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回想,环游的念头,应是源于两年前初春的那个午后。
记不清那是省府下达的第几道封锁令了。那个下午,我习惯性地站在窗口,盯住将春未春,尚还荒芜的后院,看几只松鼠在草地上嬉戏追逐。一旁,两只红衣主教在枝头跳跃。
多么自由的灵魂啊!
我说:“虽然我很习惯过宅家的生活。可是,这疫情反反复复,强制令一而再,再而三,难免心生腻烦。等疫情散去,咱们全家一定要出门,旅个长长的游,最好几个月不回家。”
说这话时,我的语气与心情,与惯常的”等我中了彩票。。。“,如出一辙。都是画饼嘛,谁还不会。过过嘴瘾,也能心生愉悦。话说,我就是那种小富即安的典型,每次买Lotto Max,只求中上一百万。一百万可以改善生活,大几千万则可能重启人生,我不愿意。
蒋先生正捧着电脑上网。他头也不抬地说:”没有问题。我们单位有2-over-3的福利,把两年的工作分作三年发。上完两年班,我就可以休息一年。到时候,你想去哪里,我就陪你去哪里。要不,咱们去环游世界?“
他的语气,与“等我中了彩票”也没什么分别。我俩的不同之处在于:买Lotto Max,蒋先生总幻想着高中头彩,这样他就可以提前退休,移居新西兰。
事实上,我俩一年也不会买几次彩票,他也从未去过新西兰。一切,都在想象的掌控之中。
我走到他身边,伸出手去,说:“好,环游世界!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又过了一个月,蒋先生说:“如果休假一年,现在就得递交2-over-3的申请了。咱还要不要环游世界了?“
那时候,我被儿子的网课折磨的焦头烂额。只是一个SK的小孩,每天正式上课的时间,加起来也就个把小时。就这一个小时,他能神游58分钟,我不得不时常手动把他的脑袋扳正到面对屏幕的位置,还得口把口教他怎样回答问题,不然,他都不知道老师问了什么。课后交个手工或作业,明明五分钟十分钟甚至一两分钟就能完成,我得催上两个小时。每次催他,他都有新的诉求:要喝水,要上厕所,还要看无数个油管视频寻找灵感,调整心情,积聚能量。知道的,他只是写个作业,不知道的,以为他要创业。
那段时间,感觉亲子关系每天都要被毁灭无数回,不出去散散心,怕是要积郁成疾。听到蒋先生重提这个话题,我几乎是满含热泪,热望着环游这件事了。
我坚定地说:“申请,必须申请!”
蒋先生说:“你想好咯,一旦申请,每个月我领到的工资,只是以往的三分之二。”
我说:”不成问题!“
这在当时,确实不是问题。封锁在家,想花钱都没去处,政府还时不时给全民发个红包,不差钱。
当然,拍脑门做决定的时候,我们并没有预见到,当时光迈着小碎步跨入后疫情时代,俄乌会开战,油价会飙升到每liter破二。通货膨胀肉眼可见,蛋奶鱼几乎每隔几个月就会涨一次价,购物车不得不一再精简。(关于我们的经济状况,我在《二二之夏》开篇已做过阐述,不再重复。)
不过呢,自己选的路,爬着也要走完。每个月底看着入不敷出的银行账户,我都会阿Q地告诉自己:这是在为理想铺路,应该的。
也就此提醒自己:该做个环游计划了吧?
我问蒋先生:“等环游时,你想去哪里?”
蒋先生摇头晃脑地对天憧憬:“新西兰肯定是要去的,为退休做准备嘛。不过,那里不便宜,只待两个月吧,考察一下情况。然后,咱们可以去泰国,住上三个月,听说那里物价低廉,海滩也美。欧洲么,总是要去的,要不,咱们先去英国住三个月,再到法国住三个月?也许,咱们可以给孩子们申请个学校,他们上学,咱们也可以上一些兴趣班,譬如吉他制造课程什么的。你那么喜欢美食,不如在当地报个烹饪班?法国菜那么有名,去法国学烹饪,多正宗。”
蒋先生讲得眉飞色舞,我的眼珠子却快翻上天灵盖。这里住三个月,那里住半年,你当一年有一百零十二个月么?说好了要环游,谅我这般慢吞吞的游性,游上十个八个国家也是起码的吧?再说,去法国上烹饪课,听老师用口音浓重的英文授课,我这是找乐趣,还是找罪受呢?
我这是被蛇咬过,怕了井绳。当年我在加拿大做第一份工作时,英语讲得还很磕巴。有半年,我被轮岗到M&A部门,遇见一个口音浓重的项目经理,在法国。每次他给我打电话,我都恨不得把七窍堵上六窍,只留一只耳朵听他讲话。就算这般全神贯注,每次也只能听懂个大概,事后还得发邮件确认细节。虽说这些年跟蒋先生厮混,英文进步不少,当年的心理阴影也是很难去除,让我去现场听法国人讲课,excuse me,我在网上找个法国大厨的视频不香么,又有字幕,还能回放。
我换了种问法:“哪些地方你不想去?”
蒋先生说:“我很随和的,去哪里都可以,除了那些有战争风险的国家(那时候俄乌尚未开战,但习总总说要打湾湾),或者容易得痢疾黄热病的地区,譬如非洲南美印度等。”
他这么“随和”地画了几道叉,我们环游的可行性地球版图就此消失一半。不过呢,对我来讲,目标倒是明确了不少,就像考前老师给划了重点。至于那些被他Veto的地方,大多在我心里都充满了神秘色彩,此生非去不可。我想,等孩子们长大了,留蒋先生在家看他的棒球赛,我自己找驴友去非洲南美背包游。办法嘛,总比困难多。
只是,一年多两年后的事,终究还是太遥远了!谁知到那时候,我们还想不想游呢?那块随口画下的大饼,就此停留在了口头的询问阶段,之后更是伴随着惰性,游离在虚无境。毕竟,当母亲是一天二十四小时全年无休的工作,每日里跟熊娃们斗智斗勇,身心俱疲。偶然得空,恨不得找个地窖躲起来,刷网读书做自己热衷的清净之事,绝不想节外生枝,给自己没事找事。
儿子是本次环游从虚无走进现实的神助攻。
话说,这小子进入二年级后,心智只是代数级数增长,脾气却呈几何级数见涨。幼儿园上网课时,他只是非暴力不合作地神游太虚,进入二年级下半学期,他开始积极抱怨:学校的工作日时间太长啦,我太累啦,我们什么时候放假啊,我不想去上学啦。。。十足的厌学儿童嘴脸。当然,我们是不会让他得逞的。我跟他说:“关于上学,你有两个选择:你可以选择准时上学,或者迟到。其他的,都不是选项。” 言下之意,不上学,那是不可能的。
魔高一丈!他开始玩离家/校出走的把戏。在家,或者在课堂,一言不合就玩消失。我们苦口婆心跟他讲道理,甚至给他播放儿童遇车祸被绑架的视频,完全没用,熊娃油盐不进,想走就走。有一段时间,我和蒋先生焦头烂额,处于频繁的跟踪/寻娃状态,就差找警察介入。学校也专门组织了一支应急队伍,一旦他从课堂上消失,各就各位朝不同方向搜寻。有一个周末,我在学校附近的大马路上找到他时,他正跟两个过路的陌生人打听:往哪个方向走,可以去到非洲?
话说,这小子学校里的功课不好好学,自学的劲道倒是十足,每天跟着油管找视频,自学不同国家的语言(仅限字母表),足足学了二三十种。令人费解的是,明明只是学了个字母表,皮毛都算不上,他却谜之自信,觉得自己才高八斗,走遍天下无敌手了,嚷嚷要去陌生的国度生活。他说,他跟我们生活了七年,够久了,现在,他要去陌生的国家生活七年。他说,他要走路去埃及,用新学会的Coptic跟埃及人聊天;又说,他要去阿尔巴尼亚,跟当地人实践他的阿拉伯语。
我算是找到了他逻辑中的漏洞,纠正他说:阿尔巴尼亚人说的是阿尔巴尼亚语,不是阿拉伯语啊,怎么办?
他愤怒地回敬:我先去阿尔巴尼亚,问问他们怎么去到讲阿拉伯语的地方。
我看了看地图,确实离得不远。
专家建议,儿童出现类似的心理/行为问题,症结宜疏不宜堵。我对儿子说:你不要自己走去非洲或阿拉伯国家了,太远,你一个人走路也不安全,爸爸妈妈会担心。不如等你上完这个学期,爸妈陪着你去。你想去阿尔巴尼亚,去埃及,我们都陪你。
转头跟蒋先生嘀咕:你想不去非洲都难。
而我,也正式开启了环游的筹备工作。
路线的大方向,很简单,就是从加拿大东岸出发,沿着尚未被蒋先生列入不随和名单的国家一路往西。听着像西游记,希望路上不要遇见九九八十一难。具体去往哪个国家,那就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了。截止到今天出发,我只完成了前半年的计划,后半年待滑。对于下个国家的选择标准,通常除去签证的难易度,我主要参看从所在国出发,去往哪里的机票比较便宜。
一路廉航。必须是廉航!
所到国家的具体安排,通常我会在谷歌输入“某某国的top sights”,然后根据给出的答案,在该国地图上大致标识一下,据此制定路线图。网上的游记,我并没有翻看太多,尤其是那些图文太过详尽的介绍。怕看多了,亲临现场没了兴奋感;又或者图片太美,到了实地,会引发卖家秀买家秀的心理落差。这是我们的一年,世界美或不美,我们要亲自去体会。
至于订酒店,像我们这种经济能力跟不上审美能力的休克族家庭,第一标准当然是便宜。通常,我打开订房网站,会先点击“价格从低到高”,然后在一众经济型酒店中,找那种评分相对高的,地理位置相对方便的,房间干净有空调,最好带泳池。这就照顾到了一家老小方方面面的需求。
时常,在下单预定那腿也伸不直的廉航经济舱,或只容得下两张床四个人的小小空间时,也会自问:真的要放弃自家舒适的一切,去过餐风露宿,舟车劳顿的生活了吗?
答案是肯定的。回想二二之夏,那个在炎炎烈日的小岛徒步一个多小时,只为买盒鸡蛋的下午;在俄勒冈密林深处的营地里,那束若有若无的WI-FI信号;那个在垃圾桶里自若扒食带给我深深震撼的波特兰流浪汉;还有女儿在黄石营地被篝火滩熏染到乌黑的笑脸。经历,就是一种收获。这些细节,无论在亲历时是喜乐咸酸,甚或苦涩,一旦加上时间的调味,慢慢地,都会在记忆中渗透出深深浅浅的甜来,经久弥绕。
而比起看风景本身,这些独有的记忆,就成全了我们旅行的意义。
规划路线,订机票,订酒店,联系中介出租自家房屋,查询旅游保险漫游计划疫苗需求,等等,清单冗长,细节繁琐。但各种飞来散去的嘈杂,渐渐聚拢成了一条清晰的脉络:打包,出发!
感觉,两年前无意间射出的那支箭,晃晃悠悠穿越了时间的迷雾,在今年夏天直中靶心。
人生是一段旅程。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不得知。所能把握的,也就是在人间行走的这数十上百年。一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细分到三百六十五天,如果每一天都能让我们有与平日里不太一样的期盼,那么,我相信,无论好坏,这都会是我们记忆中高光的一年。
所以,请让我借用安妮宝贝的话,描述一下此刻的心情:
我懂得之后的黑暗冷落,确定无疑,但是烟花已经在头顶劈头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