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天山天池

当飞机在乌鲁木齐机场落地时已是深夜。

那是2008年5月中的一天。

当时的乌鲁木齐机场大厅就像一个内地的长途汽车站。低矮陈旧。灯光昏暗。

在走出机场的过道里,可以看到众多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某某某师接待站的招牌,旁边是空荡的桌椅。可能是深夜的缘故,几乎没有接待人员。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这几个留有50年代激情岁月痕迹的文字,还是让坐了6小时飞机,深夜疲倦的我兴奋。

走出机场建筑等出租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周围候车的人们都是维族模样。记得同机的乘客多是汉族呀。

虽然我排队在最前面,那个头戴鸭舌帽,安排乘客给出租车的维族中年男性工作人员,完全无视我的存在,用维语安排同族的乘客给出租车。我注意到那些出租车司机也是维族。我有些怀疑我是不是进入了专为维族服务的出口。但周围没有看到其他出口。此时我周围几乎已经没有其他乘客了,我终于忍不住用汉语问他,能不能给我也安排个出租车。他用异族口音很重的汉语问我去哪里,然后让我等等。他开口说汉语时,我意识到我还在中国。

这时出租车已经不多了。距离抢客的最后几辆维族出租车几个车位的距离,刚停下一辆出租。司机从车里出来,向我招手。他是个汉族。

因为有旅行国外的经历,我对服务人员的肤色,人种已经处之泰然,一视同仁。但此时一个念头还是自然涌出:遇到自己人了。

在进城的路上,对我刚才等车时的经历,司机平淡的说,我们和民族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

乌鲁木齐汉族把维族等少数民族统称为“民族”。后来我发现,那里除了维族,还有其他如哈萨克族、塔吉克族等等少数民族。所以统称民族,有其政治正确性和口语简洁性。

司机问过我要入住的酒店,大吃一惊,问我为什么住那里。我说是网上定的,是国际品牌的酒店呀。他说安全起见,换个酒店吧。我问为什么,他不容置疑地回答道:那是民族区,对汉族不安全,我们汉族都不去的。

我只好拜托客户,帮我改定了一个汉族区的酒店。

对了,那时我是美国一家上市公司的代理,在国内开拓市场。

司机很热情健谈。他说他是兵团二代。父亲是上海支边青年,现在已经退休。兵团在上海给安排了退休住房,但老人已不习惯上海的狭窄街道和住房条件,基本还是在新疆生活。

司机身高马大,完全没有上海人清瘦文静的样子,真是一方水养一方人。

我问司机维语怎么说“你好”、“再见”等问候语。

他说:不会。知道这些干什么?现在中央讲三个代表,要学习先进的生产力,比如英文。民族语是落后的代表。

我默然。

右边窗外,漆黑的夜色中,一座清真寺的圆顶被夜光灯照射的玉石般透亮,向一个UFO挂在天上。

司机说这个清真寺建在半山上。

后来我又坐过很多次出租,发现司机无论男女,多是兵团二代,并且上海支边后代居多。

接下来几天,工作上,项目进展顺利,已经进入产品试用调试阶段。

乌鲁木齐的阳光是明亮的。但传统的房屋窗户比较小。这个和气候和建筑材料有关。窗户太大不益于保温。

那天早晨吃腻了酒店的自助早餐。就溜到街上。我一向的习惯是,无论到哪个地方出差或旅游,都要尝尝当地饮食。看到街边一家只有维语招牌的饭馆,便推门进去。

饭馆里很是黑暗。当我的瞳孔从外面的明亮环境调整成看清饭馆里的细节时,我发现在座的所有男女食客都放下手中的餐具,齐刷刷地仰脸盯着我,警惕的眼神像看个怪物。

我觉得自己像孤身进了威虎厅的杨子荣。

我笑着对大家点头招手。然后问手拿菜刀,呆呆的盯着我,留着八字胡的维族中年男服务员:我可以坐这个空桌吗?

他完全不懂我在说什么。但从他充满警惕的眼神看,他似有挥刀向前的冲动。

片刻之后,从后厨过来一个维族小伙,笑着对我用汉语说:欢迎。有空位就可以坐。他的笑容阳光,纯净。

我夸他汉语好。

接下来就是点菜。

其实维族的日常饮食很简单,大盘鸡,就是鸡肉盖面;肉饭,就是牛羊鸡肉炒饭;囊,还有烤包子。

我看看其他已经恢复了埋头吃饭的餐桌,依样要了一小盘大盘鸡,一份烤包子。

然后和那个年轻服务员聊天。

他说他在沿海城市工作过几年。汉族朋友们对他很好。所以他学会了汉语。有机会还想回沿海城市。

于是问了他维族的简单问候语。他说了一堆。我只记住了“亚克西嘛”。于是对四周的食客说:“亚克西嘛。”

大家笑着回答:“亚克西嘛。”

其实制造一个友好的氛围并不难。美国,不,全世界的销售员最基本的技能就是讨好陌生人。而恭维,就是讨好陌生人的基础。向陌生人学习,则是最好的恭维。

那顿饭的其他细节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饭馆里没有什么蔬菜选项。

吃罢离开时,看到那个八字胡服务员在门外切肉馅烤包子。包子的馅料是雪白的肥羊肉和洋葱。我笑着对他说:“亚克西嘛。”他笑着说了一堆维语,从肢体语言看大概是欢迎再来之类的话。

其实维族的饮食结构很难说是健康的。基本是高脂肪,高碳水,高糖。这和沙漠地区的自然环境造就的食源密不可分。没有了传统的体力劳动,从十几岁的清新少年变成胖胖的“中年”油腻男女是很快很容易的。

那几天我经常在汉族区和民族区边缘街道闲逛。很多时候我都觉得我是在美国加州某个城市的街头:阳光明媚的天空下,胖胖的民族男女,高鼻深眼,说着不是汉语也不是英语的语言。

对了。那时汶川地震刚过。5月19日14时28分,全国默哀,机动车辆鸣笛。当时我在酒店高层房间里默哀。看着街道上的过路汽车都鸣笛停车,一时间街上一辆移动汽车都没有了。出租汽车司机们在城市的防空警报中纷纷停车走到车外,各族都一样,站在车边默哀。看到维族司机认真默哀的样子,确实感受到民族团结的力量震撼。

其实乌鲁木齐并不是万物都被照射在阳光灿烂下。

有天和朋友约好了去郊外吃饭。他开车来接我。约好见面地点。我先到了。正在街头溜达,一个酒店门前的棕发碧眼的年轻女服务员向我招手呼唤。我莫名其妙走过去,她招手把我叫到贴有反射膜的玻璃门里。她的美丽让我心猿意马。

她捂着胸口说,可把我吓坏了。你刚才很危险!

我不明就里。

她说我被街头的两个小混混盯住了。正准备对我从后面动手时,她假装认识我让我进来。“他们手里拿着刀子!”她补充道。

我透过玻璃门向外看。什么也没有。

她说那两个人躲回他们的小棚子里了。

那个小棚子,我看到了。

她说那两个半大小子抢过好几个人了。警察来了也没什么用。他们不说汉语。警察顶多关他们几天。出来接着抢。他们找不到正经工作的。

我说你能工作,你汉语很好。他们为什么不能说汉语,你们都是维族呀?

她说,很多族人对男孩子和女孩子要求是不一样的。传统人家,不让男孩子去学校上学。让他们到清真寺的学校学习。在那里除了经文什么都不学。大了在社会上根本找不到工作。

我们女生不能去清真寺的学校,家里基本是不管的。所以我们都去一般的学校上学。你看我们维族的女生普遍比男生文化水平高。中学毕业找工作很容易。

这个时候,朋友的车到了。我感谢小妹妹后道别,上了朋友的车。

文化传承,是优点,也不是。传承什么文化,怎么传承,是个问题。

朋友请我吃饭的餐馆,是家回民餐馆。那家餐馆,客人爆满。虽然维汉两族不进对方餐馆,但都进回民餐馆。所谓回民餐馆,就是用穆斯林可以接受的食材,用汉族的烹饪方式制作的饮食。而汉族,在饮食腐败方面,是世界顶级水平。在回族餐馆里,我看到维汉两族和谐的统一。

我们在室外的葡萄架下就餐。

那天的具体菜肴记不住了。只记得有盘牛肉丸子,15块,大大的盘子,丸子堆的像小山。足够3个人吃的。我理解了为什么上海二代,在新疆成长的高大魁梧了。

邻桌,听对话是某著名国企当地分公司的高层。

酒足饭饱,自然要聊些时弊。当然要聊到政治改革。自然要聊到西方体制。

那个高层说:“我们一直盼望西化改革,我们新疆汉人也要独立。我们受中央压制,受维族压迫太久了。我们独立了,地下的石油、地上的宝藏都是我们新疆人的。”

我插话说,那你们和一些维族人的想法是一致的。他们可是要赶走汉人呀。

那人说了让我心惊肉跳的话:“他们,要清除掉。”说罢手掌在桌上一抹。

我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落到地上。

我说大家不能和谐共处吗,比如大家相互通婚呀?记得一个伟大的哲学家说过,世界的和平在大姑娘、小伙子的裤裆里。

他哼了一声说:牛和老虎怎么可能通婚,吃的都不一样。

我哈哈一笑说,要记住南斯拉夫的教训呦。

都是钱惹的祸。贫困地区,处处靠中央救济。大部分人当然会和中央一心一意。如果突然发现地下有了财富,当然会想独吞。人皆如此。

贫困地区就没人要独立吗?当然有。没有中央节制,那些因历史渊源形成的头领,从贫困地区搜刮财富,在国际上哭穷或者控诉大国压迫骗的钱,足够自己和家人过的远胜于富裕国家的小康。当然也要独立呀。

我们的设备调试要在客户处进行。客户方派了一个汉族工程师,一个维族工程师。工作是汉族工程师干的。维族工程师就是短时陪我聊天,更多时间接孩子,和孩子一起在手机上下中国象棋。汉族工程师对此见怪不怪,只是埋头干活。

乌鲁木齐5月底天气已经很热了。有天中午大概30度,我在街道上走路见客户,突然觉得周身刺骨的冰寒。向旁边一看,有一条人工渠,水流湍急。寒气来自那里。周围的人告诉我,这渠叫和平渠。是王震50年代带人修建的。水源是天山雪水。难怪。

除了工作,我去乌市的一个露天市场转了转。有个马奶店有些意思。里面有马奶,驴奶,骆驼奶。以前没见过,就进去品尝。马奶其实是发过酵的酸奶。真酸。据说有降血压,降血脂的功效。有中风病人就是靠吃马奶康复的。服务员是综发蓝眼的哈萨克族年轻姑娘。两个姑娘只会简单的汉语。复杂沟通要靠她们的汉族老板。老板是当初的插队知青。这时在乌市做生意,专门卖以前插队所在哈萨克某旗的土特产,还带出了当地的年轻人出来挣钱。据老板说,新疆的歧视链是这样,近代历史上,维族人基本是地主或牧主,哈萨克和其他族是给维族打工的,历史上也有仇怨。打工族希望汉族在新疆维持目前的平衡。

他还告诉我,以前兵团的汉族人要学少数民族的问候语的。以示对人家的尊重。现在来疆的人太多了,也不讲这些了。很多时候,让当地人觉得他们的文化对国家有贡献,他们才有对国家的参与感。

我工作马上要结束了。朋友打电话问我,这边还有什么地方想逛的。我说天池。

朋友问我为什么要去天池,我说:“那里水面辽阔,那里碧空如洗。”

朋友问,你去过北京颐和园吗?

我说去过。

朋友说,那天池你还是别去了,省得失望。

恭敬不如从命。我想着以后还有机会,便搭机离开了。

转眼15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机会再去那里。

但,我还保留着头脑中对天池的想象:那里水面辽阔,那里清澈见底。那里山花烂漫,那里绿草如茵。那里雪山洁白,那里碧蓝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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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
回首前尘 发表评论于
好文!新疆应该是属于所有民族的新疆,各民族大家和平相处,就像在文中提到的回民歺馆里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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