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走草原路
冷明
二十年后,又一次踏上回草原的路。我不想用什么“魂牵梦萦”来形容此刻的忐忑,八、九十年代,知青们开始回访“第二故乡”,当地政府也来京慰问,在大城市功成名就腰缠万贯,哪怕工作、生活稍稍安稳下来的知青都有资格谈论当年叱咤草原的经历,可是,留在草原的最后一批知青,每每还要为找不到回家的车着急,为归来的路上没有遇到暴风雪而庆幸。
白音华草原变了,公路纵横发达,一条铁路从西往东已开始运营,另一条铁路从南往北正在修建,数座露天煤坑排列成一溜,哈日根台高楼林立,总领东部四个苏木,统称白音华,成了工业重镇,我无数次走过的这条路今非昔比面目全非,即便如此,当车在柏油路上风驰电掣快到我们大队部、连部的时候,我一眼就认出了前面凹凸不平的小山。
在呼格吉勒图牧业大队我们一家居住过十一个年头,如果想说清地理位置,以众所周知的四十三团六十九名知青烈士陵园为坐标,往北翻过一个山头就进入我们大队的地界。
九月中旬,打草进入尾声,今年雨水充沛,牧草长的格外好,牧民们不敢怠慢,整齐的羊草堆积如山。吃过喝过,说起过世的额吉、阿爸,特别是早逝的牧民兄弟,百感交集唏嘘不已。牧民小伙儿额思勒各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眼前,他比我小几岁,为人豪爽大方,一点汉话不会,脸上永远充满了微笑,结婚后如大多数牧民小伙子一样,喜欢喝酒,嗜酒如命。他的老婆胡都特,长的颇像新疆人,鼓鼻子鼓眼,用现代的话说,绝对是美女。他家大儿子先天智障,长的人高马大,为了不让他伤害到下面的两个健康弟弟,不得不用细细的牛皮绳牢牢地拴住他。记得我在白音华卫生院的时候,他们夫妇不堪其苦,多次想让我给他打上一针永远睡过去。我是医生不敢胡作非为,但还是把一大瓶治疗精神病的安定药给了他,并一再叮嘱,这药可不能多吃,吃多了就永远醒不过来了。
数年后酗酒过度的额思勒各死了,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全死了,据说都是酒精惹的祸。我仿佛看见了风烛残年的胡都特背着沉重的柳条筐,一个人在草原上孤独地拾牛粪,昔日草原美女就这样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地进入了晚年。
不少牧民家有了汽车、风力发电机、太阳能,冰箱彩电也走进了寻常百姓家,物质生活有了改善,这些年是否有长调歌手脱颖而出?回答令人沮丧,没有歌手,没有摔跤手,甚至许多家庭陷入了贫困。
文革中我们大队号称全旗第一,如今远不如另外三个牧业队富裕,究其原因,多半是因为煤矿没来占地。修公路铁路,占了牧民一部分草场,据说一亩地补贴1800元。我无语,这哪里是征地,分明是抢劫。
牧民带我们寻找当年的连部,兵团撤离后我们一家一直居住在此地。连部的断墙残壁荡然无存,在大队部却意外淘得我们新婚居住的土房。土房摇摇欲坠,在无声地欢迎主人的到来,望着辽阔无垠的草甸子,望着荒无人烟野草丛生的大队部,望着可以进历史博物馆的破土房,比我小十来岁、具有高级职称的连襟不禁问我夫人:大姐,你当年哪来的勇气嫁到这里!
天刚蒙蒙亮,从林东出发,大约一小时就翻过了黑里黑坝。没错,这个大坝就是我在小说里描写的那个左旗与西乌的分水岭。这是我平生第二次穿越黑里黑,不费吹灰之力,不由得想起第一次。1969年,插队一年多我没回家,十月草原秋凉如水,忽然接到电报,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一家四口如法西斯纳粹驱逐犹太人一样,带着屈辱和悲愤被逐出了北京。为了回京我走了整整十天,未见到父母。没有粮票、工资,疼爱我的奶奶宁愿养活着我,快入冬了,18岁的我毅然决然与牧民其木德、波丹僧返回了草原。无需多费笔墨,拙作《为了你走遍草原》里穿越黑里黑一段,就是我那次九死一生的真实写照。
现如今大队里上了年纪的人所剩无几,男丁最大70出头,老额吉倒有几位近80,城市的现代化显而易见,在牧区,牧民除了住上了固定的房子,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善。生病长灾要到一二百里外就医,那时还有赤脚医生、公社、连队医生,现在真正的草原医生几乎绝迹。缺医少药政府难辞其咎,草原医生的苦衷我比谁都清楚,白天为看一个病人骑马几十里,寒风刺骨的雪夜随时会被人叫走。当医生的收入不足以养家糊口,更不要说发财致富。
好客的牧民摆上手把肉,北京的羊肉我是领教过了,新西兰等养羊业发达国家的舶来品也尝过鲜,不是奉承,各路羊肉的滋味实在赶不上乌珠穆沁肥尾大绵羊。有经济头脑的丹生爱日华说有地方把乌珠穆沁羊肉卖到了300元一斤,我不以为然,看看阳澄湖大闸蟹吧,扑天盖地,鱼目混珠,要想打开市场,一要注册商标,二要广告先行,打假治假,谈何容易,除非有大公司统一运作,一家一户牧民要想养羊获取超级利润只能望洋兴叹。
牧区吃肉多,也不尽然,真正吃肉多的是城市人。北京为例,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飞的,名种肉类名目繁多,只要有钱,上顿吃了下顿吃,任随君便。牧区贫富不均,有人牲畜多,有人穷的吃不起肉,但大多缺少水果、蔬菜,这与几十年前几乎没有太大的改善。
一个中等牧民家入冬要储存肉食,多半要杀头牛,外加几只羊,以现在的价格计算起码要好几千元,可谁家会化上千元去储藏一冬的水果、蔬菜?凤毛麟角。尤其到了冬天,谁会买10元一斤的苹果、5元一斤的西瓜、8元一斤的黄瓜、上百元一斤的樱桃。简简单单的食谱,折射出牧民的不良生活习惯:喜吃肉,重视吃肉,吃菜少,吃水果少,把水果蔬菜当成可有可无的“小菜”,在国人营养膳食的金字塔中严重不成比例。
草原上的所谓酒文化害人不浅。你听:“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总想举举你的酒樽”、“尝到你奶酒如此甘醇”举不胜举。唱歌似乎无可非议,但喝酒在草原早成了牧民的寿命杀手,数不清的中年人、年轻人因贪这杯中物命丧黄泉。这次听说喝酒之风稍有收敛,但许多年轻人又爱上了打牌赌博,扎金花。牧区人烟稀少,一年只有一两次那达慕大会,年轻人无所事事,学好不容易,学坏不难。听说有牧民征地后怀揣巨款,以为万事大吉,没几年的功夫,吃喝玩乐,造的精光。
有知青朋友问我,你在牧区多年,怎么能够没灾没病全身而退,我想了想,同样的环境,同样的条件,大约还是生活习惯起了作用。每年入冬,杀牛宰羊,秘密在于我家有个地窖。在住人的屋里挖好菜窖,储存足够的水果、蔬菜,一年四季果菜不断。大葱、大蒜、洋葱头,外加黄酱,冬天好保存,常年必备,也算歪打正着,暗合了今天的养生理念。
牧区各种传染病多发,牧民好热闹,也难怪,空旷的大草原一年到头寂寞难耐,过本命年、结婚、拜年,走东家串西家,走到哪吃到哪,殊不知各种传染病在来来往往中不胫而走。我家里的碗筷经常放在大锅里用开水煮沸,尽管我在医院整天接触病人,由于我注重消毒,从没染上任何传染病。
北京电视台的养生节目超级火爆,讲课的都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医学专家,草原上虽然有电视看,但针对牧民的健康教育、医疗卫生知识讲座少之又少,政府官员恨不能天天大讲自己的政绩,怎么会揭缺医少药的短。
牧民的餐桌上需要一场革命。喝奶茶、吃手把肉、伴着炒米、黄油、甜奶油、奶皮子,如果再摆上些生菜、大葱或洋葱沾酱,就完美了。孩子放学回家,吃些水果,一家人围坐一起品尝各地的果鲜,而不应上来就吃肉。我这次到牧民家,多年不见,热情款待美味佳肴不必细说,知道我不喝酒,坚决反对喝酒,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拿出酒摆摆样子。无酒不欢?我们吃着喝着聊着,其乐融融,远比喝的醉妈似的难受强百倍。
大葱不怕冻,买上几捆扔到草垛上可以吃一冬;大蒜虽然抗冻,可抵不住草原上零下几十度的酷寒,10月一过记得要挂进温暖的小仓房;洋葱头物美价廉,在仓房里只要盖上一件破皮得勒就可以安然过冬;萝卜白菜土豆大半要入窖才好;水果里首推坝前盛产的沙果,价格便宜,随处可见,它的特点是不怕冻,越冻越好吃,天气大冷买上两筐,在冰冻的小屋里存放,冻成冰壶的沙果不腐不烂,解冻后再吃,酸酸甜甜,美不胜收。
好友爱日华的血压经常在200以上,让我大惊失色,他不吃药,腰酸背疼喝点酒就好了。我如果重操旧业,比起那些只知吃回扣,不求进取的医生毫不逊色。赤脚医生也许是当年插队知青带给牧民们不多的好处之一。
寻找和平。
和平是草原上的一个姑娘,多少次念叨起她,高高的个子,苹果似的圆脸,粗重的眉毛下一双大大的黑眼睛,说话侃快,风风火火像个男孩子。二十年了,当年未出阁的姑娘恐怕早成了母亲,如果有朝一日来草原一定要找到她,她是我们的救命恩人,确切地说是孩子的救命恩人。
1982年秋,结婚多年后第一次全家回北京,老婆嫁给我这个北京知青,我却没带她去过北京。79年父亲平反,一大家人回了京城,要房、要工作,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文革十年一家人天南海北,唯一庆幸的是所有人都熬了过来。大女儿快要上学了,母亲早让给送过去,二女儿和儿子虽小,也想让他们见识见识繁华的大都市。
从赤峰开往北京的火车不按座,进站口人山人海,旅客们大包小包蜂拥而上,不顾一切地向前挤,也许早一点进站就能抢到一个座位。我们领着大女儿,一个抱着小女儿,一个抱着最小的儿子,各自拎着一个大包,本来排队靠前,身不由已被后面的人浪推到了一边。我的天!我们真有点害怕了,顾前顾不了后,顾小顾不了大,不知所措,生怕被疯狂的人群踩到脚下。突然,一个熟悉的面孔让我如获至宝,白音华粮站主任小马就在前面。小马见我们狼狈不堪,陷入了危机,连忙说:我给你们领着大姑娘吧。顾不得客气,我俩如释重负,一边说谢一边让他领着大女儿往前走,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人影。
好不容易挤进站台,挤到车旁,忽然那边人头攒动,人们大呼小叫:不好了,有人被火车撞了!我的头“呼”的一下大了,不知所措。上车了,好歹凑合有个站的地方安顿下来,我急忙前后车厢找大女儿,当小马把女儿还给我们的时候,一颗心才算放到了肚子里。一家五口东倒西卧在车厢地板上凑合了一夜,总算有惊无险平安到京。
在北京转眼就是一个月,要和女儿分手,心中十分不舍,正巧有人送了张足球票,找个借口又耽搁了两天。回草原已到10月中旬,照理说草原上秋高气爽也无大碍,谁知走到麦日图得到消息,草原突降大雪,往北的路封死了。
住在老丈人家里等待通车的消息,一个星期后所有的人都绝望了,坝上雪越积越厚,汽车不可能通过。家里有牲畜,我要回去上班,无论如何要想法回去。村里的亲戚真给面子,一个小伙子套着骡车,一个套挂马车,要送我们一家四口回去。车过了麦日图坝,平地一米多深的雪,车轱辘陷进雪里动弹不得,万般无奈,骡马车拉着媳妇、两个孩子打道回娘家,一个小伙子陪着我亚布杆(步行)往白音华草原走去。
又过了些时日,大队司机王春要到坝前运粮食,我特意托他把老婆孩子捎回家。王春是我们大队从左旗农村引进的技术人才,开着大队的卡车,他比我小两岁,为人厚道,有求必应,我们在大队是邻居,是同病相怜的好朋友。王春四个孩子,另一北京知青李连生三个孩子,我也是三个,三家同住兵团撤后连部的一栋土房里,穷是几家的通病。
王春的岳丈家在罕乌拉公社的东山坡上,到罕乌拉买粮食他就把我们领到他家,为省几个住店钱,我们也乐得挤在一张大土炕上,吃小米饭,就着土豆熬白菜。王的丈母娘是个极善良的麻脸老婆,记得有一年李连生不知为什么忽然心生慈悲,从北京领回了他多病的小姨子,不到半年,他打老婆打孩子的恶习发展到打小姨子,把个哮喘病姑娘打得哭爹喊娘,屡屡犯病。王春的丈母娘不顾自己一大窝孩子,楞把这病姑娘领回了罕乌拉,在她家住了将近一年,休养生息,哮喘病发作的少了,姑娘苍白的脸上有了血色。数年后在北京,没文化没写过信的姑娘过世前,给这位草原妈妈写过一封感谢信,说在这个世界上从没有人这样疼爱过她。王春的小姨子小舅子大大小小一长串,流着鼻涕脏兮兮的,只记得最大的姑娘叫和平。
这个冬天草原上的风雪来的凶猛异常,阳历十月就堆满了雪,麦日图坝恰好是风口,下坡的一段路也就几百米,被厚厚的大雪覆盖。解放牌大卡车上坐着慈眉善目的粮站何主任,大雪让粮站措手不及,一冬的粮食还没储备好,何主任不得不冒着风雪到左旗运粮食,还有大队外来户汉人迟广印,王春的小姨子和平。
迟广印可并入“可恶的汉人”之列,投机倒把唯利是图,可他是我的大媒人,媳妇的干爹,这次到西乌我们特意看望了他的老伴。迟广印早已作古,老伴已过古稀之年,她含辛茹苦养育了八九个孩子,让人想想就不寒而栗,老人口齿伶俐风趣幽默,对我媳妇讲,这就好了吧!大家不解其意,她不厌其烦地说,你上坝后就好了吧,让我们一行人恍然大悟,不禁哈哈大笑。干娘说的一点不错,她的意思是,当初我们把你一个农村丫头介绍到草原怎么样,你现在身居北京,儿孙满堂,衣锦还乡,我们没给你指瞎道吧。
卡车拉上满满一车粮食,车厢里挤了七八个人,刚过麦日图迎面白毛风呼啸,车轱辘陷入深雪车抛锚了。几个男人挖雪、推车无济于事,天快黑了,风雪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所幸坝上不远养路段有个临时工棚,大家决定步行返回工棚,明天再作打算。一二里地的路程本来不在话下,但脚下是深没过膝的雪地,暴风雪咆哮,天将擦黑,迎面见不到人影。媳妇那年刚在北京做了绝育手术,身体尚未恢复,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远远地落在后面,确实有点力不从心。
几个男人在前面开道,媳妇抱着儿子,和平帮忙抱着小女儿,迎着风暴,踏着积雪,一步一步往前挪。和平年轻力壮,抱着女儿一会就走得无影无踪,后来和平对大家说,这个小丫头真是鬼机灵,她多少次焦急地呼唤,阿姨,等等我妈吧,等等我妈吧!二女儿那年不过四五岁的样子,和平抱着小女儿走走停停,一边照顾着怀里的孩子,一边照料落在后面的娘俩。
在工棚里坐了一夜,第二天发动着车,终于走出了麦日图大坝。王春技术好,路熟,遇到雪大的地方往往可以绕行,在路过一条河的时候,几个人犯了难。这条河在兴安队的地界,离那个著名的牤牛蛋子山不远,河水似冻非冻,两边结了冰,中间水流不息。这条河无论如何绕不过去,要闯,成功的概率只有50%。过去了就是一马平川,误在里面这个冬天也别想出来。媳妇当时就哭了,零下二三十度的低温,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大人都难活,何况还有两个孩子。迟广印说,闰女,别怕,有我们在就有孩子在。何主任说别怕,无论如何要过去。王春急着下来到处找路,和平一边劝着,没事,没事。
不知是儿子、女儿福大命大造化大,还有托这些好心人的福,总之,汽车闯关成功。何主任、迟广印、王春都是我们的恩人,可我已经无处再寻这些好心人的踪影。和平年轻,总可以找到吧。
连壁玉荣夫妇讲起了王春小姨子的事情。有一个小姨子最有出息,考上了师范学校,当老师,2003年冬天她坐玉荣弟弟的吉普车从乡下回旗,吉普车坏在了半道,一车人烧了汽油烧轮胎,险些冻死,王春小姨子跟着两个男老师往不远处一户人家走,两个老师走到了,这个姑娘落了队,活活冻死在半道。
和平,和平呢?
和平也死于一次意外。
写到这里,我突然哽咽起来,没出息的眼泪流了下来。就此打住。
插队期间回家探亲,一路的艰辛堪比唐三藏取经,中途无论住进哪个小城镇,凌晨,无处不在的大喇叭准时准点传出《东方红》震耳欲聋的响声。
我困着呢,累着呢,冻了一天,想多睡会儿。“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我买不着车票,没钱,没粮票。“他为人民谋幸福……”
我挣不到工分,上不了大学,回不了城,搞不到对象。“他是人民大救星……”
翻过麦日图大坝,路旁一个叫作乌尔吉的小村有座大车店,整个店只一铺大炕,没有行李被褥,天冷了炕烧得滚热,男男女女躺上去,虱子臭虫咬得人彻夜难眠,西乌东部的知青没少在这里“打尖”(住宿)。往前不远,一棵棵高大的白杨下有座小村庄唤作白庙子,是夫人的老家。当年一串毛驴车把个陌生姑娘送到了草原,一场赌博开始了。农村姑娘嫁给知青冒很大风险,如果不是因为穷,恐怕也没有北京知青肯娶农村人。婚姻是一条长长的路,在你健康的时候,相恩相爱不足为奇,在疾病贫穷的时候,不离不弃风雨同舟,特别是顺风顺水,升官发财,两口子白头偕老相敬如宾,才能说经受了爱情的考验。
农村有这样的习惯,一户农家但凡有点本事,借钱也要早早给儿子定下婚事。勤俭一生的老丈人张落着给儿子换了盅,定亲不但要大张旗鼓宴请宾客,还要当众拿出女方索要的彩礼钱和各种各样的衣物。当初大女儿定亲后,不管不顾地悔婚,让老人到手的几千元彩礼和一大包裹衣物泡了汤,嫁给个穷知青,收不到彩礼,反搭上不少东西。给儿子定亲,几千元彩礼和数件衣物点给了女方,小舅子却黑瞎眼看不上这个农村姑娘,不是因为她丑,而是因为她不懂事。男人要考学,她不乐意,今天要五斗米,明天要的确凉,农村姑娘爱占小便宜,扭扭捏捏小里小气在她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定婚花了老人家一辈子的积蓄,乡村约定俗成,男方悔婚女方不退彩礼。小舅子征求我们的意见,我们坚决支持他退婚、上学。他不负众望考上大学走了,未婚妻家恶人先告状,说他是陈世美,耽误了他家姑娘。小舅子连这女人的手都没拉过,彩礼不退,还被她家人痛打一顿。
那个年代考上大学、中专尤如乌鸦变凤凰,毕业后包分配,转身变为挣工资吃商品粮名符其实的城里干部。当初乡亲们嘲笑他退婚,鸡飞蛋打,赔了钱挨了打,现在乡里人大事小情都会到镇里找他,小舅子当上了政府机关的领导,没架子,乐于助人,名声不错。妻妹已是大名鼎鼎的儿科主任,当年在农村,吃高粱米就咸菜,受疾病困扰,连续两年高考没成功,春天要播种,秋天要割麦,一个乡下柴火妞,咬紧牙关,刻苦复读,第三年终于走进了医学殿堂。
当年,精明的老丈人让村人耻笑,如今,这个大家庭四世同堂,孙子辈大学毕业,几代人全成了城里人。同村的远亲近邻,大都在乡下土里刨食,年轻人出外打工,仅够维持最基本的生计,左旗农民,也开始做起中国梦:在契丹文化的发祥地,昔日繁华的辽上京巴林左旗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楼房。知识改变人生,受教育程度代表收入,怎么说都不过份,知青朋友们,如果当年应该读书的年龄读书,应该上学的时候上学,你我的命运也许大不同。
老西乌旗镇里只有一条马路,不出二百米就变得坑坑洼洼,楼房几乎没有,旗政府集中在一个大院里,前后几排平房,十字路口边上的国营饭馆最受欢迎,只要兜里有钱,哪次去旗里都要吃顿羊肉馅饼大快朵颐。
车开进西乌,不一会儿就迷路了,河还是那条河,桥变得宽敞时尚现代,巨大的摔跤手雕塑耸立在道旁,俯瞰着来来往往的宾客,平坦笔直的柏油路两边苍松翠柏,枝繁叶茂,丝毫没有入秋的迹象。当年树立着雷达天线的小土山让人望而生畏,总以为要打仗,那时候年轻气盛的我们狂妄自大愚昧无知,一会儿想灭苏修,一会儿想灭美帝,一会儿想解放全人类,与现在的北朝鲜三天灭南韩,一星期灭日本,炸沉美帝航母易如反掌如出一辙。今天大大小小十三座敖包屹立山顶,那是牧民们顶礼膜拜真正的图腾-敖包山。旗中央一座喇嘛庙规模虽小,古色古香,十分精致。时代变幻的真快,不过几十年的功夫,毛神仙在草原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吃斋念佛一心向善,再也看不到人人手举毛主席语录高喊万岁万万岁了。西乌巨变,见证了那个时代的落后、贫穷、愚昧,谁想回到过去,不是无知就是无耻。
2013、9、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