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本来就是极不愉快的一天。我的一个客户的购房贷款出了问题。那段时间西雅图的房地产火爆,大家都在抢房。一个质量过关,没有硬伤,价格适中的房子常常有5,6个甚至十几个买家竞争。这个房子是我好不容易帮我的买家抢到的。如果贷款出了问题,卖家即刻就会卖给别人。
我正在思虑怎么办, 计划着明天一早给其他几位我认识的贷款经纪打电话,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还有一个客户介绍了她的同事给我。这位新客户想找我要佣金返点。美国买卖房子的经纪人佣金是3%,现在尤其是华人经纪人常常会给客人返点,通常会返回一半的佣金。
我自信我的专业知识和服务质量一流,完全配得上3%的佣金,但是竞争太激烈,有太多便宜经纪人了,所以我也会看情况返点。
但是今天这位客户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只愿意付1%的佣金。你看怎么样?”
我耐心地解释:”请你先听我介绍一下我的情况,我们再商量佣金的事?我对西雅图的房地产状况百分之百的了解。我有很好的商业直觉。我的顾客满意度是我们公司最高的。我提供全方面的服务,包括交易结束后的修修补补,如果是投资房,我会帮助管理......”
我话没有说完,她打断我:”先说价钱吧。返点谈不拢,我们不用谈了。现在地产经纪满大街都是。我所有没有找到工作的的朋友,全变成地产经纪了。”
她的声音干涩高亢,尤为刺耳,就像有时候我妈用钢丝球刷锅底,那滋啦滋啦的声音能让我发疯。
这女人那尖锐的声音从手机话筒里源源不断地传来:”实话实说,地产经纪没有什么价值,现在所有的地产信息,我在网上都能找到。”
我一股气上来,在心里妈妈逼地骂:”那你来找我干什么?你脑袋坏掉了?你这个老巫婆!”
她说话不中听,话还特别多,滔滔不绝地灌进我的耳朵里。她有理有据地想说服我这个房地产经纪人同意她的”房地产经纪人没有用”的观点。这世上,就有这么蠢的人!
开始我还试着虚弱地辩解一下。她完全不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她那难听至极的呱噪的声音模糊成了背景噪音,我幻想着钻进电话机里,到达她那边,把一块抹布塞进她那张愚蠢至极的大嘴。
或者直接挂掉电话? 但想想她这种人会到处说我的坏话。我做这行,主要靠客户介绍。如果口碑受损,我的生意也会大大地减少。
我忍住气,耐心地听她说完。啰哩啰嗦,乱七八糟,没头没尾,一听就是个逻辑混乱的蠢人。她千言万语,总结出来就一句话:”我其实根本不需要用地产经纪,地产经纪多得很,请给我返点。”
放下电话,我舒一口气,只觉得双眼干涩,太阳穴突突地疼。我又想起老妈最近左手腕常常隐痛,要带她去看医生,一直没有找出时间。
已经很晚了,我听到厨房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穿上衣服去查看。这是三年前的事,但那个画面我至今记忆犹新。
厨房的灯坏了几个,我早就应该换灯泡了,一直拖着没有换。深夜的厨房很昏暗,静悄悄的。女儿的面前放了三大罐冰淇淋。
不是一罐,而是三罐!每一罐都是够5个人吃的。
有两大罐已经空了,女儿在埋头吃第三罐。她散落的长发盖住了她的整张脸。昏暗的灯光下,我的女儿诡异可怕。
我叫她:”宝宝!这么晚了,你怎么吃这么多冰淇淋?”
女儿被我吓了一跳。她嘴里含着一大口冰淇淋,含糊地小声说:”我饿了。”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顺手把两个空冰淇淋盒子扔进垃圾桶,说:”宝贝,你不能这样。你要好好吃饭。吃这么多冰淇淋肚子会痛的。”
我拿开她眼前的冰淇淋,说:”别吃了。这么晚了,明天还要上学。乖,快去睡觉吧。”
女儿没有说话,听话地站起身,擦干净嘴巴,回房间了。我看着披散着长发,像一个机器人一样慢慢挪步的女儿,又提醒一句:”好好刷牙,要用牙线。”
我回到自己的床上,怎么都睡不着。女儿抬头看我那一眼的那个眼神,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在吃冰淇淋的女儿,眼中没有一丝快乐,有一种无助,甚至绝望。
想到这里,我轻轻走到女儿的房间门前。我想听听她睡着没有。
好黑好静的夜,窗户外面黑影绰绰,那是我家院子里的树影。
我穿着睡衣站在门口静听,一阵寒意裹过我的全身,我抱住自己双肩。过了几秒,我打算回屋了,女儿应该睡着了。
我听到”哗啦”一声,好像是厕所冲水的声音。我想,女儿会不会拉肚子了?我立刻急火攻心:眼看着要期末考试,我的工作这么忙,她不是好好学习帮着管弟弟,反而吃这么多冰淇淋!这下生病了怎么半。这孩子一点不懂事!
姥姥天天那么辛苦地做饭,有菜有肉,什么都有,不好好吃,半夜偷吃冰淇淋!
我推开女儿卧室的门。屋里黑洞洞的,没有人。月光从窗户洒进来,我看到凌乱的被子,地上都是脏衣服,T恤,长裤,裤衩。书桌和茶几上堆满了书,摊开的笔记本。书旁边是几只脏杯子。
我几乎要怒火中烧了:买这么多衣服!不仅浪费,而且到处堆得乱糟糟的,简直像个垃圾堆!
最近接了几个大客户,有两个客户特别难缠。我实在是没有时间精力管女儿,想着她也大了。
现在看来不管不行!
月光下女儿的房间有一种诡异的气氛。
我看到她的洗手间的门缝里露出一线光。
我轻声叫道:”丫丫,你肚子坏了吗?我给你倒一杯热水?”
女儿的卫生间里传来一阵像是似哭非哭的声音,好像生病很难受的声音。有一次我的一位长期客户出门旅行,我帮她照看她的小狗,那小狗生病了,又拉又吐,趴在自己的狗垫子上,就是发出这种”呜呜”的声音。
我几步冲过去,一把推开了浴室门。
我呆住了。
小小的浴室地上有两三个湿漉漉的毛巾,只穿着T恤和内裤的女儿趴在地上,抱着马桶,她肥肥胖胖的两条腿互相压着,更是显得肥肉横飞。
马桶边散落着几张揉成团的脏兮兮的厕所纸。
我第一眼看到的还是女儿的肥腿,我的脑海里划过的第一个念头还是,她怎么越来越胖了?
后来每当我回忆起这个场景,我最羞愧的就是这一点。我是一个多么虚荣糟糕的母亲!
我叫道:”丫丫!丫丫!”
女儿转过头,她的长黑发散落到她的圆脸上,她的嘴角挂着点什么脏东西。
我的宝贝漂亮女儿看着是那么的憔悴痛苦。我不自觉地握紧了的双拳在轻轻地在颤动。我浑身像打筛子一样的颤抖起来。
我冲过去,跪下来,扶着女儿的肩,说:”你在干什么?你怎么了?你病了吗?”
我看看周围:”丫丫,你吐了吗?”
在我的眼前,女儿的眼圈红了,泪水涌上她那圆圆的大眼睛。女儿痛哭了起来。
我明白了,女儿在催吐。
我的那个可爱的,永远那么贴心乖巧的女儿陷入暴食催吐的泥潭已经有一阵了。
我都没发现!
我浑身冰凉,我混乱地摩挲着女儿的背,试图安慰她。我压低嗓音说:”多久了?没事没事。有妈妈在呢。妈妈会保护你。你别怕。”
16岁的女儿像回到了3岁。那次她从家附近的公园滑梯头朝下地滑下来,磕到地上,嘴唇磕破了,一嘴的血,女儿也是像今晚这样哭得好伤心。
但那次,是她爸爸,我的前夫,抱着她,我俩一起哄她。我记得我当时说的是:”宝贝,不怕啊。有爸爸妈妈在呢。不怕。”
前夫立刻开车拉着我和女儿去了急症室。女儿的下嘴唇缝了两针。
在我把女儿扶到她的床上的那几步路,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前夫那张帅气年轻的脸。那是10多年前的他。那时的他温柔儒雅,满眼都是我和女儿。他珍惜我们,疼爱我们。
现在那个人不见了,我们好多年没见过他了。听说他已经再婚了,他又去疼爱别人了吧。
我心里的那个恶魔又醒了。它恶狠狠地对我说:”你是有多差劲!他才会抛弃你和两个这么可爱的孩子。你得有多丑陋多招人讨厌!”
我鼻子一酸,也哭了起来。我撇着嘴一边哭一边扶女儿。
女儿的身体很重,几乎要把我拖到地板上。我咬着牙拽着她,女儿在呜呜地哭着。
好不容易把女儿弄上床,我用热水把一块毛巾打湿,擦干净女儿的脸,说:”你先睡觉,明早我们再说,我带你去看医生。现在很晚了,你先睡觉,好好休息。”
女儿安静下来, 问我:”明天我有考试。”
“没关系。我给老师发电邮,以后补考。”
“妈妈,我要漱口。”
“好。”
我看她床头的杯子好脏,开门去厨房拿干净杯子给她倒水。我已经不哭了,现在我心里想的是:明早有一个客户新买的房子要做房屋检查,她希望我在那里监工。
房屋检查是卖家雇佣专业人士来做的,我其实不用在那里。这个客户很谨慎,她担心卖家耍花招,万一房屋有很大的问题,比如地基不稳,漏水这些问题,没有查出来,那怎么办?
为了让客户放心,我是打算去的。但现在这种情况,我该怎么办?
这个房子价值300万美元,是我交易过的最贵的房子。这是一位很重要的客户。
我正在斟酌这个问题,我妈出来了。她打开灯,说:”丫丫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发烧吗?我去看看她。”
已经70多岁的老妈越来越瘦弱。她习惯性地用右手捏住自己的左手腕。最近她的左手腕一直隐隐作痛。屋顶上的顶灯直射她,给她脸上的皱纹打了一层白光。看着她那张憔悴的脸,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
在这深夜里,老妈的那种老年人特有的嘶哑声,带着微微喘气声,在房中回荡。
我对老妈说·:”她没事,最近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你别去看她了,你快去睡,小心你的血压。”
老妈有高血压,失眠。晚上休息不好,她会一整天很不舒服。
老妈还继续朝女儿的房间走,她说:”我看看她。”
我压低声音,严厉地说:”你别去!她睡着了,你再吵醒她!她明天考试!”
老妈讪讪地回房间了。
看着老妈那衰老的背影,我一阵难过。我不想对老妈嚷嚷,但是我没有办法。
照顾好女儿,我回了自己的房间。我给我的重要客户留了微信。
我决定坦诚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我告诉她,今晚我发现女儿暴食催吐,我很担心女儿,明早我要带女儿去看医生。我也告诉她这个房屋检查工程师很有威望,他会珍惜他的信誉,不会造假,他们的屋检报告我会仔细研读,一定请她放心。
最后我说,明早一看完医生,我就会赶过去。
她知道我是单亲妈妈。她是美国一家著名公司的副总裁,也是单身。
留完言,我舒了口气。这位女客户像所有有钱人一样,表面客气,但要求很高,说话总是绵里藏针。
也许我得罪她了。原来还以为做这一单,我的事业会更上一层楼。
但我别无选择。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事任何人比我的孩子们更重要。
客户立刻回我了。
她这样写道:”辛迪,完全没问题,明早我自己可以去看着的。你先管你的女儿,女儿最重要。你也不要太担心,我认识很好的心理医生,我可以介绍给你。”
我看到她又加了一句:”明早你女儿看了医生,你不用赶过来,回家陪女儿。我这边我能处理,你放心。”
看到这句话的那一刻,我痛哭了起来。我一直穿着的那身钢铁盔甲,这一刻,土崩瓦解。
这一整晚我都着急火燎的,这么多年,我都着急火燎的,好像被火追着一样的朝前奔跑,奔跑。
自从前夫决绝离开后,我流了很多的泪。尽管周围的人都认为我坚强能干,比男人还强壮,但其实我是一个很爱哭的人。我只是不在别人面前哭。我甚至都不会在最疼爱我的母亲面前哭。我只会在车里,在夜里自己的床上一个人偷偷地哭泣。
没有人心疼我,我也不需要别人心疼,我都靠我自己,我能行的。
这个战场一样的世界,原来是有人心疼我的。
我对心里那个满是伤痕的自己说,这世上还是有人会温柔地对待你的。
我痛快地哭了一场,伸手抓住被子一角擦擦我的脸。吃了一片褪黑素,躺在床上,闭眼睡觉。
我的女儿需要我,我要好好睡觉,我要保持体力,陪着女儿打这一仗。这一仗,我必须赢!
第二天,我带女儿看了医生以后,还是马不停蹄地赶去了监工房屋检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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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女主遇到了新的挑战。养育孩子是很艰难的旅程,一个人养,又更难了。我笔下的女主是一个又坚强又脆弱的女性。她有很多毛病,但是只有真实的立体多面的人物才会打动读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