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晨,林少华在诗美厂食堂吃过早饭,正准备去河东厂,石晓楠走了过来,她小声对他说:“少华,你哥让你去他办公室。”
林少华走进总经理办公室,看见大哥正坐在办公桌后面,他脸色阴沉,心事重重。
“哥,你不是去申城了么,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林少中对弟弟点点头,指着沙发说:“坐吧。”
林少华在沙发上坐下来,他点上一支烟抽了几口。
“哥,我听祝秉诚说申城那边的生意不太好?”
林少中露出一丝苦笑,“何止是不太好,是非常不好,坦率地说整个莱丝集团能不能维持下去都很难说。”
“哥,陈占豪这么有钱,怎么连个莱丝百货都维持不下去?”
“少华,你不懂,莱丝百货可是一个吃钱的老虎啊!陈占豪在莱丝百货这个项目上投资十几亿,这些钱大多是银行的贷款,贷款利息高达百分之十,每年不说别的,还本息就差不多要两个亿,再加上其他生产和营业开销,想维持莱丝集团正常运转,起码要有五个亿流动资金。”
“哥,依你看陈占豪能不能搞到这笔钱?”
“依我看很难。现在莱丝百货的经营情况大家已经知道了,各个银行都不肯贷款,我听说陈占豪正在跟一个叫丹尼尔的法国老板谈,他可能要把莱丝集团转让给这个丹尼尔。”
“这么严重?!”林少华非常吃惊。
林少中点点头,“是啊,就是这么严重,所以我把你叫来,跟你打个招呼,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林少华无奈地说:“有什么好准备的,反正是打工仔,莱丝集团黄了就再找个地方打工呗。”
林少中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林少中问:“少华,我听说你跟那个叫阿芳班长走的比较近,你们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
“哥,你别听他们瞎说,我和阿芳就是普通朋友,最近她妈妈去世,我去帮她料理一下她妈妈的后事。”
“阿芳她妈年龄应该不大,她得了什么病?”
“肾炎,后来是尿毒症。”
“尿毒症不是可以做透析么?”
林少华叹了口气,“唉,开始做了一段,后来她妈拒绝继续做了,她不肯增加阿芳的负担。这些年她娘俩相依为命,妈妈去世对阿芳的刺激非常大,她现在的情绪非常不稳定,前几天还跟我说她也不想活了,想到天上去找妈妈。”
“少华,你要和阿芳好好谈谈,每个人心里都有一道过不去的坎儿,这个时候最难,非常需要开导和帮助。”此时,林少中想起了自己当年下乡时那种无助的感觉。
林少华叹了口气,“我跟她谈过了,她现在的情绪非常不稳定。”
过了一会儿,林少中从沙发上站起来,“那好,少华,你先回去吧。记住,我跟你说的话跟谁都不要说。”
林少华点点头:“明白。”
从诗美厂出来,林少华打了一辆三轮摩托车。
天上下着暴雨,通往河东厂的水泥路已经被雨水淹没了,三轮摩托车好像行驶在河水里,车两旁溅起半米高的水花。现在正是上班时间,路上都是手举雨伞、身披塑料雨衣趟水往前走的女工,摩托车掀起的水花溅到女工身上,引起阵阵叫骂声。
林少华忽然想起了浑河水,这么大的雨,河水肯定涨起来了,可千万别淹了工厂。
三轮摩托车停在工厂门口,林少华从车上跳下来,快步走进工厂。他穿过办公室,来到西面的铁门前。铁门已经打开,马队长正带着保安在河堤上垒沙包,沙包已经有半米高了。
林少华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望着河面,河水很急,许多漂浮物飞快地随着河水往下游漂。这时,河面上漂下来几个黑糊糊的东西,定睛一看,是死猪,肯定是河边那个养猪场又被雨水冲垮了。
突然,小车间里传来一阵叫喊声。林少华心里一惊,他听出那是阿芳和薛姑娘的声音。自从那次请薛姑娘喝酒得罪她之后,他就一直担心薛姑娘惹事报复。
林少华走到小车间门口,看见薛姑娘正冲阿芳吼叫。
“阿芳,你这个死人头,你知不知全厂的生产都被你耽误了?!”
“薛姑娘,不许你骂人!”阿芳满脸通红,挺着胸脯质问薛姑娘。
“我说你是死人头,你就是死人头!你这个捞妹,你这个骗子,别以为傍上了林少华我就不敢动你了!阿芳,我告诉你,河东厂真正的老板是我,如果林少华敢不听我的,我立刻就让陈先生炒他的鱿鱼!”
阿芳浑身发抖,“薛姑娘,你有本事冲我来,跟林先生没关系!”
薛姑娘瞪着阿芳吼道:“好啊,阿芳,你竟敢冲我吼叫,在莱丝集团还没人敢对我吼,包括陈先生。你胆子不小啊!你这个死人头!”
阿芳指着薛姑娘的鼻子叫道:“薛姑娘,我警告你,不许再骂我死人头!”
薛姑娘一把抓住阿芳的手腕,“阿芳,你被解雇了!立刻解雇,工资押金不发!”薛姑娘抓住阿芳的手腕发疯似地往外拖。
阿芳挣扎着想摆脱薛姑娘,但她不是薛姑娘的对手。
“住手!”林少华大吼一声冲过去。他拦住薛姑娘,强忍着愤怒压低声音说:“薛姑娘,请你放开阿芳!”
薛姑娘瞪着林少华,眼里闪着野猫一样的凶光:“林少华,怎么,心疼了?心疼你的小情人了?!”
林少华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目光像利剑刺向薛姑娘。
“薛姑娘,我再跟你说一遍,请你立刻放开阿芳!”
薛姑娘狠狠地瞪了林少华一眼,松开了手。
林少华对阿芳说:“你回去工作吧。”
薛姑娘叫了起来:“阿芳,不许回去!你已经被解雇了!”说着她伸手去拽阿芳胸前的厂牌。
“别碰我!”阿芳大吼一声抓住薛姑娘的手。
薛姑娘愣了一下,猛地用力反抓住阿芳的手,然后把她往外拖,边拖边喊:“阿芳,你给我滚出河东厂,我不想见到你!”
突然,阿芳拼命挣脱了薛姑娘,飞快地跑出西门,爬到刚刚堆起来的沙包上,纵身跳进了浑河。
林少华一惊,接着飞奔过去,纵身跳进浑河。他快速接近阿芳,双手从身后抓住阿芳的双臂,他把阿芳往岸边拖,但河水太急,把他俩冲向下游。
马队长带保安冲出东大门,沿着小路往下游跑,一口气跑出一里多地,发现林少华和阿芳躺在一个小沙丘上。
马队长和两个保安游上沙洲。马队长在部队学过急救,他把异物从林少华和阿芳的口鼻中清理出来,然后开始做人工呼吸。
救护车来了,把林少华和阿芳送到镇医院。
得知林少华和阿芳出事的消息后,林少中立刻赶到镇医院。医生告诉他林少华已经完全脱离了生命危险,阿芳情况非常不好,他们尽力抢救。
这时石晓楠来了,她说河东厂出事了,阿芳的老乡把河东厂围住了,他们要找薛姑娘算账。
林少中驱车往河东厂赶去。
天上依然下着雨,窗外一片漆黑,林少中内心也像这漆黑的天一样压抑。今天发生的事让他震撼,让他内疚,他觉得这件事跟自己对薛姑娘的放纵有直接关系。作为总经理,一个管理者,自己哪怕稍微有一点勇气,薛姑娘也不敢如此猖狂。自己对不起弟弟,对不起阿芳,也对不起河东厂上千名女工。此时,他耳边响起父亲的声音:“我不想看见你们被陈占豪之流异化;我更不想看见你们变成陈占豪之流的帮凶......”
一种强烈的负罪感笼罩着林少中,他好像看到父亲正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自己。
林少华离开了莱丝集团,临走前陈占豪付给他二十万现金,这笔钱是陈占豪履行他的承诺,陈占豪曾许诺送给林少华一套房子,房子没送,用这笔现金作为补偿。
林少华没想到陈占豪会如此慷慨大方。
林少中解释说:“这叫‘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据说法国商人丹尼尔已经决定买下莱丝集团,莱丝集团即将更换新主人。莱丝是陈占豪的命,卖掉了莱丝等于宣告他生命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