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风猎作品】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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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

    罗后勤是从后勤部副团职助理员的岗位上离休的。他是1946年入伍的“老解放”,和他同期入伍,参加过济南战役、莱芜战役、淮海战役和抗美援朝的离休老干部,最不济也是副师,只有他一个人是副团,这还是在办理离休手续的时候,组织上给他的特殊照顾,要不然,这位解放战争时期就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到老也是个正营。

    罗后勤其实并不叫罗后勤,而是叫罗厚平。他原先是一线作战部队的营长,后来不知怎的,突然被平调到后勤部当上了助理员,从那一天起,他的职务就没有再动一动,非旦如此,部队也不安排他转业,他就在正营职助理员这个岗位上干到了离休,于是,有些年轻干部背地里就给他起了个外号——罗后勤,后来,这个外号就慢慢传开了,以至于到了后来,许多人只知道有个罗后勤,不知道有个罗厚平。

    起初,罗厚平到后勤部报到的时候,还认为是正常的工作调动,可时间久了,看到身边的同志该提拔的提拔,该晋升的晋升,就只有他一个人原地踏步,想来想去,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就去找领导汇报工作,表达了积极要求进步的意愿,得到的答复是:“你的工作成绩有目共睹,选拔和任用干部是由党委班子集体研究决定,你不要多想,回去以后好好工作,要相信组织。”

    要相信组织——领导的谈话,使罗厚平看到了希望,回去以后加倍努力工作,一眨眼三五年又过去了,提拔和重用的事情,还是跟他不沾边,他又去找领导汇报工作,领导告诉他:“要相信组织。”

    打那以后,罗厚平就认命了。直到有一天,组织上找罗厚平谈话,肯定了他几十年如一日的工作表现,政治部曹主任说:“军区党委对你的表现给予肯定,经研究,决定给你按副团级别待遇办理离休手续。”

   原本以为罗厚平会感恩戴德,不想,他只面无表情地说了两个字“谢谢”,就在离休报告上签了字,他始终搞不明白,自己勤勤恳恳的干了一辈子,到离休才被照顾了一个副团级,坐在眼前这个政治部主任,自己当营长的时候,还没穿开裆裤哩!

    罗厚平从部队大院搬进干休所。闲来无事,他跟一帮老同志下象棋、打门球。这些战争年代出生入死的老同志在职时大都慈眉善目,爱兵如子,可不知怎的,离休以后个个都变得脾气火爆。一次下棋,比罗厚平年轻五岁、副师职离休的老李头要悔棋,罗厚平坚决不干,两个人就吵了起来,越吵越僵,话赶着话,老李头随口就说了一句:“你这个罗后勤,当年没当间谍枪毙了你!”这话一说出口,老李头自知失言,任由罗厚平再怎么追问,他就是一句话也不再说。

    难怪自己这些年来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咀嚼着老李头的话,罗厚平似乎明白了什么,堆在石桌上象棋也顾不得收拾,立马就去找干休所所长和政委讨说法,他想弄明白,自己当年怎么就成了间谍?

    跟罗厚平相比,所长和政委都是四十冒头的新兵蛋子,对于罗厚平的事情,他们只是在办理接收的时候略知一二,面对罗厚平的咄咄追问,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生怕说错了哪句话不可收拾。罗厚平见问不出来,就让所长政委安排车,他要去找军区首长弄个水落石出,这可把两个人吓得不轻,劝又劝不了,拦又拦不住,想想这么大热的天,这位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老同志万一出个什么闪失,他们俩可真是担待不起,于是就答应罗厚平,先帮他联系一下军区有关部门,然后再安排车辆送他到军区去。

    电话打到军区政治部干部处,干部外孙处长把干休所两位主官骂了个狗血喷头,所长政委一肚子委屈,却又无处申辩,只是一个劲承认错误,老干部的工作没有做好,给上级领导添了麻烦。骂归骂,罗后勤的问题还是得解决,孙处长也吃不准该怎么解释,就硬着头皮汇报给政治部皮主任,皮主任是从其他部队调过来的,对罗后勤的事情经过不甚了解,立马就安排人去查罗后勤的档案,找相关当事人了解事情经过。

    要说办事效率,没有哪个单位能够比得上部队更高。很快,罗后勤的事情就了解个大概,皮主任看着摆放在办公桌上的汇报材料,摸着快掉光了头发的头顶,哭笑不得。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消息传到美国,世界上一位顶级华裔空气动力学家就决心早日回到祖国,为新中国效力。适时,以美国参议员麦卡锡为代表的极右势力大肆政治迫害民主进步人士和不同意见者,1950年,这位华裔科学家在港口准备登船时遭到阻拦并被关进监狱,当时,美国海军次长丹尼·金布尔称:“他无论走到哪里,都抵得上5个师的兵力。”

    1954年,美英中苏法五国在日内瓦召开讨论和平解决朝鲜问题以及恢复印度支那和平问题的国际会议。6月,美国副国务卿约翰逊就侨民问题与中方进行初步商谈,向中方提交了一份美国在华侨民被中方拘禁人员名单,要求中方释放他们回国,中方在作出一定让步的同时,不断要求美方释放被扣留的华裔科学家。1955年,中方更进一步以释放11名在朝鲜战争中俘获的美军飞行员作为交换,终于使这位科学家携夫人及一双儿女回到祖国,开启了我们国家发展两弹一星的宏伟蓝图。

    罗厚平所在的部队,就秘密接受了研制新式武器的任务,这支部队当时还没有正式称谓,直到1966年才被正式命名为第二炮兵部队,从隶属于陆军的编制中剥离出来。这一时期,中国与北方相邻的某大国正处于蜜月期,大批援华的外国专家遍布在新中国建设的各个岗位上,罗厚平担任营长的这个营,就负责承担基地的各项试验保卫任务、保护外国专家安全、照顾外国专家的起居。

    外国专家里,有一位名叫娜莎的女士,年龄与罗厚平相仿。这一年新年,两国举行友好茶话会,共叙友谊。邻国的大鼻子们好喝酒,尤其是好喝烈性白酒,就连女士也不例外,根据外国专家的提议,双方进行拼酒比赛,干完怀,就唱歌,一起唱《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

   几轮下来,双方人员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罗厚平负责保卫工作,自然是滴酒不沾,等到比赛结束,他带领官兵把这些外国专家一个一个送回宿舍。

    只是这个娜莎,却让官兵们大伤脑筋,毕竟,男女授受不亲嘛。可总不能让娜莎一个人躺在食堂里过夜吧?照顾不好外国专家,那是上纲上线的政治问题。罗厚平皱皱眉头,去背娜莎,怎奈,满身酒气的娜莎不肯配合,罗厚平索性扛起娜莎,“咯吱、咯吱”踩着厚厚的积雪,大踏步朝宿舍走去。

    一出食堂大门,迎面吹来一阵冷风,娜莎打了个机灵,下意识地搂紧了罗厚平的腰。娜莎是被扛着的,头朝后,双腿朝前,一对丰满而又富有弹性的乳房紧紧贴在了罗厚平后背上,随着罗厚平前进的脚步一起一伏,她穿得又是长裙,风一吹,裙摆就扑扑扑地打在罗厚平脸上,露出了两条光滑大腿之间的私密之处,罗厚平哪儿经历过这种事情,因为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地方,心里一慌张,两腿就转筋,扑通一下栽倒在雪地里。

    从雪地里爬起来,罗厚平心里一阵懊恼,暗自后悔不该去看娜莎的私密处,可是既然看到了,在他的脑海里却是怎么也抹不去的,他胀红着脸,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伸出双臂把娜莎抱了起来,说来也怪,娜莎乖巧得像个孩子,配合着罗厚平的举动,伸出双臂环住了兄弟罗厚平的脖颈,嘴里不时吐着酒气,用不太标准的中国话喊着:“罗,亲爱的罗!”

    罗厚平紧闭着眼睛,不敢睁眼去看娜莎,凭借着对道路的熟悉,深一脚,浅一脚,把娜莎送到了专家公寓,可醉酒中的娜莎却是始终紧紧环抱着他的脖颈,怎么也不肯松手。罗厚平无奈,只好把娜莎摆放在长沙发上,自己则是坐在冰冷的地上,尽量把头靠向娜莎,一开始,罗厚平尽力硬撑着,想趁娜莎熟睡之际解脱,怎奈娜莎搂得他太紧,到了后半夜,他也是实在撑不住了,不知不觉间就睡着了。

    许多时候发生的许多事情,是不能解释,也无法解释的。第二天一早,基地司令员刘卫军听说几位外国专家头一天晚上喝高了,就前来探望,老远就看到,罗厚平从娜莎的房间里溜了出来,跟在首长身后的保卫处林处长想要上前问个究竟,被首长拦了下来。在基地首长看来,外国专家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无论从生理还是心理上都是寂寞的,而罗厚平也是个年轻人,虽说在老家有个媳妇,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发生点情况也属于正常,但这个事情一旦传扬出去,可就成了丑闻。基地司令员把头一扭,就往回走,小声对林处长说:“找个机会,暗示一下罗厚平,不要太过分了,下不为例。”

    原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可偏偏娜莎是个热情奔放的女子,也许是出于寂寞,也许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她竟然对基地首长说:“我,娜莎,喜欢罗营长,他是我心中的男子汉,我要嫁给他。”外国人说话毫不避讳,但中国人听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这件事情传开以后,一方面,罗厚平感觉自己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另一方面,因为那一晚偷看了娜莎的私密处,他心里感到羞耻,就要求首长给他调整工作岗位,出于种种原因,基地首长并没有作出调整,只能是提醒罗厚平今后注意避嫌。

    没多久,两国关系出现裂隙,娜莎等外国专家接到了回国的命令。听说外国专家要走了,罗厚平自然是喜出望外,他感觉自己终于得到解放,再不用受这份罪了。临别前一天,基地给外国专家设宴送行,娜莎端着酒杯,泪眼婆娑地来到罗厚平面前,当众给了罗厚平一个拥抱,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对他说:“亲爱的罗,请你记住我,记住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对于率直的娜莎来讲,“在一起的日子”表达的或许只是友谊,对于罗厚平来说,却无异于毁灭性打击。

    外国专家走后,基地在处理善后事宜时发现,娜莎竟然在宿舍里给罗厚平留下一封信,鉴于两国关系已经高度紧张,这封信,自然没有被交到罗厚平手中,而是到了基地保卫处。保卫处林处长集中全处力量,试图侦破这封信里的秘密,一个月下来,却毫无进展。于是,这封信的事情先是被汇报到基地首长那里,后来又汇报到军区、军委总部,最终形成的意见是:修正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他们在撤离前必定要想方设法留下代言人,敌人做得越是天衣无缝,越说明他们的狡猾,在没有掌握确凿证据之前不能够采取措施,要紧密监视罗厚平的一举一动,防止其叛逃。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虽然没有坐实罗厚平充当修正主义间谍的罪名,却彻底印证了总部首长的英明推断。娜莎从国外给罗厚平寄来一个邮包,里面有鱼子酱、牛肉酱和巧克力,还有一封想念中国的信。照例,这个邮包先是到了保卫部门那里,经过秘密检查,拍照存档之后,又被仔仔细细地还原,这才交到罗厚平手中。手里捧着这个邮包,回想起与娜莎一起相处的日子,罗厚平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第二天,他请假进了一趟城,花费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娜莎喜欢吃的东西,还在集市上扯了一块花布料,他想,自己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娜莎了,娜莎做新娘子的时候,穿着用这块花布料做的衣裳,一定非常美丽可爱。

    在邮局,罗厚平拿出娜莎夹在邮包里面、早已经写好的回寄地址,工工整整地封好包裹,仔细检查了老半天,这才交给了邮递员。做完这一切,他的心仿佛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迈着轻快的脚步返回基地。

    事实上,罗厚平的一举一动,都在保卫部门的监控之中。他前脚离开邮局,那个包裹立即就给林处长没收了。林处长要求保卫处连夜加班,不放过每一处细节,全力侦破基地自组建以来的首例间谍案,以实际行动向建国十二周年献礼。

    从中午忙碌到下午,从下午忙碌到晚上,又从晚上忙碌到凌晨,保卫处检查了花布的边边角角,还把花布在电灯下面烤热,希望能够显现出什么秘写电文,但始终一无所获。天亮了,煎熬了一天一夜的林处长对罗厚平通敌卖国的行为深信不疑,别的不说,罗厚平买的这些东西不外乎红薯干、野天麻什么的,还有一块农村人结婚时候才用的大花布,总共才三十多块钱,可邮寄费就六十多块,邮寄费比物品还贵,再说,当时各家各户的经济条件都不好,罗厚平在农村老家还有老婆孩子,他这么舍得花钱,这实在是有悖于常理,除非,是得到了敌人的资助!但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个罗厚平,究竟是通过什么渠道,向境外传递信息的呢?实在找不出证据,林处长向基地首长提议:立即对罗厚平实施抓捕,进行突击审讯。

    抓,还是不抓?基地党委紧急召开党委会,形成了两种意见,一是立即实施抓捕行动,进行突击审讯,二是放长线钓大鱼,对罗厚平实施24小时监控,严防其叛逃。举手表决的时候,除了司令员刘卫军这一票外,两种意见的票数不相上下,各占一半,刘司令员思考再三,支持了第二种方案,他说,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坏人,也不能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在没有确凿的证据面前,还是稳妥一些为好,可以给罗厚平调整一下工作岗位,调到后勤岗位上去,去军人服务社当助理员,防止他接触涉密信息,同时,出于对国防建设负责,也是为了防止党委会集体讨论的结果犯错误,对于罗厚平今后的使用,一是不放松警惕,二是要严格保密,三是不予以提拔,四是不安排转业。

    罗厚平就这么着成了罗后勤……那个跟罗厚平下象棋的老李头,离休前担任基地副政委,党委班子成员,对于罗厚平的间谍事件自然是有所了解,无意中的一句话,揭开了深埋了几十年的一桩往事。

    罗厚平的事情终于搞清楚了。那些在十年动乱中遭到批判、被打倒的老同志们,一个一个都已经恢复了党籍、名誉和应有待遇,罗厚平却没有,经历过“间谍事件”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清楚,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使罗厚平背了大半辈子,但这却并不是什么冤案,因为组织上从来没有形成任何文件,更没有对罗厚平本人作出过任何性质的定论——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竣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她还藏着爱人的书信。罗厚平手里捧着娜莎当年给他的来信,回想起悠悠往事,唱起了那首《喀秋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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