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能重塑各国的版图:1755年的里斯本大地震加速了葡萄牙的衰落;长达一百五十年的干旱湮没了玛雅的辉煌;而西周末期也经历了一百多年的寒冷和干旱。北边草场退化,游牧民族就往南边挤压;周王朝自己歉收还要应战,早不复往日的辉煌;淮夷又造反了,雪上加霜;不过周厉王觉得可以再抢救一下。他即位的时候气候变冷大概还没到百年,但是几十年的寒冷也足以让东边蠢蠢欲动。周王搜搜家底,远征成功,为此还铸了青铜器。有一口宗周宝钟,在后来的两千年多中不知辗转了几次,最后从清宫到了台北的故宫博物院。
宗周钟,高65.6公分,重34.9公斤
上面的铭文按行分割,大致是这样:王肇遹省文武堇(勤)疆/土南國服子敢陷虐/我土王敦伐其至??戈(撲)/伐厥都服子迺遣閒/來逆卲王南尸(夷)東尸(夷)具見廿/又六邦隹皇上帝/百神保余小子朕/猷又(有)成亡(無)競我隹/司(嗣)配皇天王對作宗周寶鐘倉倉????隹??隹(肅肅)/雝雝用卲(昭)各丕顯祖/考先王先王其嚴在上/??泉??泉豐??豐??降余多福福余順孫參壽隹王?剌(烈)/?其萬年田?允/保四或(國)。
清朝的人们已经说不清这口钟的来历了,专家们也是靠着看不太懂的铭文来猜:周昭王南征很有名,这铭文里既有“南国”,又有“卲王”,合该是昭王任内的事;然而唐兰先生在一九三六年发表文章,认为铭文上的“?”字(上面的框内)后来写作“胡”,作器者——姬胡,那个出了名的搜刮钱财,不许人说话,万人鄙视的周厉王。
当时学界对此不以为然,史书上可从来没写过厉王南征,这番功业安在大反派身上未免荒唐。等到青铜器陆续出土,才为此说添了很多旁证。
1978年,?簋出土;1981年,五祀?钟出土;铭文对照之下,可推得它们的作器者都是周王“?”。真巧啊,西周存世的寥寥几件王器中,就有三件是厉王所作。2012年10月,台北故宫借来陕西176件(套)西周文物精品,办了“赫赫宗周——西周文化特展”,三件周厉王自作器就此重逢。
五祀?钟:通高28厘米,重5.7公斤; ?簋:通高59厘米,口径43厘米,腹深23厘米,经修复后重六十千克。
?簋的铭文是:
王曰:有余虽小子,余康昼夜,坙(经拥)先王,用配皇天,簧黹(致朕)心,坠于四方。肆余以?士献民,爯盩先王、宗室。?乍宝(簋),用康惠朕皇文(烈)祖考,其各歬(格前)文人,其濒才(频在)帝廷陟降,(申恪)皇帝大鲁命,用令保我家、朕位、身,阤阤降余多福,宇慕远猷,万年?,朕多?,用??,匃永命,畯在位,作疐在下,唯王十有二祀。
看着三器,厉王的奋斗史仿佛就在眼前,容我编几个场景。
几十年歉收,西周今不如昔,厉王即位五年时作五祀?钟,誓言继承文王、武王的功业。他说到做到,带队去东南巡狩。途中有人对他们出手,被周王一路追打,直至那个国家服软迎接。见周王如此威猛,旁观者纷纷派高层见礼。厉王自知战绩得来侥幸,回去后特地祭祀,感谢各位上神的保佑。
打了胜仗,国人与有荣焉,宗周钟用上了“王剌”这个字(铭文底下那个框中)。2003年出土的逨盘上也有“刺王”二字,同样指厉王。在青铜器的铭文里,“刺”是个好词,可以通“烈”,有“光明”、“显赫”的意思。比如铭文里的“剌祖”、“剌考”,就是“烈祖”、“烈考”。周王在世时就以“剌王”相称,想必当年战报传来,群情激奋,人人称颂。开心归开心,架子还是要的。这篇铭文依旧居高临下,用“夷”藐视对方,却仔仔细细数了夷人国家的总数,连零头都没舍得抹,显然心里很在意。大概周王室积弱已久,能有二十六个国家代表齐聚,已经是足以炫耀的盛事了。
时间一晃就到了厉王即位的第十二年。那年作的?簋是商周第一大簋。簋这种器物,一般是盛了饭菜,摆在面前的。不过?簋的尺寸大了点。突然想起一句曾经流行的话:等我有了钱,豆浆买两碗,喝一碗,倒一碗。厉王生生作了个一百二十斤的大饭碗,旁人也不拦着,他们到底是过了多少年苦日子啊?回头看五祀?钟,还不到十二斤,放进?簋象个点心。这七年里,厉王财力翻天覆地,多半是发了战争财。
这场战争大概也记录在鄂侯驭方鼎上。
鄂侯驭方鼎 高35厘米,口径30.2厘米
铭文:王南征,伐角、僪(遹)。唯还自征,才坏(在坯),噩(鄂)侯驭方内(纳)壶于王,乃祼之,驭方(侑)王,王休(偃),乃射,驭方(佮)王射,驭方休阑,王宴,咸酓(饮),王寴(亲)赐驭方玉五瑴,马亖(四)匹,矢五束,驭方拜手首,敢对扬天子不(丕)显休(赉),用乍(作)尊鼎,其迈(万)年,子孙永宝用。
铭文里驭方对王恭恭敬敬,协助敬神,比赛射箭,周王赏赐,一切都很美好,然而1942年,陕西出土的禹鼎,又提及驭方。
禹鼎 高54.6厘米,重37250克 1942年陕西省岐山县任家村出土
【銘文】禹曰:“不(丕)顯(桓桓)皇且(祖)穆公,克夾(紹)先王,(奠四)方,(肆)武公亦弗叚朢?(遐忘朕)聖且(祖)考幽大弔(叔)、弔(懿叔),命禹仦?(肖朕)聖且(祖)考政于丼(邢)邦。?(肆)禹亦弗(敢惷),睗(錫)共?(朕)辟之命。”烏虖(嗚呼)哀哉!用天降大喪于下或(國),亦唯噩??(鄂侯馭)方,?(率)南淮尸(夷)、東尸(夷)廣伐南或(國)、東或(國),至于歷内。王廼命西六(師)、殷八(師),曰:“(撲)伐噩(鄂侯馭)方,勿遺(壽)幼。”(肆師)彌?匌?(怵會恇),弗克伐噩(鄂)。?(肆)武公廼遣禹?(率)公戎車百乘、斯?(厮馭)二百、徒千,曰:“于??(匡朕)肅慕,叀(唯)西六(師)、殷八(師)伐噩(鄂侯馭)方,勿遺(壽)幼。”(雩)禹(以)武公徒?(馭)至于噩(鄂),?(敦)伐噩(鄂),休,隻氒(獲厥)君?(馭)方。(肆)禹又(有)成。(敢)對(揚)武公不(丕)顯耿光。用乍(作)大寶鼎。禹其萬年子子孫寶用。
铭文难懂不要紧,咱们看看大意。
事件的起因是驭方拉着南淮夷和东夷各国造反了,“呜呼哀哉,天降大丧”,事发前周人似乎毫无察觉。
再去看鄂侯驭方鼎的铭文,好像详细得过分。有谁会把敬神和射礼写到铭文里呢?除非,这些细节很重要。假设两地风俗不同,夷人习惯于重要人物先射,以便让后面的小人物心里有数,不抢领导的风头;而宗周是小人物先射,重要人物压轴。要是前头那个临阵服软,故意射偏,后头这位就会给个面子,随便射上一箭。那么用周王的视角,铭文在说鄂侯无挑战之心,周王礼让三分,颇有风度。而在夷人看来,驭方是先退了一步,故意不射准;但周王退得更远,他根本不敢比驭方强。写这种铭文,是故意欺负周王不领市面吗?
要是鄂侯没啥根基,这种铭文写了也没用,盟友们不会信的;所以不见于《史记》的驭方多半有点来头。他管理的鄂国大概在湖北省随州市附近,后来是楚国的领土。如今湖北省的简称是“鄂”,而非“楚”,显然古人一直认为它的档次比楚国高。两千多年前,鄂国的名头更响。商末,鄂侯和西伯姬昌(周文王)同属三公。既然西伯的子孙能得天下,为何鄂侯的后代不可?
假设东方的夷人也想搭车崛起,那宗周钟上的出头鸟——“服子”多半是被抛出来试探深浅的。万一成了,周厉王就跟昭王一样南征不返。如果厉王不好打,大家不响,鄂侯领头,暗中再订个更周密的计划。
后世有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两片土地上的人们好像天生作对,早在几百年前,鄂侯就想亡周。禹鼎上写了:驭方率领山东以及淮水以南诸国,广伐忠于周朝的东、南国家。这次战役势若雷霆,周朝的西六师和殷八师一起出动,很可能已到生死关头。
周朝从关中起家,地形易守难攻,后来那一带属宗周管,编制是西六师。易守难攻也叫交通不便,因此得了天下之后,为方便管理,武王在洛邑建城,这是成周,设殷八师。这两军一起出击,驭方的大军多半已经到了宗周和成周之间的大片山地;那里没什么油水,他的目标很可能直指宗周,这是要抄周王老家,改天换日来了。
摆了这么大的阵仗,驭方大概早就想好了该怎么对付周朝那两支常备军,但他可能没想到周王会让武公帮忙,把在丼(邢)邦的禹招了回来。武公手里的这支奇兵把他们赶回鄂国,捉了驭方。
周王反击成功,禹鼎上反复两句“勿遺(壽)幼”就有点让人触目惊心了。尤其是鄂侯和周王曾联姻(现藏于台北故宫的鄂侯簋有铭文:噩(鄂)侯作王姞媵簋,王姞其萬年子子孫永寶。),这是连亲戚都要杀光呀?
知乎作者——字说文明认为,这里的“遺”應該讀成“wèi”,是加诸的意思,别把武力加诸于老幼身上。这种姿态才值得上铭文嘛。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到了厉王即位的第三十年,他开始任用荣夷公,搜敛钱财。《史记》上记了大夫芮良夫长篇大论,好言相劝,厉王不听。要是有人抱怨,厉王就让卫巫去监视,还扬言要动用死刑。第三十四年,周王更加严厉,底下的人想抱怨都不敢开口,只能互相使使眼色,于是就有了成语:“道路以目”,以及,“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三年后,周朝内乱,众人合伙袭击厉王,他逃到现在的山西省霍州市东北,再也没有回来。
1992年,晋侯大墓被盗,有十四件编钟流落到香港市场,被上博馆长马承源先生买回,这就是晋侯稣钟。据钟上的铭文记载,王三十三年,晋献侯稣参加了由天子亲自指挥的一次大规模战争,全程历时三个月:正月上旬,周王由陕西出发,于二月中旬到达成周。一番军事部署之后,三月下旬周王带领大军到达山东的菡地(一说为范地),在此分兵出击,大获全胜。战争结束后,周王在六月的宗周正殿中举行隆重的授奖仪式。据专家考证,这个周王就是周厉王。
由此猜测,三十年,厉王搜钱是为了打仗,三十三年满载而归,宗周的人分赃不匀,起了内讧。厉王心怀天下,这点小事没放在眼里,直接动用权威压制。看看没有成效,那么就再加大力度,直到大家服了为止。谁知他眼中的一粒砂,在别人眼里比山还大,千年后赫赫战功早无踪影,但他的态度依然写在史书上。那些人跟当年的驭方一模一样,都很擅于在暗处谋划。
骚乱中,众人围困王宫,把召公的儿子杀了,厉王的太子侥幸生还。后来周公、召公二相代为执政,号“共和”。太子静在召公抚养下长大。共和十四年,厉王在霍州那边去世,周公和召公一起立了太子静,他就是周宣王。
国人暴动时,太子还小,但厉王已经在位三十七年了。或许太子静不是厉王的第一个孩子,而是之后再立的太子。那么谋划国人暴动者的目标可能是:杀厉王和太子静,把厉王以前的儿子扶上王位,重新制定规则。
计划很好,执行中出了岔子。一方面,厉王的军事素质过硬,硬是逃了出去;另一方面,在台前暴动的人层次太低,不认识太子,反倒杀了召公的儿子。
等暴动者都散了,才发觉太子没死,这时候就不方便再杀人了。不然,厉王在外,会用太子被杀为理由,借兵打回来;召公在内,把太子看得很紧。他自己的儿子不能白死,哪会让谋反者顺心如意。
周人把压在头上的厉王赶走了,外人也很开心。周朝时,四方之人被分别称为东夷、南蛮、西戎和北狄。厉王东征西讨,威风八面。作为南蛮的楚国曾怕得自去王号,如今是不怕了。
按《竹书纪年》的记载,国人暴动两年后,猃狁从西边打来,荆蛮从东边攻击。记录里没提东夷和北狄。算一下,东夷跟驭方叛乱,曾被厉王打得伤筋动骨;后来厉王出奔霍州,正是北边的战略要地。
来自两边的攻击让宗周自顾不暇,那搜钱的规矩可能一直没改(要不然军费还是不够啊)。不过宗周的人不再纠结税赋,把厉王赶走就是胜利,让他遗臭万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