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如絮》第一百三十五章 武汉-哈尔滨-1956年 2 家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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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6年“肃清胡风反革命分子”的浪潮愈演愈烈。做为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钱光庭对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和批评家胡风的“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理论有所了解。这一理论以胡风、鲁迅和冯雪峰为代表,与“左联”的郭沫若、周扬、夏衍代表的“国防文学”早在1936年就有激烈争论。发展到解放后,被一批文人认为和毛泽东文艺思想针锋相对,受到几度公开批判。很快,胡风的文艺思想被称为“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和个人主义”,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针锋相对。

        1955年开始的大批判,因胡风为自己辩解的《三十万言书》而起,很快就把胡风上升到了“反革命”的高度。中共中央指出胡风的文艺思想,是资产阶级唯心论的错误思想,披着马克思主义的外衣,长期进行反党反人民的活动,对一部分作家和读产生欺骗作用,必须加以彻底批判。中共中央要求各级党委必须重视这一思想斗争,把它作为工人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一个重要斗争来对待。

        到了5月份,“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说法出现了。钱光庭感到了一种肃杀的沉重阴暗之气,正蔓延开来。揭发胡风问题的书信等材料被结集成书,并由毛主席亲自作序出版。钱光庭的单位人手一份,投入到学习和批评之中。各界文化人士,包括郭沫若、冰心、丁玲、巴金、曹禺、常香玉、冯友兰、丰子恺、程砚秋, 等等著名人士,都发表批判胡风的文章。钱光庭看不懂了,那些凶狠恶毒的语言,真的是他曾经喜爱甚至崇敬的文人写的吗?

        很快,全国范围开始了清查“胡风集团”的运动。“胡风集团”成为批判资料上所称的“以伪装出现的反革命分子......很早以来就是蒋介石国民党的忠实走狗。他们和帝国主义国民党特务机关有密切联系,长期地伪装革命,潜藏在进步人民内部,干着反革命勾当。”

       随后,胡风被拘捕。前后两年在全国共清查了几十万人。很多被定为反革命分子和嫌疑分子,甚至还发现了成千上万的各种反革命集团和派别。

        文物局的动静开始不算大,可是等钱光庭从武汉休假回来的时候,形势发生了巨变。几个局里的“反动文人”被打为“坏分子”,其中不乏中上层领导干部。哈尔滨市的运动也开始火热起来,揭发同事、好友的事情层出不穷。钱光庭静观其变,但是心里打鼓。

        从文艺界、文化圈、高校扩展出去的恐惧让民众如惊弓之鸟,害怕被凭空捏造,被报复性揭发,害怕私下的交谈或者私人日记、书信被作为反革命证据。汉口来信,说何保城和许许多多旧时期的小文员、账房先生之类的人被认定是国民党坏分子,已经被戴高帽批斗了几次。因为开淼当过国民党空军飞行员,何家“光荣军属”的牌子被摘了下来,他原本空无一物的墓,也被从烈士陵园清理出去了。望春害怕被牵连,动了和青竹离婚的念头。

        青莲和夏建勋也收到了汉口来信,在一个周末急匆匆来到舅爹爹家商讨局势。

        “部队里形势如何?”钱光庭问。

        “目前还好。我调到后勤科,没有政治部和院领导办公室接触那么多文件,也不是特别清楚。反正我的问题比较简单,家里人早就没了,档案很清晰,应该没问题。”夏建勋说。

        “医院也还好,就是老组织学习,夜班以后也不能回家休息。唉,可怜孩子,都快只认识保育院老师,不认识父母了。”青莲抱怨道。“舅爹爹,你还好吧?”

        钱光庭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接着叹了口气。“唉,我的档案......看起来也很清晰........”

        “那就不要担心。如果问到过去的经历,我愿意给舅爹爹作证。老刘也会的啊。”夏建勋说。

        钱光庭那日差点把自己的真实情况告诉青莲夫妇的,但是他忍住了。事情估计很难说清楚,到时候如果有人揭发,自己又说不清的话,还是不要连累两个年轻人吧。尤其是夏建勋,有一种嫉恶如仇的劲头,钱光庭早就觉察到了。

        “希望不要再扩大了。这种运动会死好多人的啊。”钱光庭叹息道:“最糟糕的是开了一个互相揭发、卖友求荣的头。”

        “舅爹爹,这话你可是不能在外面讲。”青莲说:“不行找人开病假,在家猫着。反正你们上班也没事情好做。”

        “我看,还是一切如常就好。哎,说的好像舅爹爹有问题似的。组织上不会那么糊涂吧?”夏建勋在军队内部还真的没有那么风声鹤唳的感觉。能进入军队,已经被筛选了一遍了,自然没有地方上紧张。

        两人从舅爹爹家出来,回到哈军工,去钟常玉家接露露。钟常玉和肖冉早就成了家,但是一直没有孩子。他们认了露露当干女儿,视如己出。

        “唉,怎么世道说变就变?汉口公私合营越来越过分。原本就是派人进入小作坊小企业参与管理。现在搞的都是他们的人。”青莲抱怨道。

        夏建勋知道,被派到青莲家的小作坊和杂货铺做“管理”的是街道里出身好的刘二源。那个人一直好吃懒做,家里脏乱得下不去脚,一床棉被黑乎乎油光光的。据说他每年春天把被子抱出来晒,一抖动,就会抖出来好多蟑螂臭虫。于是整条街的鸡都会兴奋地围在他家门口大会餐。解放后,他在街道找了个差使,倒是越做越起劲。他说根据上面的精神,小业主要积极带动街道后进人员,也要帮助困难户,安排他们参加社会主义建设,自食其力。于是,一个小铺子安排三个售货员,一个会计,小作坊的工人就更多了。这样搞下来,根本没盈利,何家的所谓”股份“就是一张废纸。

        “青莲,我知道你生气,可是目前的形势看不清,在外面说话还是要小心。”夏建勋说。

        青莲默默地点了点头。

        

        肖冉作为院领导的秘书,搬进了小红楼,住在领导下面一层的一个小套间里。露露这会儿正手里拿着个柳条挥舞着,嘴里面咿咿呀呀,被钟常玉抱着在门口晒太阳。她看见爸爸妈妈走过来,冲着爸爸伸出小手大叫。

        夏建勋抱起来半岁的女儿,在怀里摇晃,低头亲了又亲。青莲看了嗔怪到:“就他会拍女儿马屁。”

        钟常玉看了好生羡慕:“唉,你都不知道我家肖冉有多喜欢露露呢。是不是女孩子都吃定了当爹和当叔的?”

        “嗯,前世有缘。”夏建勋抬起头,看着青莲一笑。他黑色的双眸在阳光下好像包藏着说不清的爱意和满足。青莲忽然想起来当年在汉口罗大姐和陆医生家,看见小镜子中他那郁闷眼神的情景。唉,听说罗大姐夫妇消失不见了。有人说,陆医生被关押起来了。

        告别好友,一家三口准备回家吃饭。

        “要到夏天了,给露露买点花布,做个小布拉吉吧?肯定特别可爱。”夏建勋说着,眼睛还离不开怀里的女儿。

        “你看路!”青莲拉着夏建勋的衣袖,生怕他连人带孩子摔跟头。“唉,应该啊。可是真的没心情。汉口的事情不知道会发展到什么地步。我爸爸......他倒是不抱怨什么,可是被批斗,总归是心里郁闷的。”

        “嗯。我理解。开淼的事情你也别太难过了。也许过一阵子,政策改了,还可以恢复的。好在他......那里也没有骨灰。那些有亲人骨灰被扔掉的遗属,真的情何以堪啊。”夏建勋想到自己的好多战友,恐怕都会受打击。

        “算了,都是命。好在我爸爸那个人什么都不在乎。没工作在家拉二胡可以一拉一天。”青莲掏出钥匙开门,发现地上有几封今天的信件。

        其中有一封武汉的,照例是桂香写的。

        “大姐,望别来无恙。

         “汉口真的乱套了。我觉得有变天的感觉(这样说是不是反动啊?)。擎坤本来要升二轨的,受到牵连,被赶下了船,去修船厂当了普通技工。原本梦想当了老轨,然后去修船厂可以当高级技工的,这下好了,从头来过。不过,倒是不用跑船了。也算是因祸得福。

        “青竹又流产了,和望春办了离婚,心情一直不好。她已经搬回家住了,整个人都蔫头搭脑的,还有时候自己唠叨。更糟糕的是,她被单位辞退了。目前也没工作,在小作坊搭把手,有一点点事情做,也有一点点收入。

         “铺子的生意几乎没意义了。我们决定“捐献”给国家。倒是换来一张大奖状。现在物资那么匮乏,东西贵呀,闲工又多,没办法经营,给出去省心。

        “他们把作坊的仓库腾空,隔出来几间房,说是员工宿舍。现在何家院子里进进出出的都是生人。最可恶的是,他们砍了大桂花树,在院子中间盖了棚子当仓库。

        “大姐,我觉得何家的好日子没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动过念头回大山。可是他们说,山里比以前更苦...... 我找了一份幼儿园打杂的工作,也算是增加一点收入吧。现在家里五个大人,四个孩子,日子紧巴巴的......”

        青莲的眼泪打湿了信纸。夏建勋把女儿放进小床,接过来信读,然后拍到桌子上。心里除了难过,也有愤怒。离他们探亲才几个月功夫,怎么普普通通、安分守己的老百姓的日子就突然过不下去了?以前战火袭来,还有个可以逃命的时间呢!

        “咱们以后每个月多寄一些钱回家吧?不行把自行车和收音机之类的非必需品卖了?”夏建勋说。

        青莲说不出话来,她站起身,投入了夏建勋的怀抱。夏建勋紧紧地拥住妻子,脑子里一片混乱:自己拼尽性命换来的新中国,那充满希望的新世界,怎么一夜之间变成了这样?那些自己热爱的人民,饱受苦难的人民,如何能避免再次陷入困境?自己心爱的女人,自己发誓一辈子给她好日子的女人,在怀里默默哭泣,可是自己却无能为力......

        夏建勋迷茫的无力感,正如一股暗流,在全中国的大地上冲击着无数和他一样的人。而这暗流,其实是更大的、更加无情的浪潮的前奏,即将伴随而来的,是席卷生命和人性的血雨腥风。

        那股血雨腥风给中国人民带来的伤痛、扭曲和不安全感,会在有意和无意间,代代相传。虽然我们或主动或被动地想要忘却,可是血脉里的印记尚存,在几十年后,还影响着很多人的思维和决断。我们更加居安思危,我们更加未雨绸缪,我们更加明哲保身,我们更警惕,我们更怀疑,我们更会保护自己,我们更会及时行乐...... 也许,我们有了更加强大的形象,但是内里的伤痛和焦灼只有自己知道。

        或许,自己并不知道-----因为,假装遗忘了;又或许,下一代并不知道-----因为,我们刻意没有告诉他们,理由是“保护”,理由是“向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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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 'Jiangmin' 的评论 : 不是你历史没学好,是教科书的责任。胡风事件就是个前奏。其实以往很多类似的运动。我也是这次才知道的。
Jiangmin 发表评论于
我历史学的不好,原来从五十年代就开始了人整人,哎!
可能成功的P 发表评论于
回复 '丹哥' 的评论 : 谢谢丹哥!你介绍的牛油果让我大开眼界。
丹哥 发表评论于
可可的《如絮》,好厉害的历史小说,我还在抢读补课中。
可能成功的P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南瓜苏' 的评论 : 谢谢南瓜来加油!等会儿去你家串门儿去!瓜子花生准备好哈:)
南瓜苏 发表评论于
可可赋予每封信的情感都饱满丰沛,非常佩服你这点。周末愉快。
南瓜苏 发表评论于
先有立场,再有思想,从根子上就错了。思想不自由,一切就成了八股。
南瓜苏 发表评论于
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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