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1020
姓名: 金弢
作品名:长篇小说 《山道弯弯》
父母言:
我们做家长的没有文化。
文盲农民言:
没有我们的落后,哪来你们的先进?
岁月漫漫
山道弯弯
志强步履维艰
感叹人生苦辣甜酸
我们随逐他的脚印
见证一名青年
命途乖舛……
山道弯弯 (长篇小说)
作者 金弢
目录
前奏
一、 引子——颠连岁月
二、 序曲
三、 农活武艺十八般
四、 丽云
五、 月圆
六、 春吃荠菜
七、 农家狗
八、 胡俊
九、 林道静
十、 劳牛长尾
十一、 老黄
十二、 叶儿
十三、 吃茶
十四、 猎物
十五、 木鱼
十六、 秀莲
十七、 高考 走出大山
十八、 尾声
前奏
火车往北驶去,快落至地平线的红日,落照把沿途的树林浸染血色,薛志强想起了诗句:“柳絮飞来片片红,夕阳方照桃花坞。” 这是姑娘心里流淌的血染的。他预感到了大地的召唤!
一进家门还没有除去挎包,父亲说:“学校让你回校参加上山下乡的分配。” 薛志强答:“我这一回来,知道凶多吉少。” 父亲说,“如果你不愿意下乡,可以回义乌继续做工。” 薛志强说:“我不愿意苟且余生,赖在城里。既然政府号召我们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之后才有资格被推荐成为工农兵大学生,我现在就服从政策,到农村去经受锻炼。三年后,我可以振臂高呼:我要上大学!” 父亲为儿子的坚强意志而感动。
没出两星期,薛志强打起背包,告别父母,离弃城市,来到农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开始了他人生旅途的新篇章。人的明天,祸福永远是个未知数,就像那列去义乌的火车,薛志强似乎又回到了起点,再次踏上了那条浙赣线,不知命途的安排等待他的又将是什么样的境遇。
一、引子——颠连岁月
两辆大型旅游客车蜗牛似地缓行在崎岖的山道上,公路上的砂砾被车轮碾压得四处飞溅。行驶方向的右侧是陡峭直壁的山岩,左侧是深不见底的峡谷。靠峡谷的那一边,没有防护栏,也没有路沿的标识,司机驾驶硕大的汽车全凭技术和经验。遇上大雪纷飞,这段公路会被停用,因曾经有过客车滑落谷底,造成了严重伤亡。
“姆妈,你难受吗?”薛志强想到了母亲会晕车。
“我不难受,我就是心里难过!”
母亲的眼睛虽然看着前方,但她不敢将脸抬得过高。她眼圈是红色的,明显刚哭泣过,其实她心里一直不停地在哭,只因为是车上坐满了人,哭得太明显她觉得不得体。今天儿子下乡,她伤透了心,伤心得连往常的晕车都无以暇顾。按本意她是不愿意儿子来农村插队落户的,这种农村的苦,她小时候吃过。她总觉得儿子依然是年幼体弱,不希望看到他受这份劳役之灾。从感情而言,她很想希望儿子继续留在县城做小工,不用遭受酷暑严寒的肆虐。但想到儿子的目标是要上大学,而上大学,下农村当知青是一条必经之路。她深谙儿子的人生志向,不得已才尊重了儿子的选择。
满载五十多号人的大轿车喘着粗气在绕山公路上不懈地挣扎前行,车上过道里挤满了站立的乘客,要坐在行李上已没了位子,剩下只有站立的空间。六小时的行驶,一路站着,有坚持不了的就轮着坐。其实是大清早就发的车,现在时过晌午,不过两百里地,目的地还遥遥无期。无论再艰难,大家只好坚持,忍着。及至午后,车总算停在了村头一栋五门一排的大房子跟前,这是本村和邻近几个生产大队的首富铁匠的家,也是后来农家狗旺旺的房东,当然那时还没有旺旺。
大队支书、生产大队长、妇女干部,管知青的,加上四十来号知青的各家房东,各生产小队的负责人,挤挤插插一大场子。人头攒动,围观看热闹的村民,童叟齐全,好不热闹,不亚于一次大型农贸集市。
薛志强的房东大妈家来了五个。知青下乡是村里的新鲜事,她家中孩子四个,薛志强落了户,排行老三,头里两个姐已出嫁本村,老三是个男孩,小薛志强两岁,再往下是小三岁的妹妹小英子。房东大伯没有来,他在外地工作,每月有工资寄来,这也保证了房东大妈一家人有稳定的生活来源。
那年代的中国农村,糊口度日的平常农家,一年到头见不到现金,要等到年终分红。一年中,家里从生产队预支的生活资源所花去的费用,要拿一家人全年的工分去抵帐。能达到收支平衡已是幸运。不少农户,碰上孩子多、孩子小的,缺乏劳动力,年底不但没得分红,还会倒挂。今年亏空了,欠债留在队里的帐本上,滚到下一年结算。就这样年年往下滚,一直滚到孩子大了,劳力多了、强了,年终的工分数才会超出一年的物品预支,这时才迎来出头之日。大妈家境不差,否则也没资格接纳知青。
那年代,家里能有知青还是政治待遇,不光经济条件要好,房东没有政治问题,人品端正,不贪小。知青头一年国家发的落户费交给房东,当作生活、伙食费,这让知青头一年的生活有着落。有了知青,房东家还可以添装一只二十五瓦的大灯泡,这是为照顾知青能看书学习。其他的农家每户只允许安装一盏十五瓦的灯。这样,每月的十元现金和一盏二十五瓦的灯,会让队里的左邻右舍羡慕不已。儒桥村正处于山坳和平地之间,要是再往山里走上一程,那里的生产大队还没通电,家家只点油灯。这也是为什么在山坳里没有知青的缘故。
今天送薛志强下乡的除了父母,还有他的校友学长李翊,他也曾是知青,去了内蒙古建设兵团三年,现作为独生子女特照回城。本来他是没有资格的,因他有个弟弟留在城里。当时的政策保证每家父母身边有个男孩,女儿不算。这样通过疏通关系将弟弟过继给了母亲的妹妹,连姓也改了。如此,学长才有资格被调回城里。同来给薛志强送行的还有许梅,一名薛志强小姨厂里的学徒小姐妹,因姨娘随丈夫探亲男方父母家去了外地,许梅代表小姨来送薛志强。
午饭安排在大队茶厂,是队里请客,凡城里来的送客均有份。薛志强母亲让李翊和许梅挨着坐。许梅长得虽谈不上美艳,但五官端正,算是标志。她性格柔顺,属贤妻良母型,大人们都说,谁要是娶她为妻,将来会有好日子过。让他们坐一起也是薛志强姨娘的交代,希望能促合他俩。
薛志强的姨夫在公安局工作,有一个年轻战友,是广西同乡,夫妇俩曾把许梅介绍给那个战友。遂不知别人也在为此青年警察介绍对象。另位姑娘父母在文化局工作,家教多有文化人气质。虽她本人也是工人,但文化人接触多了,眼光就会不一样。她更中意有个文化修养旗鼓相当的对象。而比起许梅,那年轻警官在长相上占了优势。
那是政治挂帅的文革时期,警察和军人都属国家特殊编制,有很高的政治地位。谁家联姻了警察,社会上三教九流就不敢对你低眼相看。广西老乡尽管学历不高,但政治、社会地位不差,两家各有千秋,也称得上门当户对。但一经接触,姑娘嫌警察太俗气,毕竟是农村来的。他尽管转业到地方已有多年,但自幼年伴随长大的农村人习惯尚未脱尽。姑娘不愿依从父母之命,两人关系进展得缓慢。在一头定不下来的情况下,警察被别人介绍也属情理之中。
然而许梅对警察却是一见钟情。带点土气她不在乎,何况自己也是个工人。有了长相和社会地位,她还有什么可要求的呢?初次见面,许梅姑娘难舍难分,往后朝思暮想,盼望着关系的顺利进展。姨娘问她是否满意,她只笑不语。过来人都明白,这是女孩子倾心遂意的表示。然而警察首先看重长相,比较后,他更倾心文化人的后代。尽管对许梅他没有名言拒绝,但沉寂一段时间没有了再次约见的意思。按社会习俗,这种事男方只要不主动,女方便是一筹莫展。
不过,他们曾有过一回第二次见面。那是薛志强的姨娘随丈夫回老家探亲,蓄意让他俩同去送行,薛志强也去了火车站。送行完后便剩下了薛志强他们三人。许姑娘家住离火车站不远,加上警察执意要送她回家。他虽没主动提出约会,但藕断丝连地却保持着这层关系,这给许梅对关系的新进展有了起死回生希望。回家路上,他俩各走在薛志强一边。薛志强年少不谙人事,傻傻的不懂得早早离去成全了他俩的好事,到家后还被母亲数落了一通,怪他没能成人之美。薛志强想,他们想不想要好,还怕多了我一个?!
也是因为这件事情进展得不尽人意,薛志强的姨娘心怀歉疚,答应帮她再物色一个。返城知青李翊便是眼下的候选人。薛志强去信探过学长的口气。因有过知青经历,学长是个接地气的务实派,漂亮的脸蛋不能当饭吃,人实惠是最关键。李翊很满意。加之自己刚回城连工作都没稳定,虽然在食品公司帮忙,但还是临时工,是那时的票儿工,每天要去街道办事处领取打工的票据。今天两人同来送薛志强,是一次极为难得而自然的接触机会。茶厂请客的八仙桌一面能坐两人,李翊先已入坐,母亲让许梅坐过去,然而许梅一定让母亲先坐,态度还很坚持。几年后谈起此事母亲说,她当时就觉得没有希望。三年后薛志强考上大学,他俩都来给薛志强送行;时隔十年,在薛志强的婚宴上,他俩再度亮相,但跟前一次一样,依旧各来各的,只是这回各自带着家眷和孩子。
一张八仙桌可容下八人,除了薛志强一行五人,同桌的是一个女知青跟她父母。姑娘今天还不是正式来插队,先跟家人过来看看,如果觉得情况可以,过些日子再来。同桌的两个知青马上彼此特别留意。姑娘手里始终握着一本书,这尤其被薛志强注意到了,她那样子让薛志强想起了《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也是那般女生气质。几个月后姑娘也来插队,她明言要求跟薛志强同在一个生产小队。
午饭后,薛志强的家人和陪同被大妈一家拥簇来到房东家。这是一排六间房,隔壁三间连着堂房叔伯。两家合建,可省掉一堵墙。只要地皮够大,农民愿意几家联手建房。到了房东家,薛志强父亲送上城里带来的点心。桌边站着房东小妹妹,一直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包城里点心。薛志强母亲拉着房东大妈来到灶台边,握住她的手,伤心地哀求道:“大姐,你就像是多生了一个孩子,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待,我日后会报答你的!”大妈不禁赔了许多眼泪,用薛志强母亲不甚明白的乡下话让做母亲的放心。母亲拉着大妈的手,久久不忍放下,直到门口有人在喊话,要发车了,不然天黑了赶不回城里。薛志强木立一旁,某种陌生异样的别离之情,让他伤心地目送家人离去。他的脑子忽然变得一片空白。
送客之后,大妈突然想起自己没有热情招待一下,忙乱之中连茶都忘了泡,像这种近乎结亲的场合,请城里客人吃碗红糖煮鸡蛋也不过分,但连请茶都忘了,委实显得冷淡。为这件事,在往下的几年中,薛志强跟房东亲密成了一家人,大妈依然是耿耿于怀。当然,薛志强父母当时离别儿子时的忧伤使得他们根本没有在意这一小节。
紧接着来了房东小姐夫,他是本队的小队长,十足一个不苟言谈的厚道农民,他跟房东小姐姐过着不即不离、不幸福的婚姻。这段婚姻的不美满,事关一个早些年单独来插队的知青,但更多原因则归咎婆婆落后的封建观念。大妈打开点心盒请女婿,门口围堵了六、七个村童,个个眼神巴巴、直勾勾地看人吃东西。这种场景在往下的岁月里,薛志强屡见不鲜,成了见怪不怪。尤其是生产队每年的庆丰酒,是“双抢”完后必办不可的。队里杀一口猪,磨五十斤黄豆做豆腐,每家拿来自留地的菜,折算成工分在队里记上。这顿一年中规模最大的盛宴,有资格入席的是男劳力年工分达两千分以上,女劳力一千分以上。开席后,全生产队的孩子会拥挤在餐室门口,眼神贪婪地望着自己的父母,期待他们的召唤。一旦有个手势便会冲进屋去,让父母喂上一块大肉,旋即退出。
这种人之常情的事,队里也不好说什么,小孩嘛哪个不贪吃!更何况那个除了过年见不到肉的年代。但孩子不准留在桌边,吃一口得马上离开。有谁个父母不心疼自家的孩子?! 谁不想给自己的孩子多来几口?然而中国社会百姓的道德准则、行为规范是靠人情来互相监督约束,谁若是给得过于频繁,日后会遭人背后议论,诟病贪小,会受到舆论的谴责。孩子想吃,父母又不能多给,矛盾如何处理得恰到好处,那只好人人见仁见智了。
农民的经济关系是建立在彼此相连的基础上,谁家过分,得了便宜,他人就感到自己的利益受到侵犯,轻则互相吵骂,重则拳脚相加。这种社会约束,孩子们自幼明白。这个办宴的屋子,那道门槛就是界线。不管孩子的上身往屋里欠得再深、再远,但他的双脚必须留在门槛外,不能越雷池半步。大人之间因召唤孩子的频率不等会心生不悦,但碍于面子终究还是含蓄。则孩子们就不一样了,会大声互相争吵,大声嚷嚷:“你都吃了三口了,我才两口!”言下之意,他更有权力挤到门口的最前沿。就这样,小姐夫在十几道直勾勾的眼神下,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用钱买的城里点心。在农民的心目中,凡是商店买的都是上等货,农家产的是土货,不值钱!
二、 序曲
开工头一天,薛志强的一段新的人生就此开启。
来农村插队的目的,薛志强非常明确,就是为了上大学!宣传里提到的这三年锻炼,是吃苦磨难的底线。薛志强上路之前觉得怎么也能承受。然而事实上,三年只是最低标准,并非是可以脱离农村的承诺。为表现得出色,以期待三年过后能受到队里推荐,薛志强决定第二天马上出工。他早早起身,跟房东弟弟去河溪挑水,这成了他日后每天起床后第一必须完成的任务,然后去小山坡后早读英语。出门不远的公路桥下,有一深潭。每当山洪来时,这里正好是个拐角,湍急洪流依势在此冲出一个深坑。越是到了干旱的夏季,潭里的水质越发清澈见底,这是从崖石缝里渗出的、含有极丰富的矿物质的山泉。农民终年没有大鱼大肉、好吃好喝的,但却能延年益寿,阳光、空气、山泉是长寿、健康的绿色生态的基础。为确保水质清洁,挑水得赶早。
早餐过后,薛志强马上整装待发,准备迎战。大妈劝他先休息一两天,别弄得太紧张,说城里年轻人会吃不消,但薛志强坚持非去不可。这批知青因刚到,直接落到小队怕他们农活不习惯,于是先统一安排他们加入大队妇女采茶队。今天照例采茶,算作有照顾性质的分工。
中学时代,薛志强时有学工、学农活动。学农就是每到春天,学校组织学生去郊区公社帮助采茶。采茶劳动,薛志强已屡干不鲜,从未觉得累。然而今天才是下农村的头一日,他已感到累得难以忍受。他都害怕去想更重的农活。中午回家吃饭,他情绪一落千丈。大妈虽精心准备了饭菜,他也累了半天,但他似乎没有丝毫的食欲。午饭后,看到队里社员们去集合,他无可奈何、步履沉重地跟随而去。
体力劳动对年轻人而言,再苦再累也能克服承受,然而精神压力重如山,尤其对一个不满十八的稚嫩青年!看不到将来,明天是个未知数!说是锻炼三年后有资格被选送进大学,但这并不承诺三年后能保证上大学,两者间有天渊之别。广播日日宣传、号召扎根农村一辈子,听久了就让人绝望!犹如一个长跑者,哪怕距离再远,但只要目标明确,就是一万米、五万米,哪怕是十万米甚至更多,只要有了目标,对再长的路程也会有信心。人能怀抱希望,因为每前进一步,就在朝既定目标靠近一步,距离就在缩短一步。然而不给目标,让人盲目地、无休止地、漫无目标地往下跑,用不了多久,人会丧失勇气,没了信心、放弃坚持。无望成了绝望!终身扎根农村,无异被判了无期徒刑。前途渺茫而望不到尽头,薛志强头一天的出工让他疲惫不堪、力不能支,与其说是体力超负,不如说是百分之百的精神压力。
下午半天的活,在薛志强的印象中是几年农村中最累、最不能支撑的半天。最让人绝望而无法忍受的是,时间好像已经停滞。他感到夕阳仿佛被钉在西山之巅,宇宙不再转动,空气停止了流动,他感到连呼吸也变得粘稠,心脏的起搏受到压抑。这还只是第一天,而且还是受照顾的活,采茶又是轻之又轻,知青们还没有具体任务的压力。往后的日子他不敢去想!这就是薛志强头天出工的感受。
尽管之前他自认有了充足的精神准备,但这道防线瞬间溃败无遗!到了夕阳西下,他远眺高山之岭,太阳被钩住在天际,斜晖被锁定在云端,山颠托住了落日,久久悬挂其上,迟迟不肯落下去。一切成了固体!
五月天,是小农忙季节,仲春的茶叶抽长得快,也老得快。茶叶一旦晚摘两天,等级就会下降,抢摘势在必行。然而春季还不是全年最忙的季节。到了夏天抢收抢种的“双抢”来临,那才是一年农忙的高峰。社员的工分,不同季节,根据不同的劳动强度,所得工分也不一样。平时清闲,正劳力男的一天 10分,妇女 7分。现在春季小农忙,男劳力 12分,女劳力 8分半;到了最忙的“双抢”,男劳力 15分,女劳力 10分半。
在大队茶厂干了一天,第二天薛志强找到队长,要求回生产队参加平常社员的劳动。队长告诫道:“回到小队就没有了特殊照顾,有什么活就干什么活,大家干什么,你也得跟着干。” 单独的接触让薛志强更了解到这个房东小姐夫真是个憨实的农民,后来听隔壁的堂房伯伯说起过他跟房东姐姐不尽人意的夫妻生活。
三、 农活武艺十八般,
回到生产队,第一天就赶上了早稻插秧。
插秧前要先拔秧。每次拔秧都会把任务落实到每个人头上。拔秧前,队长会根据要插秧的田数估计出所要秧的总数,然后按多劳多得的原则,按每一基本工分要拔二十个秧的标准把任务分摊下去。一个男正劳力,基本工分十分,就要拔 200个秧,妇女七分工,女全劳力就得拔 140个。薛志强刚来,还没评工分,也就没有具体任务,但他既来之,则安之,力争做个好学、好强的知青。他是个急性子,绝不放松、懈怠自己。
因在初学阶段,没有具体任务,薛志强不必专心一致拔秧,他有充裕时间观察别人。他很快发现,乍一看,人人拔秧方式大同小异,速度也相去不远。然而半小时后,拔完秧的个头数,差别就出来了。再往下,每人完成了多少个秧,距离就相差了一大截。首先完成任务的是永根,而且每次都是他领先。拔好的秧,每二十个码成一堆,很快在他身后整整齐齐地摞着十大堆,由队长过目,而且他拔的秧个头还挺大。
永根已乐呵呵地坐在田埂上休息了,看着别人还在继续埋头苦干,不由露出三分幸灾乐祸的讥笑。他已在享受家人送来的加餐。他的拔秧速度如此之快当即引起薛志强的注意,此后他开始仔细观察永根,要找出他快速拔秧的关键。快的过门关节在哪里?第二天上午照旧拔秧。薛志强边拔边密切注意永根。薛志强发现,在拔完上一个秧后,永根与临边社员几乎同时开始拔下一个,几乎同时拔完,也同时开始捆秧。这时薛志强注意到,永根捆秧速度飞快。他把两只手里拔下的秧迅速合在左手,右手从腰间刹地抽出一根稻草,紧靠在抓住秧把的大拇指和食指间,飞速一个三百六十度急绕,手里的秧就被捆上了,往身后一丢,随即蹲下开始拔第二个秧。等到旁边的社员捆完秧时,永根第二个秧已经拔完,紧接着快速捆秧。当隔壁社员拔完第二个时,永根的第三个拔秧已经完成。然而那人捆秧的速度就差远了去。在那人已捆上十来秒钟时,永根的第三个秧已经捆完。因快速捆秧,在那人拔完两个秧时,永根已拔完第三个并赶在前头,而且轻松得绰绰有余。
按这么三比二的比例,永根一百五十个秧到手,那社员才拔了一百个。当永根完成两百任务时,那人刚拔到 135个,当他正拔着剩下的 65个时,永根早就吃起了加餐,余下的休息时间会让他闲得无所事事。
永根年界而立,没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识不到一箩筐,是个彻头彻尾的文盲,他的爱好是荤笑话不断。在队部佯装给大家读报,还拿反了报纸。他虽没文化,但智商极高。读书虽能增加知识,有利学养的提升,但人的智商是与生俱来。学识的丰富,能完善思辨,增强逻辑推理,然人的聪明灵性是天生的。一个学历很高的男人,也许会是个生活的呆子,一个文盲女性或会绝顶的聪明。反之亦然。永根大字不识,但体魄强健、有力气,肆力农事,心智超常,手脚是绝对麻利、农活一把手。队里每逢插秧,只要他在,总是他首先下田,由他“撩带”。
桐庐、富阳那一带,农民插秧不拉绳子。每人六珠秧,一个挨着一个地插,头六株秧插直了至关重要,这影响到后面的人的插秧质量及整个“田相”。永根不仅插得直,而且田相也开得漂亮。插秧是退着往后插,眼睛看不见方向,倒退的走势全凭感觉,这种本能与烹饪一样需要天赋。农民插秧不是靠着田埂从边上开始插。凡是插秧能手,一块四十乘八十米长的新修“大寨田”,把田一分为二地从中间剖开,插到另一头还必须在田的中间。薛志强插队的地区是帮田坞佬,他们人人都是插秧好手,从不拉绳,把六稞秧插得笔直。永根不光插秧快、直而均匀,而且田相开得漂亮。
七十年代中期,江南农村已完成“农业学大寨”的改田运动,过去弯弯曲曲的小块田,现改成了方方整整的大田。每人六珠秧,脚左二,脚右二,两脚间也是二,一个靠着一个地插。技术好手脚快的排在前面,朝一个方向插去,插到头,些许休息,掉过身再插回来。如果秩序排颠倒了,就会被右边的赶上,俗称被关进了笼子,会被农民笑话“被人串起来了”,人从老远就能看见,很是丢脸的事。
每逢插秧,不时有别的生产队的社员路过,每每会平头论足,议论插秧水平。每个生产小队都有几个出了名的插秧好手。到了薛志强考上大学快离开农村时,他的工分已被评到十分,是个全劳力了,他插秧同样必须是一把手。农民形容插得直,说六珠秧就像弹了墨线一样。
明白了快速拔秧的诀窍后,薛志强便在捆秧上苦练。一开始甭说快,一把秧捆了一分钟都捆不上,一不小心还会散架,那是最让人头疼的事,不仅重新收拾漂在水田里的散秧会付出十倍的时间,而且会浪费秧苗,这对农民来说是不可原谅的。通过进一步的观察薛志强发现,捆秧快的关键在于左手的食指和大拇指的协调。先让左手的食指压住稻草,右手绕圈后用左手大拇指钩住,右手将稻草的根部用力一抽,稻草就死死地箍紧了秧把。薛志强白天观察永根,晚上收工回家练。很快,他的拔秧技术已超越女劳力了。然而,薛志强的榜样是永根,他力争到了来年“双抢”,自己的拔秧速度要逐渐跟永根旗鼓相当。
第二天的活儿依然是先拔秧,拔够了就挑去插。因为找到了窍门,手艺活儿学起来就会快得多。农民讲农活是十八般武艺,名不虚传。薛志强拔秧有了进步,紧接着就是插秧的技术。插秧讲究的不仅是直,而且要快。这又是薛志强必须观察的新课题。
虽说农活十八般武艺,但每种武艺的道理、逻辑是相通的,只要善于观察、琢磨,事情的真谛会很快被发现。薛志强已明白,田想种得直,关键是脚要退得直,要把好后退的方向不偏离。撩带技术不过硬的,会从田这头的中间插到了那一头的田角。这是天生的方向感。薛志强发现队里某些壮劳力,其他农活样样灵光,就是开不了田相,撩带起来,最后不知偏去了哪里。
当然一个生产队有那么两三个带头种田的好手足矣。薛志强并非想要成为带头人,虽然他不乏这一“野心”。尽管他拔秧已赶上女劳力,但插秧速度仍赶得吃力。插得慢,一旦被排在了“娘儿们”后面,一个“大老爷儿门”的脸往哪里搁?再者,插秧赶不上女社员,妇女全劳力工分封顶也就七分,若不改变这种状况,到薛志强第一次评工分时,要超过七分工恐怕就难。他的目标,首次就要评上八分,然而这靠真本实力,他须货真价实地表现出来让人信服。
加之还有一个重要因素,薛志强“争工分”不是为了争经济利益,他考虑到三年后被推荐成工农兵大学生时他必须拿出自己的劳动业绩,这将证明他在农村的表现,因为一旦来调查,年终的工分总数很说明问题,从而判断一个知青的劳动态度。薛志强跟队长解释过他争取工分的动机,虽然队长明白,但薛志强不可能跟每个社员作解释。
薛志强的出勤率每月基本上保持在接近三十天。只要农民出工,他也出工,他是全村出了名的“蚂蟥知青”,叮住农民不放,这当中自含有几分讽意。从理论上,农民会冠冕堂皇地夸薛志强是个好知青,积极参加生产队劳动,一旦碰上哪个知青出勤率不高,农民就会风言风语说闲话,拿薛志强来跟他们做比较:某某知青是很懒的!不愿好好干活!
然而薛志强如此勤快,农民心里也在心疼工分。有一年,薛志强母亲来农村看望儿子,他们去探望老支书,碰巧不在家,于是跟支书老婆闲聊,她是基本不出工的家庭妇女。见了薛志强母亲,她第一句话夸奖薛志强是个好青年,劳动表现积极;紧接着的第二句便是:“不过,你儿子这么肯干,把我们的工分都挣光了!”薛志强母亲事后感慨:“农民就是这等自我矛盾的心理。你干少了,他们会数落你娇生惯养,没有认真接受再教育;一旦你积极了,又怕你抢了他们的工分!”
薛志强分析过农民这种狭隘心理以及小农经济的私利和自我防范。他们不可能胸襟开阔、关心国家大事,他们时刻铭记的是自己手里的饭碗。跟农民谈思想境界是荒唐事,他们的经济格局和分配原则决定了他们的思想意识和社会道德观,他们的经济利益是建立在互为一体的基础上。队里若是有人多拿走一分钱,势必意味着有人或许大家共同损失了一分钱。从这点上看,谁都是谁的竞争对手,是一种为既得利益互相抗衡的关系。维护不让他人侵夺队里的每一个工分,不是出于正义感,为了主持公道,而是在保护自身利益,因为这一分工分是自己利益的一部分,这是至高无上的。这种利益的单位量,最后退至个人的自我。
在农村,一种现象极为普遍:如若一个家族跟别的家族发生利害冲突,这家族会全体人员齐心协力一致对外,不会有丝毫的谦让。这种争吵,自己家族是否在理另当别论,但首先着眼于自己家族的利益;然而一旦家族内部发生经济不和,会同样闹得不可开交,甚至更激烈、更凶狠。保护本利益团伙,是每个成员责无旁贷地天经地义。吃里扒外是最凶狠的谴责。然而,基于农耕手段的低下,农民又是谁也离不开谁,形成互相依赖、彼此竞争的人际关系,这跟城市工人不一样。工人的对立面不是个人,而是国家,他们的个人利益与国家利益挂钩。说工人是无产阶级的大无畏,这是从工人阶级的视角出发,是对农民阶级的不了解。农村要消灭私有制,取消贫富差别,社会主义制度下的集体所有制成了唯一的选择,从而也规范了农民的思想意思。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薛志强给自己立下远大目标,要评上高工分,他第一次评分从八分半起步,往下逐年上调,他是知青中的佼佼者。同来的知青大多是初中毕业,年纪要小三岁,男的一般不过七分,女生有的还不到六分。欲求高分,薛志强考量过自己的体力。他身为这批知青中唯一的高中男生,这大出的三岁,这是人生十六、七岁时不能相差的年纪,会举足轻重。薛志强来后三天就挑起了二百二十斤的猪粪担。后来挑石头上山造大寨田,体重九十三斤的他,挑起了三百多斤的担子,连人带挑担站上磅秤,重量四百三十斤,因每挑一百斤石头,记一分工分,这是其他初中生望尘莫及的。为了工分,农民不会无辜给你多计一斤石头!
现在碰上了插秧,然而插秧的快速与体力无关,这是心灵手巧,是对心智的挑战。经过琢磨,薛志强悟出插秧的快速在于左手的分秧,因为右手往田里插,人人间几乎没有差别,而左手手指分秧的灵敏,速度就因各人而异。插得慢的,往往是左手分秧来不及,使得右手要等左手,影响了速度。练好左手分秧,是快插秧的关键。
尽管薛志强有了自信,但底气不能替代现实,关键是插秧时不让女社员排在自己前面,否则他八分半的劳力在七分工的妇女面前就站不住脚。下了田,他得使出浑身解数,竭尽全力,拼命也要坚持住,不像别人可以悠哉悠哉,有说有笑。他虽是很累很紧张,但他征服了自己,也得到女社员们的认可。至于他的体力,通过挑担已不言而喻。农忙时每记一个工分,都必须是货真价实。薛志强的工分高了,农民尽管心疼,但他通过表现显示了实力,让农民没有理由把他拉下来。
四、 丽云
丽云是薛志强生产大队的女知青,是个漂亮的女知青。当初又有谁能想得到,漂亮女知青丽云,最后成了本村唯一扎根农村一辈子!
生产大队里的知识青年是女多男少,女知青中长得最俏的要数丽云。她脸蛋迷人、柳叶眉、大眼睛、身段苗条,健康且又性感,即使穿着宽松的劳动裤,不难看出她弯曲有致的臀部。尤其是她有一双名副其实的水汪汪大眼睛,是别的女知青都没有的。
刚来村里插队,生产大队林书记召集全体知青,与大队领导、各生产队干部加上所有的知青房东举行了一次见面会。会上他说:“你们知青们来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希望你们安下心来,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扎根农村一辈子!”
会后从大礼堂出来,薛志强跟丽云正好走在一起,碰上了大队的会计,一位阅世颇深、有文化的农民前辈。见到丽云,会计一下子被丽云的美色而震惊,尤其是她那双大眼睛。跟丽云分道后,会计向薛志强打听起丽云。会计说:“这姑娘的眼睛会勾人的。” 薛志强闻之,不由想起下乡前的知青欢送大会,有位知青家长见到丽云,也说这姑娘和别的女知青不一样,她的眼睛会说话!那时薛志强刚离校,还是一介未曾涉世的少年,但第一次见到丽云,看着她,只觉得她那双眼睛的光芒似乎在眼眶里会徐徐地往回收,慢慢地变得深邃而脉脉含情。她的眼睛看着你,像是在述说着什么。
那些年,生产大队邻村的山坳里,驻守着看管省委档案库的一个班,隶属二十军军分区。为改善与村民的关系,加强军民团结、建立鱼水之情,解放军时不时地来村里给村民们放电影。天还没黑,大队晒谷场上拉起宽大的银幕,周边及方圆几里的村民、山民都会赶来看电影。今晚放的片子是一个爱情片,讲述的是国家计划生育的政策和农村男女青年的爱情故事。
电影队里的放映员是个安徽小兵,老家在农村。说他是小兵,其年龄不过二十上下,是个年轻、壮实的小伙子,长得帅气,浓眉大眼的。那天丽云跟大多知青一样也去看电影。丽云为电影情节所动,她少女怀春的情愫被撩拨得涟漪荡漾。抑或是有意,抑或是无意,在电影换胶带的空挡,她身不由己地来到了放映机一旁,引起了安徽小兵的注意。他们就这么认识了。
丽云勾人的大眼睛农民是见仁见智。按农民的话说,“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无人说。再好的人也难免背后会有人说闲话。处事为人再周全,总还有人对你说三道四。一百个人里有五十个道你好就够了,不会人人都说你的好话!”对丽云,有人说她天生丽质、美丽动人;也有人说,这种姑娘生来就水性杨花,会卖弄风骚。队里的青年社员们个个对她敢看不敢碰,保持距离从远处瞄瞄。
对农民来说,女知青是一条高压线,碰得不好出了事会有坐牢的危险。男知青们公然承认她出类拔萃,尽管心存好感,但没人有勇气和胆量去接近她。
七十年代的社会风气,小青年们搞对象、谈恋爱,生活作风被认为跟流氓行为没有太大的区别。男知青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背后贬低她眼神举止轻佻,别有用意。
一个姑娘家的,有丽质的天分,一旦到了情窦初开,意识会自我觉醒。从别人投来友好、欣赏的目光中她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讨人喜欢。知青点里有人在传,说丽云穿戴很随意,很开放,尤其是到了夏天,衣衫短小不避男生。去敲她房间的门,她会穿着短小的紧身三角花裤衩来开门。薛志强也曾碰上过一回。
农活到了忙完春耕后,社员们就要进山割草给茶山和稻田添加绿肥。薛志强所在的大队不算是真正的山坳,草要割得多割得快,就得去偏远的山村公社。那里的草虽然茂盛,但挑回家却路途遥远。丽云因她的美色,青年男社员们都看得赏心悦目,为她效劳觉得是一种荣幸。同进山里割草的男人,只要丽云提出求助,谁都不会拒绝帮助她。通常,他们会把捆好的草帮她拖到山脚底的公路边。社员们挑起自己的草担都走了,留下了丽云一人,
但她不急着将草担上肩赶路,说实在的,让她挑她也根本挑不动,怎么也挑回不了家。有社员打趣,“这回她要在山里过夜了。”
俗话说:矮人有矮计;美人也自有美人计!进山割草路途遥远,而且出门就是一整天。平常丽云农活不熟,力气小,手脚慢,无论割稻还是耘田都容易落在最后。碰到大多情况,众社员都能关照一把。然而挑草是每人都有自己的一副担子,谁也帮不了她的忙。队长也说,“这姑娘没准儿到天黑都回不了家。” 然而谁也想不到丽云自有她的妙招。
她来到公路上,去拦截跑运输的货车。那些跑远程的男司机,见到一个美貌如花的女知青,十六、七岁的,站在那里求助,形象楚楚可怜,痛惜之心让他们不忍心不停下车来帮忙,无论是好心也好,好色也罢,谁都不能视而不见。看到她那双具有无比召唤力的水汪汪大眼,更是再辛苦也个是乐子。结果不但帮她把草担装上车,连人带草给她送回了村,到了村口还帮她把草担子一直送到队部称草的打谷场上。见了此情此景的社员们无一不说,“不要以为那些司机是吃素的,天下有几个这等不求报偿的活雷锋?!你们瞧瞧她那双眼睛,能勾魂摄魄,哪个男人不想上手?不是吃了她的豆腐,谁会有这番尽心尽力!”
七十年代中国人的人际关系靠得很近,不管出于地理空间还是人文修养,没什么隐私可言,也不会去尊重别人的隐私,这是传承了几千年的人文道德。人际关系背后的闲言碎语是庶民百姓日常生活中根本而重要的组成部分。刚来农村没几天,知青中已传得沸沸扬扬,说丽云母亲的生活作风不检点,有外遇,时常有个男的拿自行车驮她去上班。那时知青下乡实行“厂社挂钩”的政策,知青父母同在一个单位,家长们在单位有什么男女情事的话题在家也不回避孩子,消息一拐弯会很快传到知青点。难道说,这会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薛志强所在的大队生产发展得很不错,经济实力雄厚,造起了大礼堂,闻名遐迩。礼堂的建地在新开发的茶山边,四周没有住家,一面连着队里的茶厂,背后是一望无际的茶山。茶蓬的边上是一人高的茅草,到了秋末,天燥草衰时一把火烧了,草灰正好用来当茶蓬的肥料。这里是安徽小兵和丽云幽会的绝好去处。到了天黑人静,他俩来到这里相会,躲进草蓬,体尝爱情的甜蜜。
小兵紧紧地拥着丽云,丽云感觉到了小兵硬梆梆的身体。进了草蓬姑娘问:“你今天身上藏着什么东西?”
小兵答:“给你带的玉米棒子,知道你喜欢吃玉米棒子。” 丽云问:“你们连队今天还煮玉米棒子?那我现在就要!”
“还是生的,是来的路上农民地里掰的。”
姑娘虽然从未见过“玉米棒子”,但心照不宣地知道那个硬硬的是什么,队里爱说荤笑话的农民已上百次地描述过,这些都是丽云的性启蒙教育。
丽云说:“我不信,解放军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非要让他拿出来看。两人兴奋地拥抱着,小兵的手触到了丽云的前胸。衣衫下面是真空的。
“就是因为你,我是故意的,你看我今天什么都没戴!” 丽云说。
“你见过吗?”姑娘问。
“见过,在老家村里见过,见过女人奶孩子。我们那里的人说:小姑娘,银奶子;大姑娘,金奶子;生了孩子狗奶子。有了孩子,妇女随时随地会拔出奶子喂孩子。”
“我问的是你见过金奶子吗?”丽云像是急了。
“没……没有。”
“那你就看看吧,我说了,我是故意没戴的,你看我衬衣底下什么都没有。” 说着姑娘正要去掀衬衣的下摆。
突然她停住手说:“我要先看你的,你先把你的玉米棒子拿出来给我看!”
小兵道:“你不是说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吗?这不是真的玉米棒子,是身上长的。” 丽云说:“那我更要看了!”
他俩乐着、笑着,拥簇在一起,向着草丛的纵深走去。来到一处躺下来,一回在上,一回在下,谁也不受歧视,谁也没有吃亏,公平合理,这是男欢女爱和谐平等的交流。周围的世界消失了,没有了天地星辰的存在,他们忘记了时间在流动。
小兵来守卫档案库前在军分区已呆了八个月,部队的隔壁是师范学院。虽是七十年代,尽管城里女大学生穿衣朴素,但青春女性的风韵已把乡下兵迷得眼花缭乱,更不用说那些女生每每从校门出来,个个腰姿摆动,两根麻花辫子甩嗒甩嗒地,这都有情、无情地撞击着年轻士兵的想入非非。
军分区干部的家属住宅,尽管家属们走的是另一个大门,但住宅的洗澡房紧挨着部队的盥洗室,小兵没来几天就听战友说起这一秘密。到了南方炎热的夏天,洗澡房里哗哗的水声,家属女眷们大声嘻嘻哈哈的交谈声,有了洗澡房的回声,说话声更显嘹亮,尤其到了晚上,女家属们都会来这里冲个凉,洗个白白去上床。水声传来,虽然气窗高高的什么也不能看见,但人的想象会长上翅膀,升空腾起,越过气窗,睁开双眼。人们可以想见一切!思念久了的,忘不了心里的结,会来窗下,伴着水声竖起耳朵,寞寞伫立,把身子跟洗澡堂的墙贴得很紧,从高高敞着的气窗传出的女人洗澡声,尽情的遐想会变得无边无际。要不是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他们会乐此不疲,久久不愿离去。
小兵来部队后经历过一次盲肠炎手术,这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异性,有肌肤交接的机会。手术前他必须脱光上衣换上薄薄的半身手术衫,下半身什么也没留下,盖上一块白布躺在手术台上等医生。小兵对手术前的消毒准备一无所知。
忽然进来一个年轻女护士。当护士在一边准备消毒液时,他的身体已开始有反应,本能的力量激昂亢奋,洁白的手术单已不再平坦。这样的年轻女兵他只有在食堂能见到,每次都想多望一眼就是不敢。然今天女兵是冲自己而来,平常他衣着整齐时,身体有反应还能抵挡一下,今天在手术布单下他赤身裸体、被暴露无遗。肉体的自由或让灵魂得到更自由的放飞!
更为残酷的是,护士过来毫不留情地一把掀开那张白布单,他那倔强、执拗的物件瞬间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女兵有视无睹,这种场景她已见怪不怪,若无其事地例行公事。那个不屈、碍事的家伙成了一枝独秀的盖世英雄。
医生来了。本来这种小手术用不了半小时就可以一蹴而就,但病人得配合默契才行。然而那死不认账的,却成了手术顺利进行的一大障碍。小护士毫不客气地一把捏住,欲将其倾倒。在触及身体的瞬间,一股喷薄即出的青春激流一发不可收拾,还惠及了小护士一身。心里的愧怍和生理的释然,此刻在小兵的灵魂深处千丝万缕地交织在一起。
而眼下,这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遇上了丽云很快走火入魔。体尝过了禁果,他怎能自甘罢休?!
只要是身体健康的人,谁跟谁都没有太多的区别。衣装、身份、金钱、地位只是表象,人的自然属性、七情六欲人皆有之,关键是看人的理性如何把控。
自那夜的巫山云雨情后,小兵几乎三日两头地到了夜里会悄悄离开驻地,时常很晚才回到营部。时间一久,不用说班长会心生疑云,姑娘这边也同样很快引起了村民的注意。
农民家里的大粪肥料浇完自留地,多余的可以卖给生产队。大礼堂经常会有集会或举行文化活动,也时有隔壁大队来租借会场,所以边上设有公共厕所。人肥就是钱,农民出门下地,一泡尿哪怕憋得再急也不舍得撒在外面。若是看到收工时有谁急匆匆地往家里赶,那准是尿憋的,怎么也要熬到回了家。
有个家境贫困、生活所迫的社员某日天黑了去偷粪,不经意发现了草丛里的小兵和丽云在偷情。这一秘密不胫而走,乡下人的流言飞文传播起来的速度比有线广播还快。
连队的守卫班养着一只德国猎犬。一天,到了很晚小兵仍然夜不归宿。班长带上一个战士牵着狼狗寻味来找小兵。他俩当即被抓了一个现行。小兵被押回驻地,班长将此事通报生产大队。林书记觉得丽云还年轻、幼稚,事情一旦走漏风声丽云往后无脸继续在队里做人,一旦公社知了情,万一来调查这一事故,也是大队知青工作的一大失误。为了息事宁人,于是林书记当即关照别的大队干部守口如瓶,此事到此为止,不再往外张扬。然而天底下的事只要三人知道了就不再是秘密。有个队干部回家跟老婆不免漏了口风,老婆又把话传给了娘家人。俗話說,好事不出门,醜事傳千里。没出三天丑闻成了家喻户晓,人尽皆知。丽云本来就名声不好,这么一来更成了避坑落井,影响越来越坏。慢慢地,丽云逐渐变得自轻自贱了。
这种事传回了城里父母家,做父亲的更是无话可说,本来自己的老婆其生活作风已为世人诟病。
小兵的结局就可想而知了。他很快从人们的视野中消失。后来有人传闻,他不久被调回军区,接着提前复原,罚回了老家务农。他的档案记录、政治人品、生活作风都留下了难以洗刷的污迹。
而往下丽云姑娘的命运也是惨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无处可去,没有别的出路,惟独继续留在农村,变得更加声名狼藉。接下去的时光她越来越成了队里某些作风不正派的男社员爱占便宜的目标。有次两个青壮社员为了争夺帮丽云进山割草,翻脸斗殴动勾刀,还差点儿出了人命!丽云在队里一旦消失两星期,就有人风言风语:这姑娘一定又回城里做人流去了。
直到薛志强后来率先离开农村去读书,丽云一直扮演着受人非议的角色。
往下,听说好几年后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生产大队,但她一直没有机会跟其他知青一样返回了城。能远走他乡还得感谢那位善良的、同情她的、起初被她的美貌惊艳的大队会计。
接下去的岁月,知青出现招工返城潮,丽云都因作风有问题多次失去机会。她在村里既不能走人,又无脸继续生活下去,日子过得难以为继,大队会计觉得实在看不下去。他的儿媳是从远村嫁过来的,那是个穷地方。儿媳的哥哥因家处偏远、经济条件落后一直当着王老五,他本想把丽云介绍给儿媳的哥。但那单身觉得知青的根在城里,早晚应该回去的。在他听了丽云的故事后,非常同情丽云,觉得自己这样做是在乘人之危。但他可以帮助丽云,以结婚的方式帮她脱离现在的农村,一旦将来有了知青上调的机会,他们可以离婚,让丽云回老家去。
丽云嫁了过去。后来知青回城的机会来了,但丽云并没有回城。三十年过去后,当年的老知青们回乡探望以前的老房东,听说丽云她一直没有离开那个小山村,也没有离开那个男人,还当了外婆。
当初又有谁能想得到,知青点里最漂亮的丽云成了唯一扎根农村一辈子!
五、 月圆
房东二姐月圆跟二姐夫虽然当年同生活在薛志强所在的生产小队,但他们的婚事当时也是要通过媒人介绍,山村不兴自由恋爱。而且有了媒人,婚事也就有了证人。那时有人给二姐夫介绍对象的有本村的两个姑娘,除了月圆,还有毛虎他姐。姐夫比较倾心月圆,因两家是屋前屋后,彼此从小较为熟悉,只是没有青梅竹马的心生情愫。况且月圆对这桩婚事兴致索然。她有个难言之瘾,她的心仪人是村里的一个老三届知青。
文革开始没两年,全国上下初中、高中毕业生大举响应伟大领袖号召上山下乡。那时还没有实行厂社挂钩政策,城里青年可以通过私人关系来农村插队。知青勇进经过远房亲戚到了月圆所在的第七生产队。
当时月圆正是豆蔻年华,懵懂地少女怀春。出于对城市青年的好奇,她默默埋下了爱情种子。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农家女孩岂敢主动表露爱意,否则会招来村里人的非议,偏僻的山沟农村更是封建礼教深重。
日日同在一个生产队出工,勇进当然感觉得出月圆对他倾心。于一个年仅十七的小伙子,初遇异性的甜美有着无比的诱惑力。但他是立志要回城的,将来给父母养老他是势在必行。本来作为独生子女他可以不下农村,但父亲被定为现行反革命,“黑五类”子女不准留在城里。他若不下乡,城市户口就会被吊销。在跟父母商定后,勇进决定先来农村躲一躲风头,待到将来形势好转再想办法回城。
一个村就跟一粒黄豆那么大,什么是非闲话一夜间就会一传十、十传百,弄得人尽皆知,满村风雨。新婚前后,月圆的婆婆对两个短暂的小恋人那段暧昧之情曾有耳闻。其实并没有什么越轨行为,充其量不过是偷偷地捏过一下手。不过当时的青年男女一旦牵手便形同定了婚,亲个嘴就成了私定终身,性、情单纯的姑娘还会担心因此而怀孕。但对月圆这枚初碰异性的少女,遇上了知青勇进却成了她的终身怀念。
若是换作一个通情达理的婆婆,明理这种少男少女的暗恋,平静一年后会时过境迁,一段感情插曲会自然消失。然而不幸的是,中国自古以来的婆媳关系就极为紧张、相处很难,这种社会世俗偏见造成的传统人际关系、无形中萌生着对抗情绪。做婆婆的对儿媳怀有与生俱来的敌意,她们往往会把自己做儿媳时遭受的刁难与不公下意识地转嫁到现在的儿媳身上,像是在补偿自己往昔的情感损失。知青薛志强曾听队里的一个年轻社员提过,称其隔壁新过门的儿媳与婆婆的关系是出乎寻常地融洽,称,到了夏天她能跟婆婆坐着小板凳一起乘凉聊天。在他眼里,这像是一件惊世骇俗之事。在文化较为开明的社会里,这种和谐的婆媳关系在薛志强这个来自城里的知青眼里,本来就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他可从中想见,农村的习俗是何等的封建落后。“多年媳妇熬成婆”,在中国农村文化道德里像是一条千年的天理。
这样,月圆的婆婆从一开始对儿媳就成见极深,事事处处对她极力刁难。加之新婚不久,儿子不能马上分家过。月圆跟婆婆同住一个屋檐下,同吃一个炉灶,家常矛盾无法回避地日益激化。
月圆是个性格有主见、脾气倔拗的小媳妇。出于道德观念,她无奈服小。斗不过婆婆,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她便把老公当出气筒。婆媳关系一开始就合不来,月圆一开始就不让老公碰,婚后一年还是处女身。农民爱传碎语谗言,整个村里从早到晚听不到国内国际新闻,也没有人读书看报。农民的谈料除了家长里短,还能会有什么?直到多年后在各生产小队装上了有线广播,才有了点滴的新闻来源。是时,左邻右舍家里的是非闲话、床前门后的飞短流长为农民最是热衷,这是他们精神生活的主要依托。很快,月圆跟闺蜜的私房话成了无人不晓的公开秘密。反之,月圆越是没有给婆家传种接代的迹象,婆媳关系就越是紧张。这种矛盾恶性循环与日俱增。“不想抱孙子,还要你干嘛?” 婆婆这么想。
上千年来,中国农村的女人,其天职就是传宗接代,她们是生育工具。“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根深蒂固、理所应当,是中国传统道德的天经地义。
月圆的公公是个不苟言谈的庄稼汉,除了出工,家里事他从来不闻不问,也没一点权力。婆婆出身的家境相对优越,下嫁到此村后倍感受了委屈,情绪从来不好。她从不参加生产队劳动,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是家里充实的劳动力。家务事她一人包揽,家中事也大权独揽,说一不二。新过门的儿媳怎能撼动得了她的权威?!公公的窝囊相更助长了婆婆的嚣张。
月圆虽生性少言寡语,但凡事她心里自己拿主意。在娘家时,她母亲生就性格柔弱,凡是都听大伯的。只要大伯不在家,便事事任由孩子决定。大妈虽在薛志强面前也抱怨过婆婆对月圆的不公,但她没勇气和能力去跟亲家论个理,暗地跟着女儿受闷气。
月圆在家是二姑娘,母亲不免把她多少养成了骄娇二气的性格。月圆不敢也不许跟婆婆明吵明闹,只好把憨厚的老公当靶使。她忘不了勇进对她的表白:就她本人而言,勇进是喜欢她的。但同时又向她明言,因为他父母,他是早晚要回城的,他绝对不会在农村成亲,这会给他将来招工上调造成无穷的麻烦,甚至会让他永远失去回城的机会。因为月圆的原籍是农业户口,不具备城市户口的老底,所以她永远进不了城。而且就是结了婚,男女双方只能照顾原籍是城里的一方回城。若不是双方都继续留在农村,就得两地分居或离婚。一旦有了后代,孩子的户口永远跟着母亲。
年轻的月圆哪来懂得这么多的户籍知识。情窦初开的她,初恋的一味情深,她哪能想到那么久远?她对勇进爱意缱绻的情愫让她心里满满的,没有丝毫多余的空间留给第二个男人。她对丈夫白天黑夜的无名火,连她自己也不甚明白。加上婆婆的蛮横霸道,让新婚夫妻的关系更是霉运连连。她的结婚仅仅是为了逃避舆论的压力,也想洗刷跟勇进的不干不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年纪不出嫁,村里人投来歧视与鄙夷的目光会让她不寒而栗!不及时出嫁,留在娘家时间久了,就是家里的兄弟也不干!将来有了弟媳,姑嫂关系的不和不亚于婆媳。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月圆只好将就了这场婚姻。然而婆婆的如此作态,是她始料未及的。
婚前为了让儿子成婚,指望日后早抱孙子,婆婆起初的风言风语还有所收敛。现在儿媳过了门,已是木已成舟,生米成了熟饭,婆婆出口变得越来越毫无顾忌。让月圆最不堪忍受的是婆婆公然放话,表示后悔了这桩婚事,当初还不如娶了毛虎她姐。月圆在丈夫面前多次愤懑不平,吵着要分家过,并要求丈夫公开站在自己的一边,与她同心同德对抗他的母亲。然而,就二姐夫的天性,他太缺乏这种胆识与勇气,让他如此大逆不道,恐怕连梦里他都不敢!
那一面他不敢得罪自己的娘,这一面他又怕老婆,夹板气加上从来讳莫如深的床笫之欢,这当然是月圆惩罚婆婆的利器:“就是不给你家生孙子,你还能拿我怎么办?!” 这把丈夫都快折磨成了抑郁症!而且还大为损伤了二姐夫身为生产队长的威望。然而,二姐夫的懦弱、憨性,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大幸。他生来情商贫瘠,感觉淡漠迟钝,凡是逆来顺受,精神上受折磨,折扣去了大半。月复一月,他日子过得麻木不仁。
虽然最后小两口子终于另起炉灶,但在同一屋檐下,天天总有没完没了的琐碎矛盾。互相谦让是一九七十年代为中国人所不具备的教养,对目不识丁的山沟农民更是天方夜谭。犟不过婆婆,对老公又是恨铁不成钢,月圆的怨气只能无保留地泼向丈夫。对他最大的惩罚无过是不让他碰自己的身子,这也是为什么她婚后两年一直膝下无后。这种对性的禁欲,既折磨对方,同时又折磨自己。
看得出,这种性压抑对月圆本身也是戕害至深。她对丈夫的怨气开始不回避别人,也不回避薛志强,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丈夫天生木讷,谈吐嗫嚅,言语含浑不清,月圆会当着薛志强的面奚落他:“你看他那说话的?样,嘴里像是含着一根屪子!”她还当着丈夫对薛志强说:“你以后的衣服都由我来给你洗。” 在农村,女人给男人洗衣服有某种特定的意义。
这些年来,月圆像是虽长了年纪,但似乎没长记性,一仍旧贯地不现实,还是时常浮想联翩,继续梦着有朝一日时来运转,命运里出现她的白马王子。她对勇进曾经的奢望与失望,她像是丝毫没有明白生活的真谛。现在生产大队又有大批知青的到来,让她旧日的念想不切实际地又死灰复燃 。
她虽天真单纯,好想入非非,但又生性胆怯,不善与陌生人打交道。她虽一如既往对知青情有独钟,但别的生产队的,她没这个胆量去接触。前者勇进也是她本生产小队的。现在来了薛志强,她莫名其妙地把这份当年的情感转嫁给了新知青,尤其现在队里的新知青就在娘家,她跟他的靠近便成了名正言顺。或是她那句“替他洗衣服”的宣言,不光是对薛志强的暗示,也在敦促自己下定决心。
从此,月圆真得开始给薛志强洗衣服了。知青落了户,洗衣服、洗被单之类的洗洗弄弄活儿,正常情况下都由房东包了,就是出现男知青跟房东关系非常弄不来,为了怕人说闲话,房东还是不让家里的男知青自己洗衣服。在农村多年,薛志强从未见过有男人洗衣服的。薛志强的衣服、床单通常情况都是大妈包了,所以月圆给薛志强洗衣服,薛志强理解成是在帮大妈的忙,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她是在为大妈减轻负担。然而某种现象的出现引起了薛志强的注意。
薛志强发现,月圆多次来洗衣服都是趁着大妈不在家,尤其是薛志强在大队开完会早回家一些,独自在自己房间看书时,月圆来了,而且每次她会把大门关起来洗。虽然没有发生什么事,特别是薛志强满怀期望将来要上大学,房东二姐又是已婚,自然不会发生什么意外。然而,农村的人际关系贴得很近,蜚短流长会无中生有,毕竟人言可畏!薛志强平时又特别在意群众影响。每次月圆来了,薛志强都会把关上的门再次打开。月圆像是明白了薛志强的意思。
不日,勇进的父亲终获政治平反,几个月半年后落实政策,勇进回了城,由此断了月圆的胡思乱想。有一回薛志强听到隔壁堂房伯伯在议论,说月圆现在跟二姐夫的关系变好了。薛志强不明白伯伯凭什么这么说,不解地看看他。伯伯告诉薛志强,“月圆怀孕了。他们要是不要好,她怎么能让他碰?”薛志强毕竟还是半青不黄,不谙人事,虽不彻底明白两者间的关系,但二姐的肚子也是看不出来。想来必定是大妈知了情,把话传给了隔壁的堂房伯伯。
到了年底,月圆产下一个健康男婴,婆家香火有续。从此,不但婆媳关系一反常态,月圆也提升了家中的地位。母以子而贵,月圆享受着全家前所未有的尊重!
六、 春吃荠菜
当了知青的薛志强来到农村,感觉这里的冬天似乎特别漫长。天一入冬,大地不施恩惠,农民靠平时熬熬省省,把全部储存拿出来过冬。阴历新年是消费高峰,享用完优美食品,节后便是年复一年的艰难日子。
薛志强去插队,植根农民之中,农村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必须经历,农民的贫困不可回避。时值孟春三月,自留地里一无所有,能吃的野菜还为时过早。农民说得耳熟能详的“青黄不接”,意为旧年存货已告罄,新的尚未长出来。彼时没有冰箱,食品保存除晒干,就用盐腌。填补这一空缺只剩下梅干菜。适逢此时,赶头波的苋菜还没拔苗,连野菜亦无处可觅。
到了四月天,头批野菜才会暂露头角。现代人春游到郊外,无意中发现荠菜。有过下乡经历,见到荠菜,不免会回忆起知青锻炼。中国农民当年日子过得真叫一个苦,为现代年轻人难以想象!如果不去下乡,薛志强哪来这等感受?所谓“青黄不接”,过去听说过,书里也读过,直到有切身体会,才真正悟出其确实含义。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三年困难时期被薛志强那代人赶上了。五、六岁的孩子已有记忆,那种苦是苦得百姓连饭都没得吃。薛志强的出生地在杭嘉湖平原,算是众所周知的鱼米之乡。尽管如此,在他读小学时,顿顿白米饭已吃不上了。
那时,一斤粮票可以买四斤六谷粉,北京人叫“棒子面”,可以买七斤番薯。多子女家庭就靠量大充数渡日,是那时的普遍现象。加之“孩子上腰,吃饭求饶”的年龄段,白米饭不够吃,就拿杂粮充数。薛志强有过吃高粱米的经历。这种粗粮头一顿不难吃,算是新鲜口味,然毕竟是粗粮,野味重,没吃三顿就会反胃。于是有了百姓的传言,称这种高粱饭:头一顿关门吃,第二顿开门吃,吃过两顿拉人吃。
解决吃不饱的另一个办法就是拿胡萝卜切成丁煮在饭里一起吃。胡萝卜野性大,容易长,不需特别照料,就是缺肥也不欠收,因此价格低廉,是经济拮据家庭不得已的首选。然而,这种寡淡蔬菜,碰上少荤腥缺油水年代,久吃会刮薄肠子,打开饭锅闻味就让人犯呕。
浙江地处江南,有气候地理优势,农产品还算充足,就是匮缺蛋白质营养,差不多一个月才能吃上一回肉。猪头肉、猪下水都是百姓的抢手货,因为便宜,价钱不到平常条肉的三分之一。买猪头要提前排队,通常菜市场的肉铺,每个卖肉墩头只出售五个猪头,早晨七点开始营业。为抢到猪头,小孩子前一夜就去排队。这些初中生玩性大,前半夜不睡觉,到了凌晨四、五点困得不行,躲进菜市场角落睡得不醒。待到六点,等大人来接手买猪头,排队作数的竹篮早被人踢飞得满街都是。家长们跟不曾前夜排队而要抢先买的人,总有一场凶争恶吵。
每到买肉的那天,家里气氛会特别地好,孩子们个个食指大动,想到晚饭有肉吃了,从上午起就会个个欢天喜地。薛志强家有六个孩子,是时还不算最多子女的家庭,他见过有八个、九个的。加上祖辈,全家九张嘴吃饭。
为在家照料孩子,薛志强母亲辞去工作,成了家庭妇女,光靠父亲一人挣钱,日子过得吃了上顿愁下顿。每到月中,母亲会去米缸摸一把,看看还剩多少米,够不够吃到月底。后来读到文章,薛志强才知道还有更苦的地方。在西北地区,那些年连树皮、草根都被吃光了,听说因饿得受不了,还有人吃观音土的,结果把命都吃没了。
那正是长身体的年纪,没肉吃,一天到晚总是饥肠辘辘。身上没有热量,又穿衣单薄,气候一转凉,日日饥寒交迫。但不管怎么说,再苦再穷,一毛钱买一篮子青菜全家吃一天的生活标准还是有保障的。没想到现在到了农村,日子过得还要清苦。到了青黄不接时,该是人吃的菜都没有了。以前在城里,薛志强总觉得苦,嫌弃老吃青菜,现在连青菜的影子都见不着了。农民自留地里一片荒芜,但人总得活下去,于是瞄准了本不该人吃的野菜。
因有房东大伯每月寄来工资,房东大妈不出工,这样在家操持家务,养几口猪,就有时间和精力能把家里吃的搞得像样一点。尤其现在有了知青薛志强,保证像样的伙食成了必须。大妈性格自重,不愿让人说闲话。即使遇上了青黄不接,农民家家吃野菜,大妈家也不例外,但她有充裕时间,可以去采撷上等而难得采到的野菜,采的最多的便是荠菜。
荠菜是大家特别喜爱、吃得顺口的野菜,是贫下中农舌尖上的春天;与之可媲美的就是马兰头。后来出国留学薛志强发现,这两种野菜在欧洲超市里都有出售。荠菜名下的一种就是常人所说的“芝麻菜”,这是荠菜的变异。其实荠菜品种很多,在这一科类名下,有各式各样、形状相似的野菜,江南那一带统称“荠菜”。同时,世界各国、国内各地都有不同称谓,虽叫法不一,但同是一类草本。尤其现在成了人工养植,名目变化就更大了。
薛志强插队的山村,还分“肉荠菜”和“草荠菜”。田埂地头长“草荠菜”,根为白色,显得干硬,适合喂猪;林中洼地“肉荠菜”见多,生长呈竖立状,根为红色,质地鲜嫩肥硕,食之有肉感,且更入味,是难得珍品。红根肉荠菜为农民首选,人称“红嘴绿鹦哥”,焯水后形同菠菜。浙江一带人传说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在天目山里走迷了路,没饭吃饿得慌,吃到一碗野菠菜,觉得十分味美。回京后不觉想起了它,让人重返天目山去找,采回来一看,原来是荠菜!
荠菜虽不起眼,却不能小觑,其历史悠久,有来头。据考证,荠菜始源欧洲大陆,但日下风靡世界,全球各地随处可见。它营养丰富,食用方法多样,美味爽口,虽是植物,食时有糯糯感。
不像蒲公英开黄花,荠菜开的是白花;所不同的是,超市的荠菜是人工产品,遂质地单薄水分多。虽然口感细嫩,但营养成分有限,比起野生的大为逊色。商店的荠菜,适合做凉拌色拉,如若按中国式焯、炒,制作时一出水便所剩无几。
而野生荠菜,不但质地厚实、营养成分充足,更是天然食材,纯绿色产品。只要远离机动车道的旷野,保质、保健、保天然就尽如人意。儿时无聊,曾常随大孩子去城郊摘野菜。马兰头虽是好吃,但采时不出数,很难摘满一篮子,焯水后又缩得厉害,于是采荠菜最为理想。
野生荠菜如果拿来凉拌,一则纤维太粗,不适合中国胃,而且口感无法满足我们的要求。加之生吃食量有限,如此,营养获取就会打折扣。因此采用熟吃法更为理想。
荠菜为高野性植物,形如野韭菜,其生命力极强,很能抢营养。所以要么没有,要有就长一大片。正是因为生命力强会抢营养,所以这种野菜对我们的健康极为有益,尤其在物质供过于求的今天、对高热饮食量过度的群族,更是求之不得的理想佳肴。
荠菜形属十字花科,为草本植物,年年生衰。别名护生草、地米菜、花紫菜等,是人们食之不厌的野菜。正因为此种野生植物泻劲大、寡性强,在落后贫困、营养短缺的知青年代,农民或城郊市民挖来只为填肚充饥,但到今日营养过剩,“三高”肆虐,却成了难得的保健食品。荠菜性寒,败火功能突出;去膘减肥化肝火,泻疾排湿润心肺,久食避恙,对烟酒爱好者尤为首荐。此外对感冒发热、目赤耳疼等症,特别是治腿部水肿,疗效甚佳。薛志强好学,跟本村几个上了年纪的土郎中“神医”学中医,他们是他的良师益友。
人生一世是个生命的轮回:中国人过去穷,没钱买菜,拿野菜充数;后来有了钱,忘掉了野菜,喝酒吃肉饮食放纵;再后来更有钱了,为保养吃坏了的身体,又想起了野菜。有钱人甚至出高价吃野菜席;
过去人们穷,没钱好吃好喝的,造成了常年营养不良;后来有钱了,补油水,大吃猛喝地过了头;再后来懂得了“健康”二字,为了养生长寿而不合理地控制饮食,又导致大批城里老人营养失衡;
婴儿生下来不会走,在地上爬;后来会走了,站直了身子生活几十年后又弯了身子;往下弯,弯到后来入了土。
七、 农家狗
薛志强下了乡,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但这种教育不是单一的如宣传里所说,农民对知青的教育与影响是方方面面的。农民告诉知青:人,本来没有心,更无从谈起良心,人心是从狗身上拿走的;狗没了心,人便给狗用泥土捏一颗心,狗心是土心。有人来了,再远,狗也能觉察,因为人脚一旦踩上土地,土心狗就有感知。 农民还说:人有良心,狗不吃屎!这是说:如若人有良心,狗就不必吃屎。薛志强当知青,常能见到的情景:农家妇女给孩子把屎,懒得收拾,就唤过狗把屎吃了。
在动物世界里,狗跟人靠得最近,狗性也最通人性;狗的智商不但能跟一个十二岁的孩童相提并论,而且在多种感官功能上远超于人类。人们常言道,聪明的处事为人是:进门看脸,出门看天。这是在说人要学会察言观色,知情知趣。而作为狗狗,牠不需要看到我们的脸色,就能知道我们的心情。有科研者做过试验,主人回家,在漆黑的夜晚不开灯,但狗狗马上能知道主人今天的心情是高兴还是忧伤,牠不需要看到主人的面部表情;即使主人做出伪装,狗狗当即也能觉察真假。
家里来了陌生人,访客是否受待见,主人不必有所示意,狗狗瞬间会知道主人的心境,会向来者作出相应的表示。这种心领神会的默契,刚出生的婴儿也具有,婴儿比成人远能感知对方的心理活动,只是人所天赋的理性与知性过于强大,这即是成年后的智商;加之人的社会活动更为复杂,更为广阔,在成长过程中,人的很多天生的质地与本能会逐渐退化,被理性取代。一个尚未学说话的婴儿,感知是成年人的几十倍;随着婴儿学会了说话,并且话越说越多,与生俱来的超常感官功能就会日益退化消失。
开口说话会影响人的逻辑思维,会吞噬人的敏感度;智慧来自思考,而思考的最佳状态是无语,即沉默。由于说话,人需要语言的逻辑组合,此种境况会影响思维的深邃;缺之深邃,智商就会下降。日常生活中,通常谈吐过频的人智商不会怎么样。若能考证一下西方语言里“说话是银,沉默是金”这句箴言就会发现,一定是文艺复兴后对人的深度剖析而得出。
今日互联网虽给人们提供了自由发言的方便,但却时时引诱我们随意说话,让大家匮缺了三思而行的时间,深思功能日渐退萎,说了过多未经熟虑之言,造成语多必失;加之我们同样没了时间去力求理解对方,留下误会重重。
尼采将人类最大悲剧分为三种:天灾、人祸、误会。并认为前两者,人可以设法幸免,而人之间的误会是无时不有、无处不存、与空气同在。眼下微信群里频频事发而无休止的争持怒怼,多半源于彼此间沟通受阻、误会淤积。
狗不同于人类,就是成年后照常不失天质,因为牠们就是长大后也不会说话,也不学说话。据说浑毛动物不同于扁毛,不长声带。如若狗狗能跟人一样也有声带且热衷夸夸其谈,那么狗的灵性和特异功能就会丧失殆尽。若是未来的医学科技发展到能给狗安装一条人造声带,狗跟人一样也能花言巧语,那么装了声带的那批,必定成了智商最低的狗们。
文革时期知青下乡插队,落户贫下中农家,薛志强就领略了一只不长声带的农家狗。牠从不说话,但聪明绝顶,凡事心有灵犀,但其命运也极为悲惨,牠叫旺旺······
—— 壹
半个世纪过去了,在薛志强的记忆里,许多往事、许多人物、许许多多的人和物,印象均已褪色、都已逝去;唯有对旺旺的回忆、对旺旺的怀念,不但让他挥之不去,记忆反而日渐清晰。
旺旺跟薛志强似乎前生有缘,所以今世相聚是不约而合。去插队的头一天,薛志强进村脚一落地就在了旺旺的家门口,那个时候还没有旺旺,这里指的是旺旺后来的家。
五月的一天,大地吐新,地里的油菜籽儿已成了褐色,再赶上几个好天气,晒一晒,让菜籽儿收一收浆,就可以割了。为了防止菜籽儿脱落,要就着露水割,天刚蒙蒙亮就开镰;大麦已披上了亚麻色装,等待着收割,尽快让位给迫不及待的早稻;只是冬小麦眼下正生机勃勃,只争朝夕地抽穗灌浆,它们年年都是最后一拨撤离。收下小麦插完最后一批早稻秧,一年中第一个农忙就算结束了。就在这春意盎然的五月天,薛志强和其他知青一共 40来号人,第一批大队人马地来到这个绕了近百个弯儿才能抵达的山沟农村插队落户。两辆大型客车满载知青和他们的亲属停在了旺旺的家门口。
旺旺的房东,一户不寻常的农家,是方圆十几里最有钱的农民,据说是整个公社财大气粗的第一户。这么大的住房,来回跑上十来个大队恐怕也是独一无二。旺旺的家不仅房子大,门口的空地也宽宽敞敞,两辆诺大的客车停在屋前绰绰有余。大队的领导林书记偕同几位别的大队干部前来欢迎,还有每个知青的房东及家人也来接领自家的知青,加上看热闹的村童老叟,足足百把来人。人头攒动,挤挤插插一大场子,气氛好不热闹,不亚于一次大型的农贸集市。
这栋大房子是本生产大队第七小队铁匠的家。铁匠祖籍外地人,五岁随父母来本村谋生,建立起远近三四个公社唯一的铁匠铺。父亲去世后作为独生儿子,铁匠子承父业,家业发展得很旺,这也是狗狗旺旺名字的由来,为了讨个“旺”字的好兆头。
铁匠的打鉄坊地处村子中心,紧挨七队的队部,是本生产队及邻队社员人来人往的歇脚之地,社员们乐意来此聚首,人气很不错。知青上山下乡来农村插队落户是一件新生事物。铁匠虽说没太多文化,刚来本村时读过三年小学,但心里很崇尚知识,很愿意跟知青打交道,每次都会津津有味地听着知青讲述城里的新闻,所以对自己生产小队的知青,他更是热情有加。
薛志强来后不久,很快成了铁匠家的常客。一回遇上大雪封山,生产队里不派活,勤快闲不住的农民进山搞私有去了,上山砍茅草卖给收购站,一整天的辛苦活儿下来,也能挣个四、五毛钱。对农民来说,这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尤其是当天就有现金拿。很多农家除了到年终分红外,一年到头看不到现金。就是厨房里缺这缺那的,也得等着老母鸡下完蛋,手里捏着刚从鸡肚子底下掏出的热得烫手的鸡蛋去供销社换上一斤盐或半斤酱油。今天没农活,薛志强照例成了铁匠家的访客。
—— 贰
当年,铁匠的父亲因为终年四处奔波,游民般地翻山越岭,带着妻子走村过庄揽活,常年生活居无定所,于是就生了他这么一个儿子。或是为了给祖辈做补偿,铁匠现在安居乐业,一生便生了五个儿子,每隔一两年一个,站成一排,就像他们家的楼梯,间差有序。家里造的五间大排房,足足 30来米长,五个儿子将来到了成家立业时按人头每人一间。眼下儿子们都十多好几了,一个一个地成了壮劳力,铁匠铺人丁兴旺、家业后继有人。今天薛志强的到访还有个特别的名目。现在铁匠家的房子造好了,就是家里还缺一条狗,听说邻村的里坞大队的妇女队长家里下了狗崽,铁匠家的三小子雪勇,一个十八、九岁的壮小伙子,拿了五斤米带着薛志强去挑狗。
狗娘一窝下了八个崽,牠仰躺在狗窝里,尽展着两排整齐的、被狗崽叼得通红的奶头,不安地目不转睛地盯着薛志强与雪勇两个陌生的不速之客。狗崽们毛发金灿灿一色。薛志强因为自己小时候爷爷养过一条德国猎犬,所以狗毛偏好黑色,于是悄悄对雪勇说:“怎么都是黄的?”雪勇贴近薛志强的耳根嘻嘻一笑:“黄狗肉好吃!”挑狗时,雪勇要捡大的挑,薛志强说,“大的不一定就是好的,有的狗刚生下时不大,但会后发涨的。并且挑狗要挑聪明的。” 他问房东还能认得出八条狗的排行吗?房东回答,头生的三只还认得,其他五只就不知道了,说着指给他们看哪三只是头生的。薛志强对雪勇耳语:“我听人说,一呆二笨三鬼灵,狗也一样,我们挑只老三吧,你不也是老三嘛!”他俩满意地挑了老三,兴冲冲地踩着没膝的积雪把旺旺抱回了家。
从那天起,薛志强的生活中就多了一件事,他隐约地有一种预感,知道自己以后一定会每天都去看旺旺一次,旺旺可是他亲自抱回来的呀,就像自己家里的孩子一样,不是每天去看牠一眼一定会想牠的。薛志强来乡下都半年多了,跟当地的贫下中农同吃同住同劳动,很快打成了一片。还有,薛志强不同于别的知青,是极难得的高中毕业生,因为十年文革期间中学几乎没有招高中生,所以他比其他知青年长三岁,这是在这个年龄段不能相差的年纪。薛志强个头高,在队长和社员们的眼里显得更加成熟懂事。来到生产队不久,他便主动向队长请缨,称自己是高中毕业,在文化知识方面有什么用得着的事情,他很愿意帮队里干点什么。
就在把狗抱回家的当天晚上,薛志强晚饭后照例来到生产队。队长当着全体社员的面宣布:“毛主席号召知青来到农村广阔天地接受再教育,但是知青是有文化的难得人才,我们应该重视他们,好好利用他们。我们生产队的工分账簿总是问题不断,经常为了工分记多、记少吵个没完。不改变这种现象会影响广大社员的劳动积极性,我们必须有所改变。经队委会讨论决定,从明天起由我们的知青来记工分,他高中毕业,文化高、会算术、又年轻记性好,大家可以尽管放心。工分上如果有什么问题当天晚上就同他问清楚,不要屁点儿大的事老往我家里跑。
社员们齐声“哦”了一声就算赞成通过了。
—— 叁
事实上让薛志强当记工员不仅是因为他高中毕业,这只是其中一个因素,也是队长换记工员一个冠冕堂皇的托辞,其中更重要的原因队长虽然嘴里没说,但大庭广众之下是人人心照不宣,那就是队里不管哪个家族的人来记工分,总有另外家族的人不放心,谁都害怕并时时提防着有人在工分册上做手脚。这是每个人的切身利益,谁都心知肚明。
农民这么计较也是人之常情。农活那么苦,哪怕为了一分钱也会争个面红耳赤。人可以想想,七分钱都能买半斤酱油了,而且炒菜时能放点酱油算是高档享受了,能不看住工分吗?!大家经常是有意见没法说出口,那是碍于面子,不好意思撕破了脸,否则明天怎么一起干活?但每到晚上记工分时,个个谨慎小心地盯着工分册,每一天每一个数字都不会放过。现在让薛志强来记工分大家没有争议,因为他是来自城里的知青,是外乡人,跟谁都无亲无故,他不参与家族帮派之间的是非之争,他是中立的,是大家可以尽管放心的人选。
薛志强的出身,家境也不富裕,小时候孩子多,父亲工资又不高,母亲总要为一家人的伙食费精打细算。他不能忘记小时候母亲总是把一个月的工资分成上、下半个月来安排,不到月中就会去米缸里摸一把,看看还剩多少米,要事先估计一下后半个月的粮食能不能吃到月底,所以薛志强从小就懂得了钱的重要性。当队长宣布完毕,他当即表态,一定会认真做好这份工作,同时希望大家监督他,如果有什么差错及时提出,趁着记忆犹新当场纠正,也希望大家晚饭后时常来生产队,看牢自己的工分。
中学期间学生时常要下厂学工,薛志强知道工人是拿单位工资的。到了农村后,他悟出了农民不同于工人的经济分配原则,从而也充分理解了为什么农民如此计较工分的道理。
在工厂,如果某个工人加了工资,这不会影响另一个工人的经济利益,因为每个工人的收入是直接与国家发生关系。他人涨了薪金,只是国家付出多了,别的工人即使没涨工资,但收入不会减少。然而农民不一样!他们的分配关系是建立在彼此相连、共有的基础上。一个生产队年终的总收入为全体社员所有,在这个总收入的基础上,根据整个生产队全年所有社员的工分总和进行分配,平摊成每一个工分的所得值。这意味着,某个人若是多得了就等于别的人就会少得。
一个正常的男性全劳力一年能挣到四千工分左右。农闲时男的全劳力是 10分工,女的全劳力 7分工,碰上农忙加班加时,男的可以拿到 13分,女的可以拿到 9分。除了冬天大雪封山队里没活,或因个人、家里特殊重大事情外,农民一年到头都会坚持出工,即使病了,只要不是病得住院开刀,出工都不会落下。农民的口头禅:不做是没得吃的!
这样,生产队用一年中所卖掉的稻谷及农副产品所得的总收入除以全队工分的总数,得出本年度每一工分能折合成几分钱。薛志强所在的生产队拥有诸多的优势,每一工分能分到一毛钱以上,别的队最多也就八、九分钱。所以,如果哪个社员计多了工分,那么队里工分的总数就会增加,这就意味着工分的平均值在下跌,其他的社员会因此蒙受损失。所以每个社员在管牢自己应得的工分外,还得看住别人不能多计不该记的工分,以维护自己的利益。说农民是小农经济有狭隘性,这就是一个方面,是基本的分配原则使然。
—— 肆
薛志强当了记工员,跟当初他的愿望则是不谋而合。自从抱回了旺旺后,他心里本来就打算希望自己不忘记每天去看旺旺一回。现在好了,成了队里的记工员,队里他是每晚非去不可的了,这样去看旺旺,就想忘也忘不了了,反正旺旺家就在队部隔壁。铁匠家富有、吃得好、油水足,旺旺营养充足,长得飞快。七、八个星期后已经有了很强的弹跳力,身上的胎毛已经脱尽,换上了一身油亮的刚毛。旺旺体格健壮,四腿有劲,活动量大,跑起来速度特别快。不久,铁匠就同意薛志强单独把旺旺带出了家门。
旺旺日长夜大,牠的聪明劲儿很快显现了出来,牠确实很鬼灵,跟薛志强和房东的关系也处理得很巧妙。比方说在家里时,旺旺知道雪勇是牠的主人,当着薛志强的面还是更多地听从雪勇的支配,然而薛志强一但把牠带到了队部,旺旺就更多地听他的了,牠明白牠们家的大主人老铁匠是把牠委托给了薛志强带牠出的门。
旺旺来到了队部,这是队里的新鲜事儿,大伙儿逗牠玩,特别是那帮淘气的小毛孩子,但旺旺对他们显得兴致索然。有些小男孩儿死皮赖脸地来搂抱牠,牠总是习惯地先抬头看看薛志强的表情,以“征求意见”。碰上队里人满为患的日子,薛志强把旺旺叫到门外等着,旺旺便会一动不动地耐心守在那里,谁带牠走都不行,甚至有一回雪勇见旺旺独自留在门外挺孤单的,想把牠先带回家,旺旺也不乐意。牠穿过人群钻到薛志强的腿下来求援。薛志强告诉雪勇,记完工分他还要带旺旺去“练奔”呢!说完,旺旺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耐心等着。
“练奔”是旺旺最喜欢的一件事,也是最有利于牠健康的运动,每天有了这个习惯,几天不练旺旺就会浑身不爽,打不起精神。
知青到了儒林村,村里可建房的空地几乎没有了,而且 40来号新知青每人一间住房可要一大片空地。
知青进了村,安插在每个不同的生产小队,这叫“插队”,但头六个月,知青先在农民家里过,这叫“落户”,知青“插队落户”的名称由此而来。家里能接收知青还是个政治待遇,不是任何一个农民家庭被允许的。除了政治成份好,还要为人正派,家境优越,人不贪小。
知青下乡头一年,国家每人每月补贴生活费 10元,知青落了户,这十元钱交给房东作为伙食费。此外,房东家里可以多安装一只 25瓦的大灯泡,这是对知青的特殊照顾,考虑到他们要读书写字,而通常每个农家只允许有一盏 15瓦的灯。
家里有了知青,每月的 10元钱现金和多一个 25瓦的大灯,时常会招来左邻右舍的羡慕和嫉妒。为了避免让人说闲话,薛志强的房东大妈总把伙食安排得好好的。房东家的两个姐姐都出嫁了,秋林小薛志强两岁,而妹妹小英子又年幼秋林三岁。小英子还小,有时吃饭时有点好菜也想伸筷子去夹,秋林就会拿自己的筷子打妹妹的筷子:“别动!这碗菜是留给哥哥吃的。”
为了解决半年后知青的住房问题,大队决定在后山岭劈山造地,給知青建排房,一排十五间,共三排,还专门开出一条新路。这条路就是旺旺练奔的最好去处。
—— 伍
后山岭以前是一片坟地,儒林村有四千多人口,列祖列宗的魂灵都安息在此。为了跟上新形势的需要,响应党的号召,作为完成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安排好下乡知青的生活,“让毛主席他老人家放心”,生产大队各家各户都毫无怨言地迁建祖坟。那是政治挂帅、一切服从领导的年代。后山岭一下子多出了四十好几知青,还有些从县城来的知青。趁着山岭的开发,也有社员中为数不少的年轻家庭在此平地造房、安家落户。从远景看,后山岭将是未来的一方热闹之地,队里还计划在这里开设日用品、粮食加工等代销店,于是大队支部认为建筑一条连接后山与老村的通道已缺之不可。
路有两米多宽,社员们称之为“大路”,这是儒林村一千四百多年有史以来最宽的大道,为遐迩鲜见。每到夜晚当薛志强记完工分,旺旺总要送他回家。这时,他们会在“大路”上练上一通奔跑。
贫下中农的贫困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是在精神、文化层面。薛志强刚来村里时,整个大队只是总部有个高音喇叭。在县里给每个生产小队装上有线广播之前,整个山村除了人说话和狗叫鸡鸣声外到处是一片死寂。农民是白天抡锄头,晚上抱枕头,没有丁点文化生活可言。大队虽然订了一份《宁州日报》,每个生产队可以去借,但除了极少部份社员家里有条件供得起读几年小学外,不识字的青年占绝大多数。薛志强想,反正自己每天晚上要来队部,就提议利用计完工分的时间给社员们读报,也让大家知道一下外面的世界在发生什么。这一提议马上得到大队领导的支持,并号召各生产队的社员,晚上只要有时间,希望都能去第七生产队听知青为大家读报。这样薛志强回家的时间又往后推了,但是旺旺不在乎,牠一如既往地忠诚坚守,直到薛志强办完事送他回家。
每晚的读报会成了各小队之间互相往来、接触的契机,人们彼此有了更多的走动,爱开玩笑的社员一到场气氛就会热闹起来。七队有个老不正经、玩笑不绝的“活宝”,他是个文盲社员,虽没文化,但人却是绝顶的聪明,干起农活是出了名的好把式,带头种起田来,不拉绳子,把六株秧苗插得笔直,远远镖去一般。现在好了,他有了表现的场所,看到薛志强快记完工分,人到齐得差不多了,他就学着薛志强的样,手里拿着报纸拉大嗓门说:“哎,大家注意啦,我开始给大家读报啦,大家听好了······”他正开着玩笑演着戏时,另一个社员走到他跟前加大嗓门对着全体人员讽刺他道:“还给大家读报纸哩!他不看看连报纸都拿反了!”顿时引来众人大笑。然而“活宝”脑子反应极快,急中生智,立马大声嚷道:“我是拿报纸先让他看看,他还不识抬举!”又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薛志强给旺旺规定好了固定的训练方法,他会将一根粗粗的树根扔出几十米远,要求旺旺以最快的速度取回。为了提高旺旺奔跑的速度与力量,气喘吁吁的旺旺捡回树根讨好地交还给薛志强时,只要没得到表扬,下一趟旺旺会跑得更加拼命。他们就这样,只要不是大雨倾盆,哪怕大雪纷飞,天天坚持。有一回,薛志强已扔出了树根,旺旺正要开跑,突然刹住脚,趴在地上胆怯地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眼睛死盯着前方。今天牠一定是发现了异常之物。
儒林村如前所述是离开县城要拐几十个上百个山湾才能抵达的深山村落,虽然已经到了一九七0年代,但村子周围一带听本队农民说山里还是有野兽出没。薛志强的房东弟弟秋林,他爷爷就曾是打老虎的。听房东大妈说过,她公公怎样自制打老虎的毒药。说是山上有一种很毒的树,砍回家熬成黑黑的浓浆。在山上老虎时常出没的道上,用茅草编成篱笆筑成一个走廊,伏下诱饵,在走廊的尽头,拉满弓,在箭头涂上厚厚的毒浆,靠近箭弓的十米左右之处,在诱饵旁边设下一块踏板,当老虎叼食诱饵时,会带动与踏板相连的弓箭。中箭的老虎跑不出五十米便会中毒倒地。
今天旺旺出乎寻常地伏在地上不敢前行,一定是发现了较大的野兽。
村里人还说,这些年头老虎是已经见不着了,但豹子还有。狗的感觉要上百倍地超越于人,尽管薛志强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可以想见旺旺看到了什么。他从路旁抄起一块石头朝前方扔去。瞬间,旺旺又欢快地跳跃起来恢复了常态。
第二天,薛志强把这件事说给了老铁匠听,铁匠说没错,一定是旺旺看到了比牠更大的豹子。铁匠还说,旺旺现在毕竟还太年轻,安慰薛志强,再养上半年,旺旺会变得勇敢得多。而这个时候,薛志强怎么也想像不到一年半载后等待旺旺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
—— 陆
几个月后,县卫生局为了加强贫下中农的出工保健,要求各公社大队选派几名有文化的男女青年,下乡知青包括回乡知青,去县里集训,做那时流行的“赤脚医生”,其实也就是卫生员。“赤脚医生”顾名思义,不是脱产的专业医生,也是要光脚下田的。薛志强他们几个知青被选送去县里培训,这下带来了他跟旺旺的第一次分离的想念。差不多十天时间的培训,讲解最基本的救死扶伤的知识,了解认识最常用的中草药,每人发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和一只卫生员药箱。当农民去田里出工,特别是进了山里,万一出现什么应急工伤事故,或被毒蛇咬伤,就可以进行第一时间的抢救。后来有一回在山里干活,真的有位女社员小腿被蕲蛇咬伤,药箱里没有特别的治蛇咬的药,薛志强用手术刀刮去蛇咬牙口边模糊的淤血,用嘴吸出伤口里的毒液,用绷带扎紧脚腕和膝盖,让社员采来大量的茶叶,嚼烂后用茶叶汁水清洗伤口,然后再用嚼烂的茶叶泥厚厚地裹在伤口上,因为茶叶有吸收毒液的疗效,以确保病人在被送到公社卫生站之前不让蛇毒扩散。
在培训班告近尾声时,薛志强开着玩笑对卫生局领导抱怨说:“什么科的门诊都让我们看,就是不允许我们检查妇科,”说完哈哈大笑。卫生局梁书记笑骂他,说他心术不正,歪风邪气作怪!培训班即将结束,薛志强惦着旺旺,想了一个多礼拜了,到最后两天,他把食堂饭里的肉收存起来,给旺旺带回了家。
自从吃了薛志强带回家的肉,薛志强像是更成了旺旺名正言顺的主人。铁匠自己虽没文化,但他深信有文化的人必定办事有方。他会很欣赏地重复道:“读书人就是与众不同。” 特别是有人来打鉄铺歇脚,他便兴致勃勃地赞不绝口:“有知识真好,有文化就是不一样,我们队的知青把我家的狗调教得都像有文化似的,旺旺从来不乱吵乱闹。”
旺旺成了薛志强生活中缺之不可的一部分,也让薛志强真正感受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滋味。对旺旺来说更是如此。每到出工的时候,社员们在队部集中等队长来派活,旺旺会准时找来。碰上进山里干活,牠不能跟去,牠会把薛志强送到村口。
毛主席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事实上确实是这样。在农民不识字的年代,只要读了高中到了农村,一切跟文化有关的事请,处处都能派上用场。比如,薛志强生产队的植保员由三人组成,带队的要负责农药的配对和稀释,但三人都没上过学,带队所知道的配方,也只能请教别队的植保员,或从他人那里打听得悉。一则兑水比例很不精确,往往是大致上估计;再者治理病虫害的农药,其浓度经常要变,而且公社发下来的药水也不是一成不变,每次的计量标准不尽相同。
还有更多需要顾及的因素,须考虑得面面俱到,一有忽略,会影响植保质量。在调试药水时,需要考虑秧苗的密度、是烈日抑或树荫,早中晚气温也不一样,所以合成的配方和原药兑水的比例每次都不同,随时都得酌情而定,而这一切必须能读懂说明书才行,仅靠大致估量势必影响效果。
过去没有合适人选不得已,多少影响了稻苗生长。现在有了高中生知青,队里如获至宝,这样薛志强又担负起重任。他精心按照配方说明,根据庄稼病情、虫害程度、早中晚气温及阳光照射强度,不同地配制相应、各异的比例,很快显现成效,稻苗长势喜人。
这一消息不胫而走,快速在本村及邻近大队传开。别队的植保员们利用工休时间纷纷前来讨教。然而在社员们受益良多的同时,最称心如意的要数旺旺了。因为当了植保员,薛志强就没法再参加山里的农活了,生产队里 150亩水田的植保,轮着圈儿做都空不下来。现在进不了山,旺旺可以天天跟着薛志强来地里出工。
诸事遂顺地过了几个月,旺旺一天天地长大,心理上比以前更见稳重,外形看过去已是一条发育成熟的大狗了。现在把牠抱在手里已不像昔日那样轻而易举了。旺旺到底有多重了,一直是薛志强的一个迷。终于有一天,薛志强有机会知道了旺旺确切的体重。
—— 柒
随着知青的大批到来,队里的人均耕地在逐步相应减少。县委向全县各公社发出号召:“向水要田、向山要田!”靠近富春江下游的公社可以围江造田,像薛志强所在的大队已处远山深坳,本来就缺水源,只好向山要田,于是开山造田成了农闲时的当务之急。
要收下这么多知青,分掉农民这么多土地,社员们心里不快,但敢怨不敢怒,敢怒不敢言,这是国家政策,谁敢公开反对那不就成了现行反革命?但牢骚毕竟还是有的,或轻或重地一有机会总要发泄出来。
碰上造田干得过苦时,碰上知青表现不尽人意时,有些怨气大的社员,特别是个别不讲理的冤大头会毫不含蓄地冲着知青发牢骚:“你们这帮知青,我们管你们要叫爷,我们辛辛苦苦改出来的几亩地不都是为了你们!学大寨,造大寨田?不都是因为你们来了我们的田地不够分了才这么玩命!”然而也有一些农民出来说公道话的:“你也怪不着他们知青,他们来农村吃这种苦,生活又不习惯,年纪小小就离开父母来我们这穷乡僻壤,你以为他们是乐意?!他们也是没办法,也是为了响应国家号召,你发这种牢骚,本来也怨不着他们!”
所谓造大寨田就是学习山西样板大寨大队,是当时全国的政治运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习解放军”的一个组成部分。大寨田就是梯田,做梯田需要用石头在山上垒起一道一道的石坎,里面填满土、灌上水就可以插秧了。然而往山上运石头是造大寨田最艰巨的任务。每个生产小队把造田指标都承包到各自队里。
薛志强的体力差不多能挑上两百多斤了,这说的是较长一段路程的支撑。时常干完山里活,队长会分配背树任务,根据每人的基本公分把砍倒的树按一分工背二十斤的标准背回生产队,这就是说,拿十分工的全劳力要背两百斤。薛志强刚到半年后第一次评工分被评了八分半,是因为他体力不错加肯干。到第二次评分长到九分半,这意味着他今天要背回 190斤重的树。
平时队里评工分时都会你争我吵的,但碰到这种情况,体力不行的社员真让他多拿工分都不敢了。遇上没本事又要争工分的社员,队长这时就会骂人放刁话,弄得那种人无地自容。因山上的树没法过秤,背大背小由自己挑,但是超额背了可以加分,谁没完成任务也要扣分。
这种加、扣分的额度一般定得比较高。怕扣工分大家宁可挑大的,愿意超额多背,加工分对农民而言是最有吸引力的。大家多背了也正符合队里的利益,因为砍倒的树若不及时背回,一则容易烂掉,二则会有被人偷走的危险。
但是挑石头的情况又不一样。山腰放炮、首先要用雷管炸开山石。炸石头是生产大队的任务,炸下来的石头每个生产小队可以任意取用。农民挑石头用的是秧架,但挑石头跟背树情况不一样:正常情况下,石场刚放完炮,小块石头比比皆是,每人可根据自己体力往上加码。但挑着挑着,大小合适的便所剩无几;到了最后留下的都是超大块的。不得已情况下别无选择时,只好挑走超出自己力所能及的大石头。
往往是担子刚上肩,重量还不能完全感觉出来,但走上一程,体力上的艰难就体会到了。但既然已经坚持到了半路,那是谁也不会再半路扔下的了,死活得硬撑着挑下去。石场都选在河滩边,而河滩的位置要低于公路面许多。在超负荷的情况下,又要从低洼的河滩沿着台阶往上挑,让薛志强名符其实地尝到了什么叫“竭尽全力”的痛苦。
计工分是按照所挑石头的重量而定,每挑一百斤为一分工。薛志强设想好自己每天挑上一千斤,挣够了工分额就满足了。他安排好分五趟挑,每次 200来斤,上午挑三趟,下午挑两趟。但就是因为到了最后没有合适的石头可选,无奈会事与愿违地多挑。称石头的磅秤架在河滩上方的公路桥上,石头挑上了公路,连人带秧架一起站上磅秤,然后放下担子再约体重,减去体重就算石头的分量。薛志强连人带架子是 432斤,体重 97斤,石头净重为 335斤,这就是说,他以 97斤的体重挑了 335斤的担子,石头是重于体重的 3点 5倍。
有了磅秤,今天旺旺来得正是时侯,一上秤薛志强才知道旺旺都 42斤了,无怪乎现在要抱起旺旺已是日趋艰难。管秤的老农说:“这么肥的黄狗拿来吃,比养猪还划算!”
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难道果真将应验旺旺的命运?
—— 捌
知识青年是国家的人才,广播里总是这么说,各级领导对知青才学的利用要做到充分,这是公社党委最近开会传达省里的指示。自“复课闹革命”后,学校的教学逐步走向正规化。眼下县、镇各中学师资力量严重短缺。薛志强虽然在外语学校读过高中,除了主课英语,数学也是他的强项,当然在县、公社领导的眼里,谁都认为英语是他的特长。这么一块好材料上级肯定是不会闲置起来的。随着中央某位领导的第二次复出抓教育,国家教育部的全国办学方针很快下达到了各县镇,尤其是要全面恢复自文革开始几乎完全瘫痪的外语教学。这样一来,薛志强意味着要责无旁贷地脱离生产队去县里教外语。社员中已传得沸沸扬扬。
薛志强不愿意教书,自有他的心病。当然,能当老师是村里谁都羡慕的职业,换了别人会争先恐后、求之不得,有说不尽的好处:可以拿工资,现金对农民来说真是可望不可及的;不用下地了,摆脱了沉重的体力劳动,成了脑力劳动者,离开了又脏又累、时间又长的农活;更重要的是,在没有文化的偏远山村,老师被人尊为“先生”、受人敬重。那么好的美差薛志强不敢接受,是担心一旦任了职,以后领导就不再放他走了,他害怕自己将来上大学的理想就此落空!就是不上大学,返城上调的机会是否也会受到影响?加上一旦去了县城,他就不能每天跟旺旺一起练奔了,而且一走就是一个学期。虽然有周末,但专程坐长途车回生产队也不现实。
公社党委管文教的副书记、生产大队党支部兼管知青工作的书记、学校卢校长,三人是三顾茅庐,恭恭敬敬地来到知青点请薛志强出山。在确实无法推辞的情况下,为替学校排忧解难,就算救急,薛志强同意了,但他只答应帮忙一个学期,理由是自己下农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在广阔天地里经受实际锻炼。无奈之下,校方只好默认了他的要求。因薛志强数学底子好,他同时也兼任起高中数学老师。
到了县城,因体力上的轻松和时间上的悠闲,一空下来,薛志强很不习惯见不到旺旺。只要公社或大队有拖拉机来县里,或县里有车去山里,他都会搭车回生产队一趟。隔开了一段时间,旺旺再次看到他,有如亲人久别重逢,更是难舍难分。老铁匠甚至同意薛志强带旺旺回家过夜。
那个时候,农民除了过年和“双抢”后的庆丰酒外,平时吃不到肉。国家为了照顾知青,考虑到他们正长身体的年纪需要营养,知青每人每月发一斤肉票,农民就没有了这份口福。买肉的那天,薛志强一定会带上旺旺在家里一起好好享受一顿。那年头知青买肉都要肥的,是因为缺油水。现在有了旺旺,薛志强跟杀猪的山沟佬讲好,一斤肉票买一斤半带骨头的肉。他买了很多带脆骨的肉,当然所有的脆骨都成了旺旺的盘中餐。
时间过得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就在薛志强跟旺旺离多聚少的半年中,一个学期即将结束。为了不让学校到时又缺了老师开不了课,薛志强跟卢校长事先又明确了只教一个学期的决定。卢校长颇为惋惜地说:“你看同学们那么喜欢上你的课,很多学生因为你都喜欢上了外语,你这么一走,我真担心不少同学会受打击。” 然而,薛志强只好语气委婉地安慰卢校长:“慢慢来,会有办法的。”
果真,后来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县里都传说薛志强已考上大学,只等待入学通知书了,这时学校的英语老师因流产无法上课,卢校长不得不又来上门求援,并打下包票,入学通知书什么时候到他什么时候就可以走人,绝对不影响他入学。
这次两个月的帮忙代课,于薛志强而言,是一段心情极为轻松愉快的经历。这回他没有像第一次那种生怕被拴在农村的精神压力,他反正要走了,这已成了定局。他心花怒放地享受着每一寸时光,但万万没想到,他这一走,成了跟旺旺的诀别。
—— 玖
入学通知书终于下来了。薛志强搭乘省招生办工作组的吉普车回到村里。下车后,还没来得及回知青点,他先去了铁匠家。在县城,他给旺旺买了一个午餐肉罐头,想让旺旺饕餮一顿,这将是他跟旺旺的告别仪式。他人还没到铁匠家,老远已看到雪勇端着饭碗坐在门槛上吃饭。他大声喊着雪勇的名字,高声嚷道:“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考上大学了!我考上大学了!”刹那间,他有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一种冷清、若失的感觉,今天怎么没有了旺旺像往常那样远远地朝他跑来迎住他?扑在他身上尽情地撒欢,表现出各种各样的亲热?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雪勇,高声问,几乎在大声呼叫:“旺旺呢?旺旺呢?旺旺在哪?怎么不见旺旺?”······
雪勇尴尬地笑笑,拿着筷子当当地敲敲碗,薛志强以为雪勇以此在召唤旺旺,但并没有见到旺旺的身影。他又大声疾呼地问雪勇:“旺旺呢!旺旺呢!”近乎在对雪勇吼叫。雪勇依然尴尬地笑,依然什么也没说,再次当当地敲敲碗,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吃了。”
啊! ······
薛志强的心像是被铁匠铺里的大鉄钳死死夹住似的,他感到无比的、从未有过的痛楚!他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疼痛!······
时光过去了五十年。多少人和事,多少景和物,都在岁月的冲刷后,日渐褪色;太多的情与景,太多的恩与怨,只要不再念及提起,只要不复触物生情,大千悲喜沧桑、尘世名缰利锁,薛志强的余生之年也许不再会想起。然而,旺旺!那曾无数个日日夜夜、朝夕相处相守的旺旺!这么多年来,大半辈子地过去,牠在薛志强的记忆里非但没有淡出,反而变得越加清晰,思念变得越加强烈!身处异域,更是有增无减!
—— 拾
负笈重洋求学异域,薛志强认识了一位同胞,上海人,大他三岁,同姓,他称之为本家,敬如兄长。他给薛志强讲述了一段同样让他莫世不忘的经历:
六十年代末,本家作为知青赴江西插队。一户农民要杀自家的狗。传说,狗只有在被杀时因为恐惧,身体会释放走某种元素,之后的肉才好吃,所以杀狗时得很凶残,让狗惊慌恐惧,让牠释放掉这种元素。那家的几个农民把自己的狗用大门拦腰夹住,用榔头死命不断地锤击狗的脑袋。这种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遭遇,狗从不解、茫然、惊慌、恐惧,一直到挣扎,真正含义上的垂死挣扎,发出悲切的哀求、发出歇斯底里的号咷,无情的铁锤像雨点一般不停地向牠砸去!求生的本能让狗奋力跃起,牠挣脱了两扇大门的夹击,牠终于重获自由!——然而牠没有因此而遁逃,在十几米处,牠摇摇晃晃地立在那里,满头往外喷泻的血,染红了整个头部,在狗的跟前瞬间已是满地血水!
第一次的不成功,意味着还有第二次!主人发号施令,唤牠回来。被打成如此境地的狗,还不逃跑!可怜而又胆怯的狗,害怕成了丧家犬,颤巍巍地又走了过来。
牠被再次夹进门缝,再次遭受重击,受到致命的重击!
······
恰逢传来微信,有食客诩言:较之煦漾狗肉,花江六塘白切货,堪称极品!
八、 胡俊
薛志强插队当知青的年代,那是全国学习解放军的年代!
社会对农民根深蒂固的偏见是他们没有学历。然而不读书、不写字的农民并不能说他们没有学识。农耕是一项自立门户的科学,且又奚啻局囿书本知识!一年中,二十四个节气是农民的生产作息表:“小暑小割、大暑大割、晚稻不过立秋关。” “秋分不出头,割倒喂老牛;芒种芒种,什么都种。” 这些农谚并非空穴来风,而是中国农耕几千年的传承,也可称农科成果的积累。谁若不信,一旦违忤大自然的规律,毋庸置疑会受到老天的惩罚。
人能与天斗,人能胜天,只是相对而言;忽视大自然的规律,无视大自然的力量,抑或是无知的表现。就像:“晚稻不过立秋关”,晚稻秧苗插时过了立秋,晚种一天,稻子就得晚收三天。时临秋分,如果晚稻没赶上抽穗,往下就是抽了穗,谷粒也不再灌浆,因为气候开始转冷,继续留在田里也毫无意义,不如早点割了喂牛,把地腾出来种萝卜。所以农民在谈及晚稻时会重复说:“秋风不出头,割倒喂老牛。”
又如按农耕的地气,新一天的过渡不在半夜,而在正午,与时间相反,这是天干地支的学问。没有文化、未进学堂的老农,说起来却是一套一套的,让人瞠目结舌:若是上午九点插下去的秧苗,跟下午过了三点插下去的秧苗,等拔杆兴蓬后,稻苗长势会明显不一样。同在一块田里,上午插到一半停下来,到了下午继续插,稻苗的高度会出现一道隐约的痕迹,是因为上、下午的缘故,时间已经相隔了一天。
又则到了“芒种”节气,是一年中第一个忙季,说它是“芒种”,因为此时无论是早季作物、还是晚季作物都可以下种。“芒种芒种,什么都种”,这是农民最忙的时节。
早稻插秧分三步骤进行:割去越冬大麦,就要拔早春二月第一波畉下的秧苗去种;第二波要等到割掉草籽田;最后一波是割掉冬小麦。割去小麦插下秧,春耕就算告一段落。然而在种第三波早稻时,头波插下的秧苗已成活发稞,农活若忙得过来就可以耘田了。
知青薛志强的大妈平时不出工,房东大伯的工资够一家人生活,只是到了农忙季节生产队劳动力短缺才出来帮帮手,充其量每天也就打个半工。春耕高峰的日子里,大妈给薛志强和房东弟弟送午饭,既然送饭走出了老远来到地头,遂顺便留在地里干下午活了。
第八生产小队里有个社员叫立春,是立春那天生的,人憨态老实,近乎有点傻傻的,没文化,喜欢开玩笑,而且说话不吝,愣磕磕的。有一回他坐在田头吃黄灿灿的老南瓜,煮得烂糟糟的,样子委实难看。爱打趣的青年女社员从他身边走过问他:“立春在吃什么呀?”他马上回答:“在吃屎!”省得别人再往下嘲讽他。
立春老婆是外村嫁过来的姑娘,生得白嫰,身体丰满,带几分娇气,对老公的生活照顾不是特别上心。那几天赶上“双抢”农活多,薛志强的大妈须全天出工。上午活是耘田,前头是大粪泼上一遍,接着是男的一排在前面耘,碰上大团的“生理产品”泼在田里,队长会高声提醒:某某社员,“你前面那团大大的好东西别放过,注意捏烂了塞进地里。” 立春正好在大妈的前面,他的外裤座位处破了两个眼,老婆也没给他及时补补。里面穿的是用两条旧红领巾自制的裤衩。大妈总觉得眼前晃动着两只红眼睛。
时近中午,不期一场瓢泼大雨,把社员们淋个透湿。下午活依旧是耘田,大妈碰巧又是跟在了立春后面。一场大雨不光淋湿了长裤,男社员上身反正是光着的,上午的那场雨还把立春的两只红眼睛淋成了白眼睛。经大妈一提醒,后排的女社员们不禁全体轰然而笑。立春一弯下腰去,两只耀眼的白眼睛明晃晃的,历历可见。谁都能想象,立春就这么一条短裤,上午把里外裤淋湿了,下午出工时湿了的内裤没干,干脆不穿,没想到坐墩位的两只眼儿暴露了他的隐私。
队里的女社员碧美,就是那个拔秧好手永根的老婆,也是外村过来的媳妇。她持家有方,尤其会把家,儿女双全,队里谁都说:“瞧她那脸色红润,气色不同寻常,从未听她跟丈夫拌过嘴,听说她很会铺排老公,夫妻房事必定称心如意。” 其实,夫妻一旦性生活和谐,日常中百般的琐碎矛盾不由地会自然迎刃而解。
永根尽管平日跟其他女社员荤笑话不断,但来真的还从未动过邪念。老婆把他安治得无欲无求,他是“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俩夫妻恩爱,使得两口子挣工分也特别上心。
碧美对老公尤其体贴,家里有点荤菜都会留给老公吃。社员们说,她得将养着老公,否则她哪来的一脸红润!碧美平常闲不住,一有空就会去溪沟、小河摸螺丝抓泥鳅,给老公下酒。今天耘田,她见到田里的泥浆上拉出一道深深的沟印,想到了也许是黄鳝游过留下的印记,必定还是条大黄鳝。她满怀希望地跟着那条沟印往前耘,一直撞到了田埂也没发现黄鳝。一抬头,看见刚才耘在她前面的、此刻站在自己眼前田埂上的那个男社员,原来他的裤裆有了漏洞。这就是社员们每天必不可少的荤笑话。农民说:“我们务农佬就是这样:一日不说逼,太阳不偏西!”
很快轮到要割草籽田了。女劳力去割草籽,男社员包下了全部的拔秧和插秧。逐渐地,薛志强的插秧水平跟了上来,从分小组派任务看,队长已把他一顶一地算个正劳力了。薛志强暗自高兴,这是无形中对他插秧技术的最佳肯定。
土地是农民借以生存的根本。有一回薛志强跟另一个年轻社员帮用牛佬犁田,因每次手扶拖拉机翻地不匀时需要有人扒拉一下。牵牛的绳子不巧断了,用牛佬去牛棚取绳时,那年轻社员觉得田里的水过满,开了田口要把水放走。老农回来见此情景勃然大怒:“把浑水放走!不想吃饭啦?!”
薛志强不由一怔,觉得放走田水跟想不想吃饭又有何关?听老农一讲,再往深层一想,对啊,老农的骂话没错,浑水说明水里含有泥土,这种微量的泥土流失必然会积少成多。离开了土地,农民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基础。别说农民话粗,但这一点上,他们的着眼处又是何等的细微!
立春和老婆的感情,婚后从未有过亲密恩爱,日子有如温吞不开的水,像是不死不活地拖宕着。但小俩口子过得也算平和,听不到他们有什么龃龉不合。今天队里有了新话题,说是在宁州当兵的胡俊,他妈透露他要复原回村了。胡俊家就是薛志强生产队年年“双抢”后办“庆丰酒”之地。每到办酒,队里会推举薛志强参与烹饪,说农民做的饭菜没有城里人来得精细,他只要主管掌勺调味就是了,切菜剁肉等,有打下手的。第一年办庆丰酒,薛志强来到胡俊家,墙上的镜框里,他看到了身穿军装的照片,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
胡俊很年轻时就没了父亲,是母亲一人把他拉扯大的。胡俊妈个子小巧,四十有三,家里没有别人。儿子在城里当兵,母亲就一人在家,自食其力,日子过得一般。一栋三个门面的大房子,上下两层一人住,空旷寂寞。
队里很少有人谈及胡俊的家世,这回因为他要复原,才提到了在他家年年办的庆丰酒,从而薛志强也耳闻了胡俊父亲的不幸。
胡俊的父亲是靠采草药为生,但不行医,只是采了草药拿去收购站卖给国家。在农村遍地文盲的时代,胡俊父亲算是个有点文化的人,毕竟家传的草药生意在农民中极为难得,这也是他祖上的先见之明,下一代要富裕起来一定要脱离土地。当然他希望儿子将来在继承家业的基础上能学中医,这正是他一直希望让儿子有朝一日参军的目的,期待他到了部队有个转机。
那一带农村采草药的不只是他们一家。平坦可及之地很难采到稀有、珍贵的药材。长年没被人采走的高价草药,往往在人迹不达的巉峻悬崖上,这里会特别危险。薛志强所在的大队还不是真正的深山老林,为了好药材,必须去隔壁的县。那里山高峻岭,高价草药就会比比皆是,但攀岩登壁未免危险重重,而且常有毒蛇出没。胡俊父亲几次被毒蛇咬伤,躺在床上几星期,差一点丢了性命。另外,攀岩越壁地会有摔死的风险,那些大山里不时有传来摔死人的消息。在胡俊去参军的前几年,父亲进山采药,不幸从此没了下落,至今都不知死在何处,连尸首也没找到。
真是谁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家家都有一本血泪浸透的帐。薛志强满怀好奇地期待着这位年轻的军人退伍回乡。
春天的阳光,万象生机盎然,胡俊在公路上从长途汽车里下来,身后跟着一个城里姑娘,是薛志强的同乡,这是薛志强今天早晨出工时听他妈提起的。胡俊妈平日少言寡语,很少提及孩子的事,后来薛志强才听胡俊说,母亲一直忘不了父亲,尤其是他一直生死不明。
这个城里姑娘是胡俊在宁州郊区部队时认识的,她是城里商店的售货员。一次胡俊进城,来她的商店买日常生活用品认识的。姑娘是个独生女,从小娇生惯养,是父母的掌上明珠。这个恋爱关系女方父母一开始就反对,觉得女孩太年轻,男的将来的着落还是个未知数。只有等到胡俊能提干或转业留在宁州,那时才是皆大欢喜,但眼下什么都是前途未卜。
然而姑娘却看不到那么远,而且她那时还是学徒,学徒工是不允许谈恋爱的,有被解雇的风险。但她是顾不了这一切了,那是她的初恋,胡俊也是。两人一见钟情,干柴烈火的,关系进展得很快,不久已私定终身。姑娘的父母眼看着刹不住车,自己的孩子,又横不下心。姑娘为胡俊还有过一次身孕。
因为没有学历,文化也差,胡俊在连队混个文秘都不够格,想学中医更是如登九天。他小兵一个,三年的部队生涯告一结束,只能回家务农。现在姑娘该怎么办?这要看她对胡俊的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和力量!放弃城市生活来到农村当农民?这回是她头一次来胡俊的老家,她想体验一下农村生活的全部内容。她跟胡俊讲定,试着也跟社员一样上山下地,看看自己能否在这里生活一辈子。
姑娘毕竟还是太天真了!对没有过感性认识的另一世界,凭想象永远会跟现实相去甚远。对在农村会给她生活的方方面面造成诸多的不便和艰难,她是从未想过;这对姑娘必须具备的强大的心理底线,她还遥不可及。她想在农村,或能在农村呆下来惟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别无选择:她必须经受住这一切。
第一夜姑娘就过不去!这种城里少女香气扑鼻的人体味,这种细皮嫩肉、鲜美无比的年轻血液,甭说整个生产小队,恐怕连整个村的跳蚤只要嗅到了姑娘的血腥味、闻到了姑娘的玉体芬芳,都会“不辞远行”地赶来聚餐。她无法入睡,甚至不敢在床上躺下来。尽管她扎紧了袖口与裤腿,然而仍然无济于事,跳蚤们照旧有如入无人之境。她感到浑身上下都有跳蚤在咬,这种让人想来满身鸡皮疙瘩的刺激,这种从未有过的、没有丝毫心理准备的恐惧感简直让她发疯!更让她无可奈何的是她的处境怪不得谁,这不是胡俊的过错。对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民后代,遭跳蚤的叮咬是与生俱来,他们不会有丝毫的不适,也永远不会想到这一点。胡俊无法事先告诫姑娘。
第二天姑娘没有出工,在家帮着准婆婆做饭。农村的大柴灶头是她见所未见的,要学会使用并非是轻而易举。农家的孩子会烧柴灶,那是耳濡目染了十几年,个个会无师自通,而她在城里用惯了的蜂窝煤炉在农村则是天方夜谭。一桩又一桩实际生活的困惑每每挑战她一次又一次地冷静思考自己的未来!
下一天她要见识一下农活,赶上了最轻松的耘田。首先,要听懂山村的本地方言又谈何容易?农民没有足够的耐性,鹦鹉学舌地学着说城里话也羞愧难当,说了几回对方不明其意也就失去了跟她攀聊的兴趣。薛志强跟她同是宁州人,说一样的家乡话,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她就一直守在薛志强身边。胡俊跟其他的男社员进了山,没法专诚照顾她,收工后胡俊还要顺道背回分到各家的树。先别说姑娘耘田学得怎么样,光下田后被蚂蟥咬了一口姑娘就失去了再次下田的勇气。这里的一切对她而言实在太难了!
薛志强帮她做参谋,觉得她是城市户口,可以在镇里继续当售货员,设在本村的公社供销社里也有城市户口的,她可以不干农活。但在农村生活下来所遇到的诸多的现实问题是她无法回避的。姑娘想起了母亲的话:“他提不了干,不可能转业留在宁州,复原回了农村,那种苦你吃得了吗?!” 少女的初恋加热恋会让她盲目,激情过后,她必须冷静地面对现实。她那城里人的种种生活习惯、风土人情、道德观念,包括方言,这里,她一切格格不入,无法入乡随俗!几乎从第一夜起,跳蚤的袭击已将她的爱情防线溃不成军。她跟胡俊最终分道扬镳似乎已成了定局。
母亲的告诫又在耳边想起:“一个姑娘家的,别弄得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弄出个第二代,给自己套上终生的枷锁!”那天胡俊背树回家吃了晚饭上了床她就不让碰,借口怕跳蚤,她连衣服也不脱,和衣而睡。胡俊感到了他们的缘分已尽,却原来不过是露水夫妻一场!
姑娘比原计划提前回了城,胡俊虽然把她送到了娘家,没两天便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姑娘已变得冷漠,准丈人和丈母娘更是把他当外人。为了维护姑娘的声誉,长辈不愿让他久留。他们的恋情在邻居眼里虽是纸包不住火,但能挽救多少是多少!
军装已脱下,过去曾经的受人敬重、众星捧月的人民解放军,那已是过去,胡俊同样得面对冷酷的现实。他虽成年,给他全劳力工分大家没有异议,但全劳力就得干全劳力的活。不说胡俊体质如何,离开农村几年缺之锻炼,农活的苦头他得从头学起吃。首先体力的支撑是一大难关,上山农活结束后往往有背树回队的任务。照例,每一分工分须背 20斤,全劳力的胡俊就得背两百斤,背少了是要罚工分的。
薛志强必须像胡俊那样地背树,也同样必须做出超越自己体力的支撑。自己背树时的窘迫样,薛志强虽然可以想象,但无法看到自己,然而现在胡俊的狼狈相,成了薛志强的一面镜子。
不久胡俊进城去探望过一次那个姑娘,回来后就没了下文,往后他再也没了这一话题。队里人人心照不宣,谁都可想而知。胡俊的一段人生已向他作了告别,他又过起了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日子。
立春和老婆的日子依然过得象残火炉灶上的水,不温不热,也听不到两口子的口角。老婆是外乡人,矛盾一旦恶化肯定对女方不利。这种家丑新闻日传百里,一旦传到了娘家,只会让父母遭村里人见笑。逆来顺受、随遇而安,将就着过日子是她唯一的选择!
七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很多家庭不都是这么凑合着过吗?!
这个外乡媳妇几乎很少看到她有开心的时侯,队里也习以为常,认定是性格使然。然而自从胡俊回村后,小媳妇的心情开始发生变化。过去一往冷漠呆滞的表情,现在会有瞬间轻微的喜上眉梢。他俩各自出于不同的缘故跟队里人多多少少的不合群让他们彼此走近,他们毕竟都曾在外乡生活。队里社员在背后的飞短流长日渐增多。开始是绝对的严密,非但不能当着他俩的面有所表露,尤其这种闲话绝对不能让立春觉察。叽叽喳喳的女社员们觉得胡俊吃了亏,且不说长相,年纪也明摆着。
失去了女人,胡俊慢慢地变得饥不择食了。干活时只要立春不在,一有机会他俩就会朝一处凑。农村的妇女虽不看书、不读报,百分之九十九以上是文盲,但非常热衷听男人们说荤笑话,痴迷于男盗女娼的话题,尤其是那些婚后没几年的女社员,个个津津乐道别人的家长里短、床前门后的趣闻。知青一般不掺和农民的家事,所以反过来农民背后挖人家的脚底板也不回避知青。薛志强能听到各色各样的谣传。
立春有个哥,也在外地当兵。他的大嫂婚后没有孩子,很有闲,对别人家里的是非闲话更是兴致勃勃。兄弟俩同住一个三开间的排房,也是上下两层。两兄弟各占靠边的一间,楼下为厨房,柴灶起居,兄弟俩各开门户各安家,相处和睦。无论性格、人脉,大嫂在气势上都占上风;然而二嫂做事低调,与人无忤,让大嫂也无懈可击。
而眼下已时过境迁。跟二嫂同住一屋,大嫂有了谈资,如获至宝,顿然间觉得生活充实了起来。当年她家的公公为了两个儿子腾出了房屋背后的自留地盖了这三间房。新盖的房子东西走向,老大住东头,老二住西头,朝着老房子。隔在新老房之间的是猪圈和茅厕。家里老头有早起上厕所的习惯,这是为胡俊和立春媳妇所不知的。
新屋上楼要走一道长梯,底部朝东,靠着老大家的厨房,上了二楼就靠近了老二的卧室。卧室有一个朝西的窗口,下面靠墙就是那猪圈和茅舍。茅舍出来右手边有一堵矮墙,越过墙,背后就是胡俊家的猪圈,两个猪圈只有一道矮墙之隔。也就是说,从理论上,胡俊可以登上自家的猪圈,翻过矮墙上了立春父母家的茅舍,其屋顶离得立春卧室朝西的窗口也不到半米了。
是非多多的大嫂,其好奇心促使她每次上楼就寝时都会蹑手蹑脚。上了楼倾听一下妯娌卧室里的动静,尤其是立春出门在外的日子。这些天来,她婆婆因心脏病住院,大儿子在部队,夜宿医院护理只有立春了。生产队里对胡俊和立春老婆的流言四起,这恰好迎合了大嫂本来就惟恐天下不乱的心态,现在她更是无时不刻地加倍警惕。每次来到楼梯顶,她会多停留一分钟,细听卧室里每个微妙的动静。
有那么好几次了,她总是感觉房里不止一个人,而叔子在镇上医院,莫非是今夜突然回来了?第二天一打听,没有啊!立春一直留守在医院。农村这种全木结构的房子,人在房间里有丁点动静都会发出吱咯声。孤男寡女的碰上了天地一家春,哪还能静得下来!这种忘我的时刻,是不会也无法再顾忌别的了!
失去了女友的胡俊,库存量已是超负荷,满则溢,放释才是最佳出路;而立春媳妇的婚事是别人跑媒拉纤,没有自发的感情基础。加之立春的长相属平庸往下,结了婚就搭伴过日子,房事只是例行公事,尽职尽义务而已,无什么浪漫的激情可言。薛志强在队里也听到过闺蜜间的私下话:我不喜欢他那个怪东西!我就闭上眼睛,他爱怎么捣腾就怎么捣腾!
胡俊的出现,立春媳妇还是过门后第一次见到。看见他带着对象回村,这种自由恋爱的美好滋味她只有在电影里见过,都是想象中的,离现实生活太遥远。除了少女的情思如脱缰奔腾的野马,她都不敢期待那种憧憬竟会跟她的现实融为一体。
经多次的侦察,大嫂已确信无疑,不光房间里有两个人,而且那种她再熟悉不过的床晃,好奇心敦促她要弄个水落石出。“那个男的会是谁?”同时让她也不由更想念不在身边的老公,思念之情让她浑身上下开始发热。
她把她的发现首先告诉了母亲。母亲先是不相信,哪有如此大胆妄为,简直是无法无天!同时告诫女儿,千万不能声张,这种事弄得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没有孩子、老公又不在身边的大嫂,除了白天出工,当然她在另一个生产小队,看不见小俩口无间的亲密;而立春队里的那些社员也想象不到大嫂的新发现。事情的发展就这么背靠背。
大嫂开始值夜班。天刚擦黑她就守在窗口,注视着大门前方,她要看看来者是谁。几天劳而无功,有时守着窗口还睡着了过去。有一次守到很晚她饿了,去到楼下的厨房拿吃的,走到楼梯口,那激烈的床第乐章又在响起。
她把这一话题再次向母亲提起,她已确信无疑,但奇怪的是从未见到来者。她坚信不疑的神态,让她母亲也变得将信将疑。接下去的守候依然是竹篮打水。她决定改变方略,等到那人夜深离开时,她可以采取盯梢的方法,查出此人是谁。然而她仍一无所获。
奇怪了,莫非出鬼了!靠近山沟的农村不光有狐狸精迷男人这么一说,也有野鬼来找女人寻欢的。然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事情的真相早晚会败露。
一天凌晨,天色蒙蒙还没放亮,立春的父亲肠胃不适提前起床如厕。突然草棚顶上一记重跺,像是有人自天而降地落在了屋顶,把老头吓得魂不附体,不禁一声喊:谁?!只听棚顶一阵慌乱的脚步,越过矮墙消失了。
这么一来,事请就成了公开的秘密,各家各户到了晚上便有了谈料。立春回来后也耳闻了此事,虽心头不胜奚幸,但他傻傻的,不知该有什么对策。公社来做过一次调查,也没找到什么证据,那时又没有先进的 DNA 检查。
立春惟觉到了夜里,老婆对自己倍加温柔体贴,更是热情主动。这种感受他从未体验过,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性福,而且一反常态地也开始日日说起了荤笑话。
碰上有重要的中央文件下达,需要召开整个生产队全体社员大会,传达中央粉碎“四人帮”的真相,他会说:“明天队里召开大会,今天夜里是家家户户炮声隆隆,会有不停不歇的捣人声。”
这是社员们一年中绝无仅有的一两次可以记工分的集会,是百日不遇的有偿放假。后来薛志强注意过,如果第二天有大队全体集会,生产小队里果真会异常冷清,就是前来的社员记完工分都会匆匆离去。难道事实果真如立春所言?
农民不像工人,是一年到头没得带薪休息的,过大年也不例外,只要不出工就没有工分。唯一的例外就是大队召开全体社员大会,传达重要的国家大事。这一天,平时只要是正常的劳力,开会均记工分,这就是农民一年中难得的带薪休息。每到这一天,农民除了会无比地感恩国家给自己的福利,心理上的轻松自不必说,生理上同样也会放纵自己一回。立春在队里几次说过:“平常农活累了,老婆洗完屁股光着上床都不敢去碰一下,想到明天上山挑柴腿会发抖。但碰上了开大会,谁也不会放过这百日不遇的好机会!”
而作为知青的薛志强们,他们每月有一天记工分的读报日,学习领会《人民日报》或《两报一刊》社论的精神,保持跟国家政策步调一致。而这种特权,农民只能望洋兴叹,可望不可及。
立春老婆很快怀孕,产下一子,长得漂亮,五官端正,他陶醉在做父亲的幸福中,对老婆的传闻也不再追根刨底。“人家有本事的做爸爸,我没本事也同样做爸爸!”他这么想。
孩子满月后抱来队部,队里有人背后说:“孩子象胡俊。”
九、 林道静
——时光无声 岁月有痕。
薛志强来插队的头一天,在大队茶厂同八仙桌吃过饭的那个书不忍释、被薛志强想象成林道静的知青小姑娘,后来真被薛志强叫成了林道静。在几个月后,也是胡俊复原回村的那几天,她也来插队。按她的要求,被分在了薛志强的生产队。从那一天起,薛志强跟林道静朝夕相处,日日同工同劳。林道静刚初中毕业,还不满十六岁,要小薛志强两岁多,人异常羞涩,说话时都不好意思抬头看人。比起刚来的新知青,薛志强算是老社员了。对新来插友,他关怀备至,自然不在话下。
林道静落户生产队,房东大伯说姑娘罗着锅,脸色也不好看,满脸的黄水儿,要多晒晒太阳吹吹风才会变得光泽红润。乡下阳光好,空气新鲜,不出半年就会变样。果不其然,半年后,林道静不仅脸色微黑透红,体格也壮实了,腿脚胳膊都有了劲,身板子也挺直了起来,前胸隆起大姑娘的靓丽。
林道静到后正是剩下早稻农忙的最后一拨任务,要割草籽种。大部分的草籽田都已收割完毕,草籽被农民分到各户,堆熟了当猪饲料。而用来做草籽种的要养老养透了才能割。为防止种子脱落,要赶在天亮之前就着露水割。大片的草籽田已被割去,草籽地里的蝮蛇,它们的地盘割着割着就越来越小。等到只留下草籽种田,地里所有的蛇被逐渐赶到了草种田里。等到割种子田时,这些蛇又被赶到了最后的田角。因赶在天亮之前开镰,黑灯瞎火地赤手去抓草种,所以被毒蛇咬伤是常事。到了最后,几十上百条蝮蛇都被逼进了田角,成堆的蝮蛇,看上去让人心惊肉跳。打蛇是男社员的事,而且打死的蛇要远离稻田深挖深埋。农民多次关照知青:“见蛇不打三分罪,打蛇不埋罪七分”。死蛇的肉很快会烂,但蛇的龙骨利如尖刀,腐烂的蛇骨还很毒,农民的脚一旦被扎,久久不能痊愈。农民是靠脚来下田的,干不了农活,等于砸了他们的饭碗。
林道静跟着女社员出工,她最怕的是耘田时碰上蚂蟥,一旦被咬了后,便慑于再次下水。但耘田不能不下田。恐惧和绝望都快让她神经失常。因为蚂蟥咬人,薛志强专程去公社卫生站请教医生,听他有何办法解决这一问题。葛大夫称:“城里知青因人体散发异样于农民的体味,尤其女孩子挥发的荷尔蒙对地里蚂蟥尤其敏感,男知青会好些。但如果人的皮肤完好无损,蚂蟥也不会来叮咬,没有伤口,蚂蟥无法贴在皮肉上吸血。”
知青在城里长大,他们的饮食和生活环境,使得他们的人体味跟农民不同。下到农村,知青首先成了跳蚤蚊子的袭击对象。被跳蚤蚊子咬起了脓包,痒得难捱就会用手抓搔,皮肤容易搔破,这样就会出现伤口,下了水田成了蚂蟥的攻击目标。农民之所以不被蚂蝗咬,一是他们的人体味对蚂蟥来说是屡闻不鲜,二是他们不再受跳蚤蚊子的侵扰,腿上不会出现伤口,人体味对蚂蟥不会产生刺激,农民没有这份烦恼。下乡头一年薛志强也有同样问题,但他学农民光着上身,把自己晒成了“非洲来客”,让跳蚤蚊子对他兴致索然。
明白了因皮肤有伤口遭致蚂蟥咬的缘故,薛志强帮林道静做好出工准备。他用从城里带来的橡皮膏把林道静膝盖以下的小腿和脚背,凡有伤口的地方都用胶布贴上。头一回效果不尽人意,大多的橡皮膏泡水后就会脱开,伤口照旧受到蚂蟥咬,那是因为胶布贴得不够牢。第二天在贴胶布前,薛志强用热毛巾把伤口擦净擦热,胶布的粘合力就会成倍增加,从此百分之百地成功防御了蚂蟥的侵扰。
薛志强所在的农村是江南,一年四季四下无闲田。收完了越冬小麦就插早稻秧。插完了早稻是短暂的间隙期,要忙山里的活儿。除了还有少量的茶叶要采,山里大量的番薯地需要整理。紧接着,早稻秧苗一返青,头道耘田就开始了。到了早稻一成熟就要开始“双抢”,个个环节衔接得很紧凑。
耘完了两遍早稻田就要上山挖地、扒陇,做好番薯地,一旦有了雨天就能插种。在七月上旬的“小暑”到来之前,农活还没有真正忙起来。这是料理好山里活不可多得的时节。到了“小署小割,大暑大割”,一直要到八月八号立秋为止,那将是农民没日没夜的三个星期农忙。然而到了六月下旬,天气会一下子快速变得异常炎热。
今天上午的任务是挖番薯地,天气特别闷热,烈日当空,薛志强和林道静都出了工。酷暑炎炎,把人晒得口干舌燥,社员们实在熬不过去要去山涧喝水,薛志强和林道静也跟了去。但这几天降雨量少,通常能喝到水的山涧滴水没有,跑去下一个山涧要跑出很远,而且难保证肯定有水。原本来这里林道静已是非常勉强,来到农村才几个月,她还没练出强健的体魄。薛志强高中毕业,在校是运动型的,又大出林道静几岁,来回多跑点路吃得消。然而林道静是绝对不想再去了,再渴她也只好忍着。要去的山涧确实离得很远,认路的农民说,须爬过一个山头,越过低洼,在对面的山腰间有个泉眼。林道静听了觉得实在太远,她已累得走不动了,但又渴得难忍。
薛志强几次想说动她,表示可以陪她慢慢走,无果。这时,一块要去的那个妇女开了腔,对薛志强说:“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嘛,你回来时用嘴给她带一口回来不就是了?”薛志强听了,心想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于是征求林道静意见。姑娘绯红着脸,笑得停不下来,但又没有明言拒绝薛志强。薛志强抓住姑娘的胳膊:“是真的?我真给你带水回来?”林道静笑得前合后偃,一推薛志强的胳膊:“去你!”薛志强听成了:“去,你!”兴高采烈地随农民而去。
过了很久薛志强他们回来了,他两腮鼓得跟球鱼一般,不能说话,示意林道静躺下,把嘴张开,好喂她喝水。姑娘笑得躺在地上起不来。薛志强把脸凑过去,把嘴对准了林道静的嘴。姑娘不再笑了,也不动了,微微闭上双眼,张大嘴巴,薛志强把满口的清泉送进了姑娘的嘴。
薛志强天天带着林道静出工,犹如带着一个年幼的妹妹,这在众社员看来很快习以为常,没过多久成了理所应当。生产队的大部分山林均在河的对岸,出工要过溪,脱掉鞋光脚淌过去。二月底的天还是冬天,光脚淌过没膝的河水冰冷刺骨。全体社员无奈,包括女社员,遇上生理期的,就会大声抱怨,甚至骂上几句,今天林道静也难以幸免。然而有人却对林道静大声说:“你可以不脱鞋,让你知青哥哥背过去。” 这一提醒薛志强先前还真没想到,此刻被人这么一挑明,若不同意的话,从大道理说,似乎缺少了助人为乐的雷锋精神,从个人感情而言,违忤了他承诺对林道静的关照。薛志强愿意背,然而人家愿不愿意让背是另一个问题。薛志强看看斜对侧的林道静,这是在征求她的意见。毋庸讳言,这是姑娘的求之不得,但她不会、也死不好意思主动开口,除非是两人已明确了恋爱关系。但既然农民大妈开了口,薛志强又在询问地看着自己,姑娘心里一股感激与温暖顿间油然而生。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远离父母亲友,她是多么需要有人关爱,她情不自禁地朝这边送来深情的秋波。
薛志强背起了林道静过河,他不觉得太沉,只是没膝的深水,不仅冰冷刺骨,行走还很艰难。那就咬紧牙关坚持住吧!薛志强吃得起苦。到了河心,伏在背上的姑娘柔情且关切地轻声问:“冷吗?”
薛志强心里想,“哪能不冷呢!”但他不想用“是”或“不是”简单地回答。这种冷薛志强在做早稻秧田时经历过一次,那是来插队的第二年初春二月,天还下着雪,但早稻的秧苗要畉下田去了,用塑料薄膜盖上。是出于好奇想学学也罢,或为表现出积极跟贫下中农同劳动也好,薛志强愿意参加做秧田。农民告诫他:“做秧田是要光脚下田的,这么冷的下雪天你吃得消?”
薛志强思忖,既然来了农村当农民,那就一开始把最苦的都经历了,以后再有什么苦就不怕了。在命运面前,人是难以反抗的,但我可以努力让自己生活得稍好一些。若是果真扎根农村一辈子了,这些苦反正也是早晚的事儿,所以他各种农活都要学着做。别的知青说他是自讨苦吃,何苦来着!再者他这等积极态度还把别人比了下去。他表现出色,农民就会拿他来作榜样,数落自己队里的知青。然而薛志强却管不了那么多。
其实,薛志强的这种性格陪伴了他一辈子,他是终身的好奇、好学。做秧田也是一样,他不光要学,而且要从头到尾地学。一个星期之前,他跟队长学着化谷种,把优选的种子按一定的厚度摊在化秧板上,浇上适量的水,在秧室里烧上柴炉。往下的七天每天来两次加水,将谷粒作均匀搅拌。遇上室内温度过高或加水不够,畉出的谷牙就会发红,甚至腐烂。谷种堆得太厚也会出现同样问题。因化种室空间有限,又要充分利用到极致,掌握好尺寸就是技术,这要凭多年的实践经验。
在等待谷种出芽的七天里,要准备好秧田,这时薛志强要学着农民光脚下田了。下着雪的天,田里的水面有一层薄薄的冰,要赤脚破冰而入。这种冰冻彻骨的寒冷,甭说有过亲身体验,就是想象都难以企及。薛志强踩入冰水的头三秒钟,大脑发懵,两耳轰鸣,心脏缩紧,浑身的血液像是要凝固,身体的感觉变得异常。薛志强看着身旁的农民,牙子咬得咯咯响,有生以来他头一回感到眼泪因痛苦变得不能自已。
“怎么这么冷!”他注视着那社员无奈地大声说,把牙关咬紧,“怎么这么冷!”
这种冷像锥刺、如刀割,让人心慌气短,让心脏的承受力受到极限的挑战!“忍住!”农民说,“坚持住!过两分钟就不觉得冷了!”
果真!还不到两分钟,薛志强的双脚非但不冷了,而且还开始微微发热。
“你在想什么呢?”林道静的问话唤醒了薛志强。“冷吗?我在问你呢。” “很冷!跟做秧田一样冷!”
突然间,薛志强感到后脖子热了起来,是林道静在给他哈热气,她指望给他增加一点热量。她一定是把嘴贴得很近,他能感到没有流速的热气。
薛志强很是感激,想到帮助他人,重要的不是帮了多少,而是那一片心意。他感到心里暖洋洋,全身仿佛也热了起来。
“我这么忍着寒冷背你,到家后你要背我的,”薛志强说得还挺认真。林道静的柔软小拳头,不停、温暖地锤击薛志强的脖子。“你别再打了,再打,要不翻进河里我们一同葬身鱼腹。”
“那最好,关在鱼肚子里谁也不准出来!”
这么一句不经意的玩笑,让薛志强那天夜里想得很多。
来插队前,他抱定在农村期间不交女朋友、不搞对象。他的目标是要上大学。“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他读到过。母亲的话他言犹在耳:“功成名就,哪怕妻子没有!”他不能跟下乡知青、回乡知青建立这种关系,将来真的去上大学,这个关系将何以为继?保持发展,现实吗?把人抛弃,道德吗?他想不下去,越想脑子越乱。无论如何,他在农村保持无牵无挂的原则不能放弃。好在自己并不觉得生活空虚苦闷,因为他有书,可以自学外语。然而,明天永远是个未知数,谁晓得明天会是什么样呢?!
他觉得林道静是个纯情善良的好姑娘,虽然体质弱了一点,但他自信有能力担当起全家的重负。在他心里,他从小自认是个能扛大梁的男子汉。但这种事,真的要到了命运果然安排他扎根农村一辈子才是。就听天由命吧!但是,薛志强也是凡夫俗子,他虽二十二岁时离开农村,然而他往后一辈子都在想,若是文革晚结束五年,他没准也在生产队买砖瓦、砍树造房子了。社会的压力让人人到了年纪必须结婚!
他跟林道静的关系,因为那一口水,因为那一次背她过河,他们成了心仪的异性朋友,但仅此而已。他们没有过一次私下幽会,他没有过让她单独来自己的住处。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都在等待命运的安排。随遇而安吧!他们的关系最终得到了质地的升华,那还要等上三十年。至那时,他俩才了却了“心腹之交”、亲密无间的夙愿。
······
“双抢”是一年中最艰苦的农活,任务重,时间长,且生产节奏紧张,要以“抢”为主,是抢收早稻,抢种晚稻,谓之“双抢”。农谚不是总这么说嘛:“小暑”小割、“大暑”大割、晚稻不过“立秋”关!每到年年的七月八号那一天,便是“小暑”节气,从这一天起开镰,白天黑夜地赶时间,割去第一批早稻田,腾出地来做晚稻秧田。过了七月中,二十二号便是“大暑”,割稻成了首要任务。也就是头里两天的时间,男女社员一起割掉第一批大面积早稻,往往是前面还在割,后面已开始犁田,因时间等不起,经常是一块田分成两半来操作。
从大暑到立秋不过两个星期,但在这短短的两星期内,所有的田要起翻天复地的改变。农民的口号是:“今天一片黄,明天一片青!”就是今天要把成熟的早稻收进仓,明天要插上晚稻的秧苗。
农民一年到头过日子都是熬熬省省的,但到了“双抢”就把积攒下来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吃,因为这段时间人付出的辛劳最大。到了生产高峰那几天,凌晨刚过三点,近乎还是半夜,生产大队的高音喇叭已强有力地想起,激昂的革命歌曲,把刚和衣而睡的人们从梦中唤醒,催促着这些尚未睁开眼睛的农民,在黑夜中跌跌撞撞地摸向地头。为防止脚踢在不平的石头地上,踢成开花趾,走路时,农民总把脚提得高高的。
农民自我解嘲,进了城,虽马路平坦,但他们已习惯了抬高脚,看走路的样子就知道是他们的农村老乡。
为第二天早起拔秧出门方便,薛志强在前一天夜里上床前把秧架串好,把捆秧的稻草扎在秧架上,第二天凌晨,其实刚过半夜,不用开灯,双眼不用睁开地挑起秧架就出了门。拔秧反正有任务,谁早到谁先动手,拔完了任务可以休息。个别手脚慢的社员就会早来,为保住评工分,就无奈要增加劳动时间,多干了还不敢让人觉察,生怕被人看作自己能力不如别人。
由于连续一个月的睡眠不足,人人体力不支,都接近了极限。天久久还没亮就蹲在秧田拔秧,时间长了,大半个屁股泡在水田都没感觉。有回拔完了一块秧田,接下去要拔哪一块,领队的吃不准就要跑去问在别处拔秧的队长,等他没几分钟回来时,等在那里的全体社员都睡着了过去,人困得不能一分钟停歇下来。
林道静的房东是瘸腿,无法走路去田头送早餐,就干脆在薛志强的房东家搭伙,由薛志强大妈做好餐一起送去。只要房东弟弟秋林不去大队里干活,大妈就送三个劳力的饭。到了午饭,有时为了方便,林道静就在薛志强房东家吃了。社员们开玩笑:“你们两个知青还不如在一起过算了,还省下一床棉被。” 薛志强还真想过,万一真是留在农村一辈子,难说成了一家子。林道静心仪薛志强,他知道。
“双抢”不光劳动强度大,每日的劳动时间也长。顶着月亮起,伴着月亮归。未过四更,月亮还悬在西山岭上空,赶早的人们已蹒跚在崎岖的乡间小道上; 等到摸黑插完手里最后一把秧,圆圆的玉盘已高高挂在东方的天际。农民总是说:“我们田坞佬是脸朝水田背朝天,晒完太阳晒月亮!”
这二十一天里,天天的睡眠不会超过五个小时,农忙过后,人人都要掉几斤肉。农民已经习惯了这种劳动强度,觉得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人已进入了惯性状态,大脑已经麻木,不会再去思考,也不会了思考。中国农民是个认命、逆来顺受的社会群体!人真是适应性动物,别说世世代代的农民,就是像薛志强们这样城里来的知青,不出三年,这种生活节奏已成了理所应当。要不是后来去读大学,薛志强真难想象往下的人生将会怎样!
一天夜里,正当大家劳累至极,刚躺下没过一会,时值三更时分,突然村里噪声大作,薛志强被惊醒。只听有人在喊:“着火啦!着火啦!快救火啊!快救火啊!”
他翻身起床,拿起一只水桶和一把锄头,朝人群声奔去。这种救火常识是有讲究的。平时薛志强听农民说过,去救火的最佳装备是一只水桶、一把锄头。
首先,如果挑起两个水桶人就跑不快,远不如提着一个水桶来得方便。如果火灾附近有水,那只水桶就用上了;万一附近没有水,那锄头就用上了,用锄头可以将火捣灭。
自然,前一天的半夜大火即是第二天开工的谈料。着火的原因让薛志强这个读书人听来可谓是闻所未闻。薛志强所在的大队及毗邻的几个村,有一个神经不正常的中年男子。他无家可归四处游荡,有一顿没一顿的,谁都不知他夜宿何处。天冷了,有时被人发现在农家的柴草棚里,听说以前有过被冻死的。
这种智商出了问题的人,但身子正常,无处可发泄,就拿生产队的母牛当对象。这种事农民时常会碰上,这也是干农活时大家偶尔热衷的话题。薛志强过去一直不信,认为是农民在瞎编。
这回可亲眼目睹了。他随着大家朝火光奔去,当他赶到现场时赶来救火的还不是很多,只见那个神经病,赤条条一丝不挂,指着骂着那只母牛不同意他干,招惹许多蚊子咬得他忍无可忍。他左右拍打无济于事,就用火柴点着了牛棚的稻草屋顶,说是要这样用火烧死那些蚊子。
二十年后,薛志强到了工作单位,听一女同事说,她当年在内蒙插队时,有一天跑过一匹小马驹,她身边的男知青们说,牠是某某、某某的小媳妇。因供不应求,还两人合用。薛志强向她们证实,他插队时在农村曾见过钻牛棚的。
农民也是有他们的“色情”、有他们的性感表达方式。到了夏天,哪怕是再炎热的“双抢”,大姑娘们再热再难忍,没有一人会穿短裤出工,必定都是长裤。就是插秧耘田,也把裤腿儿卷到膝盖口为止。然而到了晚上,小队的队部门口的长排凳上,会坐上一大排本队的姑娘,但不会有一个已婚妇女。她们清一色的花短裤,名副其实的短裤,而且是尽量地新,尽量地艳,人人尽量展示着自己雪白且丰满圆润的大腿,手里佯装地拿一只在纳的鞋底,被队里一群男社员团团围观着,欣赏着,嘻哈声、打情骂俏声不绝于耳。从侧面望去,一排雪白晃眼的大腿成了一道靓丽、诱人的景观。这就是七十年代中国农村女性性感的表达。从白大腿可以往上延伸,产生无限联想,姑娘们在为自己做广告,彰显自己的魅力,让全村的男青年慕名而来,每每引逗得本队或别队已娶老婆有了家室的年轻丈夫们,厚颜无耻地大声嚷嚷:“大姑娘,大得不像样,躺床上,两只奶子掇栋梁!”这种质朴原始的宣泄、这种本能的需求,用最切实可行的方法表现出来,显示女性的诱人之处,招惹异性的青睐,提升自己的价值和吸引力。
薛志强曾偶遇本队的一个姑娘,那天插秧遇上雷阵雨,淋透了全身回到家,她脱去长裤去门前小溪清洗,走上岸来,短小的内裤加上从不见日照的大腿,白晃得刺眼,让城里知青颇觉性感。见到异性,姑娘并没有不好意思地匆匆离去,而是对着知青貌似羞涩地站住脚,像是要遮掩地将短裤边缘往下撑了一撑,仿佛是要让裸露过份的大腿肉少暴露一点。然而这种欲盖弥彰的效果,更加显示魅力,这是农村姑娘性感表现的窍门。第二天薛志强正好家访她的闺蜜,这姑娘也来了。闺蜜笑着对薛志强说,“你喜欢的话,把我们背走好了。” 是这短裤姑娘昨天发现了薛志强眼神中瞬间的惊喜?看到了他对姑娘的好感与赞美?一句“把我们背走”,这难道是乡下少女特有的挑逗与勾引?抑或是主动表白?这是每种文化各异特有的表达形式?
薛志强给农民的印象什么都好,就是不安心农村一辈子。那时人家说他是“飞鸽”牌,不是“永久”牌,这都是当年的名牌自行车。薛志强第一愿望是想上大学,读完大学哪怕回生产队他也认了,但就是不甘心一辈子进不了大学,他是在最爱读书的时候被迫停学、离开学校的;二是万一一辈子真的与大学无缘,他还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回到城里,所以心里决定,在农村不搞对象,坚决不找农村姑娘。如果到了二十五岁后仍然没有回城的机会,他或许会在知青中物色一个,本队知青林道静是他可以考虑的对象。
薛志强勉强答应做代课老师,他享受着农民对他特殊的尊重。虽然他可以在校带饭蒸饭,但早晚饭或星期天节假日,他还得在家开伙,炉灶的烧柴是个问题。学校里有不少从山里来的住校生,到了周末都回家。通过学生的关系,薛志强得到山里大队任他砍柴的许可,这是一般外村人所不允许的。
进山砍柴要会推独轮车,这需要特殊的技术,是深山村落唯一的交通工具。坑洼不平的山径小道,惟有独个轮子得以前行。不会把握平衡的人,连空车也推不了。但有高超技术的,独轮车可以推走千斤石头。为推车进山,薛志强苦练了好一阵子。农民有句话:“推车没有样,只要屁股扭得像。” 推车时,屁股就是车的舵,靠它的扭动来保持车的平衡。推车人需要很高的敏感度,在车身失衡之前及时纠正,一旦失衡过了,臂力无法拧过车身。
除了技巧,还要大胆、心细,需要感觉上很高的精确度,要能把握好满车过独木桥,推车技术需要出色。车一进了山,不知前路会出现什么状况,出现独木桥,就得逢桥过河。
有一个山卡,几十年后薛志强想起依然惊魂不定。
那是他头一回单独进山。好不容易有机会进山一趟,总想多砍一点柴禾,砍多了超出能量,也不舍得扔下,必定都带走,这样容易超载。在两边都是平地的山路上,就是推车吃力些,都能克服,毕竟没有危险。即是翻了车找人帮忙扶正可以继续前进。然而到了山腰的窄道,就会出现非常危险的情况。往往一面是紧靠笔直的山岩,一面是深至二十米的山涧。因害怕靠得山涧太近,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恐惧,人会本能地尽量往山边靠。然而这种选择往往会倍增危险!车一旦擦上山边,独轮车就会朝山涧那一边折去,整辆车会掉进山谷摔得粉碎。更有甚者,万一人来不及快速脱开背带,那样就会连人带车被拖下深壑。那是为了减轻把手的握力,车把拴着一根宽带,有利车的平衡,减轻手的把扶力,为能更轻松、持久。到了翻车已不可救药时,必须及时将背带从脖颈脱开,以避免人被拖走。而往往是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肯放弃,总想继续挽救,这样,给自己留下脱开背带的时间会少之又少。
薛志强以前见过这样的场景。有次队里要去对岸干活,须过独木桥。一年轻社员推着独轮车,因是空车,所以只是单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吃着东西。或许因为车的颠波,用来捆柴的绳子从车上震脱了下来,而绳子头里的铁钩滑在桥板上,钩进了桥板的缝隙,使得车不能前行而折翻。那青年一看已拉不住车,于是想把脖子上的背带脱去,但已为时过晚,结果不光车翻进了河,脖子上的背带把青年也带下了河去。亏得下面是河水,若换成山谷,那就会出人命。 故事讲给了林道静听,她听后惊悚得再三求薛志强,万万不能再进山了!
虽然薛志强那次有惊无险,安度难关,但日后每次想起,让他心有余悸了一辈子!
十、 劳牛长尾
薛志强处理着公文,开着手机,一个信号响起,他知道有微信进来了。微信上说今天是白露,为了健康,提醒大家要注意饮食。薛志强顿时醒悟,不觉时间流逝如此之快,脑子里下意识地联想到:立秋,处暑,白露,秋分。今日都已经白露了,再过十四天便是秋分,到了秋风,晚稻该出头了。农谚道:秋分不出头,割倒喂劳牛。他这时才恍然大悟,一直以为立秋都还没过,还等着入秋呢!难怪这些天落了几潮雨,气温骤然夜间下降到了 5摄氏度。可不是嘛,一潮秋雨一潮寒。看来这农历是欧、亚通用的。
一则短短的微信,让薛志强不禁想起快半个世纪前的下乡插队,想起了他队里的长尾。干农活离不开节气,别说还挺准,就说晚稻是:“秋分不出头,割倒喂劳牛”,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薛志强不免想起当年考大学前插队下乡时再熟悉不过的耕牛。说到“劳牛”,牠可不是泛泛而指的水牛,这是专指被用来耕地的“劳力牛”,就像一个青、壮年男社员,是个“全劳力”,要拿 10分工分的;而妇女最多也只有七分工。其它的那些小牛、快生犊的母牛、或已“年迈”的老牛只能安排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而这种壮劳力耕牛,到了农活忙时,是要没日没夜地干的,遇上了“双抢”就更不用说了。小暑小割,大暑大割,时逢小暑一开镰,就是四个星期马不停蹄的“双抢”。迎着星星起,伴着月亮归,日日不得息,如火如荼!
“双抢”意指“抢收抢种”,大暑一到,“双抢”进入高峰,就要尽快把早稻全部抢收回来,把晚稻全部抢种下去。每年的“双抢”动员大会上,生产大队林书记总会重复强调:“全体社员要拿出革命干劲来!今天一片黄,明天一片青!”这是全年中农活最苦最累的四个星期。平常农民省吃俭用,熬熬省省的,有一点什么好吃的都不舍得消费,都攒起来,连炒菜的食油都省下来,一直留到了“双抢”才拿出来。农民知道这个时侯人做得最辛苦,身体需要将养。“双抢”开始后,人就不分白天黑夜,并且马不停蹄一天不歇地一直要干到立秋。“晚稻不过立秋关”,这是一个绝对不能延误的节气,晚稻必须在立秋之前插下田里,因为若晚插一天,收割时将会推迟三天。
年年“双抢”一开始,凌晨刚过三点,生产大队的高音喇叭强有力地开始广播,嘹亮的革命歌曲把刚刚和衣躺下没一会儿的社员从梦中唤醒、催起,拔秧的任务刻不容缓。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的社员们,黑夜中,已经跌跌冲冲地蹒跚在崎岖不平的山路小道上,凭大脑中经年磨砺的导航仪,下意识地摸向田头。
蹲在泡满水的秧田里,几小时地蹲在那里,因疲乏而体力不支,大半个屁股坐进了水田都感觉不出来。一次队里分成两路人马拔秧,薛志强他们那一拨已拔完了一块秧田,领班的吃不准接着该拔哪一块,需要跑去队长那里问清楚,等他回来,全体等候的社员在田头都睡着了过去!
早饭就像法定一样,肯定是在田头吃的,家里所有闲空的、没有劳动力的老人与小孩都被全部调动起来送饭,各公社、各生产大队的全部中小学一律停课,配合“双抢”。中午回家吃饭的时间紧得只能仅仅扒一口饭的时间,如果谁正好路过自家的自留地稍稍摆弄一下,往往来不及咽下最后一口饭就得到生产队门口集合了。晚上要干到十点,直到月亮早就爬过了山脊,升到了半空。农民说:“我们田坞佬是:面朝水田背朝天,晒完太阳晒月亮。”
薛志强所在的第七生产队里的“长尾”就是一头壮劳力牛,牠是几头耕牛中的主力,农活一旦忙起来,就要靠牠来扛大梁的。
薛志强与长尾的缘分似乎都跟冬天有关。他认识长尾的头一天是冬天,长尾离开这个世界时,薛志强去向牠告别,也是冬天。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薛志强他们那批知青刚从公社开完会搭手扶拖拉机回到村里,脚刚落地,长尾慢悠悠地朝他们走来。因是冬天地里没活,放牛佬赶着长尾去山上吃草。牠来到薛志强身边,就不想动了,用牛鼻子蹭蹭薛志强的衣服,又贴近薛志强的脸,亲昵地吐着热气。到了来年的早春二月,天还是冬天,依然下着雪,薛志强与长尾开始了第一次合作,犁耕做早稻秧田。
二月的雪天,一个城里来的中学生,细皮嫩肉的,平日里都难得赤脚走路,更不用说踩碎了薄冰进到田里。这种寒冷彻骨薛志强从未体尝过,他顿觉大脑轰然作响。怎么会这么冷!他扭曲着脸,看看身边的老农。老农鼓励他,让他挺住:“咬紧牙!不要放弃,坚持两分钟你就不觉得冷了!”薛志强坚持了下来。果不其然,两分钟后薛志强不觉得冷了,继而还感到双脚像是开始微微发热。那是错觉,因为双脚已失去了正常的知觉!
过了白露就是秋分,是晚稻出头的节气。万一过了秋分出不了头,只好割倒用来喂牛,这些是留给劳力牛过冬的僵稻。到了来年,遇到队里用牛紧张,牠们还没得歇息。这时,靠享用难得的抽了穗但熟不了的稻苗来给牠们加强营养,是劳牛们唯一的口福和进补。
说人做得这么苦,那些劳牛就更苦了,人累了还能抱怨,还能吭个声,牛累了什么抱怨都说不出来,只剩下起早摸黑地干,然而换取的只是草和污秽的牛棚。薛志强跟着放牛的老伯看过牛,一是因为放牛老伯行走已经非常不便,为了不在家里吃闲饭,他硬撑着出来挣几个公分,但搬草清牛棚一类的事是绝对不能做了,不过老人管牛的经验队里还是缺之不可的。让薛志强做这份活,一是因为他是刚来的知青,活儿不重算照顾他,二是薛志强自己提出来的,他想熟悉熟悉牛,他要学习用牛犁田。犁田的技术在于如何把犁,犁把浅了田没犁透,没法插秧,而且浅了稻苗发不了根长不好;犁把深了牛拉不动,牛背老拱着,会伤了牛。有的年轻社员没经验把犁把得太深,老农就会高声骂:“你以为在你老婆的肚子上,把犁头插得这么深?!
扣住下一个农谚环节的是“秋分“,在秋分到来之前,晚稻必须赶上抽穗,如果秋分到了晚稻还没抽穗,那只好割倒喂劳牛了。平常,这句农谚容易被理解成:“割倒喂老牛”。“劳牛”和“老牛”是不一样的,“劳牛”是要扛大梁的劳力牛。那些到了秋风时节没来得及抽穗的稻苗,也叫“秋风稻”,对牛来说是很有营养的,对劳力牛是难得的补品,一般的老牛还没有资格享用呢!一个生产队,就是小队,120到 150来人口,也最多拥有两头劳牛,其他未成年的小牛和不中用的老牛只能干一些零星的散活,而劳牛则是农忙的主力,最重最累的活儿都压在牠们身上,最硬的、最难耕犁的田地都等着牠们去完成,不光劳动强度大,而且还要超时。人累了可以换班,但是队里劳牛有限,往往不得歇息。到了这时,劳牛就有口福享用晚稻刚抽穗但成熟不了的稻苗。
一个生产大队分有 10几个生产小队,薛志强所在的第七生产队,因人均田地多一点,土质好,所以每年收成比其他生产队都好,年底的分红也强过他人,好的年头一个工分能分到一毛钱,而别的队只有八、九分钱。薛志强读完高中,在农村文盲遍地的年代,一个高中生算是个知识分子了,他是队里的植保员和记工员。因为经济好,队里买得起两只壮实而昂贵的劳牛,有些收入差的生产队,只能拥有一头劳牛,到了农忙用牛忙不过来,还要找别的队借牛。有意思的是,本队的牛在自己队里干得好好的,很卖力,然而一到别的队,犁田用牛的换了别人,牛就不愿意好好干,时常怠工,挨鞭子也不认帐,真耍牛脾气。
薛志强队里的两只劳牛,其中一只他特别喜欢,牠不但体大有力,还很听话,干活诚实卖力,而且非常通人性。牠的牛尾巴出奇的长,特别明显地不同于别的牛,队里的老农说牠这么忠厚,尾巴又这么长,前世一定是马投的胎。为了跟牠配合犁田,薛志强会主动接近牠,跟牠搞好关系,而几次合作后,便产生了感情。"双抢“到了,虽然农活很忙,但休息时薛志强还是不忘记拿些带穗的僵稻去喂牠,每次去,牛看到薛志强来了,都会高高地仰起头,哞哞地叫,以引起他的注意,好像在打招呼。到了插完秧不需要用牛时,社员们去耘田,牠在田边吃草,看到薛志强来了就会马上仰起脖子。待薛志强过去抚摸牠时,牠会用牛鼻子在他胸前蹭来蹭去,像是在回报薛志强的抚摸。
这头劳牛不光干活好,还非常明理懂事。有一次在山里干完活回生产队要过分流河,正赶上在修理独木桥,不能用,如果绕到下一座木桥过河,那得走到山里另一个生产大队,有好几里地。社员中碰巧有个七、八岁的小孩,走不了那么远的路,队里的老农说可以让长尾驼过河去。农民会游泳的很少,知青不一样,薛志强自告奋勇伴长尾驼孩子过河,做个保驾。
平常这头牛到河里去洗澡,都是粗莽冒失地下水,有时会一跃而入。而今天牠知道自己的背上驼着孩子,下水前管牛的老农就说,别的牛不敢保证,长尾没问题。到了下水时,牠一反常态,非常小心慢悠地,先用牛脚在河地上摸寻不打滑的落脚地,小心翼翼地进入河里,下到一定的深度,便不再下沉,让牛背尽量地浮在水面上,不让孩子的屁股浸水。不发山洪时分流河也有五、六十米宽,河水有一定的流速,长尾就知道斜着逆流游过河,不至于到了对岸漂得太远。薛志强在牛的一边护航,牛不时地朝他转过脸来,那神态像在说:一切安然无恙!
到了冬天农闲,耕作了一年的长尾,为了节省饲料,牛就要被赶到山上去放养。放牛的,天才蒙蒙亮,就把牛赶到了山脚,牛会自己上山找吃的。到了傍晚,放牛佬到山脚去叫牛,诺大的山,满山遍野哪里去找。牛的听力远远超越于人,能听得很远。在山上牛听到了主人在喊,知道该回棚了,会下山来。有经验的老农有耐性,知道牛听到喊声下山需要一定的时间,会耐心在山脚等着。有时候碰上一些小鬼去收牛,喊完还没两分钟就不耐烦了,又继续喊。路过的农民就会骂:喊呦喊呦,喊死鬼啊!你以为牛会飞?喊了就下山?
一年冬天大雪封山,但长尾得照样上山找食。牛是白天不能关在牛棚的,会生病。那天长尾上山,因天寒地冻又是雪,不当心滑坡摔断了腿,下不了山。收牛的老农叫过牛,等过了时间,知道出事儿了,因为长尾从来会准时下来。于是找上山去,果真找到了摔折了腿躺在地上的长尾。牛没办法被抬回家,留在雪地里又怕被冻死,农民给牠搭了个草棚,希望长尾能恢复过来。
过了两天,长尾没有缓情,社员们都觉得牠好不起来了,没的救了,把情况反映到了大队。在农村,杀牛是犯忌的,平常的牛农民是不杀的,牛老了,干不动了,牛辛苦了一辈子,老了就让牠做些轻巧的活儿,牛是要把牠养老送终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动刀的。老农说,杀了牛,到了阴间牛要来讨命的。生产大队林文华书记专门上山去看了长尾,薛志强因为犁田用过牠,对牠很有感情,也跟了去。林书记对牛说:“我们只能再给你三天的时间,你就快快好起来吧!不然我们也没办法。” 杀猪的山沟佬去了两趟,对牛说,“我本来是杀猪的,不杀牛。你就赶紧好起来吧!要是过了三天你还站不起来,那就别怪我了,这是队里的意思,”并且两次都带去了秋分稻。
农民在传说,牛在山上多留一天,身上就少掉三斤肉。
过去,长尾曾经摔坏过一次腿,只是没这次严重:那是五月春意盎然的季节,万物春情勃发。一个大清早,长尾从牛棚里出来,看到溪沟对面一只其他生产队的小母牛,兴奋之下便冲了过去,忘掉了脚下一米多宽的溪沟,摔折了腿,半年过后才能重新上犁。
但这一回不一样,苦苦劳作了一辈子的长尾,最终还是未能站起来。
十一、 老黄
事情发生在薛志强落户的生产小队。故事真有其事,老黄真有其人。老黄跟薛志强住得屋前屋后,同属一个生产队。这是一个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故事,发生在江南的一个山村。老黄寻寻觅觅,觅觅寻寻,他在寻觅什么?是想把他这一生所失去的找回来,还是在索求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那些他从来不知而从未体尝过的东西?然而老黄的执著、他的不懈、他的孜孜以求又教读者作何感想? 二十年的喃喃自语:“我为爱情付出了代价”,又该作何解读? 他想以此表达何种心迹?......老黄给读者留下了宽广的想象空间,耐人寻味。
是人类繁衍的地方,必有情感生活的存在,只是其形式与表达上的相异迥然罢了。老黄不仅只是老黄本人,他是中国农民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缩影。
让我们跟随薛志强,走一趟老黄的心路,读一读《老黄》
······
里坞村的老黄本不姓黄,姓绿,只是因为那年公社卫生站来村里为社员们体检,一见老黄,觉得他脸色黄得出奇,以为患了黄疸,抽血到县医院作化验,并无异常,只是虚惊一场。在平静的山村,这算是一大新闻,人人口耳相传,一夜间,老黄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而且从此以后,人们不再叫他的真姓,见面只称他是老黄。随着时光的过去,他也应和了大家的称呼,好像自己真的不再姓绿,而改姓黄了。
每逢村里的曲街窄道上有人与他相遇,便招呼他:“老黄上哪儿去?老黄吃了吗?”
老黄对这样的称呼也不作为奇,业已视为寻常,很自然地回答:
“先去自留地看看。一会儿回家就吃。婆子已把饭烧好了。”
时间久了,大家也慢慢地淡忘了老黄称谓的由来。
直到村里放映了革命样板戏《智取威虎山》后,戏里的一句台词让大伙儿又想起了老黄本不姓黄,只是因为他脸色黄才叫他老黄。打那以后,村里人见了他又不再叫他老黄了,而是打趣地用戏里的一句台词问他:“怎么又黄了?”
起先是几个逗乐取闹的村民这么做,时间一久,谁见了他都这么问。一开始,老黄不习惯这种玩笑,觉得别人在戏弄他。这种被人取笑揶揄的感觉让他不快。但久而久之,对这种玩笑他也只好无奈认命,甚至自己也不时地学用戏里的另一句台词幽上一默:
怎么又黄了?———防冷涂的蜡!
生产大队林书记在广播里还表扬了他,说老黄活学活用,让革命样板戏在里坞村蔚然成风。
在村民中,老黄算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他虽从未进过高等学府,但年少时曾读过几年私塾,通晓不少中国古书,《四书五经》亦能背诵成章,在当地是个乡里秀才。
而且老黄对爱情的追求也独具一格。当然这跟当下年轻人谈恋爱、搞对象的方式不能相提并论,他都年逾半百了。不过老黄人老心不老,虽已两鬓霜色,但心里却青春永驻。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了里坞山村,给本地村民带来了城里人的社会主义新风尚。知识青年谈恋爱,溪边月下,茶蓬草丛,要多大胆有多大胆,要多浪漫有多浪漫,让村里人看得痒眼,把老黄乐得心花怒放。
邻村的山坳里是市委的档案库,驻扎着市警备区的一个班。为加强军民团结,建立鱼水之情,解放军时常来村里给村民放电影。晒谷场上拉起了宽大的银幕,方圆几里的村民、山民都赶来看电影。今晚放的片子叫《甜蜜的事业》,讲的是年轻人的爱情和计划生育。
老黄虽上了年纪,但骨子里仍透着对爱情生活的渴望。与老伴讲定,为了占个好位子,早早吃过晚饭,收拾停当,不等天黑就去了晒谷场。出门时,老黄提议一起走。老伴死活不肯,说都老夫老妻的了,还并排着走,像什么样,丢人现眼,让人笑话。非得跟老黄拉开三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去看电影。
看完电影回到家,老黄对着老伴直发感慨:
“瞧瞧人家,夫妻生活多有情调,甜蜜无比,哪像咱们过得没有一点色彩:白天出工过河溪,怕你湿鞋,我背着你;晚上收工回家后到了夜里,你背着我。就这么两招,百日如一,千日不变,既不浪漫,也无新意。听人说,谈恋爱,搞对象,跟偷情一样,总是黑灯瞎火、鬼鬼祟祟的,味道可不一般。我把你娶过门之前,连你的影子都没见过,上哪儿去拉你的手,都不知道你的脸长得像冬瓜还是像南瓜。等到过了门,你好歹是我的人了,这碗菜反正早晚留着我去吃,不用慌,不用争,不藏不掖,不用避人耳目;天色一黑,落下蚊帐,不急不缓,名正言顺地行周公之礼,例行公事一般。就缺了那么点儿刺激。谁都说为爱情是要付出代价的。我这辈子还真没尝过什么是心跳的滋味。”
老伴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你喜欢,我们也可试试。”
老黄说:“那好。比方说,我俩也学着谈恋爱的劲头,偷偷地幽会,见面不能安排在白天,而是放在半夜三更。等到鸡犬宁静,村里人都睡了,我偷偷地来找你,不能从大门进屋,要从窗口爬进去,就跟做贼似的。你守在窗后,不能开灯。我轻轻一叩,你把窗板推起,启开一道口子,我探上头来,先亲个嘴,互相搂着脖子。接下来我从窗子爬进屋里,然后蹑手蹑脚地摸上床,不能出声,不能让邻居觉察。嘿,这种滋味可非同一般!”
老伴见老黄说得眉飞色舞,一句:“真不害臊!”不过心里却想:“果然有这番好滋味,咱不妨就试一次?”
老俩口子择定某日风高月黑之夜,时近三更,老黄佯作半夜摸黑而来。先是轻轻一击窗下,老伴听到信号后,便推起窗板。老黄梗直着脑袋,亲完了嘴,正要搂抱脖子,一不小心抹掉了支撑窗板的木棍,窗板猛地一下砸在老黄的后脑勺上。老黄啊呦一声倒在窗下;老伴一声惨叫,惊动了左邻右舍。
乡亲们手执火把回拢过来,发现了倒在地上的老黄。老黄摔成了中风,虽无生命危险,但他从此半身不遂。······
此后,每逢知青从家门口走过,老黄会喃喃自语:“我为爱情付出了代价。”
······
几年后,知青纷纷被调回城里,带走了城里人那种浪漫的风情,留下了古朴依旧的民风,留下了半瘫的老黄。
二十多年过去,知识青年回乡探亲,老黄还在说:“我为爱情付出了代价”......
十二、 叶儿
叶儿救儒——弘扬知恩图报!
“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祖国在召唤,人民在召唤”……一九七四年,年仅十八的薛志强,于宁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为响应祖国人民的召唤,打起背包,告别父母,离弃城市,来到浙江、桐庐、儒桥村插队落户,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与当地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打成一片,为时三年,直至文革结束,一九七七年考入“北外”。
小说《叶儿救儒》是薛志强为纪念不曾忘却的知青生活,为思念朝夕相处的山村社员,为怀念与之休戚与共的儒桥村而作……
叶儿幼小丧父,与娘相依为命,孤儿寡母,度日惟艰。但叶儿天资聪颖,长得浓眉大眼,直鼻方口,两耳垂肩,村里人都说他生有一副天子相。为母闻之虽觉听得顺耳,但心想这只是村里人说说好听话而已。
一日,叶儿放学回家告诉母亲,说他今天路过村庙门口,泥塑菩萨站了起来。为母骂儿子胡说八道,看花了眼。次日,儿子回家又跟母亲说:
“我不是骗你,是真的,今天菩萨又站了起来。不信,你就跟我去看。”
母亲将信将疑,一把抓起做女工的剪子,随儿子而去。快到村庙时,母亲喝住儿子:“你先别过来,在这里等着,我叫你你再过来。”
母亲转身进了村庙,把剪子搁在菩萨盘坐的泥腿上,然后退出庙门招呼儿子过来。没想到儿子刚走到庙门口,搁在菩萨腿上的剪子霍然落地。母亲一下子明白了儿子果真是天子命。他生有一双慧眼,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村里人的话没错。母亲顿时感激涕零,一把揪过儿子,卟嗵一起跪在菩萨面前,口中不停地喊道:“菩萨有眼,大慈大悲,大德大福!”
回家后,母亲心想,这定是他爸前世的造化。一边给儿子做饭,一边想着:自男人走后,村里张家、李家、三叔、五婶的时有接济。儿子将来有了出息,得办酒请客,好好报答人家。想到此,她不禁喃喃自语:到时张家一桌,李家一桌……!
灶师菩萨,也就是灶王爷,生来眼花耳聋,听成了张家一刀,李家一刀,把话传给了玉皇大帝。玉皇大帝闻之,心想此人将来当了皇帝,必定百姓遭殃,便下令雷公菩萨,为民除害,拿雷劈死叶儿。
一天下午,叶儿正帮着母亲在院子里收拾柴禾。无端好好的天气一转眼变得乌云翻腾,雷声轰鸣,暴雨倾盆。为母赶紧拉着叶儿进屋躲雨。
雷劈越来越凶,闪电越打越急。母亲到堂门口一张望:“不好!今朝的雷电是直冲我家而来。” 她猛地想起了要当皇帝的儿子,莫非是谁走漏了风声,招惹了天神?
此时,雷劈一阵急过一阵。“糟了,这样下去,我儿今日必死无疑!”恐慌中,母亲突然想起村里有人说过,雷公要劈死人时,唯有一种办法可以救命,就是死死咬住门槛。母亲拽过儿子,让他死命咬紧门槛。
雷公狂怒,轰隆声一阵压过一阵,闪电越逼越近,已经劈到了堂前。突然一声巨响,雷劈落地,正打在叶儿身上。母亲狂呼一声,猛扑过去,把自己罩在儿子身上……
母亲紧紧搂住儿子,痛不欲生。然而,叶儿却从昏迷中苏醒了过来。他没死,他活了下来,是千人踩,万人踏的门槛救了他的命。不过,他的天子身架却已被打成了要饭的骨头。
......
叶儿没有了天子的命,成了一介顽童,但雷劈时,他因死死咬紧了门槛,所以他的圣旨口并没有被雷公打掉。他虽仕途无望,成不了大器,但他的圣旨口依然灵验,说什么是什么。
村里人平时都怕他,躲着他,生怕他口无遮掩,说了不吉利的话,妨着了他们。尤其是遇上家里置办大事,谁都唯恐他的出现。
不日,三房家要筑茅坑。农村人造茅坑跟造房建粮仓一样均属大事,这影响到日后肥足土沃,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财运亨通,要求个吉利。
叶儿不再是天子了,所以言谈举止也不矜细行,而是随想随说,信口开河。三房,就是那三伯家,眼下大兴土木,不免群童围观,叶儿也跻身其中。
三伯一见叶儿,立马大声冲他喊:“滚开,你这个说话不靠谱的臭嘴!今天你敢来胡说八道,当心连你要饭的骨头都保不了。” 叶儿耸耸肩道:“放心吧,三伯,今次你造茅坑,我连屁都不放一个!”果不出叶儿所言,三房家的茅坑完毕,日后有谁内急了上去,不但不解决问题,甚至连大气不出。
母亲见儿子终日闲游,无心向学,大为失望。
一日,几位儒生乞食进村,到叶儿家歇脚,要碗水喝,见叶儿长得一表人材,心里喜欢,乐意收为学生。为母心想,儿子在村里时常出言不慎,多有得罪他人,还不如让他随儒生们而去,兴许换个环境让别人来教,他反倒能学好。于是答应了儒生,让叶儿随他们而去。
叶儿走后三年,一日母亲病重危殆,自知历日不多,临终留下遗言。 吾子叶儿听准:“你生就天子命,是你父亲的造化;天神误会了你,是为母作的孽。我今生别无他求,只望你有个出头之日,以报天下众人的救命之恩。” 说毕撒手人寰。
时过廿年,叶儿成了儒家得意门生,某日率群儒游历四方,传授儒学,来到桐庐,择道回村,走访故里。不巧正赶上山洪暴发。快速飞涨的分水河,切断了儒生们的活路,不识水性的众儒,危在旦夕。叶儿想起母亲临终遗嘱,暗地思忖,既然是千人踩、万人踏的门槛救了我的命,人得感恩,要知恩图报!
想毕,叶儿俯下身去,拱起背,口中念念有词,把自己变成一座孔桥,让奔腾的山洪流经自己的腹下。众儒生从叶儿背上踩过,因此而得救。
五百年后。桐庐境内,富春江边的桐君山上有一座天神庙,庙里有位高僧本为儒门学子,半路出家修行在此,一日得获鼻祖孔丘之托梦,遣其出门寻访分水河畔,祭祀叶儿祖坟,探望其家眷后裔,以报当年叶儿救儒之恩。
高僧入村得悉,叶儿家并无祖坟留存,且后人又香火已断,惟独村头分水河上的那座石桥是叶儿依存的化身。为救儒生,以报答众人,他让自己变成了千人踏、万人过的石桥……
高僧闻之,仰天长叹,求村民取出文房四宝,挥毫泼墨,写下“儒桥”二字。
此后,山村以“儒桥”得名,成为“儒桥村”,传至今日。
十三、 吃茶
在薛志强当知青的年头,一般农村人干完活回家,渴了便打开水缸一瓢水解决问题。因薛志强所处的山村是个产茶圣地,于是他们村里的农民喝茶成了日常。
茶叶分多种等级,除了季节的划分,如开春的头茶级别最高,其中有极品“明前茶”、“雨前茶”,它们的值钱是以稀为贵,因初春新茶一冒头就可以开始摘采,两叶一芽,采茶出数量极低,产量有限而为稀罕,价格也特别昂贵。并且市面上还见不到,均已被特供。
这种茶,首先是好看,鲜嫩的茶尖泡开后,呈竖立状,漂在透明的茶杯里,立立在目,没有一朵会躺下;其次是清香。经过加工制作,茶素芬芳,沁人心脾,为难得佳制,西湖“龙井”尤为首选;再者作为好面子、讲排场,能喝上这类茶叶或以此款珍品招待来客,不失为一高级档次;
然而,从健康角度而言,以上所提要素一概不着边际。缘由此类高档新茶均茶素太细,达不到喝茶药疗的目的。出于健康考虑,须喝老茶,喝五级以上的老茶。这种老茶,茶素厚,耐泡,药疗作用强。俗称,很寡。极有助于去脂、防“三高”。对营养过剩的群族缺之不可。
薛志强这代人,就是年轻的,眼下均已年近“古稀”;年长的“老高三”或大学生前辈,都已走近“耄耋”。于是乎,人到晚年,健康成了长寿至关重要的话题,这是名禄、荣辱已日渐不能望其项背。
然而农民当年喝茶并非出于健康考虑,而是他们的贫困所至。但是因喝茶导致健康长寿,是歪打正着,不谋而合。然而薛志强年轻时代的喝茶经历不由让他反思,回味无穷!
薛志强所在的微信群里,每到“五四青年节”,定会出现有关青春年代的话题。有过经历的过来人,都会情不自禁地连连上自己早年的知青生活。那是薛志强们一代人激情燃烧的岁月。
日前,一条从年轻时插队的乡村传来的消息让薛志强惊喜,闻悉当年落户的大妈,虽年逾九十有三,听说依旧在外孙圆珠笔厂上班帮忙。她身无病痛,健康无恙!
说起大妈,她是年仅十六时从高山老林里远嫁薛志强插队的“田坞佬”村落。在农村多年,薛志强一般不会无辜不出工,去大妈的娘家玩,那是历年中难得的一次,他跟房东弟妹及邻居孩子结伴而行。去时,有一整天的行程,他们几人一早出发,一路翻山越岭。那真是山里山,湾里湾的,才爬到半山腰,白云已被踩在了脚下,直到傍晚才抵达外公家,即房东大妈的父亲。外公来村里时薛志强见过几面,那是他跟家人下得山来采购生活必需品,顺道看望女儿。是年,外公已八十出头,虽归程路途遥远,一路登山越岭,但他还要肩负 30来斤的物品上山,步行大半天的路程。
薛志强跟孩子们夜宿大妈娘家,村落位于山顶,即使是盛夏,但天一抹黑依然寒气袭人。晚饭后聊天,不围着火盆不行。那是七十年代的往事,农民物质匮乏得穷叮当。薛志强身为知青,来自城里,在大妈娘家算是稀客上宾,然而家里最好的招待,就是晚饭后围坐火盆时,能从谷仓取来几个半大不小的番薯,塞进火盆,烤熟了香气扑鼻。这是极为难得的奢侈,平常只有当主食才能吃到。而且薛志强虽留宿三夜,并非夜夜享有如此厚待。彼时,农民的日子过得真是吃了上顿愁下顿。
然而就在第三个晚上,一次意外发现超越了薛志强的常识。他起初为之疑惑,经年过后几十载仍念念不忘。日前因微信交流,对大妈家的往事,他不觉恍然大悟。
在大妈娘家的第三个晚上因没了番薯,于是大家只有喝茶。顾名思义,喝茶光喝足矣,不用咀嚼。但薛志强看到外公喝着茶并时时咀嚼,颇为疑惑不解,且又不好意思打听,询问别人在吃什么颇为不合时宜,于是不禁朝外公多望了几眼。外公似乎看出薛志强的心思,笑笑道:“我在吃茶呢!”
北方人说“喝茶”,但南方人称“吃茶”、“吃酒”,甚至连香烟也吃。自然,当时场景薛志强瞬间明白,外公是在名副其实地吃茶,遂问:外公连茶叶也吃?外公答曰:“是的,比起野菜,茶叶算是好东西!”
“吃茶”让人联想到吃野菜。在温饱不济的年代,农民的光景,饥馑无时不在,能吃的野菜非常多,时值青黄不接,野菜成了餐桌的主题,像荠菜就是,为大家喜爱、吃得顺口,是穷人舌尖上的春天。时至今日,营养过剩,“三高”肆虐,“吃茶”和吃野菜却成了理想的保健食品,吃野菜成了上等席。
彼时,外公这么做,只是为了填肚充饥。农民们舍不得把任何能吃的东西扔掉。时过境迁了四十年,饥饿已被国人淡忘,年轻的几零几零后,从没体尝过饥饿的滋味。而老一代人,眼下健康话题被提上日程,成了至高无上。听闻大妈如此高龄还在上班,薛志强下意识地联想到了外公的“吃茶”。
外公家出过多个百岁老人,那还是医疗条件极为落后的七十年代。家人不仅长寿,而且健康,难得生病。山上没有诊所,连个赤脚医生都没有,若不是为了购买生活必须品、不是为了看病,或许高山人会终身不下山。 山民一辈子住在山里,跟世外桃源一样。日常生活的小用品,有翻山越岭的货郎担送货进村,山里有自己的小木、大木。大木造房子,小木打家具。实在缺了什么,就派人下山一趟。
外公家有个亲戚,一辈子没出过村。年过八旬,有回病得不轻非进医院不可,被人用门板抬下了山。下到乡间公路,来了大卡车,他非要让人在路边歇下担架,要好好目睹一下这个会移动的庞然大物。他说能动的,他这辈子见过最大的就是牛。
那是个为世人罕见的长寿村,全村从未有过癌症纪录。村里有个年近八十的老人要出门,背后传来关照声,让他出门走路当心。那是他的父亲,百岁老人一枚,依然巨细无遗地管着全家。
眼下中国人进入了一个物质丰富的时代,人到域外,尤其近来几年,薛志强一直在琢磨大妈家的长寿秘诀。几年前他曾上朋友家做客,巧遇朋友的几个亲戚也在。亲戚们都上了年纪,老家在安徽农村,饭后喝茶,泡水三轮饮毕,她们用筷子挑出茶叶,嚼嚼吃了。当时薛志强觉得奇怪想问个究竟:“这茶叶你们也吃?!” 她们的回答:“为什么不能吃?我们那里人都是这样,当年困难时期剩茶可算好东西,我们吃了一辈子!家乡人还说,这东西吃了长寿!”
难道果真如此?薛志强当时没往心里去,现在大家热衷探究生活质量。一日,他无意中也吃了茶叶,而且觉得味道很能被接受:
几十年来薛志强一直有喝茶的习惯,而且只喝绿茶,喜欢老家的龙井。他喝茶不求口感,仅视喝茶当作健康疗药,日日一大缸,来回冲上几次,足喝一天。每次回国买茶,一级、二级的不选,不是因为价格,而是觉得茶叶太细,茶素不足,不能达到预期药疗,非买五级以上的老茶。其实他也早有耳闻,特级绝品的西湖龙井市面上见不到,都特供给了中央及省委机关,但他有幸曾喝到过几回,那是在人民大会堂,是因外事工作的际遇。
老茶质地厚实,泡出的茶水浓度高,成分足,来回多冲几回也不失茶味,并且最后隔夜泡透,翌日将茶叶吃掉。
薛志强初次吃茶,实属偶然。有日傍晚,薛志强喝干了茶但未续水,家里孩子要将茶缸拿去别用,暂时将茶叶腾放在一个小碗。因天色偏晚,薛志强没戴眼镜,将碗里的剩茶误当成了海带丝,撒点生抽想尝尝。开始只觉酱油的鲜味,嚼后才知吃的是茶叶,但味道清新鲜美,让人觉得无比可口。
这不期的体验让薛志强想起昔日的外公,他的嚼茶恍若眼前,薛志强明白了泡后的茶叶可以食用,不但口感爽人,更是不可多得的健康食品。说来也是,历年来,绿茶一直被联合国认定为第一健康馔食。
听闻大妈年过九秩还去厂里帮忙,家里又是百岁老人几出,让薛志强下意识把外公“吃茶”跟长寿想到了一块。
尽管长寿的要素很多,但常年“吃茶”起码是重要原因之一,是有百益无一害。既然茶水能喝,又极有利健康,那么茶叶何尝不能吃?味道头一回或许陌生,但怎么也好过吃中药;既然加佐料味美可人,而吃药会是苦涩难捱,让人难以接受。而“吃茶”反倒成了佳品,又何尝不为之?
本来好好的健康食品,若视之为糟粕,弃之如垃圾,岂不惜哉?地球的资源终究有限,已趋日渐枯竭,浪费更不应该!这么想来,可见大妈及家人的健康长寿,其奥秘跟“吃茶”会否密切相关?
想到农民家家吃野菜,“吃茶”就成了天经地义。在京搞外事,薛志强听说过一位国家级领导人,喝完茶每每把茶叶吃了,称:能吃的,就不要浪费。
几十年后还有一个迷让薛志强茅塞顿开:那时农活累人,无论夏天还是冬天,干完活回到家,薛志强必定满喝一肚子茶水。大妈有个硕大的茶钵头,能泡上八个十个立升的水,是全家六口人一天的饮料。大妈时隔一两天要换新茶。寄居大妈家多年,现在薛志强忽然想起,可从未见过被大妈遗弃的残茶,一次也没有!
过去,他对此事并没在意。今日想起仍不禁疑惑,剩茶莫非是大妈吃了?直到前不久才得以证实,的确如此。大妈出于不好意思,生怕在城里知青面前有失脸面,中国人的贫穷或节俭都会让人自惭形秽!这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社会心态。事实是,原来在薛志强出工之际,大妈趁家无别人,为避人耳目,悄悄把剩茶吃了。
借助微信之功能,薛志强多年的疑惑,从大妈的晚辈中瞬间得到确认。
吃茶和吃野菜,又是何等有着自然关联!随着时代的发展,两者都成了人们难能可贵的保健食品!
十四、 猎物
01. 递烟
薛志强不抽烟,但去插队前,父亲已为他攒了半年的烟票。父亲自己也不抽烟,只是偶尔为了应酬,陪人抽上一口,他没有烟瘾。即便家里的三叔是个烟瘾严重的老烟枪,烟票也没他的份,父亲严厉把关。下农村前父亲对薛志强说;“我昨天把家里的烟票都买了烟,你去农村时带上。我知道你不抽烟,但人到了乡下跟农民打交道,想搞好关系递根烟,给些小恩小惠至关重要。时常烟还挺管用,我们出门跑供销的,没烟开路,跟人连话都搭不上。”
就这样,薛志强虽不抽烟,却带上了三整条烟上了路,一条烟有十包。
薛志强牢牢铭记父亲的嘱咐,插队几年日日烟不离身。一旦遇上大队领导、小队干部和那些有名望、在队里凡事能说上话的老社员,只要在村落的窄街陋巷里邂逅,打个招呼问声好,便会随即递上烟,给点上火,有话没话地搭讪攀聊,哪怕说不了三五句也是如此。递烟像是例行公事,成了必须,只要碰上了,是务必完成的任务。
凡接到烟的,无论此刻心情如何,都会马上堆起笑脸,变得开心。不仅是因为得到了实惠,更多的是为受到城里知青的尊重而感到欣慰。
乡下人从来带有天生的自卑,经济落后的山村历来无法跟城里相提并论。要不是因为上山下乡这场政治运动,为响应国家号召,这些城市青年谁会来穷乡僻壤的山沟农村? 农民想要进城,这恐怕是百年不遇的机会。在城里人看来,他们还不是被认为土得掉渣得乡巴佬,谁也不会对他们产生丝毫兴趣。他们打交道的充其量是进城卖农家货的郊区农民。这种世俗偏见沿袭了上千年。现在好了,乘着上山下乡的热潮,大批知青相继下到农村,拜农民为师,向贫下中农学习,还得强调要虚心学习,这可是知青们的政治态度,事关他们的前途和未来!日后想调回城里、或被推荐进大学,不就是靠队里干部和社员们的一句好话从而决定了他们的一生?!
农民家里落户了知青,农家形如攀上了城里亲戚,老农便有了机会进城走走,夜宿知青家,知青家长尽着好吃好喝地招待他们。其实城里人的日子也过得捉襟见肘,不时有人还须告贷来款待“乡下亲戚”。
知青家长在单位请假,陪同“贵宾”游览名胜景点,所费不赀。图的是为了让房东善待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女知青更让家长放心不下。眼下城里出现了新景象,一个年方二八,穿戴亮丽的城里姑娘,恭敬礼貌、小心翼翼,唯恐呵护不周地陪同衣衫简陋、乡里乡气的农民伯伯逛商店,这可是一道刺眼的风景线,这在城里人过去的几十年里是见所未见。串过了“城里亲戚”的家门回到生产队,不免有人会议论作比较,哪家的伙食肉多,哪个知青家境优渥,回礼丰厚。城里人也会不无调侃,“穷亲戚”们背去了一麻袋番薯,跟免费吃喝、住上两个星期成了等价交换。回程时,那只装番薯的麻袋也不会落下,美其名曰:这玩意儿城里人用不着。
中国农民与生俱来的天性就想得便宜,这是因为他们历朝历代的贫困所决定。“小农经济”是要把紧自己的饭碗。薛志强的父亲在社会上混,见多识广,他让儿子带足烟,他谙悉这个道理。
现在知青来到农村,对一部分村里人不失为天赐良机,尤其是村干部,他们是第一批受惠者。闭塞亘古的山沟,因为知青们的入驻而破天荒地打开了通往外界的大门,中国的乡野文化与精神文明得到了提升;然十年动荡后,这批返城知青的回潮,反之又为城市构筑起一道坚实基地。然而在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时代,年轻的城市儿女却将一腔真情热血尽洒在乡村的土地。他们自觉承载起一份热忱、一份责任、一份担当。
一支烟不能小觑,它是伸手可及的实惠,这于贫穷的农民很在意,它有价值。在农村生活一段时间,知青就会明白一个道理,农民不是因为人品缘故才贪小,而是物质匮乏使然,谁活到了他们这一步,谁都无异。谁要想跟贫下中农搞好关系,物质上做出让步势在必行。农民愿意跟你交朋友,逢年过节主动时不时地记着给你送粽子、送年糕之类,不言而喻会指望得到价值更高的回报。至于知青下一步如何礼尚往来,就得看你会不会做人了。
知青植根于农民中间,如何待人接物,是处事为人的窍门。若处置不当,遂会影响深远,留下后遗症。下到农村过不了半年,知青们都能悟出这个门道。谁对农民有失大方、慷慨得不够,无意中就在得罪人。但又有哪个知青会去做此类社会心态的剖析?无形的社会压力只会让人人随波逐流。
然而,若是谁也不给农民施惠,那么农民对每个知青都会一视同仁;但是一旦有部分知青通过施惠增进与农民的亲近,以获得人际关系的优势,这时别的知青就会处于被动,失去本应的平衡。而对农民这个连最根本的温饱问题都尚未解决的群族,他们的传统思维不可能脱离井底,提升到精神层面。他们只能目光短浅,仅顾及眼鼻子底下的既得利益,不会有别的选择。城里人之所以看不起农民,缘由是不理解农民的境况,没有分析到这一步。城里人认为农民贪小、自私、有心计,如果这么想,那即是城里人对农民的偏见,是他们不谙世道不了解农民,不懂社会不同阶层人之间的通理性。一根烟虽小,隐匿其后的社会关系学及生活哲理,学问颇大。
薛志强的递烟还是一种待遇,他无意识地把不同等级的农民区分了开来。能被他敬烟的,不是村干部的级别,就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物,这些人因此也受到村里其他人的另眼看待。有一回薛志强路遇大队书记,不可能不打招呼不递烟地过去,他照例打了招呼递上烟。正巧书记身边有个普通社员在谈话,为不伤面子避免尴尬,薛志强给那社员也递了烟。第二天在生产队出工时,那社员兴奋不已,把递烟的事来回叙述了好几遍。一旁社员不屑地说,不就是因为一根烟嘛,有什么值得如此大书特书的!想不到这社员的回答是:“这可不光是为了一根烟,知青能给递烟,这可是一种档次啊!”
薛志强敬烟,成了村里一件新生事物,也是农民热衷口口相传的新闻。时隔不久,社员们八九不离十地都知道了哪些人有资格享受敬烟。有村民走在薛志强前头,遇上了队干部会开句玩笑:“给你递烟的就在我们后头,你的烟有谱了。” 薛志强回知青点必经的村道,也是某些干部很愿意走的路,遇上了薛志强,就会有意外收获。受烟者,每每接烟时都会眉开眼笑,就是正有烦心事,也会一时喜上眉梢。这种物质上的得惠和人情上的受待见,这表明了自己不一般的身份,是为普通社员可望不可及的,年轻社员就更别奢望了。时间久了,队干部们也习以为常,成了理所应当。只要远远看到薛志强,他们就会心生期待的喜悦,而薛志强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中华民族是个自甘认命、宿命感强的民族,温良顺从,半个世纪以前更是如此;中国百姓除了文化教育、人性启蒙,其品质及与生俱来的传统习性和或多或少匮缺的责任感,导致了他们容易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的听天由命。得不到递烟的社员不会因此视之为不公,这其实无异一种行贿手腕;而对有权有势吃白烟的,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对权力的滥用,是一种不合理行径。反之,也正是基于广大农民的存在,才创造了产生干部的前提。是这些农民不知不觉中赋予了干部们的权力与权利。这点,农民不会有意识,更不会去思考,而在干部们眼里,这是天经地义。老百姓心甘情愿认命臣服,只为自己没本事当不了干部而自认倒霉。且于薛志强,他还为自己给得起烟而自鸣得意。他认为这是自己的烟,他自有支配权,爱给谁是他个人的事,从未觉得有何不妥。然而他没想过,他的小恩小惠并非无缘无故、不求回报,这种施舍饱含着期待;诱饵即抛出,猎物将来就不能等闲视之。
薛志强指望的回报就是将来招工、上大学。今天他微弱的付出将换回来日硕大的收益,而这种有利可图的“交易”,正是拿损失农民或别的知青的切身利益做筹码。这一点薛志强当然想不到,他不会也不愿意去想!
普通农民哪怕再爱抽烟,心知肚明薛志强兜里的烟与他们无缘。除了羡慕,只好望洋兴叹。这种认命服从,是有悖应有的责任感。声张正义,是要有所付出,甚至牺牲;而做不到这一点,又是惰性所致。人人都在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大家马儿大家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谁都指望别人出头去努力,自己坐享其成,结果导致社会冷漠。有人赞赏这是中国人安分守己的优良品质。然而,这种“安分守己”往往以损失他人利益、最后损失自身利益而告终。
于是乎,薛志强的递烟成了家喻户晓,谁都知道这个知青自己不抽烟,然而永远烟不离身!
知青点设在后山岭,虽离老村有百来米路,但除了知青们,也有些农家坐落在此,生产大队的看山佬就是其中一家。
看山佬平常很少主动跟知青搭话,他非常自卑,觉得城里青年眼睛长在头顶上,不会看得起他。他就是主动搭话,知青对他也一定兴致索然,自讨没趣又何苦?于是平日里他跟知青过往疏离。然而一天夜里,他的烟瘾来了,身边连一根烟都没有了。他本来口袋里还有一角钱,原打算买一包八分钱最便宜的,这样夜里的烟瘾问题就解决了。万万没想到收工回家还没来得及去买烟,老婆说家里没盐了,买半斤盐要花掉八分钱,他只好交出仅剩的一毛钱,他的烟钱就这样泡了汤。看着烟盒里仅剩的两根烟,他侥幸着能顶过这个晚上,明天去队里向人告贷买一包。此刻,他刚收工到家,人一乏了,就想抽一口放松一下。吃了晚饭,抽烟人都有抽烟的习惯,他身不由己地摸出最后一根,心里打算一会儿就去睡觉,睡着了就能熬过这个晚上。
然而,他越是惦着没烟,心理负担就越重,今晚就越顶不过去;越紧张,就越是睡不着;越是睡不着,烟瘾的袭来就越强烈。开始他尽力忍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快快睡去。然而情急之下,睡意瞬间全无,人变得异常警醒。逐渐地烟瘾开始发作。他上半身的神经变得躁动不安,继而便是双手无所适从,总想抓东西,但又不知道要抓什么。背脊上,如每次烟瘾来时感到的燥热。既而嗓子眼里开始蠕动,很快这种蠕动变成了某种微弱的爬行状。爬行的感觉逐渐变得激烈,成了有一阵一阵的节奏感,而且持续得让人越来越无法忍受。爬行的状态迅速展开,布满了整个喉咙。他感到,仿佛有无数条密密麻麻的小毛虫在嗓子眼里往上窜登。他已不能继续平静躺着,身体下意识地扭动起来。
睡在一边的妻子知道丈夫的烟瘾犯了,想到为了买盐,傍晚拿走了他仅剩的烟钱,不觉有些内疚,但这也是不得已的事。现在,她没有别的绝招,帮不了丈夫抵御烟瘾的忙。这时她突然想起队里有男社员们开玩笑时说过的真话,“男人跟老婆干那事儿时,是不想抽烟的。” 她觉得这是她眼下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了,遂想跟丈夫亲近一点,撩起他的性趣,让他发泄一下,以打消他的烟瘾。她将手朝丈夫的小肚子方向伸去。她在向他发出信号,欲挑逗、刺激丈夫,提起他的欲望。队里会抽烟的男人无一不一致表示,都说一旦上了老婆的肚子去犁田,插进了犁头,人就会全神贯注,把抽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不幸的是,妻子今夜这一招不灵,也许今日时辰不好,她这么想。显而易见,看山佬今晚一刻也不曾忘记无烟的危机。抑或他若还有备烟,这种烟瘾的急切还不至于这般强烈。他越渴望得迫不及待,越摆脱不了精神上的桎梏。他一把甩开老婆的手:“我不要这个!我要烟!”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买盐也不是我的错,你让我还能怎样帮你?”看山佬无言以对。“都快半夜了,就是有钱,供销社也不开门,上哪儿去买烟!”妻子说。
天无绝人之路,这话当真!“我出门去!我去找烟!” 看山佬几乎高声嚷了起来,说着跃然起身,“我知道哪儿有烟!” “你是说那个递烟的知青?” 妻子很肯定地问。
薛志强今天心情非常恶劣!三天前,因为生产队里他曾经合作犁过田、他心爱的劳力牛长尾在山上滑坡摔折了腿,一直缓不过来,今天被杀了。社员们用箩筐把血淋淋的牛肉抬回了队里。牛血人是不能吃的,但也值钱,可以用来泡渔网。因山路遥远,就放弃了用木桶把牛血扛回家。为排解心中的郁闷,薛志强跟知青好友雷群讲好晚上一起喝酒。傍晚时分他专程去了供销社买好一瓶白酒,心想,反正这几天大雪封山,估计明天队里也不会派活,干脆跟雷群喝个通宵,明天睡一天。买酒时,供销社的经理说,“这两瓶人参酒进货都三年了,你买走的还是第一瓶。” 薛志强想:“农民一年到头见不到现金,为了半斤盐,要等着老母鸡下了蛋去换,两元钱一瓶的酒,对农民来说是个天文数,这也只有我们知青招呼得起。”
一个农民壮劳力要养三个孩子一个老婆。知青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薛志强来农村已评过两次工分了,他的工分每次都往上提,与正劳力快并驾齐驱了。他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光养活自己是绰绰有余。今天知青来买两元钱的酒,这算是来了大生意,经理还专诚来柜台张罗寒暄。
薛志强回到知青点,把什么都准备得好好的,就是不见雷群准时回来,只好躺床上边看书边等。
这时有人敲门。薛志强一阵惊喜,心想雷群终于回来了!但刹那间他认定不会是雷群,雷群敲门从不这么轻悠。但又会是谁,都大半夜了?
看山佬别无选择地、战战兢兢地敲响了薛志强的门。薛志强一下子明白了来访者的用意。虽然他不是队干部,但是薛志强还是注重群众影响的。想到了将来上大学,群众的舆论也会举足轻重,人气会积少成多,多一个人说你的好话有益无害!更不用说这是人家“讨上门来”的了。
夜色中,慢慢地显现出看山佬的脸,他豁了门牙的口,上下厚厚的嘴唇宽宽地拉开一道缝,憨傻地笑。他此刻迎合别人的神态,或许用尽所有可以形容“谦卑”的词汇都不足为够。他尽显着低三下四的作态,像是此刻对任何一道命令都会无条件地服从。
“我,我,”他结巴道,“我想要口烟,我实在熬不过去,我知道你会有的,能给我一根吗?求你了。”
“噢,是这样,烟有,那你就先进屋吧!”
“哈哈哈,我回来了,你们都开始吃了?”雷群已饿得心慌意乱、迫不及待,“雪实在太大了,手扶拖拉机卡进了岩沟,得卸下全部的货,把车腾空才拉得出来,然后又重新装货。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天!”
“回来就好,来的正是时侯。看山佬来讨烟吃。我正等着怕你回不来了!看山佬,那你就别走了,跟我们一起喝酒!”薛志强对着看山佬大声道。
“我,我就要烟。” “烟有,边喝酒,边抽烟吧。” “我不喝酒,我不会喝。”
“不喝也可以不走,留在这里抽你的烟,我们喝我们的酒!”说着,薛志强用铁锅烧起柴禾,屋子里一下子有了热气,他们喝起酒来。看山佬留了下来,满脸受宠的表情,乐不可支,心里从未有过的喜气洋洋。
往常遇到大雪封山出不了工的日子,薛志强跟雷群会在夜里喝酒,开喝前,他们先把桌子拉到床边,喝到什么程度什么时侯没数,直到醉了、累了,身子往后一仰,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
02、 一只黄麂
第二天大雪不停,队里没活可派。勤快的农民在家闲不住,会进山割茅草卖给收购站,能挣上五、六毛钱的,用来作家用补贴。不愿吃苦受累的青年社员,拉帮结伙,七、八个人进山去围猎,打些野生动物有肉吃,来补充不足的蛋白质。
农民围猎采用的是最原始的方法,他们没有任何猎器,只是系上勾刀,拿一把锄头,凑上个八人、十个人,来到半山腰的树林里,大吼大叫,拿锄头盲目捶击树干,发出震山撼地的呐喊,要把那些蜇居冬眠的动物们惊醒,让牠们恐慌害怕,在洞穴里呆不住。一旦出了洞,牠们就成了这些社员的猎物。然而每次有收获的机会少得可怜,常常是在雪山里扑腾了大半天而一无所获,难得逮到一只野兔算是大功告成。但是有那么多人要分摊,每人得不到一小块肉,拿回家,家里十几只眼睛都会贪婪地看着。全家大人小孩还分不到一口,做家长的更舍不得下筷子。但是无论怎样,家里算是吃上了荤腥,有烧肉的味道都会让农村人兴奋。
看山佬家住知青点的下坡,门前是那条流经村庄的溪沟,一米多宽,到了冬天水源干涸,河沟半干不湿不显深。
看山佬见薛志强走过家门,昨夜抽了人家的烟,所以这回异常热情地非请薛志强进屋坐坐。他去水沟打水,刚来到溪沟边,只听见远处众人吼叫声大作一团,朝村里方向扑来。听得出,仗着人多势众,吆喝声估计足足在二十来号人上下,呼喊声在把村落怀抱的群山之间回荡。但见两队人马,边吼边跑,冲着看山佬的住家直奔而来。看山佬将被皑皑白雪闪得盲然的眼睛定了定神,发现了人群前面奔跑着一只个头不小的动物,样子像只大小居中的野鹿,在积雪覆盖的田野里一跃一跃地猖狂逃命。那只动物由远而近,到这时,看山佬依稀能辨认出八九不离十是只黄麂,个头还不小。
一定是黄麂被追赶得吓掉了魂,加之天地间茫茫一片白色,牠早成了色盲。薛志强的知青排房墙是白色的,但窗户的木架子没有玻璃,窗架的圆木条经日晒雨淋已成黑色,为了御寒挡风,知青学着农民的样,拿块白色透明的塑料布替代窗玻璃。此刻四下除了旷野的雪色,已见不到深色的斑块。知青点在后山的山口,那只慌了神的黄麂跑进了知青点,把薛志强的窗子当成了黑色的山洞,一个劲儿地想往里钻,一次又一次地扑撞在窗户上,把在屋里的知青们惊起。黄麂见到知青开门出来,恍然大悟找错了地方,于是调过头朝坡下逃去,正巧来到看山佬家门前的水沟边,薛志强在屋里看得真切。
或许是因为溪沟地处低洼,黄麂没能及时发现,本想对着沟那一边的田地遁逃,不经意跌入水沟,撞到了看山佬跟前。看山佬顺势一把撩过去,抓住了黄麂的角,双手将牠凌空提起,跌跌撞撞地从后门提进了家。黄麂能量不小,四肢拼命挣扎,看山佬靠一人要把牠制伏并非轻而易举。
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看山佬弟弟是个木匠,个子高大,因雪天没出门揽活,讲好今天给哥来修桌子,拿着工具正好来到。他右手提着一把斧头,进屋看到哥正跟黄麂搏斗。看山佬见了弟弟手执斧头赶紧讨救兵。木匠二话不说,手起斧落,对着黄麂的脑袋用斧头背猛地一下子,那跑得半死的可怜动物顿间泄了气,摔在地上已动弹不得。
这可是天外飞来的天鹅肉,哪来的这等好事!老天爷莫名其妙地恩赐了几十斤肉。兄弟俩惊诧、心跳突然加速一倍,兴奋得还不明就里,六神还没安定过来,前门后门已杀进两路人马。前门拥进的是外村人,后门进来的是本村人,两路人马不由得来了个对阵,一个八字地排开,各边各有十来号人。他们是在山上围堵黄麂时相遇。
在山上时,他们齐心协力,目标一致,他们的对手一起是那只野物,这是他们的共同利益。两方配合默契,从两头分路包抄黄麂。外村人里领头的眼明手疾,发现了躺在地上的黄麂,一把抓起想夺门而去。
本村人这时急忙将他拦住。瞬间,两班人马对垒,一场争夺黄麂的厮打搏斗已摆好架势。
此刻,黄麂已被擒住,两拨人马已不必再共同围堵,他们已失去齐心协力的必要。为争抢既得利益,他们彼此间瞬即成了对抗敌手。两边的阵势,谁也没有丝毫的示弱。
外村人:“这黄麂是我们追赶的,在我们村的西山头被发现的,我们都足足追了三个钟头了,牠不归我们,难道归你们不是?”
本村人:“凭什么说是你们的黄麂?牠头上身上哪儿写着你们村的名字?!牠在我们的山头被撞上,牠就是我们的。说是你们的黄麂,怎么没在你们那里抓走?抓不着,进了我们的村被我们抓到你们就别想拿走!要不是我们把牠捶死,不知早跑去了哪儿!”
双方僵持不下,眼看一场动武已是剑拔弩张。外村人都是山里人,人高马大,体力好,人数也占优势,真要是动手抢,本村人不是他们的对手。
站在一旁的木匠弟弟呼啦一下举高斧头,冲着那帮外村人一声吼:“这是我哥抓到的黄麂,从哪儿跑来我不管!你们这些山坞佬敢撒野,老子的斧头今天还没开张呢!你们敢动手抢,问问我的斧头同意不同意!”
强龙难压地头蛇!外加那把明晃晃的斧头,外村人顿间像是扎了眼儿的皮球,口气一下子软了下来,开始评起了道理。然而,但凡会动粗撒野的人,只要开始讲理,就是怯弱心虚的暴露。就像拳击中的两个拳手,那个不时地向裁判评理,告状对手如何的不是,其人必定是怯者、是劣势!
“我们都追了十几里地,从老远一路追过来的,虽然在你们村被抓到,但没有我们的追赶,你们不会平白无故地抓只大黄麂。拿不到我们的份子我们今天不会走,死都死在你们村里!”看来山里人打算赖着不走了!
“那就对分!”本村人提议。看来硬的不行,就算是个妥协。农村人虽是粗鲁没文化,咋一下子貌似野蛮凶狠,但其实很胆小心虚。说话虽是口粗,而事态一旦激化,他们会马上想到真动手人会受伤、会出人命的,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一想到此,他们顿时变得胆怯。打伤了身子出不了工,不能出工就没了工分没饭吃。甭说是为了打架,就是工伤也没有劳保。
双方终于缓和了气氛,同意对分。这时木匠弟弟又开了口:“别忘了是我哥抓到的,他有最大的功劳,他那份理因要大些!我看把头和尾巴归他,额外奖励他抓到的功劳!”
最终经过交涉双方商定,在对分的基础上,因考虑到看山佬的功劳,黄麂的落刀处不在脊梁骨的正中间,而在龙骨稍侧一点下刀,以顾及看山佬。内脏由两边平均对分。
砧板被放上了条凳,黄麂被架上了砧板,围观者都伸出手指,指指点点地示意着该从何处落刀。
看山佬提来杀猪破膛用的龙盘刀,高高举起,一记大声喝道,“都把手拿开,老子落刀了!”
这一刀还算准。虽然外村人觉得砍偏了龙骨一点,但是木已成舟,无第二刀可言,只好认命。
外村人拥着那半拉黄麂和内脏,足足有二十好几斤肉,一哄而去,屋里只留下了本村人。
此刻,利益方的格局瞬间起了变化。本村人刚才的团结一致、齐心对外,现在已不再实用。这时,他们内部间的利害得失成了竞争的焦点。木匠提出他哥的份量要特殊,因为他功过于人,若没他眼疾手快,黄麂早已逃之夭夭;而且本村人既没跑远程,这都是外村人的功劳,是他们不辞远途追赶过来的;尤其加上这更不是本村人抓到的,事成的关键,这帮本村人,他们两头都挨不上边。
木匠还强调指出,要不是他刚才勇敢地挺身而出,挥舞斧头,用以一当十的胆量,冒着风险震住场面,黄麂可能早被外乡人抢走了,他是功莫大焉,所以留在一边的黄麂头、黄麂尾应该归他,他这要求不算过份!另外木匠还提出,他哥要得到一只后腿,而且内脏也跟大家平分。大伙一听觉得这种要求太过份了,剩下的人还有那么多,去掉一只后腿,对他们而言就所剩无几了。但木匠坚持要一只腿。
大家执拗不过,又是同在一个村里,真翻了脸往后也难做人,于是同意看山佬拿一只腿,但只能是前腿,内脏就不再参加分配。所有人对着看山佬异口同声:“你既没上山,也没追赶,今天大门不出捡了个大便宜,算你鸿运高照,该知足了!”碍于脸面,看山佬只好要了一只前腿,内脏也不要了。
剩下的肉要八人平分,但谁先挑也有讲究。此刻,利益格局再次改变!领队的提出由他先挑,是他领的队,但别人都不同意。领队此刻成了一比七的劣势,因为除了他,其他七人的利益现在成了一致。他们言,跑路追赶都是一样地出力,领不领队无关紧要,七人最后提议采用抓阄的办法,这样做最公平合理,人人机遇均等,把肉和内脏都分成八份。领队迫不得已只好少数服从多数。因薛志强的在场,社员让知青做公证,他是大家公信力最高的中立人,由他写阄摔阄,按照阄上号码依次挑肉。
一号开始先挑。他左看右顾,估摸比较,尽量想挑出最大的那一堆。其余七人顿时抗议声一片,“让你先拿还不快拿!我们不等了!你再不下决定,我们就动手了!”
大队会计的儿子抱怨家里老人孩子多,希望能多得一点。书记的儿子本该排在他前面,但还是把名次让给了他。那人说,就是多拿一点,但晚上开饭,因为今天有肉吃,几个孩子一定会你挣我抢,这顿饭也难保证能吃得安宁。
一场轩然大波终于平息了下来,薛志强正要离去,看山佬把他叫住:“今晚有肉,晚饭来我家!”他没忘记昨夜抽了薛志强的烟。
薛志强回到知青点,心里依然在想:“黄麂——猎物,猎物——黄麂”,他想到了那些吃白烟的村干部,他们何尝又不是知青的“猎物”呢!
想到了另半只黄麂,薛志强不由担起心来,那帮山坞佬那半拉黄麂肉还不知会分成什么样子呢!
十五、 木鱼
纵然有谁吃过上百条鱼,尝过上百道用鱼烹饪的美味佳肴,但在此讲述的鱼、这道鱼菜,你一定未曾吃过,就连薛志强本人也没吃过,但他见过———木鱼。
木鱼,按常识作为一种打击乐器,往往用来作以道教的集众讯语、讲经摆斋时用的法器。据历代崇道之记载,木鱼早在唐朝已有发明,到了明皇帝时期,成为道教宣集教众、讲经设斋、后逐渐广为佛教借引。在《道藏》崇道记中有录载:话说衢州兴建观穿地得一鱼,身长三尺,其形铁状,色质略带紫碧,又如青石,其“光莹雕隽”,殆非人功所能也,叩之甚响,其鱼亦不能名,遣使进贡,唐明皇李隆基下诏宣示百僚,亦不能辨。帝乃呼为瑞鱼磬,仍令悬于太微宫,非讲经设斋不得击之。于是诸宫观竞以木石模之,以代集众。
然而这里要讲的是一道菜,一道被称之为“木鱼”的菜。凡去过寺庙的人都见过小僧、老僧敲木鱼,但他们敲的木鱼,其形貌非同一条鱼,而是呈方园形的鱼头状。然薛志强所见的是一条逼真、时逢新旧年交替、用木头精雕细琢而成、仅用宴席摆设、不能食用的年夜鱼。
在中国南方,尤其江南农村,过去落后贫穷、物质匮乏,许多农家办年夜饭时,因买不起真鱼,但又想讨个吉利:“年夜饭年年有鱼(余)”,于是用木头雕刻一条形象真实、染成暗红色的鲤鱼,置入相配的椭圆木盘,加上缀饰,代代相传。时逢除夕年夜饭备绪,将木鱼置放餐桌中央,用来观赏。待到餐毕,并不收走,留至明年,即大年初一,才原封不动地精心收藏,期待來年再用。就此也了却了“年年有鱼(余)”的心愿。
文革时期知青上山下乡席卷全国,城市所有初、高中、大学毕业生都响应号召,去农村接受再教育。插队就是被安插在公社大队,落户就是住进完全陌生的农户,“插队落户”的名谓由此而来。从抵达当天起,知青们便跟那户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这些素昧平生的农民,在薛志强们到来的前一天,其父母及家人们谁都不知插队的乡下在哪个山湾,离城市多远,那里的生活条件又是如何,风俗习惯又是怎样,家人无一知晓。知青们就这样跟着父母单位的包车,稀里糊涂地上了路。
薛志强在家是个幼子,从小体质羸弱,听母亲说在怀他时,有一天趴下脑袋去捅炉子,突然间鼻子大出血,用各种民间秘方都止不住。是时 50年代的老百姓,没有看病上医院的习惯和奢侈,一户人家出了急事,左邻右舍会赶来帮忙。但薛志强母亲鼻血直流不止。后来有人说,要用高级糯米墨,拿墨下来的浓墨汁,捏住鼻子张开大口往嘴里灌,才能止住这种鼻腔大出血。薛志强母亲回忆,他生下来后体质弱跟这次大出血有关。
因为那次流鼻血,母亲对薛志强一直心怀歉疚,觉得他的体质差是自己的缘故。因为这个原因,母亲对薛志强无数次地说,“我从小就特别心疼你,从来不怎么打你。” 薛志强初中毕业时,正好赶上应届生作为知青赴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的高潮,父母坚决反对他报名参加。心想,从小一辈子在自己身边都时时放心不下,现在一下子要去几千公里以外的边疆,死活不同意。还幸亏后来某位国家领导人复出抓教育,市里外语学校又恢复了高中招生,薛志强才幸免一劫,没去成内蒙古。文革初始,外校的学生被视作资产阶级精神贵族、牛鬼蛇神的后裔,统统被扫地出门,学校关闭。现在母校有幸得以恢复。然好景不长,到了高中毕业,还是没能逃脱上山下乡的厄运。
去农村的那天,家里人把薛志强送到目的地,吃完午饭大队领导讲完话,房东就各把自己的知青领回了家。就这样,一个稚嫩中学生从此被寄居在陌生的农民家里,这让薛志强母亲何以放得下心!
年届十八的年轻人,涉世未深,似知而非,懵懵懂懂地进入了独立生活。户籍一旦从城里被迁出,恍若人的灵魂也被勾销。有幸的是,年轻人脑子空白,什么都能接受,什么都能适应。加之从小家道艰难,更是什么苦都能吃。没出几个月,薛志强便有模有样地真成了农民。
农村生活极其单调,村里除鸡鸣狗吠,一片死寂。农民们白天捏锄头,晚上抱枕头,没有丁点的文化娱乐。出工挖地干农活很是辛苦,为解闷,让时间过得快些,队里总会产生几个善于说荤笑话的。农民说:“我们不识字没文化,也不读书,为打发时间,我们出工一日不说逼,太阳不偏西。” 薛志强发现,这种荤笑话确实减缓了农民的劳动压力。不光大家爱听,就是队里未婚的大姑娘、包括回乡女知青都爱听,没有丝毫的不好意思。这是大家的精神食粮! 薛志强观察到,每逢进山挖地,社员们排成一排从山脚往顶挖,姑娘们就抢着排在讲笑话的身边。
驻扎在村头山坳里,有个守卫档案库的警卫班,为加强军民团结、跟本地农民建立鱼水之情而常来村里放电影,这就是社员们绝无仅有的文化生活。
农民常年无休,只要人不倒下就一定会出工。为了工分而活着,即是他们生存价值的唯一追求。“不做是没得吃的!”是农民挂在嘴边的话。一年中难得有一两次社员大会,这种全体大会是一项政治任务,往往要传达重要的中央文件。而对农民来说是千载难逢的好事。遇上集会,社员虽不下地,但开会算出工,平常有出勤率的都可以计上工分,就像城里工人休星期天或法定假。那是国家给农民极为难得的福利,全体农民会感恩不尽!觉得这一天他们非常幸福!
那个拔秧好手勇进,是最爱说荤笑话的活宝,依他的嘴皮子说起来,农活把人累得连老婆换裤衩儿光着屁股都不敢去碰。做了那事儿,第二天进山挑草两腿会发颤。然而一旦遇上第二天是社员大会,前一天的农民就像过大年似的,人人喜气洋洋,晚上匆匆记完工分早早回家,到了夜里,家家户户传出捣人声。
薛志强插队的是平地,当地农民被人称作“田坞佬”,房东大妈娘家在深山老林,那里的山民被叫成“山坞佬”。看来那轰轰烈烈的大革命时代,加上破四旧运动,只波及到了平地田坞佬,深山老林的山坞佬侥幸躲过了这场政治风暴,这道小小的“木鱼菜”成了历史的见证。
薛志强落户大妈家,有一回阁楼顶要修建“老虎窗”,薛志强帮大妈整理家什见到了这么一条木鱼。直到文革前夕,大妈家一直保持了大年夜上这道木鱼菜的传统,然而文革一开始紧接着就兴起“破四旧”运动,这类旧文化、旧传统一夜间被禁,家里几次都想把它当柴烧了,但因做工实在精巧而不舍得毁之,塞在角落早被遗忘。今天这个代代相传的物件不期又被翻了出来,当时大妈极为紧张,心想知青思想正派,政治上进,破四旧反封资修,害怕万一汇报到大队,说不准会受批判,弄得严重的话,还有可能被取消收留知青的资格,落个臭名昭著。然而薛志强却若无其事,还满怀好奇地打听这条鱼的来历,大妈这才如释重负。对这种木鱼的传说,薛志强曾有耳闻,书上也读到过,但真正见到还是第一次。大妈再次说烧了算了,但在薛志强的劝阻下还是留了下来。若是留至今日,不准成了一件珍贵文物。
大妈家虽还留着木鱼,但到年夜已不敢把它端上餐桌。然而大妈的娘家,只相隔了半天路程的高山深坳,这一“封建残余”依旧没被铲除杜绝,传统照样得到延续。听外公讲,就是薛志强下到农村的那些年,每顿年夜饭,木鱼照例被供上餐桌。虽说那里也有公社,也有党支部,但与世隔绝的高山村落,如世外桃源、天高皇帝远地,情形似乎截然不同。政府对农家、普通农民的思想要求和行为规范,会放手、通融得多。
除了“木鱼”的话题,通过老片子《红色娘子军》,薛志强还知道了有关“木头人”的传说。电影里有一段情节,说女主角琼花在逃离监狱后路遇一个贫家妇女,她们不经意来到卧室,琼花见到床上躺着一个木头人,妇人道,这是她男人。婆家没有儿子,人老了家里需要有人帮手照料,于是让人刻制了木头人当儿子,用钱买来一个女子给木头儿子婚配,这女子必须守着活寡、终身不许再嫁,跟这个木头丈夫同床而寝,共度一生。故事让薛志强闻之毛骨悚然。 最后,苦命女人跟随琼花逃离婆家投奔了红军。
然而,年年丰盛有余(鱼),企盼来年更加美好的民风,这种祈福心愿依旧保留了下来。随着经济的好转,餐桌上的木鱼变成了真鱼。而对这条必备的红烧鱼,就农村人、乡镇人抑或城里人,其习俗仍然不尽相同。在农村、乡镇,尽管这道菜已成烹饪鲜美的真鱼,但在年夜饭上一般不会去碰,让鱼完整无缺地留到明年;但在城里,虽然不少人家这条鱼肴依然除夕必备,并且可以夹来吃,但不能全部吃光,就是吃了鱼肉,鱼头还得保留下来,收回厨房,留至新年。这样,“年年有余(鱼)”的效果也就达到了。
薛志强这代人正赶上亲眼目睹了这一民风的变迁。后来每逢春节,大年夜餐桌上这道必不可少的全鱼,最初就是城里人也必须随乡俗完整保留。薛志强孩提时代,年年盼过年,整鱼是年货必不可少的。据长辈们称,早年他们也曾有过“木鱼”,后来家境好了,能买得起真鱼,木鱼就被替代了,但“有鱼”的风俗却传承了下来。但怎么个吃法还是颇有讲究。
多子女家庭,年幼食量有限,那条整鱼如一道家规,年夜饭时谁也不许碰,要等到初一。后来孩子大了,到了“吃饭求饶”的年纪,食欲大增,终于破戒。但鱼肉可以吃,而鱼头必须留下,以确保有“余”。
即使不提前辈,就说 50后、60后两代人,他们是历经了“文革”洗礼,尤其后来卜居海外的一代学人,他们堪称中国知识群体中无神论的新生代。就是这些读书人,事到如今,虽在海外卜居三十载有奇,然每逢准备年货,仍不会忘记买一条鲜鱼,备上一道鱼菜,把事情当作文化来办,继承年年有鱼的传统,企祈图个来年吉利!
这是信仰乎?抑或迷信乎?
十六、 秀莲
秀莲虽是个大美人,但像是过了景,已有三分徐娘半老。她跟薛志强在一个大队,但不在同一生产小队。
拔秧、插秧等几种农活薛志强基本上都领教过了,天气也慢慢地热了起来。地里的活儿一经松动了下来,山上的农活就来了。上山的农活比起地里的,强度要高出很多。除了砍树、背树之外,割草、种、收番薯都是重活。
种番薯要赶雨天,否则番薯藤插不活。各生产队分到的山地离开村庄都很远,每次上山都要一整天。因为路途遥远,为了来回尽量少跑路,所以每次进山、出山,社员们都会超负荷地挑,尽量地抗。体力好的全劳力都会足足实实地满挑一担,绰绰有余地两百多斤。薛志强虽然挑不了那么重,但按照工分,他得挑够 170斤。
山路上挑东西跟平地无法相比,其难度截然不同。一则插番薯藤要往山上挑,加之又得赶雨天。
薛志强从城里带来乡下的球鞋,在平地挑担穿还过得去,但进了山,鞋底就会很滑,他只能跟农民一样穿草鞋。薛志强买好了草鞋,平常已经开始练着穿。然而一旦上了山,因是雨天,湿脚穿草鞋完全是一种新的体验。草鞋的鞋底进了水,踩上去就会打滑,于是只能光脚。而光脚时脚底板直接踩在山路的沙砾上,刺得钻心痛。出了村,平地已走出了好几里地,上了山,再难也得坚持下去,无退路可言。即使迈不开大步,脚底虽被扎得痛苦不堪,也得一步一步前行。这是薛志强于现实生活中名副其实地体会到什么叫“寸步难行”!
对一个未经日晒雨打、还细皮嫩肉的城里知青,“锻炼”意为着一次血肉模糊的经历,薛志强已有过一次历练,那就是肩挑。从未有过超负荷的肩膀,要挑起重担,体力承受是第一考量。要使出浑身的力气,双腿的支撑仅是一个方面。更有不引人注目、让人煎熬的是肩膀。城里人,脖子和肩头间是下陷的,那里不长肌肉。重压之下,那个部位会被压出血印,磨破皮,直到被磨烂、出血、结痂,变成死肉,结成老茧。下陷的肩膀继而开始肿胀、鼓起,直到练出肌肉为止,这才称得上是合格的“锻炼”。
虽说疼痛难捱,然而为了成功地突破难关,必须忍痛坚持。时常为了节省时间,挑担途中免除休息,长时间行走不停不歇地一直挑下去,还得学会换肩,左右肩轮着挑,要么得学会使用“冲档”。右肩挑时将“冲档”架在左肩上,一头托起扁担的后半部,让吃力平均分开左右肩,几里的山路才能一口气挑下来。碰上这类活,任何一个农民都会竭尽全力,没有丝毫的懈怠可言。好胜好强的知青是如此,懒惰气馁的也被迫如此,否则就别来当知青。
完成了肩膀的磨练,现在进了山就轮到了对脚掌的考验。形式虽然不一样,其实质相同。收工回到家,薛志强的脚底板会火烧一般地刺痛。因上下山时腿的吃力,到了晚上睡觉大腿酸痛得抬不上床。要克服困难、顶过难关,就得坚持光脚上山、赤脚下地。只要不是遇上冬天,平时出工尽量不穿鞋,这样到了雨天光脚上山就不怕。脚底慢慢地结成了厚厚的一层老茧,像是穿了一双天然的皮底鞋。
有一年遇上“双抢”,突然大雨滂沱,大家赶紧去牛棚躲雨,薛志强一不小心脚在公路上一滑,踩着了玻璃,拉出一道一寸多长的深深口子,被人抬到公社卫生站。没经验的卫生员看到血红爆开的伤口,一阵慌乱,一剪刀剪掉了翻起的血淋淋的鲜肉,疼得薛志强昏厥过去。直到他几天后去卫生所换药时,医务人员才想起,当时竟忘了先打麻药!
七十年代的中国知青,分下乡知青和回乡知青,根本的区别是户籍。原先是城市居民户口的下了乡,就叫下乡知青;原本就是农业户口的去了县城读完中学,毕业回原籍的叫作回乡知青。除薛志强他们那批从城市来的知青外,生产大队还有从县城居民中来插队的三个女知青。秀莲即是其中的一个。
三个县城女知青跟薛志强他们四十来号城里知青一样,同住知青点。她们早来三年多,后来有了新建房,知青住宿变得较宽裕,她们三个女知青也每人一间。等薛志强他们大队人马来后,她仨同样享受知青每月一次带工分的政治学习。薛志强是难得的高中毕业,政治学习大队党支部安排由他来主持。
头一次知青集会,秀莲就突出地引人注目。她身材修长,也颇具文化气质,往后听她说在中学时她一直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她言谈举止看上去较为成熟,只是神情却显得抑郁,多见她蹙眉不悦,心事重重。
城里新来的知青在厨房用具上什么都缺,做饭炒菜的,时不时地要向老知青借炊具是在所难免。薛志强跟其他知青一样,偶尔也要去秀莲住处借东西。
知青的住房是里外套间,外间是柴灶,吃饭、洗脸都在这里;里间是床和一个能装下五、六人的四方木制谷仓。每到生产队分了谷子,挑回家先存在谷仓里,有了好太阳挑出去晒。稻谷要晒得恰到好处出米率就高,晒得不够时间或晒过了头都会影响出米量。碾米后最理想的能达到八点五折。晒得程度是否合适,可以用手插进罗筐里的谷粒试温。晒得过热,碾出来的碎米多,稻糠的比例也会加大,米就不出数;若晒得还不到时候,未脱掉谷壳的米粒就会增加,吃饭时影响口感。
薛志强去秀莲的住房借炊具,外屋门和里屋门都敞着,薛志强听到里屋有声响知道有人,便在门口大声问:“能进来吗?”秀莲听出薛志强的声音,答道:“行啊!”
薛志强径直朝里屋走去,到了门口见秀莲只穿着“牛头裤”,方言指的是三角裤,她的样子貌似正要套上长裤。看见了薛志强,秀莲忙着改口:“不行,不行!”薛志强只好赶紧驻足回身。他有某种异乎寻常的感觉。
另一趟夜里回知青点,那次经历也让薛志强觉得颇是出乎意料。秀莲和薛志强不在同一生产队,那夜离开老村回知青点在村道口邂逅,于是搭伴回家。秀莲探问薛志强:“你们城里人是不愿留在农村乡镇的!”对这突如其来的搭话薛志强不知所答。村道上乌黑黑的,农村没有路灯。秀莲看薛志强不吭声,靠过来往他肩膀上撩了一把,嘻嘻作声:“在问你呢!”她两次不同寻常的作态让薛志强开始留意起她的品行。
事实上,秀莲是一个很让人同情的县城知青。当时薛志强他们那一拨知青刚到农村,正赶上春耕,农活虽然很紧张,但社员们的闲聊谁也不肯放弃,闲传着邻村大队的一个女知青怀了孕。因为这女知青生活作风不检点,干农活又怕苦怕累,据说跟几个队干部都不干不净,这次怀孕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是跟谁的。公社派人来做过调查,结果没查出一个所以然,大家以为此事就没了下文。
当时正巧赶上知青上山下乡的高潮,实行“厂社挂钩”,成批的知青下到农村。为取消女知青下乡的顾虑,省里有指示,要彻查破坏知青下乡的事件,县委设了专案组,由人武部一个干部专人负责。事发的前前后后要重新核实。
调查结果,跟那个女知青有过干系的,顺腾摸瓜地迁扯到了薛志强所在的大队,事情变得越来越扑簌迷离,该受调查的对象也越来越多。贫下中农意见很大,这些调查、问话,花掉的时间都算出工要记工分,这是农民的血汗钱,而眼下正是农忙高峰紧缺劳力。有个老农在地头骂开了:“他娘的!有什么好七调查、八调查的,全是浪费我们的工分!还不如干脆让孩子生下来,看看像谁就是谁的!”他这一牢骚发得让地里干活的社员笑得直不起腰。
那县委专案组负责人是个武警转业干部,本来转业后应该回老家云南,加上他老婆也在云南,是六十年代从上海去的知青。但老婆不甘心一辈子留在云南,想让老公转业后留在江浙一带,而后再想办法夫妻团聚往江南调在一起。一个青壮年的转业干警,三十上下,正意气风发身体好,又形象端正,唯一的缺憾是老婆不在身边。但这种大出几岁的成熟男子尤其招女青年喜欢。就在那次调查薛志强所在大队的女知青是否有人遭性侵事例的接触中,秀莲对他一见钟情。
干警听得出秀莲的口音跟城里来的知青不一样,他得知了秀莲父母家就住县城。面对大城市来的知青,县城知青会自愧不如,多少有点自卑,这更增加了干警的优越感。开始,秀莲并不了解他是有家室的人,他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家属,总是来去孤身一人,下到村里做调查也没见到他周末回家,其实他在县委也只有一个单身宿舍。干警在谈话中故意让秀莲明白他在县委办公,就住单人宿舍。他可以努力帮助秀莲尽快招工回县城。秀莲暗暗庆幸自己鸿运高照,喜得贵人,是人生千载难逢的天赐良缘,她回县城的次数由此变得频繁。他们开始偷偷幽会,秀莲也悄悄去了他的宿舍,把初夜留给了他。
不日,秀莲发现了那干部老婆的来信,便质问他怎么能欺骗她,谎称自己未婚!那干部说是秀莲自己的误会,他没说过他是未婚,只说了他一人独居。他又说,他跟老婆分居两地,感情一直合不来,早晚会离婚。他考虑过要跟秀莲处一辈子。
到了此时秀莲已无路可退,她别无选择了,只希望他们的关系能顺心如意地发展下去。他向她保证,会想办法尽快帮她上调,跟老婆离婚,他俩成一家人。秀莲满脑子都是阳光灿烂的良辰美景,还跟他怀了孕。在干部的安排下,他委托战友让秀莲去别的县做了人流。
那时举国上下正掀起计划生育高潮,医院里人工流产有完成任务的指标。做人流、搞结扎就跟阉鸡似的,上了流水线一波一波地过,什么证明都不要。她的病例卡上填写的依然是未婚,她没胆量欺骗医院改成已婚。人流时不打麻药,护士动作又很鲁莽,让她痛苦不堪,不禁失声,招来的是讥讽和数落:“有什么好叫的!未婚先孕!当初为什么做这种不要脸的事!”
好景不长,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干部的老婆从信里感觉到了丈夫对自己的温度在下降,偷偷赶来单位,把事情闹大了。在秀莲蒙味无知、一直处在对未来无限的憧憬中,她的秋水伊人,她不久将来的丈夫已被调动工作不知了去向。姑娘措手无策,支撑信念的期待瞬间坍塌。
事先,秀莲的父母已有所觉察,感到女儿的生活作态在起变化,曾拿她问过话。考虑到那干部尚未离婚,而跟一个有妇之夫通奸是犯法行为,秀莲矢口否认。她祈望着离婚快快到来,让他俩暧昧关系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无论在生产大队还是左邻右舍,她一直极力掩饰,现在更不敢将事情暴露,只好暗暗吞下苦果,也从此变得沉郁、自暴自弃了。
任何事情难就难在第一次。失去了贞操,第二次跟第一百次没有本质上太大的区别。女性出卖身体,一旦克服了第一回防线,往后就成了例行公事。
生产大队老村长的儿子退伍回乡,因在部队他是司机兵,算有一门技术,回村没多久被调去了县里开车。每隔一两个星期都会回村来,帮家里父母做些力气活,也不时来生产队走走,从而认识了秀莲。他觉得秀莲颇有三分姿色,体态优美动人。
还在纯情羞涩的少女时代,队里的老农都说刚来的秀莲将来是个美人胚子,就是现在还显青涩,脸上的黄水儿还没脱掉,以后有了老公过上夫妻日子,放走了黄水儿会更显艳丽。婚后的少妇比起未婚的少女往往会更来得光彩夺人。
在农民兵的眼里,相比那些村妞,秀莲已是非常出跳,她可谓独压群芳。农民兵的父母就他一个独子,家里的房产、自留地将来都是他的,父母还指望着他来养老。复原后,他不愿自己将来的生活远离家乡,城市来的女知青自然容颜娇好,但他不敢高攀,她们是要远走高飞的。找个县城的,离家近,管住父母家正是恰到好处。他俩不仅门当户对,还珠联璧合,上帝的安排是天衣无缝。一旦秀莲调回县里,他俩就是花烛夫妻。可是秀莲再次的鸳鸯梦才刚刚开始,喜结良缘已成了泡影。
双方的父母都见了面,这门亲事算作已修成正果。没想到军人饥不可耐,姑娘想想自己反正已是过来人,这样没准能早日过了这一坎,也好提前祛除心结。然而军人刺刀见红不见红,发现了秀莲门扉已破,不再是处女身。处女情结深重的偏远山沟,这道坎无法过,这将是他一辈子的心病!娶了破鞋当老婆,他必将终身悔恨!军人觉得自己的一腔真情被亵渎,初恋落空,不但提出退亲,还愤愤把闺房事张扬了出去。
男女情事,初恋纯洁,不参有物质要素。只要两情相悦,丑侣也出西施;就是柴门贫窭,爱情照样温暖蓬荜草铺。而越往下,换的人多了,情爱的成分会越来越少,物质的成分会越来越多。性也是物质属性。
这就是薛志强眼前的秀莲。她已失去了一切!也因为她的生活作风不检点,招工上调的机会一次次地旁落,被人侵夺。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也没什么脸面可讲的了,她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她开始变得破罐破摔,甚至主动暗示公社管知青的干部,只要让她走出山沟,她会一切在所不惜!
秀莲姑娘的第一次是谨慎的、认真的。失败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变得轻易且随意。她一次又一次地上当受骗,一次又一次地被人玩弄,其间几次哑巴吃黄连。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对自己的创伤,她的感受越来越麻木不仁,越发觉得一切都无足轻重了。她曾想到过死,但有幸还是活了下来。或许这才是她真正的不幸!
有好几天了,一直没见秀莲来开工,她被人怀疑说不准又怀上了,一定是孕吐又起不了床。几天后放牛佬在后山岗的松树林里发现了她的尸体,她上身敞着,下身光着。社员们一致认定是翻山越岭、挑货郎担的人干的。几年后薛志强回乡探亲,事情最终也没查个水落石出。
就在薛志强回乡探亲的那几天,同县深山里坞的一个公社发生一起抢劫案,消息传来,也与挑货郎担的有关:
那公社的一个偏远大队有个妇女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住在离开村庄、靠近山边的房屋,丈夫在另一个省工作,每月都有作为家庭生活费的汇款寄来。因为她的公公生前是看山的,所以家里的房子就建在山脚边。现在老人已不在世,孤伶妇人只身带孩子住得远离村落,安全问题日渐突出。
山里经常有货郎担出没。老公不在家,住房又宽敞,时有货郎担做买卖的来借宿过夜。这些四季奔波的男人来借宿不用给钱,但会帮东家干些体力活作为回报。这些货郎担人每年几次地过山越岭,送去远山深坳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针线家什。因走得多了,他们对村里的各家各户了如指掌,也最清楚在谁家借宿最方便。这个农家妇女成了他们多年的房东。家里来了货郎担人,每次都被安排睡在楼上,妇人跟孩子睡楼下,这回也不例外。
平日里,她丈夫按月寄钱回家,额度有限,但这一回不一样,因为决定在队里买砖瓦、砍木头在村里盖房子,所以寄来大额汇款。妇人昨天去公社信用社把现金提回了家。
公社信用社曾被人半夜盗过一次,知青们第二天出工还见到信用社的墙上齐腰高处还留着能钻过一人的圆洞,谁是盗贼,最后是不了了之。听农民说,盗贼偷完东西从洞里出来时是脚先出来的。一旦外面有人伏击,小偷的后作力足以让他脱身;然而一旦他的脑袋被人在外面卡住,他就会进退两难,束手就擒。但是偷盗入室时必须头朝前,一则看得清楚室内情况,万一出师不妙,缩身退出会容易的多。
那夜,时过三更,妇人听到有人在敲门,先是轻微,逐渐变得急切。她点上油灯来到门后,问是谁。大半夜的为了安全她本不想开门,但听到门外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虽然听不出是谁的声音,但在叫她的名字她听得确信无疑,于是放松警惕开了门。
进来两个男人,都打了花脸,无法辨认是谁。其中一人说:“快把钱拿出来!”
妇人道,“什么钱?我家里没钱!”
“别装了!我们知道你老公这两天有大钱寄回家!如果不拿出来,我们先干掉你两个孩子。” 妇人知道汇款事已被人暴露,想到孩子,做母亲的顿生恐惧!但她突然想起今夜家里有货郎担人借宿,遂装作无奈,让那两人等着,自己上楼去拿钱。
她来到楼上,两个货郎担人其实早被敲门声惊醒,但他们没动声色,伏在楼上要看个究竟,到底何事有人深更半夜地来敲门。
女人一上楼,两男人马上打手势让她别出声。
楼下的强盗以为今夜大功告成,等着妇人把钱拿下楼来。但就不见妇人下来,于是大喊她的名字。无果,没听到妇人答应。
于是他们冲上楼去,被两个身强力壮的跑路人一人一个拿个正着。
捆好了强盗,他们从货郎担里拿出二踢脚,连放了两个。这是在报警!村里人半夜听到炮仗声,知道山脚边那户人家出事了,男社员们纷纷赶来。
村民用水洗掉了那两人的花脸,他们真相大白。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该信用社的出纳和他的狐朋狗友!
十七、 高考 走出大山
——迟到的“秋闱”
历朝历代的“秋闱”不同于“春闱”,不是在京城举行的中央考试;“秋闱”由省会或地方举办,时间在秋季八月,故称之“秋闱”。1977年的高考在各省几乎同时拉开序幕。然而,那是一次迟来的“秋闱”,华夏莘莘学子苦苦等待了十一年的煎熬;又因中央临时决定的恢复高考,考期推迟到了入冬!
一九七七年高考,那是中国历史自古洎今,绝无仅有的一次冬季里的大考!
01、序幕
薛志强孩提时就听大人说过,称中国古代的科举中,有句老话叫:“上京赶考”,这正是“春闱”!
中国历代的科举制,是让富裕阶级和贫困庶民的后裔,在其人生境遇中有公平竞争的契机,这是百姓子弟扭转命运、摆脱社会底层、跻身群英的一次公平合理的决斗;届时,金钱、权势均让位在左,知识脱颖而出。应试学子凭藉自身的真才实学,来定位自己的前程。教育是民族的资源,一个国家的优质教育更是珍贵稀罕!
培育下一代,不仅意味着知识,更体现出一个国家与民族的思维理念,标志其境界及文明的发展。有书读,不一定确保命途就此一帆风顺;无缘涉足高等学府,也不意为人生就此失败;然而改变人的一生,高考就成了一条登越社会阶层的天梯。
中国科举制有上千年的历史,历朝历代世袭为官,入朝须经举荐、铨选登殿,平头百姓世代绝无翻身机会,“朝内无人难做官!”然而,从曹魏以后沿用的九品中正制,至隋朝得以系统改革,并开创了施政科举。无论出身、成份,只要科举上榜就能入职做官,这让天下平民后代能够实现阶层的跨越,其功绩在历史上不失为空前创举。科举考试让人才出类拔萃,是国家与民族对未来的储备积淀;三省六部制的设立,职责分门别类,于历朝科举体制一脉相承。
十年封闭,斯文扫地,国家发展不啻停滞,更有时光逆流。高考能折射一个国家的教育水平,是文化、文明进步的风向标,与千万学子的命运更是直接休戚相关。然而 1977那年是划时代的突破,人民甩掉了历史羁绊,迎来一缕崭新曙光。是年十二月,中国文革后的首次全国高考拉开序幕······
那年,高考承载起多少年轻一代人的梦想,知识被重新赋予了尊严与价值!因文革十一年的积压,全国参加初考的报名生约 2700万强。大浪淘沙,几经删选,初考生淘汰率接近 80%,最后全国共 570万青年进入复考,终而录取 27万新生。再次的淘汰几率约 95.3%,录取名额仅约复考生的 4.7%。 1977年高考创下了中国现代教育史上大学招生空前绝后的最低录取比例!
宣布恢复高考,忽如中华大地初冬里骤然响起的一记冰封中的春雷。苦苦忍受了十一年期待的煎熬,举国热血青年终于迎来一显身手的机会。千万考生在命运的关键一刻,势如千军万马碾压独木桥,改写了中国教育史上新的一页:有人如鲤鱼跃越龙门,有人此刻一步登天,有人是山窝窝飞出金凤凰;然而更多的考生却迎受了一次人生挫折,留下了无限的、泪水浸透的遗憾······
但是于薛志强而言,他是下乡知青群族中的佼佼者,是时代的宠儿:1978年 2月的一天,一封大学录取通知书从北京飞向浙江分流镇,一个二十二岁的插队青年,命运由此改变,他成了省里外语高考的名列前茅、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大学生!
这里讲述的是关于薛志强的故事。他所生活的年代,对眼下几零几零后是陌生的:文革、插队、政审!虽然这些故事和时政已变得遥远,然而逆境自强、默默坚守、不屈不挠,高考历经一波三折,最终金榜题名!自勉自励的奋斗精神历久弥新,让人感动落泪!
高考是一条最具公平、最富透明的攀升途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读书进仕根植于华夏文化,形成师道尊严久远的教育传统。人可以有梦想,并为之奋斗;国家要强盛,不免需要代代人的顽强拼搏,薪火相传;没有励志汗水的铺洒,拓不开一道人生坦途。请您走一趟小说主人公的命运之路,那是一条陂陁艰难的求学路———一九七七年高考,薛志强差一点错肩而过!
是那年,一切书籍,无论是老书、旧书、哪怕是破烂残缺、“破四旧”的残余,一夜间都成了高考复习的至宝!
02、房东妹妹
一个姑娘的长大是在不知不觉中,包括姑娘本身。
时光回溯四十六年。一九七七,时已入秋,广播喇叭突然传出重大新闻,那是冬季里震撼大地的春风,恢复高考的消息来得那么突然,考试的复习准备进行得那样风风火火,报名程序迅疾得刻不容缓,以至于薛志强若晚一天回生产队,那年高考他将错失良机,往后的人生或将面目全非。
农时节气已过白露,临近秋风。秋分对晚稻是一个关键的时节。农民的口头禅:“秋分不出头,割倒喂老牛。” 那是晚稻必须在“秋分”之前拔杆抽穗。如若赶不上这一步,过了秋分晚稻就是抽了穗,因气候开始变冷,稻粒不再灌浆,就是留在田里也是白搭,只会浪费耕地。这时的气侯已明显开始转凉,若是赶上雨天,那更是“一潮秋雨一潮寒”。但在这个季节一旦遇上“秋老虎”,气温会遽然上升,无异于仲夏。一九七七年秋就碰上了这么一种天气。
在晚稻开镰之前,是一个农闲空挡。薛志强所在的生产队,队里计划新建的粮仓因农活紧张,整个夏天一再拖了下来。然而眼下晚稻收割在即,仓库的竣工已迫在眉睫,又正赶上几个好天气,队里决定抢时间把仓库建完,晚稻进仓。也是因为接连几天的秋高气爽、阳光艳烈,气温的突然回升出乎了人们的意料。
那是仓库竣工最后一天的活儿了,天气预报说晚上会有雨。为赶时间在天黑之前给粮仓上椽盖瓦,以防雨水淋倒泥墙,为节省时间,那天中午全班人马一律不回家吃饭,由家人送来工地。
几年的插队,薛志强已习惯了夏天“双抢”不戴斗笠、不穿上衣,这是因为“心红志坚”,决心向农民学习,“跟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上身晒得跟“黑绷筋儿”似的,雨点打在背上啪啪响,连蚊子跳蚤都不咬。然而那一整天的“秋老虎”太阳格外毒,把薛志强多年在农村破天荒地晒出了急性日光性皮炎。为钉椽子、上瓦片,他一整天留在了房顶。为抢雨季,社员们连休息也放弃了。
各家送来了午饭,给薛志强送饭的是他房东妹妹小英子,年幼五岁。因家境优越,父亲在城里当干部,每月有足够的生活费寄来,所以她不需像贫家姑娘那样,除了上学外还得下地挣工分,小英子从未干过农活。她像妈妈,生得白皙,性格温顺,粲然间会显露出两个酒靥。薛志强房东大妈也不出工,在家养几口猪,照顾一下自留地,有时间把家里的伙食弄得像样一点。
薛志强落了户,就像进了自己的家,每天早晨的挑水承包了下来。房东弟弟秋林小他两岁,农活一累爱睡懒觉。薛志强闲不住,生产队从山里派到各家的树背回家,一得空就劈好码墙上。房东大妈把薛志强当作自己的儿子,他在家是个壮劳力,有好吃的会专门给他留着。薛志强刚来插队时小英子还小,有好菜也想夹来吃,秋林会用筷子挡住妹妹:“这是留着给哥的!”
那年头号召知青扎根农村一辈子,将来能否抽调回城薛志强倒不是特别在乎,他耿耿于怀的终生志向是能读上大学,往后的人生让他干什么他都无所谓。薛志强两个房东姐姐均已出嫁,但都嫁在本村,虽隔一个生产小队,但住的是屋前屋后。大姐时常端着碗里仅剩一口吃的来娘家蹭饭,每到饭点不请自来。做母亲的想想都是自己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从来不说什么。但秋林不乐意,觉得这是他要继承的家,为姐的每来吃一顿,自己家里就少了一顿。有回实在压不住气,他跟大姐明言明语:“你这么老来吃白饭,干脆每月交了伙食费来搭伙!”
大姐是个快嘴快舌之人,见薛志强在娘家相处和睦,亲如一家,国家不正号召知青扎根农村吗?家有肤净貌美的妹妹,农村的婆家他们还看不上呢!如果薛志强真的一辈子不走了,这是母女俩私下常有的话题,她们多么想把小英子留着给薛志强,惟独不知他意下如何。
一次薛志强下课回家,那时他在县中学当民办老师教英语。本来学校希望薛志强一直教下去,但他害怕被拖在农村将来上不了大学,解释自己是来接受再教育的,要经受实际锻炼。薛志强勉强帮了一个学期。今天回家,薛志强见家里除大妈和大姐外别无他人,大姐直接对薛志强开玩笑地说:“当老师你就别推脱了,一直当下去吧!毛主席不是让你们扎根农村一辈子吗?你妈当时把你送来时不是对我妈说,让她好好待你,就好比多了个儿子。我妈待你不错,把你当自家儿子待,你就给妈做儿子吧!妹妹小英子,妈妈还舍不得给别人呢!是给你留的!”
两年后小英子像是做了大人,有时在楼梯底下的粪桶边,悉悉索索忙乎半天,不像是正常大小便。薛志强刚来农村时小英子还是小姑娘,什么事都不回避薛志强,有时在房间用木桶洗澡也不严防薛志强。或许是粗心,有几回还忘了插门,门里留着一道缝。虽没撞上,但薛志强能听到水声。日子潜移默化地过得像两小无猜,不觉中房东妹妹长大了。她身姿变得丰满,前胸的衬衣下也有了两个尖尖的突起。
平常,薛志强跟秋林睡一间,大妈特地把秋林将来结婚的双人大床留给薛志强睡,让秋林睡单人竹床。但薛志强觉得大床四周的木架和厚厚的床顶太压抑,更喜欢睡像学生宿舍的单人床。小英子通常跟妈妈睡,碰上房东大伯回家探亲,小英子要把床位让出来给父亲。这时秋林就去大姐家打地铺,把床让给妹妹。到了晚上来睡觉,小英子跟薛志强就睡在了一间。
薛志强上床后会看会儿书,小英子进屋来,衣衫短小,对薛志强莞尔笑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有时起夜,身穿内衣短裤在薛志强床前走过,一切像是习以为常。
今天小英子往工地送来午饭,饭量还挺大,薛志强让小英子一起吃。小英子:“哥哥你吃吧。我吃过了,我把我的那份肉也给你带来了。” 薛志强说,难怪觉得肉怎么这么多。他不禁想起,几年前小英妹子还想挑肉吃呢!
小英子对着薛志强席地而坐。开始发育的少女身体就是不一样了,为凉快小英子撸起裤腿,露出白嫩丰满的腿肚子。这种变化薛志强今天是第一次发现,也是第一次注视。小英子看着薛志强吃饭,他抬头正视了小英子一眼,忽然发现小英子的眼睛会说话了······
一阵沉默后小英子说:“哥哥今晚回家吃饭吧,不要住知青点一人做饭了。你不来,我总觉得家里哪儿都空空的。”
“我今晚去不了,这段时间都不行,你不是听说要高考了吗?我得抓紧时间复习准备。” 薛志强当时全然没想到,房东小妹妹心思思了,已开始怀春。他自己也是青涩,还久未开窍。
03、高考前的不测 一念之差错失报名榜
秋老虎的太阳实在太毒!
在屋顶干了一整天的薛志强,那天回家到了夜里,上身特别是脖子和肩膀被晒得通红,前胸像馒头般地肿起,根本无法躺下睡觉,第二天出现奇痒。那正是考试复习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阶段。薛志强跑了几趟公社卫生站和镇医院,都因缺药无法治疗,医生一并建议他回老家城里就诊大医院。薛志强想到了复习正缺资料,能否回城一趟,趁看病借机找些参考书。病发一周后他例外地向队里请了假。
知青们正常情况下一年只能两次回城探亲,除了国庆就是过年了,平常不准回家,谁都不敢搞例外,生怕影响不好,妨碍了将来招工、上调。
这一点,薛志强几年来特别注意,他从来遵守纪律。这回也许是因为高考,有点豁出去了。 回到城里,他一边去省医院积极治疗,一边全力以赴复习准备。那年国家是临时决定恢复高考,又要赶在第二年初春开学,所以谁也没料到报名程序会进行得那么迅速。常规治疗时过一周,但薛志强的病情并没有明显好转,而他又不能过长地留在城里。一则时间久了怕影响不好,再则他心里牵挂着考试报名。但又有谁能料想到,在薛志强滞留城里之际,乡下的考试报名正进行得急如星火?
那年1977,是“四人帮”垮台、文革结束的第二年。经过中央 45天教委马拉松式的会议,终于决定恢复已停止了十一年的高考,中国因此也经历了继文革之后又一段史无前例的历史。那是新中国教育史上唯一的一次冬考。
因时间仓促,来不及全国统考,由各省出题;也是因为十一年的积压,考生云集,考场供不应求,大多省份实行了初考加复考。
薛志强所在的省份,在考生报名之前其实已进行过一次考核删查。不准参加报名的类别有:本人属黑五类、父母、祖辈的政治问题属现行、生产大队或基层党支部明确点名不允许参加者、以及不达高中毕业学历的,一律不准报名,而且不另设中专考场。
薛志强他们那个县分四个考区,八到十个公社为一考区。每个考区初考生近千,考后进省里复考的剩下上百。全省有七个地区、几十个县、上千个公社、无以数计的生产大队和生产队!
那年初考生虽说近 2700万,然而被卷入复习以及参与高考工作的人数全国高达 1.3亿。往往是家里一人报名,举家行动,祖孙三代,全体参加。薛志强一家八口,分头托人,寻找打听复习资料。那可是一个多子女家庭的年代!
当时一切文字形式,包括毛选、革命样板戏在内,一时间都成了复习材料;一切书籍,哪怕是老书旧书、就是破烂不全、或是“破四旧”没被毁掉的“残余”,都成了复习至宝。不忘那年废纸一分钱一斤,旧书四分钱一斤,自广播喇叭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后,废品商店、废品仓库的“废书”、“废纸”一夜间被人一麻袋、一麻袋地抢买一空。就是家里无人参加考试的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也被调动了起来,翻箱倒柜地找书。凡是尘封多年的古书更为值钱。开卷有益!
一时间,不仅广播报刊、机关单位、厂矿企业,甚至大街小巷、乘客行人,热衷话题只有一个,就是高考。中国人十年来开口不离政治,这种社会现象的骤变,是一场何等深刻的文化复兴!就连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庶民百姓,身处农村山沟、目不识丁的贫下中农,都把柴米油盐抛在了脑后。办公室、车间里,上山下田农活间,谁能躲过这一话题?!
考题共分四门,文理分科,两科同考政经、语文、数学;文科加考史地,理科加考理化;外语只作文科加试,录取资格须先通过文科考试。复考后,初选通过者提前进行体检。
那是一次千万考生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其气势有如过江之鲫,有金榜题名的、有鱼跃龙门一步登天的,也有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然而于 95%以上的考生而言,那是一次铭心刻骨的人生挫折,留下了被无限泪水淹没的千古恨......
在薛志强的敦促下,医生用了激素可的松才见疗效。
薛志强终于能归队了!虽然山村离城里只有两百里地,但因为是山里山、湾里湾的,长途车蜗牛般地要跑上大半天,回到生产队太阳已经擦上了西山之巅。还没来得及进村,薛志强在村口的公路上遇到的村里人无一不对他说:“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呀?考大学报名早就结束了!”因为薛志强在县城当过民办教师,而且大队三十几号知青中是难得的高中毕业,所以社员们都知道他这回大学是非考不可的。
薛志强一听有村民这么说,而且不止一两个人这么说,不由大吃一惊。他还听说了县招生办来过公社动员,公社的报名点设在镇上。听到此,薛志强不由将行李往公路边的农家一扔,连村都没进,调过头,对着长途车刚驶来的方向,疾步小跑地又折回了镇里。十五里路,不到一小时他来到镇中学。
找到报名处,学校负责报名的老师说:“今天是报名最后一天,而且不到一小时报名就将结束,要下班了。名单已张榜,贴上了墙。” 薛志强赶紧填好报名表,那位老师直接往墙上的大红纸上用毛笔在名单最后添上了他的名字。
薛志强看得清楚,每个报名生都有编号,已经 365个,他的报名号即是 366,这个名单在考试的整个过程一直贴在那里,这是薛志强他们周边几个公社、好几十个生产大队的全部初考生。经过初考,进省里参加复考的,这 366名考生只留下了不过五十。
薛志强真是万幸中的大幸! 在命运转折的关键一刻,他赶上了报名!最终没有辜负幸运之神的眷顾,终于考出省里拔尖的好成绩。
04、考卷的阴差阳错
那次初考加复考的整个过程,幸运之神一直没有离开薛志强,整个考试从头至尾极其顺利。他非但没有紧张的感觉,而且一直是一种愉快的享受。薛志强在外语学校学的是英语,报名加试外语报的也是英语,初考和复考一样,有资格加试外语,都要首先通过文科考试。初考对薛志强而言可以说非常简单,因为实在太简单,他事后都记不得考了什么。唯一记忆犹新的是语文解释词义出现了“瞻仰”二字。而且他的外语加试,初考和复考都是两个监考一个考生,并且初考还弄错了考卷。监考发现给的是中专考卷,而薛志强要考的是大学!
卷题自然简单,提问无非是:“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做什么的?”之类。薛志强花了十五分钟写完答卷,监考如实记录下一切。
抑或考错了就过去了,监考没多想一层,就此了事,没想到马上打电话去县文教局报告情况,都很难说薛志强这次考错了题,成绩会怎么算!两个监考,一人看着他,另一个十五分钟后打完电话回到考场传达县文教局的决定,让薛志强马上赶去县里补考。因为此刻全省的初考统一时间已结束,就是说考题已经公开。但因为开考到现在薛志强没有离开过考场,没接触外人,文教局吩咐两位监考看好他,立刻一起坐长途汽车赶去县里,形同“犯人押送”。
两小时的长途车路,到了县委径直进文教局。局领导,一个男的,瘦瘦的,五十上下,迎接了他们。两监考把薛志强交给了县里,打了声招呼转身去赶车回镇里了。那领导从文件柜拿出一卷尚未拆封的考卷,当时日光已偏西,办公室不那么明亮。薛志强管不了这些,一头扎进考卷,耳朵听到领导吩咐考时为两小时。他花了五分钟把考题先通读一遍,觉得胜券在握,不到一小时答完,剩下的时间便是检查。来回几遍看不出太多问题,提前半小时交了卷,还发现了考题有两个拼写错误,一个是“加拿大”,可见当时考卷出得多么匆忙。
考完试天已黑了。局领导当着薛志强的面把考卷封好,锁进文件柜,然后给他开了一个介绍信,让他当晚就住县委招待所,还管一顿晚饭和第二天早餐,并吩咐他,明早吃完早餐马上来办公室,因省招生办有一辆小吉普要去他镇上,他可以搭车。当薛志强在镇上下车时,有人认出了他,后来以讹传讹,称他是重点考生,用小汽车接去县里特考。结果薛志强考进重点大学,谣传成了事实。
然而,那天夜宿县委招待所,又是薛志强后来人生十字路口至关紧要的一步。
薛志强拿了介绍信去招待所,房间里已住上两位成年人,四十出头,正争得面红耳赤,他足足站了五分钟才理他。薛志强把书包放在三人房间靠门口的那张床上,坐下来细听他们的争论,才明白他们的话题是有关相对真理还是绝对真理。其中一位继续高声据理辩争:“黑格尔说过,人一辈子不可能两次踏进相同的河水,因为水不再是第一次的水,时间也不会是同一时间,所以真理不会绝对,万物都在起变化;今天的真理或许到了明天会变成了谬误。” 他还说,伽利略的名言:“昨天还是清水一杯,今天水里已爬满了小虫,因为人类发明了显微镜。”
后来薛志强得知,两位均是大学老师,一位是宁州大学的哲学老师,另一位是柳江工学院的哲学老师,都是这次省招生办下到他们县里来蹲点的。其中那位吴老师第二天跟薛志强一同吉普车去了镇里。路上,他们两个多小时的交谈,吴老师对薛志强有了很多了解,还把宁州住家的地址给了他。那年高考完毕回家过年,薛志强还专程拜访了吴老师。
05、幸运之神的宠儿
薛志强的初试毫无疑问地通过。到了省里复考,他们县里其中的一片,差不多七、八个公社合起来在他们镇里设考场。轮到英语加试,他又是唯一的考生。省里派来的监考老师,估计是哪个大学的,人特别友好耐心,说话轻声,生怕考生紧张,其实就是怕薛志强紧张,非常爱惜年轻一代,这样的良师益友让薛志强至今一直感激在心。开考前,那监考把什么都交代得清清楚楚,还强调,有疑问随时可以提。他指着黑板上的大挂钟说:“考时为两小时,也就是这根短针绕两圈,等一下从两点开考,时针到了四的时候,考试就要结束了。” 薛志强并不觉得这种连小学生都明白的解释是多余的,而是感到心里暖暖的,就像一位熟悉他的老师守在他身边,从精神上在支持着他。
薛志强注视着时钟,期待着监考老师宣布开卷。在将近两点差一分时,他已宣布开考。能赢得这一分钟对一个考生而言又是何等的正能量!这是一种多大的鼓励啊!
薛志强打开考卷,按惯例先通读一遍,发现这回除了必答题,还有附加题,是用英文写作文,满分加十分,命题是: When I sing the song:"The East Is Red"。他把时间一分为二,一小时做卷内题,一小时做附加题。做完正题就不停地写啊写啊!文章开头他用了:每当我唱起《东方红》的时候,“I can´t help thinking of our great leader Chairman Mao”的字样,几十年后仍历历在目,恍若昨天。他把插队几年跟同学用英语通信的全部功夫都用上了,一刻不停地写,根本没有再回头检查的时间了,马不停蹄地整整写了六十二分钟,因为监考看他写得停不下来,不忍心打断他,两次犹疑,超时了两分钟。
薛志强也注意到了时间,于是主动收笔,把满满四大张的草稿交了上去。后来录取通知书下来,他去向吴老师道别,私下从吴老师那里得知,他附加题满分,卷内成绩97,总分107,成了省里外语第一!
其实在薛志强的作文写到一半时,县广播站的记者已在考场外伫候采访了,他们期间让一个县中学的英语老师进来瞄了一眼,想知道薛志强在写些什么。那英语老师说不太看得明白,好像是叙述家史的话题。这位英语老师薛志强认识,他不能完全看懂也是情有可原,因为他跟爱人是上海外语学院 68届西班牙语系的毕业生。为了爱情,坚持要求两人分配在一起,结果分到了镇中学。四年西班牙语学非所用,老大不小地重起炉灶开始学英语,现学现卖,活得很累!
那年高考在考史地时,薛志强捡了个大便宜,原因是在地理考卷中出了一道空白地图,需要写出地图上的城市、河流以及四周连接的地标。因为薛志强是学英语出身,加之七十年代熟读《英语900句》,对美国地图可谓了如指掌,尤其是美国与加拿大之间那条人为笔直的国界线是世界独一无二的,一眼就能确认是美国版图。几大城市和主要河流,下方的国家与海湾、两边的大洋,薛志强均悉数知晓,就是用中、英两种文字标明,对他来说也是易如反掌。
还有,这回高考不光是考地理碰上了薛志强的强项占了便宜,他同时丝毫没有复习的数学也是歪打正着。因为恢复高考的通知是来得那么唐突,所有考生都来不及全面复习准备,所以一开始薛志强就当机立断,考前不复习数学了,他要把时间和精力首先放在几门文科上,尤其是突击加强英语。他想过,他考的专业是外语,其他科类他得过且过,求个及格就行,但是外语他一定要出类拔萃,万里挑一。
三年高中,薛志强基本上没怎么好好学数学,这并不意味他不喜欢数学。读初中时他最好、也是最喜欢的课就是数学课,经常自学到半夜,直到红太阳广场夜里最后一次敲响《东方红》为止。 那次上高中他去报到是一个下午,他来到学校门口,看到写着“宁州外国语学校”七个大字的校牌,他顿时肃然起敬,默默伫立,心里暗暗发誓:“我会对得起你这块校牌的!”
06、痴迷英语无以复加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薛志强下定决心,全力以赴学英语,其他所有的课则作为附带,包括语文。这种偏颇现在想来是何等的无知和荒唐,一个连祖国语言都掌握不好的人,何以学好一门外语?! 然而那就是一个荒唐的年代,“读书无用”盛行,又有谁能给他指点迷津?! 无论是语文课还是数学课,课上薛志强一概低头背英语单词。语文课考《桃花源记》,他连一遍预习的时间都舍不得,直接参考,结果刚好考了 60分。语文老师事后说他:“我就不信你学得好外语而学不好中文! 我只能给你一个‘刚刚及格’”。 薛志强答:“考前我一遍预习都没有。考了 60分我心满意足了。”
数学课也是一样。除了必交的作业外,平时薛志强从来不碰数学书,上课也不听讲,到了考试前突击三个晚上。因为初中基础好,几乎是自学把整个学期的课程全部弄懂,考试时除了 Cos.30°是正负 1 弄颠倒了,其他全对,考分班里第一。数学老师因为他平时不爱学数学不很喜欢他,但考试总结课上不得不提到他考第一,但数学老师把薛志强的考试好成绩强调说成了认真复习的重要性,只字不提他平常对数学不闻不问。下了课老师找他谈话,说他大考虽考了 99分,但年终成绩也只能给他 4分。薛志强说:“除了英语,其他课 3分足矣!”把老师气得不轻。
然而对英语,薛志强可谓是废寝忘食!只要父母没下班,就是再晚再饿他从不做饭。冬天,早上五点就起来早读英语。七十年代住的平房,冬天室内室外一样冷,南方又没有暖气,早读时脚冻麻了就不停地拍地。那时的住房里外间和邻居都只隔了一层板壁,怕吵了人家,就去路灯底下读,还为家里省电。手冻麻了没有一双手套,身上除了棉袄没有一件大衣。自己家里买不起半导体,趁着同学聚会去省委干部子弟的同学家打扑克,从头到尾守着他的留声机,听了一个下午的林格风英语。无论家境再差,坚持孜孜不已,始终苦学不辍。
在高中时,因为班主任是英语老师,她的大学同学正好是薛志强初中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一经推荐,薛志强又当了高中外语课代表。这样,无论是虚荣心也好,是自尊心也罢,薛志强觉得自己的英语水平要高出班里其他同学就理所应当的了。遇上老师的孩子生病去医院她无法来校,薛志强给同学们听写和布置作业就习以为常。那时,每到放寒暑假之前,学校已把新学期的英语书发给了学生。薛志强利用假期,把书里十五课全部自学完毕,课课倒背如流,到了开学,上课成了他的复习,他的主要精力已转到课外阅读上了。
这次考数学出了两道偏题,但其他考题又是异常简单,所以简单题大家基本完成,而两道偏题是微积分,那时是大学课程,所以谁也没做出来。像薛志强这样数学没好好复习的,只凭高中时还记得的基本功,于是跟大家一样,只做了简单题,成绩也跟大家相去不远。整个县只有薛志强公社的一个女生做了,而且还做对了,她后来考上了重点大学——浙江大学。薛志强进了大学读完三个学期后,时值那年放暑假,他深知“双抢”时生产队劳力紧张,他回队里帮忙,才听说了那女生的爸爸是设计富丽江水库的工程师。每逢暑假,女孩子去父亲工作地,她爸就教她学数学,就这样她把微积分也学了。
07、高考体检是个坎
在县委招待所认识的吴老师,回宁州过年薛志强拜访了他,这样就提升了他们间的关系,从普通的熟人亲近成了朋友。从高考情况的发展看,这次家访成了薛志强高考“生死攸关”的一个坎。
虽然大学尚未开始招生,但县里决定,复考成绩及格的先进行体检,这时薛志强的外语口试通知也下来了,这说明了他的外语笔试已经及格。体检和口试都设在县城,离薛志强生产队有两个半小时的长途车路。为照顾分散在全县各地的考生不跑县城两趟,所以体检和口试安排在前后两天。考生住宿县里提供,铺盖自带,安排在学校的教室,把课桌和椅子拉在一起当通铺。能住上砖墙的教室已算优越条件了,不说农家的考生,就是薛志强他们知青,碰上“双抢”遇到离村偏远的田地,为了节省时间不回家,反正凌晨四点就开始拔秧,往往带上干粮就在山沟的牛棚里熬上五六个钟头。这回考生带着棉被,往光桌上一铺就是床了。
各路考生到了县城集合完毕,分配好住处已近晚餐。薛志强他们那一拨有八、九个知青,有人提议晚饭下餐馆,“敲瓦片”,现在叫作 AA 制。而那些农民的后代,各自拿出干粮就在教室里吃起了晚饭。
第二天是体检,在县医院进行。医院除了急诊,停业一天让给了这些体检生。能否通过体检也是被录取的一道关卡,而且还把关很严。不光是因为那年考生如云,竞争力强,录取比例少得空前绝后,更主要的是国家需要德、智、体全优的大学生。有些检查项目无关紧要,譬如近视眼,但内脏器官有问题不行,包括血压。薛志强这辈子那还是第一回量血压。
医生给他反复量了几次,让他暂时到一边等着,其他的考生量过血压都去检查下一个项目。薛志强觉得纳闷,又不敢问,第二次量完后,他听医生跟另一个轻声嘀咕:“还是太高。” 医生这时建议他出去透透冷空气。薛志强想到了高血压,尽管那时他不懂这意味着什么,但听说过,反正不是件好事。他来到室外,时已入冬,他身上穿衣单薄,故意不套上棉大衣,以为气温冷一点会降血压,还尽量大口地作深呼吸。其实这种竭尽全力的深呼吸运动,事后想来,或许还会增高血压。
直到很后来读完大学薛志强才知道,他的血压偏高是遗传的,父亲就是偏高。在外面冻了那么二十分钟觉得这下肯定合格了,回屋一量果真正常了,薛志强高兴得手舞足蹈地去参加下一项体检。得意了好一阵子,开心劲儿还没过,一个身穿白大褂的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又叫回去量血压。医生说还得量一次,薛志强问,刚才不是说正常了吗?医生答:“是怕你紧张,刚才故意说正常了,好让你放松情绪。” 一量,还是超标。
她们找领导去了。找来的领导薛志强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省招生办的吴老师。吴老师对薛志强视而不见,形同素不相识。薛志强多么想求求吴老师帮个忙,开恩让他过去。他虽没开口,但用极其巴望的眼神一直看着吴老师。见他接过医生手里的体检记录,耳语了几下走开了。医生转过身来说,最后再量一次,希望这回好起来。量完后在薛志强几乎祈求的目光下,医生喃喃自语:这回好点了,让他可以离开了。薛志强神情疑惑,心情万分沉重,不明白算是通过了还是已被淘汰!
这份担忧一直折磨着他,直到他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上北京报到前,他去吴老师家告别时才知道,上压标准不能超过 130,而他超出了 2、3,省招生办觉得他是难得的外语人才,就跟体检组心照不宣地通融了他。谁都不难想象,薛志强是何等的幸运!真是一念之差,七七级北外德语系就没有了他的名字!那他后来的人生又将会怎样呢?!大家可以联想,他的感激之情是何等的无以伦比!
接下去一天是口试。他们近二十个考生中,包括中专,薛志强跟一位宁州李姓考生水平跟其他人明显地拉开距离,那位李同学后来考上了宁州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他们俩对这次口试尤其重视,口试之前他们就开始用英语对话了;他俩也特别紧张,因为觉得自己的笔试不差,认为录取问题不大,就怕这次口试砸锅。李同学比薛志强更为小心谨慎,提前到了考场去查探考官是谁。薛志强一到考场,那同学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冲着薛志强迎面跑来高声说:“考官是那个大光头,我知道他,是宁州外校的老师,原来是宁州大学毕业的。”
薛志强没向李姓同学提起过自己毕业于宁州外校,他更不知道这个光头老师就是薛志强的班主任。薛志强在他手里当了高中最后两年的英语课代表,他可是老师的得意门生啊! 不久前,薛志强还基于老师在文革中的受难,把他当作原型写成了小说。薛志强一听是他,心里不禁暗暗大喜,想到首先考官是自己的班主任,哪怕就是不袒护他,也起码不会刁难他,薛志强会凭自己的实力考出好成绩!再者是自己的老师,对自己毕竟知根知底,心中就有了底气,一下子信心百倍。虽说离校四年了,但插队时每次回宁州探亲都会去看他,还主动跟老师用英语对话,对他的口语老师是了解的。
果然,薛志强考得出色!听吴老师事后说,除了“委员会”一词的重音读错,其他全对,特别是最后用英语足足十分钟的叙述给三个考官印象深刻,当之无愧的满 5分。说到此,读者可能会觉得薛志强真是个幸运儿!的确是这样,那么多的巧合又遇到了那么多好人,这或许就是命!
······
因为考试,薛志强已经好几天没回“知青点”了,他今天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没想到小英子来了。薛志强在知青点住了那么多年,小英子还是第一次来他的住处。年幼自己五岁的小英子,薛志强刚落户到大妈家时,她还是个小姑娘,还不谙人事。小英子上面除了大姐、二姐,还有个比她大三岁的哥,这样,薛志强落了户,大妈就像家里多了个孩子,薛志强成了排行老三。两个姐姐都已不在家吃饭,每到开饭,就成了一家四口。偶尔有了肉菜,小英子想吃时总被哥哥拦住,不让她夹肉。
每到房东大伯从外地回来,小英子得让出铺位给父亲,睡哥的床,秋林去大姐家打地铺,于是,小英子跟薛志强就同睡在一间,形同兄妹,两小无猜。每次来睡觉,小英子不觉莞尔,眼神明净得恰如一泓清泉。
小英子本来就生得白净,在村里很抢眼,因为家境好,是个纯粹的学生,不用下地干农活。今天小英子的来访完全出乎薛志强意料。他今天发现,小英子不但依然那样白嫩,好像也明显地长了个子,身体变得丰韵。她进得屋来,叫一声“哥哥”,就站在那里憨憨地笑。薛志强问她今天怎么成了稀客,她说是妈妈让的,大姐早就让她过来好几回了,她不敢。薛志强明白了她想说什么。想起大姐时有不吝的玩笑:“以后你就别再回宁州了,留在家里给妈妈做儿子好了。” 薛志强每次都是难为情地笑,调慨道:“从来的头一天起,我就是这个家里的儿子。”
小英子进得屋来,步态夋夋,坐在那里也不喝水,神色怯怯地看着薛志强,轻轻问:“村里大家都在说哥哥你这次大学考得不错,是真的吗?考上了,你一定要走吗?走了以后还回生产队吗?” “会的,我真考上了,一定会回来看你,看妈妈、哥哥、姐姐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薛志强后来想,倘若文革晚结束五年,他或许真的对往下的人生会另有安排。命运的变数是何等的难说!
08、圣力姑娘
圣力姑娘长得像西子湖畔的柳,亭亭玉立。
在薛志强下乡的第二年,县中学因为英语老师短缺曾让他去担任民办教师。薛志强因害怕将来被拖在农村上不了大学回不了城,本不愿意,但为了帮助学校解决燃眉之急,只好勉强答应帮了一个学期。
考完大学在录取通知书下来前有一段沉寂的时间。不久整个公社已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据内部消息薛志强已经考上,只是录取哪个大学尚未决定。薛志强去公社党委管文教的副书记那里探过口气,问他自己这回能考上吗?由于平日里薛志强时不时地参与公社工作,跟党委很熟,姚书记对他也不守口如瓶。他一句:“连你都考不上,还有谁能考上?”给薛志强实实地吃了定心丸。
这回县中学的英语老师因流产不能教课急需代课老师,校长又想到了薛志强。打下包票,入学通知书一下来他就可以走人。这样,薛志强第二次来到了县中学。
薛志强一边教着课,一边盼望着入学通知书的到来。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宛如闲庭信步。冬天虽然尚未过去,但今天的太阳特别明亮,恍若开了春。胜似孟春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着他。他身上暖洋洋的,这种温暖他感到尤其亲切;不仅身体,甚至整个心里都是温暖的。他有一种预感,这回自己肯定是考上大学了,看来三年的知青生活快要结束。昨天卢校长找他谈话,说,“我们的池塘小,养不下你;我们的山坳窄,留不住你,你是要远走高飞的。你走了以后我们就没有英语老师了。我们新找了一个,是个姑娘,这回也参加了高考,是你老家的。你就帮我们测试一下,听听她的英语怎么样,能不能教课。”
薛志强一边憧憬着自己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一边期待着新老师,心想,榜上无名可多让人伤心啊!
窗外低矮的水泥露台上,踩着碎步走来一个城里姑娘,踌躇的步履显现出几分怯意,姑娘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在农村待久了的薛志强,看惯了乡下人黝黑的皮肤,城里姑娘白皙的肤色在他看来显得格外刺眼。姑娘头发高高盘起,结成一个鬏。一张鹅蛋脸,肤如凝脂,在乌黑的云鬓下透着红晕——一件上帝的杰作!薛志强思忖,这种细皮嫩肉,这种黛玉美色,怎能承受得住农活的酷暑三伏、严冬三九的摧残。命运真是何等的残酷!
测试虽然尚未开始,但在薛志强心里业已结束,已有定局。今天的面试无论如何,他暗下决心,一定在卢校长面前替她美言。一个城里英语高考生,水平无论如何教教县中学怎么也该绰绰有余。若这次姑娘当不了老师,她不就又得回生产队干农活?自己经历了农村的全部磨难,薛志强又怎能忍心把这么一个楚楚弱女活生生地推去受皮肉之苦,任凭大自然的肆虐?!
薛志强会努力让她留下!
十分钟的英语测试很快结束,继而的谈话是班况介绍和学生成绩交代。薛志强自信今天生杀大权在握,只要他点头,面试也就算通过了,卢校长还不是听他的!县里方圆上百里会英语的还不是不甚了了,况且自己还是科班。再者有了新老师,薛志强也感到走得心安理得。
短短的交谈中薛志强得知,姑娘父母都是大学老师,就是因为这次七七级的高考不幸落第,知青下乡的厄运在劫难逃。不幸中的大幸是,她有个远房叔伯就是薛志强所在公社的党委副书记,可以不按厂社挂钩政策,开后门破例来分流公社插队,事先也曾提过做民办英语老师。
姑娘告诉薛志强,她之所以叫圣力,因出生时父母希望她像男孩子一样强壮。她说自己已来三个月了,参加过生产队劳动,落户就在叔伯家。叔伯家离校不远,出大门往右拐,有那么两里地,村头第一棵大樟树下是叔伯的房子,对着路口那扇小门后面就是她的房间。
卢校长的出现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录用任教的事就这么顺理成章!
“那你就先带她几天,让她听听你的课,”卢校长这么交代薛志强。
薛志强认真带领姑娘,耐心细致地把教学程序一一传授予她。差不多过去了两个星期,一天上午第二节课下课,薛志强回办公室,见别无他人,轻轻来到圣力姑娘的办公桌边悄悄对她说:“看来我在校呆不久了,早上公社通讯员来校让我去公社拿入学通知书。”
说话间,薛志强顿感措手无助,心里陡生一种莫名的惆怅,自己不胜翘企的入学通知书今天终于真的下来了,他怎么没有丝毫的兴奋与激动?!像是这一好消息是来得多么不合时宜,不觉些微悲从中来,一片陌生的郁闷压在心头。
圣力姑娘站起身来,双眼盯着薛志强的双眼,许久的迟疑后轻声道:“你命好!你这一走我会很冷清的!”
“别难过,别泄气!明年再考!”薛志强安慰她,“今晚我不打算回房东大妈家了,我住校,吃了晚饭我去看你。”
"真的!?" 姑娘凝视着对方,脸上掠过淡淡的一丝忧伤的笑意。薛志强同情她,想帮助她,她凄楚的表情让他难过!
毕竟依然是阴历一月的严冬,惨淡的夕阳被钉在西山的巅峰,迟迟落不下去,寒峭而凛冽;斜晖酷似褪了色的橙黄,凄凉地悬挂在秃瘠稀疏的枝头。高岭上的寒气徐徐逼进了萧飒的山城,没有种上冬小麦的休闲地,割去晚稻的根茬依然留在田里,清晰可见,在等待转眼就到的早春二月,翻耕播种油菜,此时看去黧色寂寥。
薛志强沿田间小道西行。四季常青的香樟树饱经了严寒的酷虐,绿色变得灰暗。树下的农舍渐次分明,虽是冬天,小屋却敞着大门。
她在等他。
房间不大,十来个平方米,进门右边是一张单人木床,床前一个小方桌,左边屋角放了一个衣柜。圣力姑娘手提一只已烧热了的火桶,迎候在那里。她换了新装,深红底色上乳白的小花给约会增添了气氛。
薛志强迎上前去,在姑娘跟前站住,片刻的拘谨,火桶里散发出的温暖灼热着他们的脸。这种火桶是农家取暖过冬的座凳,形如锥体,肚间一面开口,中间放置一个铁锅,加入火炭,上面覆盖一层炉灰压住火势,既避免太烫,又能省着用,这在农民家里是人手一个,时逢天寒地冻要靠它来过冬。客人来了让坐火桶是上宾的礼遇。
薛志强称自己身体好不怕冷,坚持不肯,非要让给圣力姑娘,怕她体弱没有火桶受不了。姑娘却说:“我可以坐床上,我还可以把棉被包在身上。”
两人静静入坐,话题不知该从何开始。床前的小木桌上空空的,连个水杯都没有。两人须臾对峙而视,屋里寂静得彼此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你命好!”还是姑娘先开了口,她重复着白天说过的那句最令她羡慕的话:“你终于熬出了头,而这种苦日子我才开始。你能跳出这山沟,来日前程远大,而我在这里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你考上了大学,学校里都在议论你,都在称羡你,你多让人眼热!我怎么就这么倒霉!临场发挥那么不理想,不然我也跟你一样考进大学就不用来农村了!”
说着,姑娘的神态悲戚起来,眼圈也微微泛红。无疑,薛志强的录取通知对她是何等沉重的打击!他俩眼下的处境,反差实在也太大了呀!
薛志强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无奈中还是说过的那几句话:“不要难过,不要泄气,明年再考!我走后你要坚持自学,到了北京我会给你寄学习材料的。” 薛志强觉得自己大她三岁,俨然像个做哥的。姑娘把嘴一抿,微微一笑,轻轻地摇头,“不用,去吧,专心读书。那么好的机会,那么好的大学,好好珍惜!”俄顷间又陷入了沉思。
他们没有固定的话题,没有时间的佐证,屋外是万籁俱寂的黑色,已把整个天体吞噬,唯有两颗纯洁无邪、坦诚真挚的年轻心灵在彼此瑟瑟触碰、爱抚、相依。时间的长河已经截流,万物的感知已经消亡,他们忘记了世界的存在,青春岁月铸成了永恒!
他俩漫无边际地交谈,矜持沉郁且浮想连连,时间不知已过去了多久。那是一个农村没有钟表的年代,社员们早晨出工听着生产大队的广播喇叭,晚上收工看着西下的落日。而此时此刻的他们,两颗纵横放达的心,飘浮在绵邈无垠的畅想中,将永远无休止地延续,直到天荒地老。他们的身子已经变得僵硬,寒冷的侵袭让他们失去了平常对失去知觉的知觉,火桶里的炭火早就燃尽,薛志强隐约感到对面的姑娘在瑟缩发冷。瞬间的清醒让他突然想起她明天还有课。
“我该走了,一定很晚了,你明天还得早起。” 薛志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姑娘。
他们来到门口,小屋的灯光像一瓢清水泼在地上,四周只有漆黑的岑寂。寒冷中他们大口喷吐着白雾,相对伫立,谁也没说话。
一阵凛凛寒风,砭人肌骨,将他们唤醒。
“我走了!”———姑娘没吭声。
“你真的不要我寄学习材料?”薛志强追问。
姑娘略略神不守舍,让人难以觉察地轻轻一摇头。
“那我到了北京就给你写信!”
姑娘把嘴角一抿,微微含笑,腼腆地又摇摇头。既而是片刻的沉默。
“我们忘掉这个夜晚吧,我们忘掉彼此,”姑娘道,又是无言的寂静。
“那我走了!”
姑娘抿着嘴,微笑着点点头。
“我们就此告别了?”薛志强问。
姑娘依然微笑,再次点了点头。
“那我们握一下手吧?”薛志强提议。
姑娘没有松开一直捏在一起的双手,轻轻地再次摇了摇头:"让我们忘掉这个夜晚吧! 就算什么也没有发生!"
薛志强感到一阵茫然、一阵失落,他似乎觉得有点不近人情,他无法清理自己的思绪。
“那我走了!”顿间,他说完转身离去。
走!往前走!不回头!坚定地往前走!有什么可稀奇的!连手都不让碰一下!走!坚定地走下去!决不回头看她一眼!
四周漆黑黑的,天没有月亮,天没有星星,世界与黑暗画上了等号!薛志强凭几年农村练就的夜行本事,靠着天光微弱的反映依稀辨认出蜿蜒伸展的田埂,以不至于踩进田里。他边走边告诫自己:坚持住,决不回头!
薛志强一直往前走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按捺住一次又一次从心底窜跃起的欲望。约莫走出一里地,对她的牵挂越来越强烈,让他不能自已。薛志强终于身不由己地站住脚回过头去。远远望去,他只能看到大樟树黑糊糊的影子,树下的房屋已跟夜色连成了一片,惟独门口的亮光还能辨认。“这么冷的天,门还敞着,难道她还没回屋?”想象中薛志强遽然看见姑娘依然站立在门口,上身仍然倚靠在门框上,双手紧捏在一起,脸微微右侧,凝眸出神。——一种异样的感觉攫住他,他感到心跳加速,怵惕不安。
走!只有往前走!走向未来!
09、金榜题名
那天,录取通知张榜的情景让薛志强实在是没齿难忘!
虽然还是冬天,但已经到了二月,大地开始回春。考完了大学,人一下子彻底松懈了下来,自从懂事以来,那是一生中薛志强难得的一段不看书、不学习的时光。该学的已学了,该考的也考了,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等通知了。那些天,白天上完课,晚上的他,便百无聊赖地去县镇闲逛。
说是县镇,因为分流镇在 1950年代末还是一个独立县,它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建县史,后来归入桐君县成了县级镇,是个经济发达、人丁兴旺之地。每到红日西沉、晚饭前后,镇上的那条主街热闹非凡。每到晚上,无所事事的居民们便会来这里走走。分流镇今日已成为世界独一无二的制笔之乡,承接着全世界 90%以上的制笔任务,浙江义乌小商品市场铺天盖地的出口制笔产品全是来自分流乡。
在薛志强离开农村三十年后,一次德国电视台为了追踪拍摄他的生平记录电影 《人生路漫漫》,他再次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插队山村,发现村里现在的各家各户几乎都是一个微型制笔厂。家庭主妇一边烧着饭,一遍开着压膜机生产笔套。
一天傍晚,街上一下子轰动了起来,不少人奔走相告,大声嚷着: 张榜了!张榜了!
薛志强朝人群热闹处走去,镇中心热闹之地是一家餐楼,门口挤满了人。餐楼大门左侧是一块宽大的黑板,平时镇政府有重要的安民告示都张贴在此。这时,黑板前已人头攒动,被围得水泄不通。薛志强视力不好,平常戴眼镜又怕难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挤到前面,看见了榜上公布的这次考上重点大学的名单。这是他所在的、加上毗邻五个公社已被录取并首先张榜的三名考生,第一个就是他的名字,跟其他两名用金色颜料写在大红色光荣榜上。文革期间,薛志强偷偷读旧书,曾几十次读到过“金榜题名”的说法,今天这一回他有生以来真的亲眼目睹了。
薛志强从公社领取了入学通知书,之前他早有打算,一旦真的考上大学,一定给家里发个加急电报,因为他知道,加急电报是用大型摩托车送去的。如雷轰鸣的马达声会唤醒整条街里左邻右舍的注意,街坊一定会蜂拥而来,要看个究竟是何事送来了加急电报。他要把这一好消息向全世界宣告,为父母争光,这是光宗耀祖的喜讯!
薛志强来到了方圆十来个公社独一无二的镇邮电局,袖珍邮电局长听说这次入考的“大秀才”来发电报,立即从后面办公室赶来前台,问他考去了哪儿。薛志强说北京。他马上说北京大学不错。薛志强说不是北京大学,是北京外国语学院。那时乡下不少人以为在北京的大学就叫北京大学。那位局长问他考上了什么专业,薛志强说德语;他问薛志强原来学过什么,薛志强说英语;局长说,那就不用学了,德语、英语一模一样。进了大学,薛志强发现,哪有这回事儿!
从邮局出来,薛志强碰上了他们公社的团委书记,因为分流公社党委就设在分流镇上。她是毕业工农兵大学生,那时公社团委扩大会议薛志强时有参加,因工作之故自然很熟。一见面,她很兴奋地冲薛志强喊:“小薛,听说你考上了,这是我们公社的骄傲!姚书记说公社要给你举行欢送大会!是哪个大学?”薛志强答:“是北京外国语学院。” 她问:是“一外”,还是“二外”? 薛志强一无所知,拿出信封给她看。她说如果没有注明二外那就是一外了。进了大学薛志强得知,北京果真有两个外语学院,二外归属北京市委,他们“北外”和北京外交学院直属外交部。
然而到了北京,在学德语之前,薛志强这样的南方学生首先要学的是普通话,因整个学生时代,除了高中语文老师用的是不标准的宁州普通话外,其他老师上课无一不用宁州方言,而更多的老师连宁州话都不会,直接用县城的乡下话讲课。薛志强他们这一代人能听懂普通话,首先得感谢听了十年的八个革命样板戏和《地道战》、《地雷战》、《鉄道游击队》等革命传统电影。
10、三生有幸进“北外”
1977年的国情,虽然是新生入学和将来毕业分配一切根据国家需要,人人服从组织安排。然而那年报名参加高考时,国家还是让考生填写了一张志愿表。除了三门可自选的专业,报考的大学有四个选项。薛志强选择了英语。对学校的挑选,根据当时打听得悉: 1977级北外在浙江招的是德语生,上外只招法语生,只有宁州大学招英语生。薛志强的第一志愿就填了宁州大学外语系英语专业。他没有第二志愿,在栏目里写了: “继续安心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他这么说,并不是什么高尚的言行,而是一种无奈,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该做什么样的第二选择。几年身处偏远山村,近乎与世隔绝,写封信回家,虽只相隔两百里,邮差会走上十天。对外界,他已是孤陋寡闻。再加上几年的历练,棱角已被磨光。薛志强除了希望继续学英语,剩下的只好听天由命、随遇而安。他考大学的心理底线是:万一没得学英语,其他学什么都行。当时就是不甘心“扎根农村一辈子”,只要有书读,读什么无所谓,就是让他去农大,他也会欣然接受,他不是几年来一直在跟土地打交道?哪怕就是让他学畜牧专业,他也去,他又不是没在生产队帮忙养过猪?将来就做个养猪专家吧!只要这辈子读过了大学,他就心满意足、如愿以偿了。
1977年那一级,凡是重点大学都要提前政审。薛志强的政审在镇上已传得满城风雨,而他却闭目塞听,一无所知,这都是后来才听说的。几年来,公社、大队有什么会议一般都有他的份,这回或许因为政审针对他,就瞒着了他。省招办、县招办、公社党委一起来薛志强的大队。村里的党支书、管知青的、生产大队长、小队长、知青带队干部、大队妇女队长、贫下中农代表、知识青年代表、还有薛志强的房东等,连大妈都瞒着他,十几号人开了一个评议会,队里会计还出示了薛志强几年的出勤工分册,听说说的都是好话。后来薛志强听吴老师私下说,评议结果三句话: “政治上努力要求上进; 虚心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不怕苦、不怕累,积极参加生产队劳动。”
薛志强的带队干部杨伯伯,评议会后感慨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表现不错,但没想到你在生产队参与了那么多社会活动。” 杨伯伯是转业军人,是个思想红极、能替国家解难分忧的老共产党员。1960年代为了响应政府精简干部的号召,主动“退出”浙江省公安厅,提出回北京通县农村老家务农,带上了新婚不久的浙江萧山农村姑娘杨妈妈。薛志强曾用文字描述过这段真实的故事。后来落实政策,杨伯伯回到宁州,被安排在一家工厂当工人,但杨妈妈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一直留在北方农村。薛志强考上“北外”后,一个星期天乘坐远郊长途汽车专程去通县看望杨妈妈和两个孩子。
虽然当时学生生活箪食瓢饮,日子过得非常清贫,但因几年农村的插队经济上曾独立过,薛志强跟其他同学一样已不再习惯向家里要钱,坚决拒绝父母、家人的一切经济资助。学生助学金 20元,其中 18元已由财务科划账上交供给制的伙食费,剩下两元零花钱是每月的全部开销。平时舍不得坐车进城,更甭说零食了。薛志强忍痛买了车票和点心去探望杨妈妈,插队几年杨伯伯对他的好他一直铭刻于心。人是应该感恩的,要知恩图报。
杨妈妈一家生活实在太苦,两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见到点心不顾一切地抢,想象得出,这种最便宜的食品他们又是多么稀罕,又正是“孩子上腰,吃饭求饶”的年纪。一间不到十平方米的简易土房,周围是一片冬天北方农村的灰色,屋里连个炉灶也没有,唯一用来吃饭的就是炕头小桌。炕前有一煤炉,埋在地下,挪开铁板,下面烧着蜂窝煤,热气正好暖炕,就地架个锅,杨妈妈就这样炒菜。薛志强是不速之客,家里最好的招待就是土豆加白菜。杨妈妈要出门买肉,薛志强死活拦住,否则马上要走,杨妈妈才算放弃。主食是现成做好、冻在屋外的窝窝头,兑点白面蒸一蒸,已是家里招待嘉宾的上等食品。不难想见,平日里连这点面粉都舍不得。虽是土豆丝,但杨妈妈炒得非常精致。
到了返程时,杨妈妈送得很远,真是十里长亭,一程又一程。物质虽匮乏,但人情浓厚!不久杨伯伯来信,感激洋溢,说家访是看得起他,称薛志强不忘贫贱交。后来杨伯伯回北京探亲,不辞路遥,带儿子骑车去北外,还给薛志强买了十元钱的毛毯,这是他半个月的伙食费啊!杨伯伯自己一辈子从未有过这等奢侈。他叮嘱薛志强:“不是我在给你垫底,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好学。” 当知青带队干部也是杨伯伯自告奋勇主动提出来的。
直到后来薛志强报考研究生时,杨伯伯才解决了两地分居,杨妈妈带孩子回到宁州。没有住处,一家人挤在仓库里;到了下一次去看望他们时,一家人挤在城隍山脚下的小平房里。直到很后来薛志强去了德国后回国探亲,杨伯伯一家才搬进了江边高楼。
北外七七级在浙江省只招三名德语生,整个浙江省只有一人报考德语,成绩不理想。北外招生办于是决定从英语考生中挑选,海波地区挑选了两个,一名男生、一名女生;宁州市及宁州地区七个县挑了一个,薛志强是三生有幸,让他感恩不尽!
去薛志强省里招生的老师是他后来的班主任和德语启蒙老师的爱人、东欧语系的李老师。李老师从来和蔼、谦逊,薛志强进校那年德语还只是一个专业,被编在东欧语系。入学后第一学期,薛志强组织班里同学去西院上家看望班主任缪老师,也顺带看望了李老师,并对他把自己招进了北外表示感谢。李老师微笑着说:“有什么好感谢我的,那是你自己考得好!”
薛志强被录取北外德语专业,事先未曾有人征求过他的意见,他在纪录片电影里也谈到。按当时的情况也根本来不及,开学日期是那么紧迫,接到通知到赶去北京报到就那么几天。办手续、转户口,一个礼拜两次搬家!
接到了入学通知书后,薛志强回到生产队,当晚用整个的时间,跟全大队的干部及熟知、要好的社员道别。薛志强没有忘记专诚来向雅芳告别。
雅芳是大队团支部里的文体委员,也是高中毕业,但是回乡知青,家境在村里算是佼佼者,父亲是大队的出纳,是个有文化的人。在农村文盲遍地的年代,凡是脑力劳动者都倍受人尊重。她因家境好,母亲不参加生产队劳动,在家养得白嫩,像个贵妇人。雅芳的哥哥山虎在宁州当过兵,后来复原回乡,跟薛志强亲如兄弟。从插队一开始,薛志强跟雅芳就同在大队团支部。有一次开会,薛志强碰巧跟雅芳都来得最早。
“你们知青是不想一辈子留在农村的!”雅芳这么说,“你们是要离开这里的!其实我跟你一样也是很喜欢外语的。”
薛志强答:“我对这个山村是有感情的,我喜欢这里的人,但我很想上大学。人的命运往往无法左右自己。” 后来进了大学,薛志强回首往事不无感慨:他到了年纪也要娶妻生子,谁都不能超凡脱俗!
这天晚上,雅芳看到薛志强来了,非常兴奋,顾不得在场的其他人怎么想,一把将薛志强拉进自己的闺房,把门反插上。
“我真希望你没考上,舍不得你走!”当时,雅芳已被派去公社中学教英语。
“我到了北京给你寄英语材料,”薛志强安慰道。
曾经有一回薛志强去公社开会,借了一辆自行车,雅芳说,她有事也要去镇上,想搭车。雅芳坐在车后,路上,她将身子紧紧地贴着薛志强的后背,一路不舍得松开。
后来薛志强放暑假回生产队,雅芳来大妈家看他,她已结婚,丈夫是同校的老师。
薛志强上北京的那天,举家倾巢相送,左邻右舍都出来了,童子巷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拥挤,大家争相一睹风采,要看看这个寒窗十年的上京状元长着一个什么样的脑袋。七十年代初期,最早开始“西湖英语角”、外语自学小组里含辛茹苦、勤学不辍、发奋刻苦的学友,他是插队内蒙古的返城知青,又是薛志强外语学校的学长、挚友、街坊,他俩从学长家缓步至薛志强家的五十米之遥,围观人群投来了何等惊异、羡慕的目光。十年文革坚持自学,要有多大的毅力和勇气啊!
到了火车站,拥挤不堪,薛志强问戴红袖章的执勤,打听赴京的火车票。执勤马上问:“是去上大学吗?” 薛志强答: 是! 执勤立刻冲着排队的人群高喊:“都走开! 都走开!让大学生先买票!”薛志强顿感父母脸上的自豪。
其实,除了时间紧迫,兴许薛志强的“第二志愿”使得招生老师认为没有再问的必要。设想一下,一个上不了大学可以继续安心农村的知青,给他一次去北京的学习机会他能说不吗?更何况是中国首屈一指的外语高等学府!至于换专业,虽然不像袖珍邮政局长所说:“德语、英语一模一样,”但曾学过英语还是大有裨益的呀!就如德语 schauen und sehen 两词间词义的差异,薛志强们学来就明白,因为他们已经懂得了 look and see 的区别,再学德语就轻松了一大截。
至于北外怎么挑中了他,就偶然性而言,薛志强每每自我调侃:有可能李老师手撩过去抽错了档案,碰巧拿到了他的。就必然性,除了考分,或是那个“继续安心农村”的第二志愿感动了招生老师。那个政治挂帅的年代,虽然国家已经跨出了文革的门槛,但大家的思想意识从“伟大领袖毛主席”到“英明领袖华主席”是别无二致。事后想来,那是多么好的思想意识、多么高的政治觉悟!这对薛志强后来被录取重点大学很可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当时不正是提倡“又红又专”吗?!薛志强那句不经意的话,无疑被理解成了不折不扣的政治态度。
然而事实上他是无奈的别无选择,无意中却促成了命运的大幸!像北外这样的“贵族”学校,许多国家领导人的子女都是薛志强他们七七级的校友。他身为一介庶民子弟,恐怕连做梦都不敢去想。有一年暑假,系里总支书记在薛志强读研时去宁州开会,专程关心地家访了他。看到薛志强普通家境,出门时她不禁一句感慨:“你真是不容易!”
抑或是文革时期那种受到批判的“个人奋斗”,因为自学英语读了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和狄更斯的《雾都孤儿》,成了薛志强自强不息的精神鞭策,直到今天。
薛志强的人生很简单,说来只有八个数字:“55、66、77、88”,这是他的人生四步。扩展一下便是: 55年出生; 66年文革; 77年高考; 88年留学。这不仅是薛志强的个人经历,也是国家的历史,他同共和国一起成长。进北外是他人生第三阶段,他无法想象没进大学将是何等的人生境遇;命运只是一念之差: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人生成功与否是个虚幻的要素,俗称:“笑到最后,笑得最好”,情理不言而喻。生命的涵义是在不断解决旧问题,又不断迎来新问题。人生没有句点,只有起点;考进北外不是成功的终结,而是新挑战的开始!
去北京行前那个晚上,薛志强把知青小家拆空,将家具分送给房东、好友。两只老母鸡一人一只留给正怀孕的房东大姐、二姐,打好铺盖,因明天一早大队的手扶拖拉机将拉他去镇上,今夜就在大妈家。他马不停蹄,飞速走访各大队干部及要好农家,甚至连誉美之词都没时间听完,匆匆作别。
那晚小英子又来找薛志强。“哥哥,听说你已考上大学了,是非去不可的?读完大学你还回来吗?我想等你!”
薛志强说:“小英傻妹子,哥哥读了大学就是国家的人了。将来大学毕了业被分配去哪儿,那得由国家说了算。你别等我,你这么漂亮,找个好婆家,你会过上好日子的!但哥答应你,往后有机会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等到薛志强第二次回村,妹妹小英子有了婆家,她已身孕六甲;而雅芳的孩子已长到齐肩高,明年要上学,他能替手去供销社帮妈妈打酱油了。
......
十八、 尾声
那天后半夜薛志强告别圣力姑娘后,马不停蹄地赶去北京。他在村里、在宁州父母家,一个礼拜搬了两次家。到达北京的那天是夜里十一点的火车,“北外”在火车站广场设了一个新生接待站,学校有一辆大轿车在等候着他们外地新生。到达学校都快半夜两点了,因为校车要等齐来自全国各地的同学才能发车,碰上有谁的火车晚点就会等,不能让任何一个同学掉队。去学校时,校车走的是长安街,静静而宽阔的长安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他们外地生都是第一次来到北京,当校车开到天安门城楼时,好多同学不由得哭了,都流下了激动的热泪,“这是祖国的心脏、这就是我们心中向往已久的首都!”
尽管半夜天色很黑,但看得出来,校园收拾得干净整洁。校车首先停在了靠近学校大门的 4号楼前,是男生宿舍楼,让男同学先下的车。下车前薛志强透过汽车窗玻璃看到宿舍楼的墙角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杂物的痕迹。虽然时过三更,但系里管生活的老师一直等着。一个宿舍住四个学生,两位来自东北的同学前一天已经到达,薛志强跟一个福州同学刚到。听说他们是从南方来的,生活老师马上检查他们的棉被和大衣,说都太薄,得絮棉加厚。薛志强他们说没事的,他们都是这么过的冬。老师说北京的气候不像南方,冬天到了夜里会零下 20多度,南方学生闻之不无大惊失色。第二天,学院后勤组的老师把棉被和大衣都拿去加了厚。
一到北京,薛志强立刻投入了轰轰烈烈的大学生活。十年文革剥夺了年轻一代人的学习权力,刻苦钻研被批判为个人奋斗、白专道路,是封、资、修残余。被压抑了十年的求知欲望,此时此刻全部迸发了出来;精神上忍受了十年桎梏的一代学人,如饥者见到面包,心中只有一个呼唤:“我要读书!我要读书!”
薛志强忘乎一切地全身心倾注在学习上,他要把在农村失去的宝贵时间全部夺回来。文革后的第一届大学生,莘莘学子终于迎来可以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学习文化的大好时光!因良好档案记录,系里让薛志强担任团支书兼外语课代表。他发奋努力,立志做一个对祖国人民有用的人才。大二开始时,爆发了自卫反击战,他带头志愿献血,才知道自己是个万能输血者。在没有参军上前线的可能下,他作为代表发言: 二、三十年代,祖国外患无穷,我们的学人前辈提出:“学习不忘救国, 救国不忘学习!” 今天,我们可以做到: 学习不忘爱国,爱国不忘学习!......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大学生活已过三年。在这三年的日日夜夜,薛志强是三点一线:教室、食堂、宿舍。三年来每个周末星期天,他都是在图书馆里度过。到了寒暑假只要不回老家,图书馆就成了他起早贪黑的教室。他废寝忘食,贪婪地、如饥似渴地汲取着知识。他算过,利用周六、周日、假期的时间来学习,三学年就有了四年的时光。到了大四,薛志强决定报考研究生,他现在正急切盼望着能接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然而薛志强收到的是一封意想不到的来信、一封厚叠叠的来信,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很像出自一个姑娘之手,他急忙打开:
志强哥:
你没想到我今天给你写这封信吧!你知道吗,这封信我整整写了三年。这三年来,我无时不刻地在给你写信,从未间断。我有多少心里话要向你倾述!我的墨水早已用尽,我的眼泪早已干涸,我是在用心灵深处对你的思念之情在给你写这封信!
你一定不会忘记我们相聚的那个夜晚!我虽然口口声声让你把它忘掉,让我们把彼此忘掉,然而我自己却做不到!这些年来我一刻也不曾忘记!你可能会觉得奇怪,我的信会如此姗姗来迟。那是因为我今天终于能够告诉你,我也考上了大学!我没敢忘记你给我的鼓励:“不要难过,不要泄气!”我是曾难过,但我从来没有泄气,我没有失去勇气!我几次跌倒,但我又几次奋起,那是因为心里有着你!你是成功型的,我要学你,我也一定要成功!这是为了我,也是为了你,是为了我们!不要责备我直到今天才来信,那是因为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不配给你写信,我没有这样的资格。只有等到我也进了大学,我们才能比翼齐飞,携手并肩!
请原谅我当时没有让你牵手,因为我自愧不如!再者你将学业在身,我不想因此搅扰了你求学的清心。我见过同龄的男生,他们虽有你的聪明,但你比他们更勤奋,你比他们更坚毅!自你走的那一刻起,就是那个寒冷的夜晚,你走后,我久久木立,然而就在那一刻,我在心底暗暗发誓,一定向你学习,决心考上大学,这不光是为我,是为我们!也是因为你,我也报考了德语专业,为的就是要和你有共同语言。谁不说:“择偶须谐千秋业,爱有源头情不竭!”我将伴你挑灯夜读,我将为你红袖添香。你知道吗?此时此刻,我是多么地需要你,我恨不能插翅飞到你身边!这种期待对我来说已经是太久太久!
你过得好吗?你能想象这些年来我对你无时不刻的渴望?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强忍下对你的深切思念,但今天我却一刻也不能再等了!你回来吧,你赶紧回来吧,我多么想见到你!我多么迫不及待地想马上来到你身边!回来吧,志强哥!我在美丽的宁城翘首企盼你的归来,我们将永不分开,我们将永远在一起!
......
薛志强看完信,二话不说,等不及研究生录取通知的到来,赶到火车站,买了下一趟火车票赶回老家。
消息传来,薛志强不但被录取为研究生,还被保送就读德国海德堡大学。
一年后,圣力姑娘陪读也来到海德堡。他们在德国育有一女一儿。孩子长大后,没有辜负做父母的期望,女儿读博医学,儿子读博药学。
2023年10月20日 定稿于慕尼黑
231020
姓名: 金弢
地址: 德国慕尼黑, Tengstrasse 34,
邮编: 80796 München
作者简介
金弢,字有根,1974年杭州外国语学校高中毕业,插队落户浙江桐庐儒桥村,1977级考入北外德语系,1981级北外德语读研。1985年元月进文化部,同年03月进中国作家协会,任职作协外联部。曾历次参与组团王蒙、张洁、莫言、东西、路遥、鲁彦周、高晓声、张抗抗、从维熙、邹荻帆、王安忆、北岛、舒婷等等作家并陪同出访德国及欧洲诸国。八十年代末获德国外交部、德国巴伐利亚州文化部及欧洲翻译中心访问学者奖学金,赴慕尼黑大学读博。现居慕尼黑;
主要文字及译作有: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香水》、《地狱婚姻》、2013年编辑出版德文版中国当代中短篇小说集 《空的窗》,由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出版,并于德国、奥地利、瑞士三国同时发行。全书篇幅达三十五万字,共 504页,宽版,被收入的十二位作家及作品为: 陈染 《空的窗》、陈建功 《找乐》、东西 《没有语言的生活》 等。
2021年06月,于该同一德国出版社翻译出版东西的长篇小说德文版 《后悔录》;
2022年07月,出版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 (新译新版) 漓江出版社,等等。
八十年代发表翻译及作品: 《世界文学》、《外国文学》、《诗刊》、《长江文艺》、《钟山》、《百花洲》、《文艺报》、《中国妇女报》等等,已发表 20多位德语作家作品的译文;
来德三十五年,在德创业二十二年,文学创作及翻译辍笔三十年。五年前,金盆洗手,回归文学,写就新作及翻译百万余万字。至今一直努力笔耕;
近年来文字发表于国内多家大型文学刊物: 《北京文学》、《四川文学》、《花城》、《江南》、《收获》、《南方文学》、《青岛文学》、《天津文学》、《广西文学》、《时代文学》、《三峡文学》、《西部文学》、《南粤诗刊》等,并散见欧美及国内多家华文报刊: 《欧洲新报》、《欧华导报》、《德国华商报》、《洛城小说报》、《华府新闻日报》、《北京青年报》、《中国新闻周刊》、《人民日报海外版》等;
散文 《话说张洁》 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散文 《六秩同窗话三代》 2022年10月获 《文心奖》 ,“当代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
书评 斯特林堡和他的 《狂人辩词》 2023年01月获 《当代作家》 杂志,“当代作家杯文学大赛”一等奖,等等。
长篇小说《山道弯弯》获第二届【中国知青作家杯】征文一等奖,2023年10月,等等。
近年纸媒发表:
01. 《圣力姑娘》(小说) 【广西文学】 2019年第07期;
02. 《保罗•策兰杏仁诗译及后记》 【南方文学】2019年11月刊;
03. 《痛忆路遥》 【三峡文学】 2019年12月刊;
04. 《走向世界的漫漫长路》——德文版《空的窗》走过漫长曲折, 【南方文学】 2020年第01期;
05. 《香水缘和我们的八十年代》 【南方文学】2020年第05期;
06. 《莱茵河上的红草莓——诗人舒婷》 【泛诗刊】第34期,2020年06月刊;
07. 《街坊陆游》 【人民日报海外版】、【天津文学】2020年第11期;
08. 《莫言往事》 【北京文学】 2020年第12期;
09. 《记忆里的王元化》 【中国新闻周刊】 2020年12月期;
10. 《话说莫言———时空跨越三十年》 【中国新闻周刊】 2020年12月期;
11. 《两位同胞》 【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01月刊;
12. 《冬日里的长尾》(小说) 【向度文学】(人间故事),2021年01月期;
13. 《我和库恩》 【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02月期;
14. 《格拉斯和他最后的诗》 【中国法治周末】2021年02月刊;
15. 《老黄》(小说),【贺州文艺】 2021年第01期;
16. 《二叔分瓜》(小说),【贺州文艺】 2021年第01期;
17. 《汉学家库恩诞辰137周年,忆与其遗著的一段缘》,【中国法治周末】 2021年03月刊;
18. 《春风十里荠菜鲜》 【散文,恋爱、婚姻、家庭】 2021年第04期;
19. 《德意志思考》 【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04月刊;
20. 《回忆施瓦茨》 【中国新闻周刊】 2021年05月刊;
21. 德文版长篇小说 《后悔录》,金弢译,德国 Spielberg 出版社,2021年六月出版;
22. 《我阴差阳错进作协》 【南方文学】 2021年第03期(双月刊);
23. 《岁月》中篇小说,【四川文学】 2021年第07期;
24. 《叶儿》小说 【洛城小说报】 2021年09月第101期;
25. 《我的香水缘》 散文, 【西部文学】 2021年10月第6期双月刊;
26. 《小个子男人》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 2021年10月第06期双月刊;
27. 《朋友》 翻译小说,德国: 冯·席拉赫,【西部文学】 2021年10月第06期双月刊;
28. 《岁月深处的莫言》——对话大家 【四川文学】2022年第02期;
29. 《话说张洁》 散文,2022年04月,获全国第二届散文大赛一等奖;
30. 《四十五年前的高考 我差一点错肩而过》 【收获】杂志,2022年06月、 【北京青年报】,2022年06月06日;
31. 策兰诗译 《思念保罗·艾吕雅》 美国【华府新闻日报】 2022年07月刊;
32. 在慕尼黑遇见聚斯金德--我和德语名著《香水》及作者的奇缘, 【江南】大型文学双月刊,2022年04期;
33. 长篇小说 《狂人辩词》(新译新版)【漓江出版社】 2022年07月出版;
34. 《记忆中的张洁》 【中国新闻周刊】 2022年09月期;
35. 《海涛汹涌》长篇小说选译,选自 《海水会涨多高》,作者,康朴曼,【花城】大型文学双月刊,2022年05期;
36. 《历尽惊涛骇浪,归来仍著文章》 【“北外” 校友会访谈录】,2022年09月刊;
37. 《路遥的德国之行》 【长安漫志】 2022年09月刊;
38. 《準经理》(域外中篇),【南国文艺】 2022年12月刊;
39. 《三十年前 初识莫言》,2022年12月【世华文艺 104期】(简体版);
40. 《六秩同窗话三代》 获2022年12月【当代作家杂志】(当代作家杯文学艺术大赛)一等奖;
41. 《斯特林堡和他的“狂人辩词”》,书评,【百花迎新春】 (华文杯全国新创文学) 2023年元月;
42. 《我给张洁做翻译》 散文、访谈,【北京青年报】 2023年01月19日;
43. 《供给制》(校园生活系列), 【时代文学】 2023年第02期;
44. 《街坊陆游》散文,山东【家乡】杂志,2023年第03期;
45. 《张洁如是说》散文、访谈,【青岛文学】,2023年第03期;
46. 从格拉斯的诗歌《非说不可的话》谈德、日对历史反思之差异, 【德语国家资讯与研究】第十六辑;
47. 《谢谢,我的天使》【仁智文苑】 --- 外国短篇小说,2023年 03月刊;
48. 散文:《同窗六秩话三代》【家乡】杂志,2023年04月刊;
49. 小说《春城》,2023年第5期【四川文学】;
50. 《爸爸学会了躺平》 君特·施邦的短篇小说,【仁智文苑】2023年03月刊;
51. 《山道弯弯》,中篇小说,【欧洲华文文学】,2023年;
52. 《路遥的德国之行 美元“失而复得”的背后故事》 【北京青年报】 2023年07月17日;
53. 《路遥的德国之旅》【作家文摘】转载,2023年07月24日;
54. 《木鱼》 (散文)【南粤诗刊】2023年柒月刊 总第073期;
55. 《路遥在德国被偷 300美元后》【上海文摘】转载,2023年08月11日;
56. 《六秩同窗话三代》 【晨曦】杂志(名家看台),2023年秋季刊,(总第21期);
57. 《译释策兰诗三首》【暮雪诗刊】2023年09月期(总第21期);
58. 小说《农家狗》 【 家乡 】杂志社,2023年09月刊;
59. 《与王元化前辈的一面之缘》 2023年09月刊,【纵横】杂志社,全国政协主办;
60. 长篇小说《山道弯弯》 2023年10月 获第二届【中国知青作家杯】征文一等奖, 等等。
2023年10月20日 德国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