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主子弟
冷明
乌珠穆沁女儿不外嫁,锦达兄说的不错,牧民间盘根错节,亲套亲,兴安队与呼吉图是近邻,那些年两队较着劲,一是争草场,二是斗富。论牲畜数量总是呼吉图占优,生活水准平分秋色,兴安队的牧民干净、会过是不争的事实。两个队既是冤家又是亲家,息息相关往来密切。
锦达的另一篇博文《假冒喇嘛引出一户牧民的经历》让我想起了前些年我队牧民苏那木的儿子,吐门高力涛来北京看病一事。牧民们信任锦达,一来他是医药界的专家,人脉广,更重要的是他对牧民有着一颗超乎寻常的热心。在锦达的带领下,兴安知青倾巢而出,有为小孩联系医院的,有让他们住到家里的,三四岁的孩子住在友谊医院两个多月,总算痊愈而归,吐门高力涛媳妇一直住在一位女知青家里。我领着吐门高力涛夫妇在世界公园玩了一天,照了不少相片,没想到竟成绝唱,孩子病好了,他年轻的媳妇回去的第二年突然离开了人世。
吐门高力涛媳妇是兴安队小吾日塔的妹妹,看到锦达的博文我才想起,吐门高力涛的母亲就是兴安队萨木斯愣的亲姐姐。
话说解放前萨木斯愣的大伯和叔叔为逃兵役,一个真喇嘛一个假喇嘛,跑到了乌珠穆沁草原,含辛茹苦抚养大萨木姐俩,萨木斯愣成家立业,成长为优秀的队干部,他大姐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想必一家人穷怕了,嫁给了呼吉图大队最富有的牧主子弟苏那木。
1968年8月我们到呼吉图插队后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在批斗会上,苏那木的父亲、母亲作为牧主悉数上场,他的亲叔叔,彦吉嘎庙的上层喇嘛朝鲁孟更是首当其冲。据说朝鲁孟在庙里的职位最高,文革中对上层喇嘛的批斗也让人匪夷所思。
私下里有牧民偷偷向我们说起了朝鲁孟的过去。在草原上大喇嘛一度是有权有势的特权阶层,朝鲁孟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花喇嘛,那些年,他看上了谁,去他家,主人就得好吃好喝好招待,让出睡觉的地方。
僧侣们找性伴侣古今中外也是常有的事,外国的大主教们时不时曝出私生子的丑闻。被冠以“伟大的爱国主义者”的第十世班禅大师确吉坚赞娶妻生子,人前是大师,人背后过着凡人的正常夫妻生活。莫非古往今来的圣人都是做给别人看的,圣经都是念给别人听的?
牧民家的蒙古包如白蘑一样浑圆洁白,门前摆着一长串牛车,牛羊成群,奶豆腐、手把肉、奶茶应有尽有。苏那木等牧主家的蒙古包是黑色的,毡子上打着补丁,包外只有一两辆残破的勒勒车,全家没有一根牲口毛,一家十来口挤在一个蒙古包里,我去他家看过病,牢牢记住了牧主家的脏、破、穷、黑暗。
赶大车在牧区是桩苦差事,只有出车才给记几个工分,牧主子弟道尼德、结林台、苏那木长期住在大队部一间破旧的土坯房里,每天打扫干净大队的马圈,把大车马和领导们的马饮饱喂足,随时听喝干一些别人不愿干的下贱活。
几个车老板尽心尽力把大车马养的膘肥体胖,看他们赶大车,装草真是一种享受。秋天,知青们把割下的草胡乱挑上大车,车老板在上面码放整齐,一车青草方方正正,把辕马的身子都罩住了。
后来知青们自己赶大车,才知道其中的甘苦。饲养大车马费力不讨好,知青车老板把马养的如刀蛉一样骨瘦如柴,知青们装的草车上上下下圆咕隆咚,走不出二里地就会散架。
牧主子弟们在贫穷和歧视下度日如年,偏偏祸不单行,一场噩梦雪上加霜。请看拙作《为了你走遍草原》的片断:
幽默善良、心胸宽广、与世无争的大车把式希日布,并没因他的善良得到好报,相反,他做梦也没想到老老实实赶大车竟然祸从天降。
这天,希日布拉着一车牧民和知青,赶着大车从公社买粮回家的路上,边赶车边用蒙语高声唱着革命歌曲。
“毛主席著作像太阳,字字句句闪金光,照得战士心里亮工作学习有方向……”恰逢一只野兔子从大车前跑过,他正巧唱到第二段“毛主席著作像......”顺口接着唱“野兔子”。
坐在大车上的孙满福大吼一声:“好呀!你个希日布,你敢说毛主席著作是野兔子!”
歌声突然中断了,过了一会儿,希日布强打起精神,沙哑地拖着长音又唱了起来。“毛主席著作像太阳……”从他那龇着牙的嘴里迸出的已经不是歌声,而是越来越刺耳的狼嗥。
“希日布,牧主子弟,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孙满福坐在大车上一字一顿口中念念有词,说完将他那张不饶人的嘴巴微微一撇,嘴角竟漾起了一丝笑意。
看到孙满福变了脸,一副认真的样子,希日布自知口误闯了大祸,一个劲央求孙满福:“孙大哥,我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哪敢瞎唱呀,正好赶上那只兔子,钟伟明,钟大夫在车上,他能作证,钟大夫,你快给我求求情,钟……”
希日布的哀求丝毫没能感动孙满福,这个该死的汉人一下车立即到大队部告了状。
“文化大革命”中胆敢辱骂伟大领袖毛主席,真是胆大包天罪该万死!何况还是个牧主子弟。孙满福的话音未落,几个北京知青冲出了办公室,一把将希日布揪下大车,不待他辩解,苏铁伸出双手,一个如雷贯耳,打得希日布两眼冒金花,不等阶级敌人缓过劲来,要武一个猛虎扑食,将希日布扑倒在地,几个身强力壮的老红卫兵冲上去一阵拳打脚踢,希日布立刻口鼻出血,趴在地上不知所措。
这正是苏那木在文革中一段真实的经历。我写作时犯了难,苏那木篡改的那段歌词实在不雅,难以启口。拙作上“毛主席著作像......野兔子”,实际他唱的是“毛主席著作像......大J-B”。
苏那木让知青们暴揍一顿,被打得七窍出血,牧主子弟兼现行反革命,以后的批斗会他就不光是看客,而是与他的父亲、母亲、叔叔一起挨打挨骂了。
苏那木的媳妇也挨过斗,她眉头微蹙,一语不发,怎么看都不像面目狰狞獐头鼠目的阶级敌人,不,她原来美极了,皮肤白皙,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身材苗条,面容清秀,长长的黑发,尽管身穿破烂不堪的蒙古袍,都难掩盖她的与众不同。
看了锦达的博文让我茅塞顿开,原来她出身贫寒,来自巴林右旗,难道这就是她与别的牧民妇女不一样的原因?牧民妇女大都晒得黝黑,她却天生丽质。她永远沉默不语,无奈而又绝望地望着这个疯狂的世界。看着丈夫挨打挨骂,任人宰割,自己却无能为力,她此时的心情与圣母玛利亚看着自己的儿子惨遭涂毒何其相似。
应该立一尊名曰“文革受难者”的雕像。无数地富反坏右所谓的黑五类被打的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美丽的妻子、慈祥的母亲掩饰不住内心的悲哀,四周是欢呼的人群。遗憾的是不要说雕像,如果有人提起文革似乎都是大逆不道。知青们很少提起这样的一幕一幕,牧民们也从来不说。
一天晚上,在乌力吉家召开小型批斗会,北京男知青王某叫骂着,见苏那木低头不语,不禁恶从胆边生,想想毛主席的教导,他义愤填膺,顺手抄起在火炉边的铁熨斗。在牧区插过队的知青都知道,牧民家的熨斗有个长长的柄,熨斗是个小小的三角型实心铁,一个大小伙子抡起来威力可想而知。
王某人抡起来了,打下去了,扑哧一声,苏那木的头血流如注。
文革过后,我没听到“文革受难者”们任何报怨的话,牧主、富牧及其子弟们也从不说起文革前家庭的状况,放在今天叫“炫富”。
牧主富牧们曾经有成千上万的牛羊,数不尽的珠宝首饰,银鞍具,波斯地毯德国望远镜翡翠嘴烟袋,绫罗绸缎,雪白的蒙古包,抄家过后什么都没了。据说国家象征性地赔了一点点,牧主们好像都很知足,感激涕零。阿弥陀佛,不打不骂,能与大家平起平坐就皇恩浩荡了。
改革开放后,牧民们平分了大队的牲畜,所有人家站在了同一起跑线上,其实有不少贫下牧民、队干部私下里养了自留畜,比牧主家庭的底子要厚实的多。
苏那木是文革中被整的最惨的牧主子弟,文革过后再也不愿意抛头露面,好在他的儿子吐门高力涛长大了,小伙子长的高高大大,极其聪明仁义,在队里口碑不错。天道酬勤,不几年的功夫,苏那木家的牲畜数量又在全大队名列前茅。原来牧主子弟是牧区最聪明能干的人。而有几户贫下牧民家的牲畜,像被堵住了屁股眼,繁殖的不多,卖的不少,最后只得沦落为给新一代牧主家打工为生。
苏那木们永远不懂,为什么父辈辛辛苦苦,靠劳动,靠一代一代的积累,却背上了牧主的恶名,就该杀,该打,该抄家;为什么现在的富豪们靠权靠关系靠拼爹,就可以巧取豪夺一夜暴富富可敌国;过去的牧主是剥削,现在的权贵是功臣。
理论家们请不要再瞎白活什么舶来的邪恶理论,什么土生土长的思想,什么三个戴表四个戴表,钱放在别人兜里就是万恶的旧社会,就是剥削阶级,就是地主富农资本家;钱放在自己包里,放在皇子皇孙的包里就是红色接班人,就是特色,就是红色江山万年牢。
插队上山下乡纵有千般不好,这一桩好处我是记住了:认清了谁在撒谎。
我常常会想起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牧主子弟苏那木,他既没有搞过阶级报复,也没有暴风雪中抢救集体羊群的壮举,在我没饭吃没茶喝的时候,他会把装好了炒米、奶渣子的碗递给我,轻声说:“米尼杜,切吾。(我的兄弟,喝茶。)”
2011、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