办公室里,由于堆满书籍纸页,略显凌乱。墙上和书架上,随心所以地布置着一些挺抽象的色彩斑斓的艺术品,从它们的艺术风格,可以略见一斑主人留在异国的足迹。从窗户里,可以欣赏到芝加哥那世界著名的麟次栉比的建筑楼群。我常常在她的办公室里坐一会儿,或者在门旁依一会儿,忙里偷闲地谈谈我们的永久的话题- 各自所追求的事业,我们各自经历的的婚姻破裂和现在生活中的男人,我们对生活的标准和理想 。。。在我的心里,她是我的老师,我的朋友,我在美国生活的导师。以后,我毕业了,工作了。但是我们始终保持着联系,时不时打个电话,闲聊一阵儿,相互经常送个E-MAIL,各自讲讲自己的生活。隔三差五的还一起吃顿饭,听个音乐会,或是看个电影。
YONKE六十五岁时退休了。在她退休前,他们在离芝加哥市区挺远的农村买了一个八十多公顷的农场。当她告诉我这个消息时,面对这个在芝加哥生活工作了几十年,和我发誓决不能离开大城市生活的人竟然在农村买了一个农场,我的反应就和我当年听到她宣布要结婚时一样。这个美国女人的所为又一次让我震动不已。她和她的丈夫都是百分之百的城市人,竟然在六十几岁要去做乡村的老鼠(COUNTRYMOUSE)。她的丈夫,JERRY,是颇有建树的建筑设计师。自买下了这个农场之后,夫妻两个人来往于城市和乡村,把这个农场的建设当作了一件大事来抓。他们给这个农场起了个挺罗曼替克的名字 - 蝴蝶农场。为了设计他们的房子,他们花了很长的时间,走访了很多的乡间农场。当他们决定以当地农仓的造型建立他们自己的房子的时候,他们对美国中西部的乡间建筑的历史和类型已经有了丰富的知识。
不久,一座砖红色的农仓式两层的建筑就出现在了他们那农场的小山坡上。夏日,我们受邀在那里小住了两天。JERRY的设计很独特,整个房子里没有了房间的概念,除了洗漱间外,没有一扇门,很少的几面墙壁只是不经心地把空间分割了一下。七八个同等的窗户占据了楼上的整整一面墙,无论在客厅里闲聊,在餐桌旁吃饭,甚至在厨房,在卧室,在书房,农场郁郁葱葱的树木,点缀着五彩缤纷的野花的草地,都尽收眼底。窗外的景象与色彩,随着日月的转移,四季的交替而变换。
自从他们完全退休之后,我就很少见到他们了。有时他们回到他们城里的家里,常常只是一夜之事。当时,我想,对于这两个在喧闹的城市里建立起他们各自的事业的人来说,日久天长地面对着这样一个只有草木日月,不见人影的农场,生活将会是非常的枯燥寂寞。然而,很快,我就发现他们的乡间生活的并不想我想象的。他们每年年底寄来的自己设计的圣诞卡,上边总是有一张农场的照片,第一次是他们的刚建成的红房子,以后是五彩缤纷的蝴蝶,千姿百态的野花。再加上有关他们生活的简单叙述,加上几句温馨的祝福,就像是给我送来了一份他们一年的收获,给我一份由衷的欣喜。仅仅从他们的圣诞卡里,我就可以体会到他们在那僻静的乡村里,生活得很充实。以后,在我的邮件里,相继出现了一个JERRY 主持的重建当地的一个历史遗迹的介绍,YONKE有关妇女心理分析的论文,经过他们研究,收集,和举办的有关美国内战时军队运送治疗伤员的情况的展览的邀请,最后,我竟收到了一本有关蝴蝶农场的书。YONKE的文字风格就如同她本人的气质,娟秀文雅,如静静流淌的小溪,娓娓婉婉地讲述了他们如何发现了这个荒废的农场,如何建起了那红色的房子,如何年复一年地引进适合农场土质的树木花草,如何招引各种鸟雀蝴蝶的故事。文语间时不时流出几分幽默。而JERRY的插图竟画得如此的精细,他们在设计房屋过程中所发现的美国中西部的各种形式的农仓,蝴蝶农场的规划和远景。书中的几十幅插图,简直就是JERRY几十年建筑设计经验的充分体现。当我读完书的最后一页时,联想到那红房子里四处随意摆放着的各种杂志,从医学到政治,从文学到历史,无所不有;有着几百个频道的电视;和那连着世界各个角落的INTERNET,我知道了,他们生活在一个比芝加哥大出无数倍的,喧闹的不知多少倍的大世界里。
(二)
记得是个冬日的中午,YONKE打来电话,告知她得了乳腺癌,已经作了乳腺全切手术,正在做化疗和放疗。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就像平时和我聊天。根据我的临床经验,她的癌症已经转移了。不久,她又打来电话,说是因为放疗,她的手术伤口愈合的情况很差,每天的精力都消耗在伤口的疼痛上了。所以她决定放弃一切治疗,使伤口尽快愈合,回到她所希望的正常生活。听了她的决定,我无言以答。她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就像她决定在乡下渡过她的退休生活一样,她是在告诉我的她对自己生活的又一次选择。我没有一丝的惊讶。这就是YONKE,意志的坚强和外在的温柔是如此的不一。她决定要做的事,就一定要一丝不苟地办到底。对于她这次的决定,除了又增加了我对她的几分敬重之外,作为一个做过医生的人,我很清楚她的决定的后果,很为她担心。 在此后的日子里,一想起 YONKE,我就有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很害怕失去我的好朋友。那一段时间里,我很怕给她打电话,而她的电话也不多。
然而,又是一个出乎我意料的结果。她自停止了传统的癌症治疗后,除了每星期去癌症中心接受一次正在临床试验期的药物的静脉输液外,在她那个蝴蝶农场里过着随心所欲的幸福生活。不久,她的经久不愈的伤口愈合了,各项化验检查都恢复了正常。医生告诉她她的癌症临床治愈了。
一年后,YONKE又和过去一样,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地按响了我们家的门铃。她仍然是朗朗的笑声,轻快的话语,似乎比过去还多了几分精神气。从此,我们又开始一起去听音乐会,吃晚饭,相互串门。我常常在网上向她述说我的生活体验,我的胡思乱想,自然她总是耐心地给我出主意想办法,帮我缕顺思路。看她写得长长的E-MAIL,实在是一种享受,一种对美国文化的精华,美国人思维方式的洋溢的享受。
他们两口子又专心致志地搞他们的农场建设了。有一阵子说是在有计划的烧荒,还蛮内行地大讲了一通烧荒的道理,说得我直担心这两个城里人把自己费尽心机建起来的红房子一起烧了。此外他们还时不时地驱车旅行,遍游美利坚。说是游够了别人的国家,该认真看看自己的土地了。YONKE的衣着打扮也一改风格,常常穿得很随便,宽宽大大的,看上去很舒服。一个夏日,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他们两口子竟然各自一件五彩大花的短袖身上穿,一眼看去,实在让我目瞪口呆,不可思议。在他们的鼓动下,我们四个早就过了知天命的人还每人手中一柱冰激凌,像孩子一样又舔又吃的。
很快,YONKE的癌症就已经成了很久以前的历史了。
(三)
去年三月底,YONKE打来了电话。说是年前SCAN 的结果显示她的体内已经有了三处癌症转移,颈淋巴结,腋下淋巴结,和肝脏。转移癌已经有鸡蛋大小了。她决定除了止痛药外不接受任何治疗。依然是平平静静的语音,但夹着一丝嘲弄。我们大概交谈了半个多小时,她讲得多,好像在告诉我一个不是她的故事,我流着泪,听得很痛苦。我们之间的交谈从来都是感情流露坦然,哭笑无忌。而这一次,两个人都在努力保持着一种淡然,一种似无大事的语调。
不久,我们就去了蝴蝶农场。车在乡村的土路上上下颠簸地缓慢地行驶,窗外是无边的开阔起伏的田野。美国中西部的春天来的晚,四月间的早春时节,细雨纷纷,平整过的田地上还不见一丝绿色,黑黝黝的土壤在蒙蒙雨雾中透发著一丝丝等待。当我们的汽车爬上通向农场的随着地势起伏的乡间小路时,看见那熟悉的红房子在雨中静静地屹立著。一切的一切都是和那红房子一起无声无息地存在著,崎岖的乡间土路,黑黝黝的田野,流畅的小河,河上的木桥,还有那细细的春雨。忽然,我看见远远的一个人在向我招手。开始我以为是JERRY ,当车驶近时,我才发现是YONKE 。她身穿一件猩红色的绒背心,站在细雨中,含笑地不停地向我们挥动着手臂。当我从车里出来,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们什么也没有说,仿佛各自在体验著对方活生生的生命所在。
把我们迎进房子,坐定,YONKE给我们沏一杯飘着清香的中国绿茶。我惊奇地问她从哪里弄来这么地道的好茶叶,回答说是她在网上发现买到的。还说在AMAZON上还买到了一本走了多少书店都买不到的好书。话头对话头,大家就情不自禁地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STEVE和我尽量避开YONKE的病的话题聊。但是很快,YONKE就自自然然地谈起了她自己的身体情况。她说她秋后就觉得腋下有些疼痛,但是想到很快就要到半年的复查时间了,就没有去看医生。等到复查时,发现了转移的癌块。医生说她最多能活一年。如果现在开始化疗,也许可以延长时间。她对医生说,我只希望你能尽量减少晚期癌症将带给我的疼痛。又说她目前感觉挺好,能吃能睡,就是觉得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劳感。她每天的生活和以往一样,没有多大的改变。她话说得很缓慢,字字句句和她讲课时一样清晰,顿挫有致。虽有几分无奈,却绝无懊恼之情绪。YONKE那祥和的神情,可以感觉出她心境的淡泊和坦然,体验不出一丝她对死亡的恐惧。从房子里到处可见的各种杂志书籍,电脑银屏显示的正在写作中的文章,看出她还保持着忙碌的生活节奏。
那天,我们一直在那座红房子了呆到了日落西山。当我们的车汇入那驶向灯火辉煌的芝加哥市区的车流中去时,我还沉浸在对YONKE缕不尽的思念里。
(四)
一个月之后,我们的车又驶向距离芝加哥一百二十英里之外的坐落在小山坡的那个红房子了。春天到了,天蓝了,原野绿了。驶近蝴蝶农场时,远远望去,红房子在绿了的树木野草中更加显眼,生机盎然。然而,看不见YONKE挥手欢迎的身影。当我们按响门铃时,竟无人答应。推门,门没有锁。推门进去,几声“HELLO”,仍然无人营生,房子里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JERRY从外边进来,告诉我们YONKE正在睡觉。我想,她在这无门的房子里睡觉,竟然听不见我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想必睡得很深。JERRY轻声地和我们说YONKE最近病情变化明显,已经在用吗啡了。
一会儿,YONKE起来了,缓缓地走来和我们打招呼,在我身边坐了下来。仅仅一个月的时间,YONKE的变化让我大吃一惊。她的面容已经失去了以往的红润,头发显得干枯而稀疏,声音赢弱,断断续续,全无了底气。右胳膊因为腋下淋巴结的阻塞,肿得像个棍子,基本已经没有了功能。然而,她的语气仍然是那样的平和。她说她现在疲劳的连走一走动一动也要下大决心,无时无刻不觉得疼痛,日夜离不开止痛药了。看着YONKE,我无言以对,只想流泪,她这是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呀!幸好STEVE是搞精神心理的,压抑着难受的心情,缓缓地和YONKE和JERRY聊着天。
聊了一会儿,YONKE说要去休息,然后去外边散散步。她走后,JERRY告诉我们散步是YONKE现在每天雷打不动的要做的一件事。精神好时多走,不好时少走。当YONKE重新出现在我们眼前时,一脸迷惑,嘴里喃喃地重复着“我忘记该吃什么药了?”当她没看见在厨房(区)的JERRY时,竟是一脸的恐慌,四处走动地找她的丈夫。YONKE 由于身体的衰弱,精神上似乎已经承受不住一点点的不顺。我赶紧把JERRY叫了过来。
经过他们夫妻二人十年的努力,要让这个废弃的农场回归于自然,变成美丽的大草地的梦想已经成为了现实。几条小路以红房子为中心,蜿蜒崎岖地伸向不同的方向,YONKE还给每一路都起了名字。当我们四个人在绿草树木间的小路中散步时,YONKE又和以前一样了。她挽着我的手臂,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着蝴蝶农场的事。她和JERRY已经对如今的这片大草地做了详详细细的调查研究。已经有三十多种树木,四十多种野草,八十多种野花在这片草地上生根,已经引来了二十多种蝴蝶,四五十种鸟,和十几种动物或是在这里落户,或是在这里停留过。YONKE时不时打断我们的谈话,指给我看飞在草间的各种鸟雀蝴蝶,和各种少见的草木。看着她那苍白而带着微笑的面孔,再一眼望去这在阳光微风中摇曳的大草地,我深深地理解了YONKE对这片草地的依恋,其实是她对大自然的留恋,对这个世界的留恋,对生命的留恋。在她最后的日子里,她没有回到她工作生活多年,医疗护理极为方便的大城市去,而是用她生命的最后的分分秒秒极力的享受这个世界的美好,以日月草木为伴,走完她自己的生命之路。
晚上,我精心地给大家做了一顿丰盛的中国饭,每个人都吃得很开心。YONKE似乎吃了不少,这让我很高兴。席间,大家又是海阔天空的聊。突然,JERRY话题一转,说了一句“我们最近买了一个墓地”。话出口之后,意识到了什么,对STEVE和我说:“对不起。你们不在意我谈这个话题吧?”想到YONKE的现况,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STEVE冷静地回答了一声“OK”。于是,JERRY谈起了他们无意中发现的这个小墓地,YONKE时而插上几句话。当他们发现这个地方的时候,已经有几个人埋在了里面。但是整个墓地无人管理,经久失修,杂草丛生。他们两个人都很喜欢这个位于原野之中的墓地,很遗憾它的荒废。随后四处打听墓地的所属,很快就买了下来。他们正在植花种草,重修墓地。他们说他们死后都埋在那里,还要在生前各自为自己的墓制作一个自己喜欢的雕塑,刻上几句话。JERRY先说了他想好的字句,转过去笑着问YONKE“你想好了没有啊?”YONKE和往常一样幽默地说:“还不是什么人生之类的。”我们竟都轻轻地笑了起来。我笑得很苦,却又为他们如此地面对人生的逝去而感动。YONKE因为精神头不足了,我们就听JERRY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最近的事。其中的一件是他们的蝴蝶农场。由于YONKE的病况,他们这一段时间里谈了很多关于他们心爱的农场的未来。他们最近已经和当地一个保护自然环境的组织谈妥,他们两个人死后,这片八十公顷的大草地就捐给了社会,向公众开放。YONKE没有孩子,JERRY和他的前妻有三个孩子。这三个已经成人的孩子表示支持他们的决定。YONKE静静地坐在那里,微笑着,点着头。
逐渐地,我已经无法集中在他们的谈话上了。我在想,这对夫妇用他们生命中的十年把这八十公顷的废弃农田变成了一片草木葱葱,鸟语花香的大自然境界,然后丝毫无求地把它回归于社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把一块荒废的墓地还于鲜活。他们的所为,没有一点儿对社会认可的追求,一切发自于内心,发自于他们的所爱,自然又自然,真切又真切。一切的一切,只源于他们在干他们真心喜欢做的事情。我还在想,我们四个人还能有多少次这样让人领悟人生真谛的聊天呢?我不愿意离开他们,我一生里难得的好朋友。
余阳把天边染的血红,给大草地披上了一层闪亮的金色。它透过一扇扇的大窗户,把余下的阳光洒在了每一个人的身上。大家还在聊着,YONKE苍白而疲倦的脸上仍然是那熟悉的宁和的微笑。如此和谐,如此美好,真愿此景永世常在。
自从蝴蝶农场回来以后,我们每天都惦念着YONKE。我给她打电话比以前勤了许多。只要能听到YONKE的声音,心里就觉得踏实了很多。每次说话的时间愈来愈短,YONKE的声音愈发赢弱。开始,我还对她说我要去看她,她总是说等她觉得精神好一些,一定打电话让我来。以后,我也就不再提了。我明白,YONKE是个很自尊要强的人,她是不愿意让人看到她病怏怏要人扶持的样子。再以后,接电话就只是JERRY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