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991年的初夏,陈浩抵达了北京火车站。他扛着沉重的行李走出绿皮火车,来到车站前的广场。他觉得广场很大,人来人往的非常拥挤。
陈浩茫然的看着周围匆匆而过的人群,他在等医院派的车过来接他。突然感到有些饥肠辘辘,就拿出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准备的馒头,啃了几口。
陈浩的行李不多,一个在大学用了5年的皮箱和一床捆好的棉被。捆棉被的绳子被弄成了双股的,这样背在肩膀上,就不会勒这疼,或者可以疼得轻一点。他很担心医院的人找不到他,所以就不停地张望着。
人群之中有个熟悉的面庞闪现出来,那是王姐,还有跟在后面的小尹。王姐也同时看到了他,笑着冲他招了招手。陈浩仿佛感到眼睛一亮,连忙将啃了一半的馒头放回了塑料袋里面。
王姐和小尹带着陈浩上了医院派来的面包车。几个月前是王姐和小尹去大学里面招生的,也是她们俩面试的陈浩,所以陈浩认识她们。王姐大约30多岁的年龄,长得很端庄,感觉她十年前一定很漂亮。小尹大约20多岁,高挑的个子,是个大美女。只是眉毛是纹过的,纹得有点夸张。
王女士问陈浩:“你现在是北京户口了,成了北京人,开心吗”?陈浩一脸的茫然,哼了一声,心里想,北京户口有什么了不起的?很多年以后,陈浩才知道北京户口的价值,以及得到一个北京户口有多难。陈浩对自己的毕业分配并不是很满意,那时他并不知道,王姐和小尹当年将他招到北京,对他人生的帮助有多大。
三个人坐在面包车的后座上,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小尹对王姐说:“你看前面的司机,给人感觉像是披着披肩长发的女的”。王姐说:“是啊,有几次我也搞错了”。面包车座椅的靠垫,从后面看,就像是披肩长发一样。
看着窗外的风景,陈浩只觉得车离开市中心越来越远。当陈浩看到一片绿油油的田地时,医院到了。
这医院可够偏的,这还是在北京吗?陈浩心里嘀咕着。
不过,陈浩并没有将医院太小的事情放在心上,他想反正会考研,然后离开这家医院。从那一天起,陈浩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
虽然中国的医生不像美国的医生那样值钱,但受到的教育和培训是完全一样的。中国的医学院是学5年,美国是学8年,但所学的课程是一模一样的。中国学生在5年时间里学完了美国学生8年的课程而已。中国学生能够做到这一点,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中文的优势。例如,肺气肿这个词,没有学过医的人一看就能猜出是肺部的某种疾病,但英文是emphysema,很难将这个词同肺部疾病联系到一起。所以,美国学生多学了三年,其实也就是将一些名词搞清楚了而已。
既然是按照美国医生的培养制度,住院医师的第一年,都是要求24小时值班的。也就是24小时待命,有新病人来了,得接诊。有急诊手术的话,得上台拉钩。有手外伤来了,就得做做清创缝合。
当外科医生的第一个月,陈浩很少有机会上手术,但清创缝合却是不少。
陈浩发现在医院上班,地位最低的其实是医生。医院车队的司机的地位最高,其实是职工食堂的厨师。因为大家的工资都差不多,但其他部门有实惠。同时他们上班的时间早,工龄长,在分房方面也有优势。更重要的是,他们上班特别舒服。医院早晨8点上班,下午4点就下班了。这按道理是好事啊,但对陈浩他们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却特别不公平,因为他们夜班多。夜班是从下午4点到早晨8点,要干16小时。而且往往特别忙,因为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个人干。陈浩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年代的手外伤那么多,一个接一个的清创缝合,从4点钟接班开始,一直干到晚上8/9点钟,连吃晚饭的时间都没有。一边忍着刺鼻的血腥味给伤者做手术,一边听着走廊上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那些等待手术的伤者的哀嚎。
对伤者的同情心很快就被繁重的工作驱赶得无影无踪。他面对的是一个个的伤口,而不是一个个的人。
第一次拿到工资的时候,陈浩心里还是很兴奋的。虽然才100多一点,那毕竟是自己挣的。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陈浩买了一件新衣服,换掉了穿了5年的夹克。那件夹克是上大学时姐姐送的,是姐姐厂里发的工作服,是特大号的。姐姐特地为陈浩挑了一件特大号的,可能她认为陈浩上大学以后还会长个吧。因为太大,陈浩一直是卷着袖子穿的。卷起的部分露出衬底,衬底早就磨破了。
陈浩又买了一双皮鞋,换掉了露出脚趾的破球鞋。
牛文斌看到陈浩穿上了新皮鞋,笑了笑,说:“换新鞋了”?
牛文斌是陈浩新认识的朋友,其实是他的一个病人。牛文斌身体十分强壮,但再强壮的人,也不免会得个阑尾炎。陈浩给牛文斌做了手术,所以也就成为了朋友。陈浩也不是对每个病人都那么客气,但对牛文斌不一样,因为牛文斌那时就开着桑塔纳,拿着大哥大。医生这个职业,既可以接触到很高层次的人,但也不得不与最低层的人打交道。
同来自底层的病人,陈浩一句多的话都不想说。
前几天,牛文斌请陈浩去天津远洋客轮上玩。牛文斌出门带上陈浩,说是带陈浩去玩,实际上是自己的手术还没有好利落,担心出门的时候出问题,带个随身的医生而已。而陈浩想,反正是蹭吃蹭喝的,无所谓。那一顿吃的倒是不错,海参鱿鱼之类的不少吃。
吃饱喝足之后到咖啡厅休息,陈浩要了一杯咖啡,咕咚几口就喝完了。想再要一杯,发现服务员都不搭理他。他觉得应该是自己穿的鞋的问题,太寒酸了。所以,必须买一双皮鞋。其实是陈浩自己太敏感而已,人家服务员没有想到他还会要。
陈浩没有舍得买太贵的,看到一双鞋样子还不错,也不算贵,就买下了。新鞋穿着脚上,陈浩觉得自己自信了很多。
牛文斌说:“前几天去远洋客轮吃饭,我们同行的有个小姑娘看上你了,让我给你带个话”。
陈浩完全没有注意到同行的人中还有一个小姑娘,他问牛文斌:“哪个小姑娘啊?我没有注意到”。
牛文斌心里闪过一丝的不快,心里想:你一个外地来的穷小子,别人看上你了,你还挑?
但毕竟牛文斌毕竟是生意场上的人,他一眼就看出陈浩心里并不愿意的样子,就没有再说什么。
陈浩虽然是穷光蛋一个,但当时心气还是挺高的。那个小姑娘能同牛文斌走这么近,家庭条件应该是很不错的。但陈浩并不在乎这些。他希望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
假如人生可以重来,也许陈浩会同牛文斌介绍的那个姑娘好上。因为那个姑娘肯定是可以帮上他的。陈浩的推却,也让牛文斌心里有些不爽。
新鞋刚穿了几天,就变形了,越穿越大,而且完全不透气。穿一会儿脚就像踩在水里一样,脱下来臭气熏天,根本就没法穿。陈浩还舍不得扔,坚持穿了一阵子。也因为这个染上了脚气,后来伴随陈浩几十年。
真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越穷越容易浪费钱。
然后只剩下十多块钱了。陈浩去医院食堂买了一张的饭票。食堂的饭票是印在一张一尺见方的白纸上,由小格子构成,一小格一毛钱,买饭的时候自己撕下来就可以。
晚上陈浩的大舅哥请陈浩过去吃饭。大舅哥博士毕业后在医院附近的一所大学当教授,他比陈浩早几年到的北京。虽然大舅哥所在的学校距离医院不远,但走过去的话还是有点距离。
陈浩路过一个自行车车棚,里面有很多自行车都堆满了灰尘,应该是许久没有人骑了。他挑了一辆用链子锁锁车的自行车,运丹田之气,就像链子锁拉开了。
这种链子锁,其实就是一种摆设,使劲一拉,一般都能拉开。陈浩自己买把新的链子锁配上,这车就成了陈浩自己的了。
陈浩骑车到了大舅哥那里,发现大舅哥也是住的集体宿舍。大舅哥做了一条鱼来招待陈浩,是一条鲢鱼。在大学当老师的大舅哥收入也很低。他对陈浩说:“买鲢鱼吃就好,鲢鱼便宜,但营养是一样的”。不知道为什么鲢鱼很便宜,陈浩也没有觉得鲢鱼比其他的鱼差。总之,是肉就好。吃东西是为了营养,又不是为了味道。
吃完饭后,陈浩蹬着自行车在昏暗的路灯下往回返,突然觉得想肚子有点疼。可能是很久没有吃到有油水的食物,胃肠道不适应。看到附近正好有个公共厕所,就骑了过去。厕所没有灯,但对暗视野适应以后,还是可以看见一点的。但没有手纸,陈浩一摸兜里,正好有一张纸,就将那张纸用掉了。
第二天才发现,这个月的饭票没有了。
上一次厕所花掉了十块钱,这是陈浩上的最贵的一次厕所。
一天中午,陈浩去食堂买饭,卖饭的是食堂的工人老宋。打饭的时候,陈浩看了老宋一眼,正好碰到了老宋的目光。两个人来了一个对视。老宋的眼光里有一种凶狠,有点像拳王泰森比赛前盯着对手的那种杀气。陈浩觉得很奇怪,不知道为啥老宋要这样盯他,于是就回盯了一下。没想到老宋扔下饭盆就冲了出来,拧住陈浩的衣服,骂骂咧咧的,做出一个要打人的样子。
陈浩后退了一步,稍微抬起双手,做出一个防御的格斗姿势,盯住老宋的眼睛。老宋感到很诧异,突然哈哈笑了起来,指着陈浩,对其他围观的人说:“这小子还装模作样”。
陈浩说:“那你试试啊”。
此时陈浩的目光也变得像狼一样的凶狠。老宋骂了一句就走开了。
但这件事情让陈浩感到有些难过。年轻的医生,地位太低了,连一个食堂的工人都欺负他。
其实,陈浩后来才发现,一个人只要善良,都是会被欺负的。
外科有几位主任,尚主任是正主任,还有两位副主任,是李主任和金主任,李主任相当于常务副主任,所以陈浩有什么问题都是找他。金主任手术的水平极高,但基本上什么事情都懒得管。
陈浩向李主任讲了这个事情,想让李主任问一下老宋,为什么要打他。李主任说:“你说是老宋啊,他人挺好的啊,怎么会这样呢?我去找他问问”。
后来陈浩才想明白老宋恨他的原因。有一次坐班车,陈浩看到旁边坐着个小女孩,很漂亮,陈浩以为她是护士,就同她聊几句,发现很容易上手。但后来一打听,原来女孩是初中毕业,不是护士,是食堂的临时工。陈浩觉得差距太大,就没有再搭理那个女孩了。那个女孩是老宋的侄女,所以,老宋对陈浩就有了不满。当时,那个女孩也是刚到医院上班,还很水嫩,过段时间就越长越走形了。所以,女人的内部气质还是很重要的。
李主任在医院里,还是比较有面子的。他同老宋说了一下,老宋后来还专门给陈浩道歉了。陈浩的手术也是李主任手把手教的,所以,陈浩也将李主任当成自己的恩师。
食堂里面的饭菜,是陈浩吃过的最难吃的饭菜,基本没有油水,但给盐还是很大方的,估计是因为盐便宜。现在很多人喜欢嚷嚷减肥,其实,如果让他吃一段时间医院食堂的饭,保证他胖不起来。
同陈浩一起分配到医院的,还有几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他们都被安排住在医院底层的地下室。医院领导非常关心年轻医生的身体健康,专门给地下室安置了一个抽湿机。但那也不管用,地面总是湿漉漉的,而且空气不好,特别是洗过的衣服,在地下室也没法晾干。由于刚毕业,值班的时间多,有时陈浩干脆在值班室睡觉,或者在重症病房的病床上睡。那里的每张床都睡过不少的死去的人,但陈浩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不久,医院安排陈浩他们住进了筒子楼。房间里面放了四张床,紧紧地挤在一起,有点像大学时代的宿舍。这样的住宿条件稍微好了一点。几个刚毕业的小伙子买了电炉,就可以下个面条,煎个鸡蛋什么的,这样就可以显著改善营养状况。
在煎鸡蛋的时候,陈浩一次不小心,油溅到了傍边的小赵的腿上。小赵嗷的一声,勃然大怒,差点要打过来,但陈浩也不是故意的啊。陈浩连忙道歉,然后去医院给小赵买了一只京万红药膏。后来小赵遇到烫伤的病人,都给病人开京万红。他那次用了京万红,觉得很有效,抹上就不疼了。后来小赵对陈浩说,要从这次的错误中总结经验教训。陈浩问:“那得总结怎样的教训呢”?
小赵说:“你以后往油锅里面打鸡蛋,要放低一点打,不要举那么高”。
陈浩记住了。后来每次往油锅里面打鸡蛋,都特别注意。这个习惯一直坚持了几十年。
后来,陈浩他们终于住进了单元楼。单元楼的房子是个两居室,带厨房厕所,3个人一间,一共住六个人。虽然比较拥挤,但可以开始自己做菜吃了。
很快冬天到了,医院食堂将大白菜堆放在食堂附近的花园里。有一天晚上,陈浩看到小苏回宿舍的时候,胳膊下面夹了一颗白菜。陈浩说:“你小子偷白菜”。小苏笑了笑,说:“没人管”。
陈浩想,那我也去偷一颗,省得自己出去买了。于是冒着寒风出门,到花园里面拿了一颗白菜,抱回了宿舍。
同宿舍的小张和对面宿舍的小刘也发现了这个秘密,也都在下班的时候偷一颗。
后来大家干脆分配了任务,陈浩负责周四偷白菜。大家都看见年轻医生偷食堂的白菜,也没有人管。小苏每次都拿两颗,陈浩没好意思拿那么多,就拿了一颗。所以小苏总批评他。
自从自己开始做饭后,陈浩感觉自己的营养状况好了很多。
毕业后第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还是吃饭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