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多年前传来的微弱信息】

八百多年前的微弱信息

两个多月前,有网友撰文探讨南宋文人“嘴炮误国”的问题,且点了张孝祥的名。我回道:“先生请对张孝祥宽容一点吧。他死的时候才三十几岁,还是愤青的年龄。性格即命运。那一榜进士是南宋最强的,可这位年轻的状元郎不懂一点世故,成不了范成大那样的名臣,可惜了…… 不过说回来,宋朝是中国历史上对书生最公平、最尊重的时代。那时士大夫的家国情怀远甚于其他时代。在丢失半壁江山之后,他们的痛苦是真切的。他们比现在国内犬儒的知识界和没文化的愤青不知强多少倍。”(唐宋韵于2023-05-12 06:21:52)

今天就来说说张孝祥,特别是他鲜为人知的爱情。

张孝祥是南宋早期的大臣、文学家,尤其是一位重要的词人。现在人们谈到张孝祥,他经常被冠以“著名爱国词人”的头衔。其实在当的政治生态下,他的“爱国”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年仅37岁就去世了。而他在的才华,也并不需要通过呼吁“恢复中原”而被人赏识。

张孝祥的父亲原先在北方做官,家中也有一点基业。然而1127年的 “靖康之变” 改变了一切。张家为躲避战乱,南渡迁到了鄞(yin2)县,即今天的浙江宁波。在那个时候,南渡的人大多比较凄惨。张家好几年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连张孝祥都是在僧房里出生的。然而出身卑微的张孝祥自小才华横溢,读典籍过目不忘,写文章出手千言。

张孝祥22岁时参加的那次科举考试,是少有的精英荟萃的一届。同榜进士中还有范成大、杨万里、虞允文这些名留史册的诗人和名臣,另外还有秦桧的养孙秦埙(xun1)。主考官汤思退是秦桧的下属。殿试前他建议张孝祥第二,秦埙第一。

可殿试中宋高宗居然不给秦桧面子。他听了张孝祥的策论,感觉这个年轻人思路清晰,言之有物。再看试卷,高宗对其书法大为赞赏,认为他仅凭书法就可以留名。于是皇帝钦点,第一名张孝祥,而秦埙只给了第三名榜眼。在这件事情上高宗的确较为公道,表现了他有意吸纳寒门英才的愿望,但也暗示当时他与秦桧的关系已经出现裂痕。秦桧晚年权倾朝野,处处眼线,高宗已经感觉到了威胁。秦桧死后,他在一定程度上进行了拨乱反正。

张孝祥中状元后不久,秦桧的姻亲、两浙转运副使曹泳便向张孝祥提亲,欲把女儿嫁给他,可是张孝祥却“不答”,让曹很丢面子。张孝祥当然很可能看不上秦桧的党羽,但他当时的确也有难言之隐。

宋高宗很看重这位新科状元郎,对其提拔很快,对他的私生活似乎也有些关心。有一天他突然对张孝祥说:朕听说你有些“不修细行”。张孝祥听后很诧异,作揖后回答皇上:贪赃枉法之事臣不敢,但“滥诚有之”,即承认生活或有不够检点。宋高宗一笑了之。

关于张孝祥爱情婚姻,史籍记载很少。而且少量的事迹在时间、地点上还常有矛盾。然而就在最近几十年,通过宛敏灏(hao4)和黄佩玉两位先生的多年研究考证,这方面的面纱被逐渐揭开。宛敏灏先生是当代著名词学家,他曾为《唐宋词鉴赏辞典》作序。黄佩玉博士也是著述甚多的宋词研究专家。他们的考证是严肃的,绝非八卦传说或地摊文学。

根据他们的考证,张孝祥12岁时全家从鄞县搬到芜湖(今安徽芜湖),张孝祥少年时即与一位李氏姑娘相识相恋,并于绍兴十七年(1147)产下一子,当时张孝祥15岁。可是李氏却始终得不到张家的认可而成为他的正式妻子。以至张孝祥举进士时上报朝廷的是未婚身份。这就让曹泳提亲这件事情比较麻烦。张孝祥无好的对策,只能“不答”。

李氏得不到张家的认可,最可能是门第的原因。张孝祥家当时虽然已比较破落,但祖上有官宦背景。他是晚唐知名诗人和大臣张籍(就是写“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那位)的七世孙。虽然张孝祥的时代已经是比较开明的宋朝,但很多人人骨子眼里依然很讲究门第。可以想见,当张孝祥成为状元以后,娶李氏就更不可能了。

张孝祥入仕以后,他与李氏以及他们的儿子继续在都城临安(杭州)一起生活了两年。此后,张孝祥在家族的压力下娶了表妹时氏为妻,那时张孝祥已经是24岁的“大龄青年”了。不幸的是时氏3年后便病逝于临安。对此张孝祥写过三则简短的悼文,但无一诗一词。双方感情可能是比较平淡的。

宛敏灏先生经考证认为,张孝祥在与时氏结婚前,可能是迫于压力,不得已将李氏与9岁儿子张同之送回李氏的家乡安徽桐城。此后李氏入道观出家,二人再未谋面。可以想见李氏心中的痛苦与无奈,恐怕丝毫不逊于当年与白居易相恋的湘灵。我们不知道张孝祥是后来否进给儿子张同之某种资助。他弱冠之年取的字是“野夫”,这是否有什么寓意呢?

在张孝祥的词集《于湖词》中,有几首质量较高但晦涩的爱情词。它们如同李商隐的“无题诗”,自古以来得到好评但不解其背景和所指。随着上述考证的深入,现在基本可以肯定,这些词是张孝祥怀念李氏之作,表达了词人失去爱人、痛别爱子的哀伤。李氏究竟有怎样的身世,张孝祥将他们送走的真实原因是什么,这些细节都已经不可考。但从这些词中我们可以明确感觉到,较之对正妻时氏,张孝祥对李氏的感情要深厚得多。

下面这首《木兰花慢·送归云去雁》,写于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秋天。此时张孝祥将要迎娶正妻。他陪着李氏及9岁的儿子从临安北上几百里,一直送到建康(今南京),目送他们过江 ……回到临安的家中,张孝祥在哀伤之中写下了这首词。(上片说两人解佩分钗,互赠信物,鸾鸟铜镜也各分一半;下片“粉馆”即他们在临安的家,现在他已孑然一身;“争”通“怎”。)

送归云去雁,淡寒采满溪楼。正佩解湘腰,钗孤楚鬓,鸾鉴分收。凝情望行处路,但疏烟远树织离忧。只有楼前流水,伴人清泪长流。

霜华夜永逼衾裯,唤谁护衣篝?今粉馆重来,芳尘未扫,争见嬉游!情知闷来殢酒,奈回肠不醉只添愁。脉脉无言竟日,断魂双鹜南州。

根据黄佩玉的考证,张孝祥死后,时年22岁的张同之向朝廷申述,获得了荫官入仕资格,并得到了张孝祥生前住宅的继承权。我猜想张孝祥或有某些书面遗嘱示与朝廷。不管怎么说,他们的父子关系得到了官方认可。然而即便如此,后来张家撰写族谱的时候,都刻意抹去张同之的名字。张同之有一次被派往某地为官,因为堂叔张孝伯也在那个地方做官,他便上书乞请回避,以免与堂叔冲突。张家如此不宽容,的确令人遗憾。

张同之与张孝祥关系的确切证明,来自于中国大陆文革期间的一个偶然的考古发现。1971年3月,南京市浦口区白马村黎村组象山村民,在耕田时发现了一座古墓。出土的铜印正面刻“张同之印”,上方刻“野夫”(字)。墓志曰:“世为和州乌江人 ,…… 父孝祥,显谟阁直学士”。

从史籍记载的情况看,张孝祥和李氏的这个儿子比较争气。他虽是恩荫入仕,起点较低,但做到舒州(今安徽安庆)知州、滁州知州、淮西提举兼转运判官、江南西路转运判官等,能力和政绩不错。不知其母是否看到了这一切。另外,张孝祥虽与陆游年龄相近、政见相合,但两人从未谋面。倒是张同之与陆游多有交往,陆游还曾写《送张野夫寺丞牧滁州》长诗相赠,诗中赞扬他“赋诗健笔挟风雨,论兵辩舌森戈矛。”

于是我就去检索,看看张同之的诗有多少,水平究竟怎么样。结果在《全宋诗》和《全宋词》上均一无所获。看来是在历史的长河中佚失了。然而,检索中我意外发现,《重庆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0 年第1期上,有一篇署名陈小辉的论文《金石文献与补正 — 以四川、江西、安徽等地金石文献为例》。我发现作者给《全宋诗》补充的诗作中有一首张同之的《题三祖寺》:“ 飞锡梁朝寺,传衣祖塔丘。石龛擎古木,山谷卧青牛。半夜朝风起,长年涧水流。禅林谁第一,此地冠南州。”

这是一首五言律诗,介绍并赞美了三祖寺这座天柱山上的著名佛寺。张同之的题诗并非存于书籍,而是刻于安徽安庆市潜山县天柱山的摩崖石刻上,创作时间是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十月。这些信息与张同之任舒州知州的年谱完全一致。

八百多年过去了,多少腥风血雨、命运轮回!三祖寺三毁三建,至今依然香火袅袅。天柱山风景依旧、数百处摩崖石刻犹存。无数的典籍、包括张孝祥存世的400多首诗词今已电子化,“永垂不朽”了。想到这些事,确感“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张孝祥的书法和张同之题诗的三祖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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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韵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陶琴' 的评论 :
谢谢临读。
陶琴 发表评论于
張孝祥的字工整秀麗,兩首訣別詩更是淒婉,讀來讓人落淚。
謝謝好文!
唐宋韵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hyang_wxc' 的评论 :
您说的有理有据,超过一般的“兼听”标准。
古诗词是小众,大多数时间博客门可罗雀,突然有人造访,俺真是喜出望外。
欢迎您有空光临博客,对我的诗评多提宝贵意见。另外,关于网文的credit问题,我在博客的第一篇也有类似的考虑。谢谢。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80301/202301/37468.html
dhyang_wxc 发表评论于
回复 '唐宋韵' 的评论 :

你这个“参考”好极了!我写回复不希望人一定要信,那样我有心理负担 :)。兼听则明就好,“参考价值高”,最好。我认为人对信息、网文什么的,应该有个自主的credit system,然后随认识不断调整。有的人只信某个外来的僵硬的credit system,无法交流,呵呵,只有直流。

是的,门当户对是最简单的,不选简单,挑难的,就得付出相应的烦恼和代价,过得去相应的坎儿。年轻人以为自己了不起,可以对付。但到了为儿女想的时候,就知道重要性了。当然也有奇葩,始终就单挑难的。
唐宋韵 发表评论于
回复 'dhyang_wxc' 的评论 :
谢谢您的回复和意见。很有参考价值。
我文章下面关于礼教的那个帖子,实际上是一位网名为ToClouds的网友的意见,发在论坛上的,我认为有她的道理,就转在此处了。
从张孝祥与李氏不能结合这件事来看,“礼教”不一定起主要作用,但门第恐怕是另一回事。这是家族心中的标准,类似于门当户对,今天在婚姻中依然起很大作用。我的原文基本上也是说这个因素。
dhyang_wxc 发表评论于
唐宋韵好。好文章。

宋代的社会,礼教大概没有想象得那么厉害。《金瓶梅》固然是大明生活,冠以宋代之名。但从社会的复杂性来说,大概差不太多。见《东京梦华录》。在那样的社会硬件里,完全按照礼教生活的人大概很难存在。《儒林外史》里,虽有四书取士,明人对儒生也不大看得起,除了科举和做官的用途;而秀才和做了官的绝大多数也看不起儒家那一套,杜少卿说,“不讲究文章出处”。礼教与宋明人的关系,大概跟社会主义与现在中国人差不多。唐代虽说开明,但实际上如中世纪。王小波的《寻找无双》,当年对我来说,是个震撼:一方面对唐代社会认识有个改变;一方面对整个古代的叙述都有怀疑,要再“寻找”。
唐宋韵 发表评论于
论坛上网友ToClouds 的观点很有道理 ——

张可能一开始就是不负责任或不在意的,李氏没准是他家的仆从/通房。
宋朝不是唐朝,礼教束缚极深,对妇女的种种极严苛的清规戒律就从宋开始,比如被陌生男子拉一下手臂就要把手臂砍断,以免失了贞洁。
在现代少年在婚前就有孩子都是新闻,何况在宋这种社会氛围。李氏一个女子,怎么会不明不白就委身于一个十五岁的男人,这是大丑闻,要沉塘的,还能安全生下孩子?张做为落魄家族的希望,名誉声望何其重要,家族会允许他和外人有这样的风流韵事?
我猜测李氏没准是他家的仆从,变成了少爷的通房,这在旧时家族是很平常的事情。哪怕是落魄的家族,给最有希望的少爷最好的待遇,配备些丫鬟是小事。少爷和通房之间的情事是正常的,即使有子,最多也就是以后嫁娶时正妻面上不太好看,并不涉及德行。
未婚就有子,对以后的嫁娶肯定是有影响的,高门大户的女儿可能不太愿意,娶妻大概要低一档。他回绝了官员家的女儿,后来娶了表妹,没准有这样的因素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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