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裡的思念】
又快到11月21日了,屈指一算,今年的這個日子是父親的第30個命日。21日,農曆立冬之後,在天文季節裡卻仍然是秋季,多彩而結實的秋季。
我翻出了那張七十年前的照片,那是四叔移居加拿大之後用e-mail傳給我的,照片裡是四叔與父親在大學時代的二人合影,四叔還特意標上誰在「清華」誰在「北大」。這張照片讓我看到了父親大學時代的摸樣,文質彬彬、風華正茂。父親跟四叔不僅是親戚還是知己。
文革時,我父母怕惹麻煩把家裡的舊照片舊書信都付之一炬。四叔傳來的這張照片,成了我手裡的唯一一張父親青年時期的留影。
三十年前的那一天父親遠去了,那情景恍如昨日,不曾淡忘。時光流逝,父親的音容在我心裡反而愈發清晰起來。
父親曾經是北京大學著名植物生理學家曹宗巽先生的得意門生1958年,他與我母親結束了在北京大學從本科生到副博士研究生的總共八年的苦讀之後,去了一所新建在大西北農村的大學預展事業宏圖。
聽父親說,當初正在建設中的那所大學,校園裡沒有馬路,一腳踩下去都是萱騰騰的黃土,校園綠化都是年轻教师们親力親為。
生物教學實驗樓蓋起來了卻遲遲接不上自來水,父亲就用扁擔挑水上四樓,不耽誤做科研。生物實驗室裡很多試劑都是有毒的,尤其的水銀,如果不小心灑在了地上,殘留在地面縫隙裡的水銀遇空氣後會變成汞蒸氣,對人體危害巨大且深遠,可那時的實驗室竟然連個排氣扇都沒有。
改革開放後,在「勇攀科技高峰」的年代裡父親更是一心撲在科研上。父親為人憨厚,有一次我聽見他跟母親說,他的助教跟他商量能不能把新論文的第一作者讓給他,那人說:「你已經提升正教授了我才是個講師,能不能幫我升個副教授?」父親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把第一作者給了那個實驗助手。
我不禁捫心自問:換做我,做得到嗎?
父親對我的教誨屈指可數,卻讓我終生受益。
他說:「吃飯的時候,第一不許吧唧嘴,第二挾菜時只能挾自己懷裡的,有什麼吃什麼,不能翻揀,更不能把筷子伸到別人懷裡夾菜。送人東西時要挑好的送,不能把次的給人好的自己留著,給人次品,不如不給,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別在背後議論人,否則也會被別人議論。」
我自初中起就離開家去縣城教學質量好一點的中學開始了寄宿生活,那時我們十幾個年齡相仿的女孩子擠在一間由廢棄教室改用的集體宿舍裡。冬天,河西走廊的氣溫最低能到零下二十多度,我們寄宿生必須自己生煤爐取暖,因為不善於管理爐火常常熄滅,幾乎每天早上起來爐子都死了,臉盆裡的水凍成冰坨,毛巾也凍得硬邦邦的,只能用热水瓶裡那點寶貴的開水濕巴掌大的一塊毛巾擦擦脸。
食堂的伙食差極了,我每兩三個星期坐長途汽車回一次家,返校時定要帶上一大包炒熟的小麥麵粉和一大瓶以榨菜為主的「肉末炒榨菜」,下晚自習之後可以用開水沖一碗炒麵糊再放上一勺榨菜,充飢補養。每次回去,平時不做飯的父親卻為我耐心地翻炒麵粉,炒的香而不焦。
大學寒暑假時回北京,最喜歡父親陪著我選衣服,我們的祖居在北京地安門南鑼鼓巷的雨兒衚衕,我們倆開步走,從東單到王府井進出大店小店,父親常說,「買東西要貨比三家,一分錢,一分貨,勉強買來的等於浪費。」
以父親的眼光選的衣服的確經久耐看。他的購物哲學一直貫徹在我後來的人生裡,他告訴了我一個道理:適合自己的,才是有生命力的。
在破除「封、資、修」的年代里,自我懂事起在日常生活中就沒見過金銀飾品。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黃金首飾在大陸悄然興起,當時只能在深圳,港台地區買得到,很是稀罕。
父親說,「唉,早知道你這麼想要,當年我把那兩根金條留著就好了,做幾根項鍊都沒問題。」
原來,當年父親離開北京去大西北時爺爺送給他的一隻皮箱裝衣服,父親打開箱子之後發現裡面有兩根金條,他立刻拿出來還給了爺爺,爺爺說,「箱子給了你,裡面的東西就是你的了。」父親堅決不要,說「沒用。」
母親又提起父親另一件趣事,在去大西北臨行前夕爺爺把自己的一件毛料西服外套給了我父親,爺爺說,「拿著吧,大西北天寒地凍,生活條件不比北京,你去了就知道了。」父親試穿時順手往暗兜里一掏,掏出來五百美金,同樣,父親立刻就還給了爺爺,說,「衣服我要了,這錢是您的。」爺爺嘆口氣,說,「衣服都給了你,裡面的東西就歸你了。」可父親還是沒要,說自己的工資夠用。
爺爺是民國時期對國家有過貢獻的金融家,前些年在地方電視節目「萊陽檔案」裡有過專輯介紹。
我第一次聽說有款名錶叫「勞力士」是在六、七歲那年。當時跟著父母下放到了一個離中蒙邊界很近的地方務農,有一天生產隊長令父親夜裡去放水澆地,早上回來父親告訴母親手錶丟了,可能幹活時從手腕脫落掉進泥水,裡找不到了。那塊表是爺爺送給他的。
父親沒要金條沒要美金,卻收下了手錶。原來,手錶不僅僅是實用和裝飾,在父親的心裡有著非凡的意義。
1981年我考上大學之後,父親大概用他一個月的工資給我買了塊手錶,不是名牌卻是當時省城百貨店裡價格最貴的一塊坤表。
在父親眼裡手錶的非凡意義究竟是什麼呢?
原來「守時,代表人性裡的誠實。恆定的節奏隐喻平和穩定。無限循環预示着幸福與時間共長。」
四十二年過去了,這塊意義非凡的手錶連同購買時的發票我都認真保留著。前些年把手錶送進鐘錶店做了徹底檢修,換上了新的錶帶。只是,不知在父親眼裡我的大半生對他的寄望回應了幾分?
父母的家是帶個小院子的樓房,我跟父親的共同愛是按照他的意願在小院子裡種花、種菜。三十多年前他捧回一棵月季花苗,告訴我那花叫「紅雙喜」,我把花苗種到了小院子裡,紅雙喜一邊生長一邊不住地開花,開的大朵而殷紅,飄著淡淡的香氣。後來老家沒人居住了,月季花靠天露滴濕頑強生存,三十多年來奇蹟般地活著並且開花不止。上傳的月季花照片都是我在疫情前回去時拍的。
父親教給我挑蘿蔔的訣竅,他說,「表皮光滑細膩的蘿蔔一定水分多,味兒甜而不辣。」直到現在,每次買蘿蔔時父親的話就會在我心裡回蕩,指引著我的選擇。
在超市裡有時能遇到長得奇形怪狀而被賤賣的西紅柿,我總是毫不猶豫地買下。因為父親告訴我,「形狀長得不規則的西紅柿格外香甜,那是西紅柿樹所結的第一個果實,養分最足。」
父親中年以後身體每況愈下,走路常因失去平衡而跌跤,現在想來那症狀像極了水俁病,這種病是汞中毒所致。
按級別本應工作到65歲退休的父親只得提早病退了。在我的印象裡從未聽見父親發牢騷、抱怨過什麼,而是隨遇而安怡然自得地享受病退之後的閒暇。
父親年輕時除了速滑和游泳其它文體項目都不擅長。曾經心無旁騖只問專業的父親,退休後心性大改如饑似渴地讀起了世界文學名著、港台武俠小說,而且閱讀速度極快,母親替父親租書,成了店裡的常客。
在那個只有收錄機的年代里,父親定時定點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古典音樂名曲賞析節目,自制的音樂磁帶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一個特別的盒子里。
我上小學的時候音樂課就被取消了,然而父親此時迸發出的對音樂的熱愛深深影響著我感染著我,我跟著父親一起追逐著每一位著名音樂家及其作品,優美的音樂帶給人溫暖的遐想,燃起對生活的渴望,甚至能獲得一些安全感。
每當陽光斜射進來,樂曲迴盪在明淨而溫暖的家裡的時候,真希望那一刻定格成為永恆。
聖賢者說:「感恩,是我們領受恩典之後對恩典源頭的正當的回應,倘若蒙恩而不知恩、受恩卻不感恩,對恩典保持緘默,這就是忘恩的罪了。」
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母親給了我熱愛生活的性情,父親給了我氣質上的熏陶。然而,我窮此一生也及不上他們的十分之一二。
此刻,我敲擊著鍵盤將思緒化作文字,倘若能夠把這看作是寫作,那麽這種能力是母親賜給我的稀有而珍貴的財富。當年跟著父親賞析音樂,如今那些音樂對我來說如同生命所必須的氧氣一樣重要。音樂、寫作、對生活的熱愛,給孤獨注入了生活的動力。
1993年11月初的一天,父親在家中重重跌倒之後再也没能站起來,兩週後就走了,走時還不滿62歲,滿頭黑发。
父親不善交際,但對於他的離去前來弔唁的人從實驗農場的工人到教學科研屆的同僚,來人之多出乎我們的意料。這是人們對一個老實本份之人的尊重與悲憫。
父親的恩師,曹宗巽先生當時仍然健在,她在唁電里悲嘆:「?你怎麼走得這麼早,為何讓白髮人送黑髮人?!……」
那些日子我快要哭瞎了眼。這沈重的一擊,讓我多少年都無法言及父親,他走的太急,好日子還在後頭……。
父親健在時,有天他像是戲言對我母親說,他若死了就把骨灰灑到流經那座城市的黃河裡,黃河入海就把他帶回煙台老家了。父親走後,我們按照他的意願讓他與浩瀚的海洋融為了一體,帶著他回到了有過快樂童年的故鄉。
命運,將我帶到了一片四面環海的土地,看海,就像見了父親,他那樸實深沈的愛亦如浩瀚之海,與我相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