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回鮭
秋,是成熟的季節,生命更替的季節,也是鮭魚洄游的季節。
汽車穿越莽林,在山腹的小鎮邊停下。車窗外,峰巒疊彩,藍天高遠。我推開車門,走下汽車,順著林間小道走向清溪深處,探究一年一度的生命回歸。金風入懷,鳥,在華嶂裏比賽著花腔;風,伸出無形的手,指揮火紅的楓、常綠的松和滿谷秋色一起和唱,偶爾傳來的歡聲笑語,那一定是評委的讚美和聽眾的驚歎!
腐臭,卻隨秋風一陣緊似一陣潛入肺腑,枯枝敗葉從樹上簌簌掉下,掩埋這探視生死之路。一彎溪流如鐮,割叢林為兩岸。陽光下,鋒鐮凜凜寒光,籠罩著所有生命,一堆堆鮭魚的屍首,橫七豎八漂聚鐮邊。我沿著鐮背加快腳步上溯,以逃出鋒芒的威脅,并思想:鮭魚從深闊的海洋回到淺窄的小溪,年復一年,除了產卵,究竟,牠們還想叫人明白什麼?
溪水,彷彿一群十三、四歲的任性少年,叫著、跳著、打鬧著、吹著響哨喧囂著,一齊順嶙峋磊石奔騰而下,故意向回歸的生命發難。而逐級艱難上躍的鮭魚,卻像登尼波山的老摩西,信念堅定、矢志不移。牠們每躍上一級便在緩流處小憩,然後繼續奮勇攀登。兩岸的樹,在溪上,伸出無數枝葉,搭一座連一座的七色凱旋門,去禮讚這些歷盡千難萬險而英勇得勝的尤利西斯。
光穿過樹縫,像一把把利劍刺進溪水。劍下橫陳魚屍,或肉離骨露,斃命多時;或張嘴圓目,無語問天;或肚皮朝上,隨波飄蕩。彷彿為了躲避利刃,更不忍看同伴的屍身,活著的魚,左閃右避,紛紛躲進蔭裏。
我在溪邊的石上坐下,低頭看去,那戰勝海神的一眾英雄頭破,尾裂,皮開,肉綻,傷痕累累,面目全非...。四年前從此地展鰭一去,青春歲月全融進了大海,如今重歸故里卻已是灰盔變綠,銀衣全赤,鄉音未改,鬢毛已衰。公鮭魚牙齒稀疏,唇翻齒露,彎腰背駝,儀容滄桑。母鮭魚體態臃腫,步履蹣跚。自找到歸家的河口開始,牠們就停止進食,換上大紅婚衣,與自己的伴侶並肩走向生命的最後歷程。
急流中,幾條鮭魚相繼奮力上躍,“啪”的一聲,其中一條重重跌到對岸的石板上,拼命掙扎卻求上不得、求下竟也不能,又一個生命坐以待斃。萬里回歸的鲑鱼,只為在自己的出生之地延續生命,卻叫人未見生、先見死!我相信,這痛苦生命慘狀之震撼,與凈飯國王子的四門游觀難分伯仲。
此時,我也和鮭魚一樣身懷六甲。用倉頡的DNA孕育另一種新生命,是我前半生的夢想與祈盼。十年前,我逆鮭魚的遊向,經天路,從熟悉熱鬧的舊大陸。來到陌生寧靜的新大陸。新舊大陸相異的價值文化對撞,新生、老我的日夜搏擊,我的靈魂被撕碎。那飛揚的碎片警告我:若不對價值,生命重新思考,寫的文字再多,都不過是鮭魚繁衍式的重複!
苦與生命,這蒼老而永恆的命題展現眼前,究竟誰能盡釋其究呢?
人生苦!自生至滅,人,逃不掉的生老病死、天災人禍、悲歡離合、愛恨情仇、榮辱得失、暖寒盛衰。兩千多年前,釋迦牟尼看到人生諸般苦相而決心尋求解脫之道。二十九歲生日當夜,初為人父的他毅然拋棄奢華,義無反顧地悄然離開皇宮,也離開父母妻兒,輾轉各地尋師問道,不得其果而決然自禁幽林獨悟。六年禁食苦修,他形如骸骨、氣若遊絲。帝釋從天而降,彈三弦琴向他曉諭:悟道如彈琴,弦鬆則啞、緊則斷。釋迦族之智者才走出叢林,回到塵世化緣續命。又經六載,終在菩提樹下證得無上覺:人生真諦乃苦、集、滅、道。苦,人生之本質,苦的根源在“慾”、“我”、“執”。人要離苦得樂,必須棄執!無我!滅慾!
一條鮭魚在水中悠悠打轉,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 “如果回歸溪流是鮭魚之宿命,假若從今往後,鮭魚改在海中產卵,免去艱辛苦難,你說,鮭魚還是鮭魚嗎?”
幾片卵形樹葉飄落腳邊,一致圓瞪杏眼替鮭魚幫腔:“假設,樹幹是我們的本,離了樹幹,我們往哪裡長呢?”
魚繼續上躍,照例成敗各異,幸好這次全都回到水中。一對傷痕累累的鮭魚大概知道時限已到,牠們開始合力搬石挖坑,準備產卵施精。
魚,此刻你們在想什麼?是阿拉斯加的冰雪、白令海的波浪、太平洋列島的風光,還是令你們沮喪的污染、喪膽的巨型拖網?在彼岸的盡頭,你們是否也嫌世界太小而效法亞歷山大大帝,向陸地揮淚豪鳴?你們可曾經過玉山,見到碣石,聽過伏羲九九,讀過河圖洛書?你們有否邀請東方的龍王馭波東遊,讓你們那些不敢西征的同胞聽一聲龍吟?許多人在陸地上謀求通往自由之路,請問水中有路否?有一點可以肯定,你們戰勝誘惑,識破落網,不然早就左香檳右美色,混在綠色、黃色的節目(芥末)中墮落。可是魚啊,連一生唯一一次的繁衍也要以生命做代價,難道你們不覺得苦?你們甘心嗎?難道你們從來没有羡慕過養尊處優、一身華彩、盡享讚美的金魚嗎?
公魚離開婚床,在我腳下轉圈,那悠然姿態彷彿一位智慧老者泰然拈鬚曰:“不嘗海水之苦,何以知溪水之甜?不遊大洋之深,何以知溪流之淺乎?生命與甘苦本若一枚青橄欖,渾然天成、不可分割。你們不是崇尚‘梅花香自苦寒來’嗎?佛祖不是戰勝了苦而得涅槃嗎?没有一個偉大的人格和人類的楷模,不是在苦難之中誕生的!你頂腥冒臭來到此地,難道只為看垂死的魚做最後掙扎嗎?你會對著一堆斑斕金魚思考苦樂,叩問生死嗎?任何軀體都會敗壞,你看我,全身赤紅只因充滿毒素,老朽就當死去,倘若生命没有盡頭,朽壞的身體永遠脫苦不得、求死不能,日復一日苟延殘喘,該是怎樣的懲罰?上帝没讓你們的祖先吃生命樹的果子,免你們老而不死,焉知不是神對人的莫大恩典?”
誠然如此,可是魚,既然甘苦與生命密不可分,為何人要矢志離苦?人真的可以憑自己的意志離苦得樂嗎?離苦的人生又是怎樣的人生呢?佛陀決意覺悟而決然離家、棄親、割愛、斷六根、滅人慾,苦中至苦不是苦?希冀離苦得樂,慾中至從不算慾?不達目標誓不罷休!執中至執而非執?若以為然,人豈非掉進了以苦離苦,持執棄執,抱慾滅慾的悖論裏了?若不以為然,則“苦、樂、執、慾”之概念範圍如何界定?界定不明,教人何以了悟?假如一加一之和可以任人隨願,誰可想像世界的模樣呢?
公魚緩緩扭頭、擺尾,游向使命、游向終極。牠没有回答,卻在身後的水面,劃出點點漩渦如省略號,一串一串留給我。智慧老者,你用恬淡、安詳而堅定的神態啟示我:只有面對、忍耐、承擔、超越艱難困苦,生命才會飽滿,經歷風浪,得勝苦難的生命才會尊貴。勇士啊!難怪每年秋季,哪裡有你們的身影,哪裡就有叩問生命、讚美生命的聲音。
腳下的淺灣如營盤,魚像疲憊而英勇的戰士,以生命作最後的征戰。對岸,那條落在亂石中的魚,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回到水中便拼盡最後的力氣,產卵在石上。如珠金卵排列整齊,似一篇錦繡文章攤開在陽光下,粒粒晶瑩、字字珠璣。我與我的文字,是否也當如這鮭魚一樣,充滿毒素死去,一如腐朽敗壞的老我而成就新生呢?生在赤色環境,受赤化教育,早已裡外皆赤的老我當死,然而死去老我,又依憑什麼保證新生不重蹈老我之覆轍?他日,假若我也游回那時常斷流的濁水延續生命,為繁衍而繁衍能有多少價值?而價值座標又是什麼?設立這座標的手,又在哪裡呢?
又有鮭魚迎著陽光之劍逆流衝鋒、奮力飛躍。我心懷敬畏,目光追隨著一道道堅定的紅影。“噗噗”的落水聲,猶如蒼老的歡呼,一聲連一聲,從平原一直傳上山巔。光之劍移向石壁,為英雄刻下一篇又一篇墓誌銘。
壯哉!鮭魚:壯哉!生命。
拾級而下的溪流,宛如天然的鋼琴架在彩蔭中,飛瀉流水順琴蓋滑下,淙淙琤琤,迴旋音韻自由暢快,輕盈飽滿自然流瀉,如莫扎特充滿活力的美妙樂章。明年春天,琴下誕生的無數生命,將再次承先啟後,和著琴聲奔向海洋。
我沿著新生命向海的路徑退出叢林,順道重新檢視回歸的生命。
斜陽下,溪流金光閃爍,一隊隊紅衣兵士集結在光輝裏,目標明確,信心堅定地向著洛基,向著太陽,向著生命的源頭衝擊。鮭魚:你們畢生鬥驚濤、搏激流,無畏艱難險阻,生命臨終仍信念不變,是誰給你們信心?是誰給你們指明方向,是誰使你們準確無誤地回歸生命的本源?
“鐺——鐺——鐺”,忽然,一串悅耳鐘聲,從叢林外的教堂破空傳來,鏗鏘繚繞、悠揚迴盪。尋聲而望,一座十字架高高屹立在陽光燦爛的藍天下。向著十字架,一步一步,腐臭的世界離我而去。
2012.05.20
原載《真理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