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生病和毛主席詩詞
上了學四五天，小蕾常常被外公用手指摁臉，摁手背、腳背，邊摁邊仔細查看，外公的眉毛擰得很緊。今天一大早，外公摁完她的臉，語氣沉重地說：“今天不用上學了，我帶你上醫院看醫生。”
小蕾不明白為什麼要上醫院，又不敢問。到了醫院，醫生問這問那，還要她用小杯子接些尿給別的護士，說是化驗。回家時，她問外公：“我怎麼了？”外公說過兩天才知道。過了兩天，她再次跟外公上醫院，這次她豎起耳朵聽醫生和外公說什麼。
“檢查結果出來了，急性腎炎，要住院嗎？”醫生說。
“不住。”外公搖搖頭，一臉憂愁。 “
住院好得快。”
“我知道，可是我沒錢。”
“那麼，回家治療要很小心，休學三到六個月，這是請假條。記住！不能吃鹽；不能跑跳做任何運動；少喝水；儘量讓她開心，還要補足營養。總之你要清楚，一旦轉為慢性腎炎，這小孩就完了。”
外公沉重地點點頭：“知道了，醫生。”
“那你每天按時給她吃藥。每週複診一次。”
從這天起，小蕾就沒上學，她除了跟外公上居委會，就只能呆在家裡，不能跑、不能跳。外公把地擦乾淨，拿出一支新毛筆，搯來一杯清水說：“你用毛筆蘸水在地上寫字、畫畫吧！”
“寫什麼、畫什麼都可以嗎？”小蕾想起爺爺的嘴臉。
“嗯，你喜歡就行，水乾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小蕾搬來小凳子坐下，用毛筆蘸些清水畫了起來。自從被爺爺狠打後，她就沒再這樣盡情地又寫又畫。“哈哈，真的！水一乾，連自己畫過什麼、寫過什麼通通沒了影子，就算被盲人踩都不怕了，外公真厲害！”她高興得手舞足蹈，差點兒把杯子踢翻。
畫了好長一陣子，外公說：“吃飯了！”
“哦！我想吃有味道的菜。”小蕾端起飯碗又放下，撅起嘴巴說。
“等病好了再吃。”
“什麼時候才好？”
“要看你了，吃藥就吐，誰知道什麼時候才好。都三天了，一天三次，三乘以三，你算算等於幾次沒吃藥？”
“三三得九，九次。”
“知道就好。起碼要遲三天才好。還有，你這樣吃飯，吃了也沒營養。”
說起吃藥，小蕾不禁打了個冷顫。藥丸還好；藥水的味道聞起來都想吐。她看見外公從衣兜裡摸出一個小紙包，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問：“是什麼？”
“冰糖！吃藥不吐就獎勵一顆，快點吃飯。”
飯菜沒有一點味道，小蕾磨磨蹭蹭把飯菜扒進嘴裡，她想等外公吃好飯打迷糊就跑進廚房加點醬油。可是外公變了，從前他吃飯很快，放下碗不久就打迷糊，可這幾天他一定看著小蕾吃完，洗好碗筷才瞇眼，還把鹽和醬油罐子放得高高的，讓她輕易拿不到。小蕾口渴，他也只讓喝一兩小口。“唉！偷醬油是不可能的了。”小蕾思謀著別的辦法，見外公看著自己，她知道沒空子鑽，只好乖乖快吃。
下午，居委會的老婆婆一聚頭就悄悄議論珊阿姨，還會常常哀聲嘆氣。她們都不喜歡六嬸，背地裡老說她脾氣臭，說反動話，搞不好會惹禍上身。每次見她來，大家都趕緊避開。六嬸好像不知道大家的心思，一到居委會老愛往人多的地方鑽，反複說著從前的故事，好幾次還提到陳主任。小蕾也覺得她討厭，因為她說的話確實很難聽、很嚇人，昨天她就這樣說：“小蕾：你得的是水腫病，很容易死的，前幾年大躍進那一陣，很多人就是得這種病死的，那死相很難看。”小蕾一想起她的話就心慌。她真不想去居委會，但外公不讓她獨自留在家裡。
外公一進居委會就很忙，眼下，他正在教大家學習毛主席詩詞《蝶戀花•答李淑一》。
“我讀一句，大家跟著讀一句。 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 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 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外公一字一句領讀，那些公公婆婆沒幾個跟得上的，跟喊口號一樣，前面的字通通“呼嚕嚕”含糊應付，只拖長聲音念出最後一個字：……柳……九……有……酒，外公教了好多次，他們還是一句也記不住。
“外公，什麼叫‘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揚直上重霄九’ ？”吃飯時，小蕾問外公。
“你快點吃，吃好飯，我給你講故事。”外公忽然眨眨眼，說。
“毛主席的詩也有故事？”
“是。”
“好。”
一說講故事，小蕾來了精神，爽爽快快吃完，一放下碗就說：“吃好了！您快講。”
“我失驕楊君失柳是說……”外公從第一句開始講。 小蕾聽得入迷，特別是吳剛嫦娥的神話，外公真了不起，他竟然能講毛主席詩詞裡的神話故事。他在居委會卻從來沒有講過這些，只是朗讀和解釋，儘管沒人聽，但他還是一個字、一個字認真地讀，那神情，就像小朋友向大人講一件事，大人越不相信，他反而越認真努力地說“真的！我沒撒謊”的那種態度一樣，跟剛才講神話完全不同。他說嫦娥偷吃了不死藥才做了神仙，飄上月亮的。“好像誰曾經也說過不死藥的，誰呢？忘了！”小蕾眼睛眨巴眨巴著想。
“故事講完，吃藥啦！一口吞下去，忍著別吐。”外公把藥放在桌上說。
小蕾看看杯子裡黑糊糊、黏嗒嗒的藥咧咧嘴，杯子還沒放到嘴邊，腥辣臭悶的濃烈氣味，就刺激得腸胃直往上泛酸水。她忽然想：“毛主席能萬壽無疆，他一定也吃了不死藥。六嬸不是說，我這病會死的嗎？嗯，我就當這是我的不死藥，吃了它，我就不會死。”她一口吞下藥水，迅速地漱漱口，立刻把冰糖往嘴裡塞，真靈光，這次藥進肚子居然沒有吐！
小蕾天天感到餓，但每當看見桌上的飯菜就沒了胃口。從前的菜好看又好吃，可現在，所有東西一律白乎乎沒一點兒味道。她多次央求外公給她兩滴醬油：“兩滴，保證就放兩滴。”她豎起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很鄭重地保證。
“不行！半滴也不行！”外公的態度比她還堅決，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
“我倒點兒開水和著飯吃。”
“不行！”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不想吃了。”小蕾賭氣地擱下碗筷。
“你快吃，吃好了，我多講一個故事。”外公的口氣馬上軟下來。
“講神話，我喜歡聽。”
“好。要吃得快，慢就不講。”
“我餐餐吃得快，你天天都講。”
“看你的表現咯！”
外公翻來覆去講嫦娥這樣那樣，十幾天下來，小蕾覺得沒意思了，吃飯又慢下來。外公說：“吃得快，我給你講新故事。”
“真的？好，嘻嘻！”她暗暗得意偷笑，“以後，我想聽新故事，就故意慢慢吃，讓他上當。”
飯後吃好藥，外公拿出紅寶書說：“我先要教你毛主席詩詞，你背熟一首，寫出來，我就給你講裡面的故事。”
小蕾翻開看看，這麼多詩詞該有多少故事。“嗯！”她爽快地答應，接著說：“今天你先講故事，講完了我再學。”
從這天起，小蕾逐步知道了三皇五帝、劉邦楚霸王、唐宗宋祖成吉思汗等等古人的事，可她最喜歡聽的是孫悟空。
一些公公婆婆要帶孫子，因此，居委會每天都有小孩。因為小蕾會講故事，慢慢地，她身邊總圍著一幫小朋友，幾個老伯伯稱他們是還鄉團。其中一個老伯伯老喜歡說：“夏小蕾，你不去上學，在這裡做還鄉團長，好羞家哦！”小蕾聽了總會不安半天，認為生病是自己的一大過錯。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