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木心是个文艺青年。他喜欢张爱玲敬重鲁迅。张爱玲的处女作,16岁的文艺少年就读到了喜欢了。只是当年不叫木心叫孙璞。以为这一章专写上海文人的。可是文艺老青年没有写文人的才情,专注描绘的是普通上海人家的住,是亭子间的里里外外。
“亭子间者,本该是储藏室,近乎阁楼的性质,或佣人仆役的栖身之处,大地在顶层,朝北,冬受风欺夏为日逼,只有一边墙上开船,或者根本无窗,仅靠那扇通晒台的薄扉来采光透气,面积绝对小于十平方米,若有近乎十平方米者便号称后厢房。组价就高了。公务员、职工、教师、作家,卖艺者、小生意人、戏子、弹性女郎、半开门的、跑单帮的、搞地下工作的,乃至各种洋场上的失意败阵的狼狈男女,以及天网恢恢疏而大漏的鳏寡孤独,总是侥幸地委屈地住亭子间”。
木心说住在亭子间的还有地下党,应该也包括抗战时期的军统中统等一干地下工作者。这种地方一大片一大片连在一起,才便于藏身吧?可如今影视里的上海地下工作者,无论国共,一律的花园洋房,锦衣玉食的,地下党过得都像买办资本家,弄得我都想穿越回去,体验那种既舒适又刺激的生活。实际生活里,多数地下党都住亭子间吧?鲁迅的《且介亭》其实也是着眼于租界的亭子间呢。
那么亭子间里是什么景象呢?
“镜框在低低的天花板下算是挂得高高的,许多小照片纷然若有主次,日子久了松歪乱了阵列。。。凡五口之家者每有一帧结婚照。结婚照是亭子间的无上精品,隔年的月饼盒,加盖的米缸,藤筐,网篮,皮包,线袋。。。。床底下塞满了就只好乱摆然而看得出是煞费苦心每天在整顿,粗粗细细的绳索也理直了分别挂起来。不是舍不得丢掉,总归用得着。”
张爱玲在公寓楼上“非得听见电车响才睡得着觉”,可是弄堂的早晨滚过街市的只有隆隆的粪车声。
不要瞧不起住在亭子间的芸芸众生,那也是藏龙卧虎的所在。所以木心说“也许住过亭子间,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辈子脱不出亭子间,也就枉为上海人。”
是啊,如今多少豪气的上海人都曾经住过亭子间。比亭子间更加令人感慨的是,直到21世纪,还有很多人需要倒马桶。就在最繁华的南京东路江西中路一幢外表洋气精致的小楼里,人们还是在公用厨房做饭呢!
上海是“女人的上海”。因为很少有女人不喜欢上海。因为在很长时间里,尤其在那个没有开放不能随便出国逛逛的年代里,上海能满足一个女人又好吃又好穿的全部欲望。
木心的《上海赋》第五章吃出名堂来>,可以说淋漓尽致充满激情地纸上画饼,实现了这样的欲望。
先说早晨——
“粢饭、生煎包子、蟹壳黄、麻球、锅贴、擂沙圆、桂花酒酿圆子、羌饼、葱油饼、麦芽塌饼、双酿团、刺毛肉团、瓜叶青团、四色甜成汤团、油豆腐线粉、百页包线粉、肉嵌油面筋线粉、牛内汤、牛百页汤、原汁肉骨头鸡鸭血汤、大馄饨、小馄饨、油煎馄饨、麻辣冷馄饨、场面、炒面、拌面、凉面、过桥排骨面、火肉粽、豆沙糠、赤豆棕、百果糕、条头糕、水晶糕、黄松糕、胡桃糕、粢饭糕、扁豆糕、绿豆糕、重阳糕、或炸或炒或汤沃的水磨年糕,还有象形的梅花、定胜、马桶、如意、腰子等糕,还有寿桃、元宝,以及老虎脚爪……”
然后是下午
“从蟹粉小笼到火烧冰淇淋,从金腿雪笋猫耳朵到瑞士新货雀巢牌掼奶油,从采芝斋鲜肉梅菜开锅眉毛饺到沙利文当天出炉巧克力奶油蛋糕、CPC咖啡现磨现煮……”
哎呀,一边写一边咽口水呢!这么吃法得多大的胃口,所以只有上海独一无二地发明了“半两粮票”!
女人爱穿,木心也是讲究穿着的人,于是又有了第六章只认衣衫不认人>。
何况,“要在无数势利眼下立脚跟、钻门路、撑市面,第一靠穿着装扮。上海男女从来不发觉人生如梦,却认知人生如戏。”木心这样论上海人,其实中国人莫不如此。记得六十年代哈尔滨人就说“高粱米肚子,毛料裤子”。只是上海人更有代表性。而“毛料”到了上海人眼里,更是千变万化——
“夏令品类派力斯、凡立丁、雪克斯丁、白哗叽等,冬令品类巧克丁、板丝呢、唐令哥、厚花呢等,春秋晶类海力斯、法兰缄、轧别丁、舍维、霍姆斯本、薄花呢等。所谓“英国花呢”,厚薄两型纷繁得热昏。”
做成西装,则是““三件头、两件头、独件上装,两粒纽、三粒纽,单排、双排,贴袋、嵌袋、插袋。还要商量夹里,半里、全里,羽纱?软缎?至于衬垫,“放心,阿拉勿会用白麻格,总归是黑炭,垫肩垒羊毛,棉花是勿进门格”。””
西装这段像不像《繁花》爷叔给阿宝做西装那段?
这还是男人。女人们更不得了——
“就旗袍而论,单的、夹的、衬绒的、驼绒的、短毛的、长毛的,每种三件至少,五件也不多,三六十八,五六得三十,那是够寒酸的。料子计印度绸、瘪绉、乔奇纱、香云纱、华丝纱、泡泡纱、软缎、罗缎、织锦缎、提花缎、铁机缎、平绒、立绒、乔奇绒、天鹅绒、刻花绒,等等。襟计小襟、大襟、斜襟、对襟,等等。边计蕾丝边、定花边、镶空边、串珠边,等等。镶计滚镶、阔镶、双色镶、三嵌镶,等等。纽计明纽、暗纽、包纽、盘香纽,等等。尤以盘香纽一宗各斗尖新,系用五色缎条中隐铜丝,作种种花状蝶形诡谲款式,点缀在领口襟上,最为炫人眼目乱人心意。假如采旗袍为婚礼服,必是缎底苏绣或湘绣,凤凰牡丹累月经年,好像是一件千古不朽之作。旗袍的里层概用小纺,即薄型真丝电力湖绸,旗袍内还有衬袍,是精致镂花的绝细纯白麻纱,一阵风来轻轻飘起,如银浪出闪,故名“飞过海”。”
据说木心所记载的旗袍面料全凭儿时记忆,没有资料可查。绸布店经理看到这些个描写,吩咐手下:“记下来记下来,我们的料子还不够,照这个进货。”
六章《上海赋》写的都是旧上海。充满怀旧充满思乡。他在《后记》里最后说“有道是凡混血儿或私生子往往特别聪明,当年的上海,亦东西方文明之混血也,每多私生也——我对“海派”辄作如是观,故见其大,故见其夹,故见其一去不复返。再会吧,再会吧,从前的上海人。”
木心说,本来要写九章的,题目都拟好了黑眚乾坤>、全盘西化之梦>、论海派>,因故搁笔,兴意阑珊,就不了了之了。真可惜。如果当年一气呵成,肯定也会令人拍案叫绝的。尤其黑眚乾坤>一章,是写黑社会吧?
木心祖籍绍兴书香门第,家财万贯。但他的兴趣只在艺术。从小母亲聘请 “一代词宗”夏承焘给他上课。木心还熟读圣经、希腊神话、莎士比亚,十四五岁就知道瓦格纳与尼采的那场争论。1950年代就是北京十大建筑的室内设计师之一。曾任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1971年,木心因“里通外国”被捕入狱18个月,出狱第一件事是奉命修缮人民大会堂。
这就是木心。但是中国人,我们这一代中国人,学中文的中国人一直到新世纪才知道他。
为此谢谢陈丹青。报答恩师要学学陈丹青。
网络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