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旭找了个借口,以身体不适为由向曹永麟告了假。唐旭感觉怕了,一天强撑着的自我斗争,心累了。他察觉到了自己一上午坐在会场上的心猿意马,心乱如麻。有林珊在的场合,不敢想像自己如果喝了酒,在酒精作用下自控力差了,会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能逃避就逃避吧。
当天晚上,唐旭一个人待在房间里,捧起了那本《三国志》。可他怎么也无法使自己静下心来认真阅读,一会是程雨,一会是林姗,一会是刘莺,三个女人的身影不时在他脑海里浮现。
无论如何,程雨是他的妻子,儿子的母亲,他有责任尽到丈夫的义务,也有义务尽到丈夫的责任。林姗呢?刘莺呢?她们又是他的什么人呢?
林姗只不过是因为年轻富有活力,在他这个中年男人面前,的确具有很大的杀伤力,但林姗终究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刘莺无疑是唐旭心目中任何人永远无法替代的牵挂,是打小就在他心里捧着喜爱着的人。青年时期两个人曾经因为一度远离而天各一方,彼此思念却各自克制着成为朋友。命运之神让他们重逢,却悔之失之交臂,只能是默默地相互欣赏和祝福。在她面前他可以放松,甚至放肆做一回真实的自己,展现自己的任何好的、不好的一面,或温柔,或坚强,或幼稚,或老成,或玩笑,或严肃,或认真,或软弱,可以无拘无束地畅所欲言,谈一切感兴趣的话题。而且是想怎么说怎么说,刘莺从来也不和他恼,或者赞成他的话,为他的理想和言语拍案称赞,或者被他逗得笑意盈盈却又眼泪涟涟。刘莺是他的红颜知己,还是他真正牵肠挂肚心爱的人?
面对程雨,生活的琐事、家庭的重担她挑着,自己应该感谢她才是,却感觉总是走不进彼此的心里。无论自己在外面怎样的风风光光,轰轰烈烈,英雄气概,杀伐决断,回到家里,她没有说过一句赞美的话,也不曾表现出温柔、思念,或者是依恋、崇拜。也许自己因为醉心于繁忙的工作,官场上的殚精竭虑,勾心斗角,如履薄冰,无奈之下忽略了家庭,忽略了夫妻的沟通交流和感情关系的维系。在妻子眼里自己确实算不上好丈夫,好父亲。不顾家,常年加班,没有双休日,回家一趟不过就是当旅馆一样。
其实对于程雨而言,她想要是不过只是普通夫妻的一日三餐,我做饭,你洗碗,我铺床,你扫地,成双入对,双栖双宿的小日子,现如今却成了日日月月年年,守活寡一般的冷冷清清,独来独往。随着唐旭工作上步步高升,夫妻两个人物理空间和心理距离却是越拉越大,程雨觉得唐旭对于她而言越来越鞭长莫及,管控不着了。女人委屈失望受冷落久了,心里就生出了茧子一般,眼里心里只剩下了儿子。这一年多来的两地分居,她越来越缺乏安全感了。
唐旭对婚姻还抱着一丝幻想。对于他而言,家,虽然谈不上温馨,但却是一个稳定的大后方。犹豫着,还是拨通了程雨的电话。
唐旭问:“你和儿子都还好吗?”
程雨说:“都好,你呢?”
唐旭说:“我也好。”
程雨说:“那就好。”
唐旭问:“吃过晚饭了吗?”
程雨说:“吃过了。”
唐旭问:“小飞在干啥?”
程雨说:“在学习。”
唐旭问:“快要中考了,最近他学习情况怎么样?”
程雨说:“挺好的。”
紧接着便是沉默。唐旭心里有好多话,他想问更多的事,可无论他问什么,程雨就都只是回应他三个字,最多也不会超过四个字,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在这样的语境下,唐旭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他知道,自己和程雨之间有许多误会,多年缺乏夫妻间最基本和正常的沟通,交流日渐稀少到了彼此冷漠以对的状态。日积月累,不满和误会越积越深,以致成为积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谁都没法进一步打破彼此心上的坚冰。
他曾经尝试去解开这些积怨,却始终未能如愿。就像今天这样,他主动打电话给程雨,想跟她说上几句热热乎乎的贴心话,可回报他的,依然只是冷冰冰、硬邦邦、毫无感情的几句话。这使他难免有些心灰意冷,心里有许多想说的话,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至于接下来五一小长假该怎么过,他也不想再去想了,到了那个时候得过且过,随遇而安吧。
4月30日是五一小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早上刚上班不久,县政府办公室大楼下面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一开始,这些人是三三两两地聚集到了这里,后来越聚越多,达到了近百人的规模。唐旭坐在办公室里隔着窗户看得清清楚楚,就叫来张志超,问:“这是怎么回事?”
张志超就分别给县信访局和县公安局局长打电话,说:“县政府大门被人围堵了,抓紧派人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尽快把这些人给疏散掉。”
信访局局长心里“咯噔”一下,已经大概知道了事情的起因,但他又不敢明说,只是一个劲地说:“我抓紧了解一下。”公安局那边答复说,立即安排警力维持秩序。
不一会,县公安局治安大队和城区派出所的数十名民警,就把警车开到了县政府大门附近。为了避免群众产生误会,几辆警车都没敢拉警笛,而是悄悄找地方停好车,出勤的民警在老远处站着。他们接到的命令是防止发生过激行为,只要不发生冲突,不得介入和参与。
信访局局长李涂已经直接到了现场,正在给这些上访群众作思想工作。唐旭从窗户里看得明白,李涂局长刚一来就在这些人当中找到了重点人物。他虽然听不见双方在交流什么,但从双方的表情当中能够判断出来,李涂应该是跟这些人早就认识。这说明,上访群众之前是曾经把问题反映到了信访局,信访局没能够解决,才形成了今天的聚众上访,今天这次上访是有预谋有组织的。
唐旭在办公室里看了一会,只见李涂试着去拉那个领头的人,想要把他拉走,但拉了几次根本就没有拉动,反而,那个领头的人越说越激动。不一会,上访群众在县政府对面的人行道上拉起了两条白底红字的条幅,条幅上的黑体大字正冲着县政府办公室大楼,“无良开发商”“还我血汗钱”的字样显得格外刺眼。
唐旭到清河县工作以来,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过去,他曾经接触过荆长水这些上访老户,但这些人都是直接去信访局,像今天这样把县政府大门直接给堵上的,之前从未发生过。
不一会,身着便装的县公安局长吴兆清在张志超的引领下,走进了唐旭的办公室。吴兆清说:“今天这起上访事件的起因,是由天星置业开发的天星·金州府项目大幅度降价引起的。天星·金州府一期开盘的时候,开盘均价大约是在每平方米5500元,二期开盘价大约是在每平方米6300元,可是到了三期开盘的时候,由于市场行情的原因,开盘价直接砸到了每平方米4599元。这样一来,一期和二期的业主心理上就承受不了了,尤其是二期业主,情绪格外激动,今天来上访的,就是这些天星·金州府的业主。”
唐旭说:“房子本身就是商品,商品房买卖是市场行为,谁规定房子的价格只准升,不准降?只是,金州府的房子真要是卖不动,降降价也就罢了,可他们一次降价这么多,一期二期业主不闹事才怪。”
吴兆清说:“唐县长说的是,金州府这次大幅度降价,是明显具有针对性的,这其中的原委,应该让房管局来说说。”
接到张志超的电话,房管局长尹瑞刚气喘吁吁地跑到唐旭办公室报到。尹瑞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向唐旭汇报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话说天星置业和金亿置业都是本县较大规模的房地产开发商,两家的矛盾由来已久,至少可以追溯到十年之前甚至更久。
清河县本来就是全国闻名的建筑之乡,上世纪末,各个乡镇都有自己的一两支建筑队,到全省各地甚至是外省承揽建筑工程。后来建筑市场越来越规范,经过市场的大浪淘沙,原先多达十五个乡镇建筑队,到目前为止存活下来的,就还只有清河置业、天星置业、金亿置业、环球房地产开发公司这四家。这四家建筑企业先后完成了国营或乡镇企业变私营股份制公司的改制,成为清河县房地产开发以及建筑行业的龙头企业。
大约五年前,环球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万金宝相中了清河公园旁边的一块地,想要搞房地产开发,就找到了当时的县委书记杜建波。那时的房地产市场还不像今天这么规范,环球房地产开发公司作通了杜建波的工作,为此,县里出了一个会议纪要,原则上同意环球公司在这块地上搞建设。于是,环球公司在还没有拿到地的情况下,就开始在全县范围内搞集资,说白了,就是拿着买房人的钱盖房子,空手套白狼。
那个时候,地价和房价都不像今天这么高。环球公司早估算好了,这块地每亩单价只要不超过90万就有得赚。按照这个单亩估算值,拿下这102亩地大概需要融资不大到1个亿。按照万金宝的想法,公司自身固有资产再加上一部分买家集资,这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
当时,县里面盯上这块地皮的人可不在少数,其中就包括了天星置业和金亿置业。听说环球公司私下里拿到了这块地,这两家公司纷纷找到县建设局提出异议。县建设局几方面谁都不想得罪,为了平衡关系,搞了一个折中方案,大致内容是:第一,为了显示市场公平,把这块地拿到土地拍卖市场上公开拍卖,天星置业、金亿置业、环球公司三家公司一起参与竞拍;第二,由于县委书记杜建波已经口头答应,这块地交由环球公司开发,那就得尊重县委书记的意见;第三,预估这块土地的单亩价值是90万,总价在9200万左右,为了不使环球公司蒙受损失,同时,也是为了弥补另外两家公司的损失,待环球公司拿下地块后,分别给上述两家公司各支付500万安慰金。
说白了,就是上演一出假拍卖。
问题是,这个折中方案是拿不到台面上,见不得阳光的,不可能形成任何正式官方的书面文件。县建设局局长就亲自打电话,一一口头通知到三家房地产公司的负责人,也都得到了明确回应。假如事事按照预期发展,当然是几方面皆大欢喜,谁都只是走一个过场,在竞拍现场按预定程序表演一番,也就不会生出今后这么多是是非非。可是到了拍卖的那一天,却是风云突变。
到了拍卖现场,三家公司各自领到一个手举牌,牌子上是三个公司的数字代号。要说这拍卖师也是大意了,因为县里提前跟他打好了招呼,他也认为这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连三家公司谁是几号都没有搞清楚,只记住了价格到了“9200万”就落槌。让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刚刚喊出“九千二百万第一次”,108号号牌就直接加价,拍卖会现场“轰”的一声炸了锅。
加价幅度是一次50万。眼看着108号加价,58号和88号也都互不相让,三家公司你争我抢,上演了一番杀气腾腾夺地大战。这拍卖师也傻了眼,局势既然已经不受控制,那就任由地价上涨好了。
当地价突破一亿的时候,加价幅度变成了一次100万,88号率先退出竞争,但58号和108号依然没有撒手的意思。当这块地价窜升到1.6亿的时候,58号终于不再举牌。叫价三次,槌落敲定108号竞得。
拍卖会上发生的一幕,让几乎所有人目瞪口呆。
举108号牌的是金亿置业董事长陈新华。他对这块地垂涎已久,当他知道这块地要上市的时候就已是志在必得,所以当县建设局局长给他打电话通气的时候,他只是客客气气地说:“好的,知道了。”却并没有说:“行,一定照办。”县建设局长也忽略了陈新华模棱两可的态度,以为事情轻松搞定。
58号的举牌人是谁呢?是天星置业总经理谭勇。一开始,谭勇也是抱着陪标的心态去的,反正只是走走过场罢了。谭勇是从房地产市场上摸爬滚打杀出来的,哪个开发商见到好的地块,都会像嗜血的鲨鱼嗅到了血腥的气味一般,如果不是因为县建设局事先打好了招呼,别说这块地才9200万,就是翻一番他也不含糊。所以,当他一看到金亿置业破坏了游戏规则,立马就像打了兴奋剂,毫不犹豫地跟进,双方展开了激烈角逐。
对于清河公园旁边的这块地,以谭勇的心理承受能力,这块地在他心里能值2个亿。但他毕竟只是总经理,没有董事长的授权,他没有权利擅作主张,所以当地价涨到1.5亿的时候,坐在一边的财务总监捅了捅他的胳膊,提醒他千万别引火烧身。谭勇心里焦急万分,他想跟董事长打电话请示汇报,可已经来不及了。拍卖师在喊出了“一亿六千万第三次”之后一槌定音,他只有悻悻地看着108号竞得了清河县的黄金地块。
没能拿下这块地,谭勇心里感到万分遗憾。
而竞标成功的金亿董事长陈新华那边也是一阵懊悔。陈新华原来的想法是,既然县里面确定的价位是9200万,那自己就出1个亿拿下来,大不了,自己各给天星置业和环球地产200万补偿。令他万万意想不到的是,天星置业跟他较起了劲,硬是把这块地价推高到1.6亿。这可都是真金白银付出的成本啊,要卖多少房子才能赚回来?而且,地价高了,财务成本、融资成本、房价等一系列指标都会水涨船高,销售压力、销售周期也都可能骤然增加或延长。因此这块地金亿虽然拿到了,从此却结下了跟天星置业的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