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巴老师

 

尊巴老师

 

我相信一见钟情的爱情，也相信很多时候第一眼的印象并不可靠。我相信众生平等万物有灵，是个比较彻底的平等主义者，当人们为了争个你高我低你我好你坏而面红耳赤的时候，我心底下经常萦绕的一句话是：我们跟那地上爬的蚂蚁，窗前矗立的树木都没有什么区别，那么你们两个作为人的个体之间，又会有多大的差异呢。 我理智地认为不可以貌取人，但这也不影响我经常会身不由己地加入外貌协会这个组织。

对尊巴 （Zumba）代课老师艾米的初次印象我就不由自主地掉进了以貌取人的漩涡。  

尊巴课老师伊万娜应该是欧洲人， 这是我和丽丽安根据她的外貌，气质和口音的猜测。 我认为伊万娜是西班牙人，丽丽安觉得不像。 可能是欧裔的伊万娜五六十岁的年纪，体态偏胖 （随着课程的进行我觉得她瘦下来一些）， 穿深色紧身运动裤，颜色鲜艳的无袖运动小背心，双手上举做作动作时，大臂下悬挂起明显的蝴蝶袖。 伊万娜总是脸带笑容，一方面当然是鼓舞士气调节课堂气氛，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她非常享受自己的舞蹈。 丽丽安说，看人家多自信，比我们还老，比我们还胖，精气神儿可比我们强多了。

我们跟着伊万娜上了两期的尊巴课，加起来大概有六个月，这半年的时间里伊万娜休过两次假，第一次一周，第二次三周。 第一次休假的代课老师是个年轻的加拿大本地女子，身材高大健硕，动作强劲激烈，班里介于中老年之间的学生如我跟丽丽安到了下半堂课体力透支，几乎跟不上了。 代课老师说她是舞蹈健身教练 （dance fitness instructor），我试着去理解这舞蹈健身教练跟尊巴教练的区别，发现这个年轻教练的舞蹈动作跟伊万娜的果然不同，没有明显的尊巴特色。

这篇的重点是想记录一下伊万娜第二次休假的代课老师艾米。 

艾米是华裔，更确切点说是大陆华裔，用我们移民日常的平白语言来讲就是中国人。 来自大陆的中国人，跟香港人，台湾人，越南华人，这几个另外的华裔群体是有明显的区别的。 香港人的英语口音重，特征明显，一般不会识错，另外香港人的样貌，跟一般的大陆人也不尽相同，还有一个特点是很多香港人不喜欢大陆人，而且这种不喜欢是高高地挂在明面上的。 台湾人的英语口音跟大陆人的英语口音听不出太大的不同，相貌上也相近，区别开来的是台湾人的气质，他们温和内敛，可以说身上保留了更多的中华民族的传统素质。也有一些台湾人瞧不上大陆人，那些瞧不起跟香港人的不同，是隐藏起来的，表现出来就是明面上的客气和底下的冷淡和疏离，就好像一个木偶一样的她在台前跟你客套着应付着，另外的那个真实的她远远地站在台后，带着看戏的姿态冷冷地打量着台前的两个人，也许嘴角眼梢还带着一抹似有还无的戏谑的笑意。越南华人一般低调安静，没有太显著的特色，如果你看到一个华裔，他不像大陆人，也不像香港人和台湾人，那么就应该考虑一下是不是越南华人了。

没想到在华裔群体这里用了这么多的笔墨，不在计划之内。这也是我喜欢写作的原因之一，你知道因何而起，从何而起，却常常不知所终，飘忽不定的意识如行云流水，牵扯着你的笔尖游动。生活也一样，看似拟定好的计划里往往隐藏着变数，正是那些未知和变数，为我们的生命增添了丰富的层次与色彩。

偏题太远，言归正传，回来继续说我们的中国人尊巴代课老师艾米。休假的前一周伊万娜带艾米过来，把她介绍给大家，艾米和我们一起跟着伊万娜上了一堂课。上课时艾米站在我的旁边，近水楼台，我对她有了比较仔细的观察。 艾米小个子，圆圆脸，身材粗壮，最夺目的是肚子，圆鼓鼓的。这么圆的腰身，难道是刚休完产假回来？ 我在心底下猜测。不敢确定，艾米长了一张不容易分辨出年纪的脸，我最好的估计是三十到五十岁之间，三十几岁生孩子在加拿大常见（我就是在三十几岁生下的Allen），四十多岁算是大龄产妇了。 回家后跟Allen说起，Allen说我不应该这么议论别人，也许你这么猜测会让她不舒服，Allen说。 我也没有或者不打算去这样问她，我为自己争辩，她不知道当然就不会不舒服，我既然已经这样想了，说不说还有什么区别呢，跟你说出来， 不会影响到她，我也吐出了心绪，这不是个两全齐美的事情吗。 Allen保留自己的意见，表示不同意我的说辞。

不是个理想的跳舞的身材，这是我第一眼看到艾米的想法。 她跟着伊万娜和我们一起照葫芦画瓢地比划着，动作松散拖拉，韵律感不强。 没有舞者的灵动和气质，这是跟艾米上完一节课后我进一步得出的结论。 她真的是一个尊巴教练吗，我禁不住心里嘀咕。

这第一印象在艾米带我们上完第一节课后，被彻底地推翻，倾覆。 先抑后扬，对艾米的认识过程让我想到这个写作手法。

艾米的尊巴课是有魅力的。 她的身材还是圆鼓鼓的 （腰身太过鼓胀，以至于她不得不在舞动之间抽出一只手去提裤腰以防裤子滑下），她的舞蹈动作也还是不能算得上优美，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魅力，她的尊巴活力四射，幽默感十足，带动性非常强。她应该很清楚自己的特点，优点和缺点，选择的音乐是节奏明快的，风趣诙谐的，搭配上她的身材，表情和动作，非常地契合，自成一体，个性十足。 

我们的目的是什么，跳得尽兴，玩得尽兴，let’s have fun! 艾米说。 尽兴，这一点她确实带着我们做到了，也许是因为对她的舞蹈动作不熟悉，也许是因为节奏太快，跟着她跳舞的我无暇顾及他人，是几乎看不到旁边的舞伴的，眼睛一直粘在她的身上，情绪一直被她调动着牵引着， 这种全身心的投入是一种很新鲜的体验， 让人精神振奋。我们将会怀念你活力十足的课程 (We’ll miss your energetic classes!), 第三节课结束艾米跟我们告别时我对她说。

艾米尊巴课化蝶一般的蜕变带给我的震动余音袅袅，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回眸去重新审视这个人这个现象。人群里的艾米是不起眼的或者可以说是黯淡的，而站在前面领舞的艾米却是魅力十足的，是的，那个人群里不起眼的艾米在那短短的一个小时的领舞时间里闪闪发光，绚烂夺目。这显然不只是我们作为观众的单向的感受，你可以明显地看到她在热爱着享受着那个过程，或者说正是那种热爱与全身心的投入创造了那个活力四射的艾米。

我又想到广场舞队里几个很会跳舞的带舞老师，六七十岁，七八十岁的她们已经与青春美丽拉开了距离，但当她们随着音乐伸展，舞动起来的时候，就像是突然换了一个人一样， 美丽与优雅从天而降，如圣光一般，笼罩她们的全身，她们的身体，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被重新激活，能量迸射，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天生万物，各得其法。每个人都有属于她/他自己的舞台， 那个或者那些个能够激发出他们最大能量的舞台。我们应该深入自己的内心，更好地认识自己，根据自己的真正需求，去寻找那些属于我们自己的舞台，我对詹妮说，找到那些个位置，让平淡的我们也可以像艾米一样闪闪发光。 说到这里我和詹妮都笑出了声，我听上去太过正经严肃，像是一个哲学家，这跟日常的我说话的风格不符。茫茫然不知所终，笑过之后突然间我发现自己失去了落脚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说明什么，表达什么，我尽力清理了一下思路，做了最后的尝试，我们想发光，是想要最大限度地打开那个真实的自然的自己，呈现和享受那个高能量的时刻，就如一朵花开放 -- 而开放，并不是为了吸引谁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