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采自互聯網)
放飛人生的地方
——佛山舊火車站
我素來喜歡旅行,也無懼漂泊。婚後第三年開始,我就跟著丈夫隨工作需要頻頻挪窩,候鳥似的四海為家,直到移民溫哥華方告一段落。一些不明我底細的“留鳥”朋友頗替我辛苦,因他們不知道我的漂泊生涯從五歲已經開始。那年我被迫離開父母,隨外公從出生地肇慶遷到佛山生活。由於家貧,十歲不到就開始放單飛,在廣三鐵路和西江上百里走單騎,水陸兼程地回家或離家。佛山舊火車站就是我放飛人生的地方。
那時的火車站是一組半新不舊的樓房,售票處、兩個分別往東西方向去的候車室、母嬰候車室和幾個大倉庫等基本設施齊全。廣三列車(石圍塘至三水,佛山是大站)每天對開兩趟。候車室裡總是擠滿了人,他們多是廣州、佛山兩個城市周邊的農民,乘火車去謀生、走親戚而非旅遊,行囊基本由扁擔、籮筐、簸箕和雞籠組成。記得第一次獨行,外公一大早送我到火車站,路上不停囑咐:不要下錯站、不要上錯船;注意這、小心那...。我在心裡煩他:緊張什麼?我跟你走過多少趟了,還這麼囉嗦。可當我自己擠進候車室的人堆,真正要自己面對一切的時候,才明白外公的擔心不是多餘,於是記牢外公的叮嚀。
當乘務員舉起“大聲公”(曠音器)叫:“火車進站,請乘客做好準備”時,所有人立刻進入一級戰備狀態:呼老喚幼,挑擔上肩,拼命往前擠,以至於踩到別人的腳、扁擔行頭打著了人……候車室滾轟轟亂成一團;閘門一打開,乘客瘋牛似的衝向火車,從備戰狀態上升為近身肉搏;有些先上車佔到座位的,不知是嫌自己的屁股太小,還是要酬勞這雙捷足,竟把腳也擱到長凳上。没搶到座位的只好站著,巴望有誰早早下車自己好繼位,不然挪挪屁股,跟自己分享半屁股江山也好。
後來,隨著政治壓力慢慢減弱,走動的人不斷增加,籮筐裡的品種和數量日益增多,候車室更是人滿為患,擠上火車越來越艱難。客運車廂時常調配不過來,旅客只能乘坐運送牲畜、貨物的“牛卡”。相信珠江三角洲的許多人跟我一樣,嘗過在炎炎夏日,一、二百人擠在只有兩個門口、四個小氣窗的灰色鐵皮車廂裡苟延殘喘的滋味。我身材瘦弱,雖没被擠扁卻常常無辜中招,腳被踩、頭被磕,擠上了火車卻擠不上輪船被迫折返,甚至被人趁亂賺一把便宜等等。這些若是發生在回家的旅途,我會因快樂而釋然;倘是離家時,只能是淚向心流。
因為是被迫離家,兒時我極討厭佛山的一切,只對火車站還有一點好感。想家時,我就讓思緒從火車站開始一路向西,喚出記憶中的沿途景物,一站一站駛向媽媽,以至三十多年過去,當年車窗外的綠水青山、原野村莊、牧童農夫等景物風貌仍時常浮現腦海。若神遊也不解思家之苦,我會偷偷跑到車站翹首西望,想像兩條鐵軌就是媽媽從遠方伸來的雙臂,只要它們輕輕收攏,我就立刻回到媽媽的懷抱,每次還没看夠就被人發現而轟走。但這火車站也會招我厭惡。假期結束,載我離家的火車徐徐進入佛山站,那鐵道邊上氣根茂盛的老榕,就像鄰居那位喜歡捉弄我的伯伯,正蹲在月台上擼著長鬚羞我哭鼻子。每逢此時,我都會想起媽媽的教導和囑咐,咬著牙對自己說:“不要緊,幾個月很快過去,下次放假,我就又可以回家了。”
小時候回鄉,因跟小朋友不熟絡而受排擠。一次他們圍攻我:“我們有七星巖,有山有水有湖,你佛山有什麼?”我心裡極讚同他們的話,嘴巴卻不甘示弱地回敬:“有火車!有火車站!”他們全没話了。只有一個小朋友立馬興奮響應:“哦!火車,我們這裡没有。我坐過一次,嗚——,好長好大好威風的...。”火車使他成了我的盟友,令其他人對我刮目相看。
那次得勝,竟使我不再厭惡佛山,還逐漸喜歡聽大人講它的歷史,尤其跟火車有關的掌故。原來,廣三線是粵漢鐵路(廣州至武昌)的支線,石圍塘至佛山一段是全國最早的複線鐵路;1903年佛山通火車時,成千上萬的人跑到鐵道邊上看火車;因為有了火車,佛山陶瓷賣向全國,甚至出國;火車方便做買賣,好多人富裕起來;鄰居一位老婆婆本是廣州西關小姐,因火車而下嫁佛山,成了一位陶藝師的夫人;外公一位住在山區的舊友,因孫子老被人欺負,他省吃儉用專門帶孫子坐一趟火車,小孩回去後再没被小朋友欺負……他們講的我都信,因我在學校裡最被人羨慕的就是常坐火車。
佛山有一座九百年歷史的祖廟、一座一百年歷史的教堂。文革破四舊且反英抗美,紅衛兵要把它們掃平。這自然成了街坊茶餘飯後的談資。幾乎所有人都認同教堂可以拆,祖廟則一塊磚也不能砸,因為教堂是外國人建的。有人擔心同是外國人建的鐵路也會被拆。
“鐵路不會拆!”
“難說!你們忘了幾十年前北方剪電線、毀鐵路的拳民?”
“不怕,我們有北帝保佑,我相信鐵路也是它的恩賜。如果真是要砸祖廟,我們寧拆鐵路、保北帝。”
我當時不知道這不僅是一次歷史回顧,更是宗教和現代文明在民間的對話,我只知道鐵路没了,長途汽車票很貴,外公買不起,我就不能回家。
時光推移,我就像月台上那棵老榕,嗅著火車的氣息長大。我不斷積累經驗,以至日後酷愛旅行,並在旅行中學習尋找目標、識別正誤,有勇氣和膽量面對挑戰和艱難險阻。
因為愛火車,順理成章我也愛鐵路。年齡稍長,我就喜歡看地圖。圖上的鐵路標誌就像一條條遁地的銀環蛇,我想像自己鑽進它的腹中,做新派的徐霞客穿行大江南北;環蛇化成飛龍,我就是現代夸父,乘龍,馳騁東西去追逐太陽,飛向夢想,而每次放飛的起點,一定是佛山舊火車站。
火車,承載了我多少情懷多少夢,它激發我邁向世界,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我的成長歷程印證了聖經所說的:“患難生忍耐,忍耐生老練,老練生盼望,盼望不至於羞恥。”
九十年代初,佛山老火車站完成了歷史使命,但它的樣貌永遠刻在我的記憶中。它,曾經像一個築在鐵道邊上的鳥巢,放我試飛也接我回巢。我的翅膀在它的收放之間越展越寬。經歷使我明白:童年時我被人潮捲出巢穴是艱難的生活,而讓我在噗噗愣愣地試飛中起飛的,則是頑強的生命力。人生是一條有始有終的鐵軌,孩童時,我在這鐵軌上尋找母愛、尋找家鄉。而時間則是無形的鐵軌,它一直伸向永恆。人生是一張單程票,對終點站,我們既清楚也一無所知。我怎樣才能在這無形的軌道上,回歸生命的鄉原呢?
2015.4.15
原載《香港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