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在总台结了账后,坐在门厅的沙发上等钟姐。忽然,我的脑子里闪出了一些疑问: 为什么我刚才打电话说去接她,被她拒绝了 ...... 联想到这两天晚上她都是要先把我送回来后再离开; 而她乘坐的出租车驶去的方向,又和粉皮店的方位相反 ...... 她好像是有意不让我知道她住哪里? 也没有打算让我看看茵茵生活过的地方 ......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钟姐迈进了酒店大门。她上身穿了件乳白色的真丝长袖衬衣,下面是条黑色灯笼裤,脚上是双黑色凉皮鞋 ...... 头发飘起时,有颗钻石在她的耳垂上闪烁 ...... 看上去,她显得精神抖擞、异常年轻 ...... 我把她的旅行包放进车子的后备箱 ...... 让她在副驾驶的位子坐好,我替她调整好座椅,教她系上安全带 ...... 刚开车不久,我见路过边有个水果店,又去买了些水果 ...... 接着,我们就从石阡出发了。
当天,晴空万里,阳光明媚。一上高速公路,钟姐兴奋起来: “真舒服啊。”
“什么真舒服?”
“这天、这路、这车,还有心情。”她感慨道,“难怪有钱人没事就开个车到处跑。”
“你也开可以啊。”
“我就是打算这样。”
“呃,你这一走,铺子咋办?” 我猛然想起,问。
“交给中介了。” 她轻松道。
“那......那个李老头......”
“他是我什么人? 关他什么事。钱不少他一分,还让他白睡了一年 ...... 别再提这个人了。”她很不在意的说。
“那 ...... 你们的同学会,你不打算参加吗?”
“哎呀,有时你真罗嗦、真八婆。要不是你开车,我真想敲你一下。” 她假生气地比划了一下。
“为什么要敲我? 参加同学会不好吗?” 我不解地问。
“好个屁。” 她嘟囔道,“我的好心情都被你八婆掉了。”
“又不开心啦? 我想嘛: 一般人都喜欢参加同学会的呀?” 我不知我又戳着她的腰还是戳到她的肋了 ......
“我没有不开心,只是不想见任何同学,也不愿意提到他们。”她看上去好像确实没生气,不过口气很漠然。
“对不起,我不该提这个的。”
“又来了,你说句好笑点的不行吗? 我保证过: 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她说。
“对,我是八婆她舅,叫舅八婆 (就八婆),怎么啦?” 我打大声道。
“臭张哥。我该叫你张八婆。” 她豁郎地笑了。“好好,我还是讲讲为什么我不想见同学吧?免得你还以为我真的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不想讲就别讲,影响心情划不来。” 我阻止道。
“没关系。反正当聊天嘛。” 她为了表现出无所谓,还伸手从后座位下掏了两根香蕉,先剥了根递给我,然后自己剥了根,边吃边问,“知道我为什么爱穿的像模像样吗?”
我摇摇头,伸手指了指她腿前的工具箱说: “那里又塑料袋。”
她从工具箱里抽了片塑料袋后,说: “其实我有心病,就是怕被别人看不起 ...... 我出生在离县城不远的农村,我的中学是在县中学读的 ...... 呃,如果我说我在班里成绩最好,你信吗?”
“我信,绝对女才子。” 我由衷道,因为我已领教了她的文采和聪慧。
她得意地一笑,又问: “那我说我是当时学校里最漂亮的女生,你信吗?”
“我信,绝对赛金花。” 我毫不怀疑道。因为从她现在的模样和茵茵遗传特征里可以看出: 她少女时肯定是美艳无比。只不过我的口气连我自己都觉得太夸张、不严肃。
她用手里的塑料袋扇了我一下,笑道: “我知道你信,可也不用那么夸张吧?!”
我呵呵一笑,本想说: 当时我要在你们学校的话绝不放过你。但转念一想:太放肆了。
“可是,我是被同学看不起的,因为我是农村人,因为我家里穷 ......” 她的口气平静下来。“当年的石阡非常穷,我的家又是这里最穷的人,穷到你无法想象。记得我十四岁那年来月经,妈妈找了点旧布,给我缝了两个细长的布袋,里面装上炉膛里的草灰 ...... 县城里普通家里的女孩,用的是一角多一刀的草纸,买一刀可以用几个月,而能用上一角二分钱一包的卫生纸的女孩只有几个,其中就有昨晚你见过的那个,她老子是粮食局长。她背地里给我起了个外号,叫 ‘灰’ 姑娘 ...... 这名字起的好吧?!” 她讥讽道,但不知她在讥讽谁?
我想笑,可实在笑不出来 ......
“他们不但看不起你,还找机会羞辱你。”她把装了香蕉皮的塑料袋打上结,放在脚下,继续道,“在我刚进县中不久,一次上体育课,我裤子上屁股那地方的一块补丁掉线了,我一走路,那块补丁就一飘一飘的。当时我不知道,也没人告诉我。有个女生趁我不注意,抓住补丁一扯,都补疤的裤子了能经得起扯吗? 一下子我半个屁股就露在外面了 ...... 全班大笑,连老师都在笑 ...... 班里没有同学帮我不说,事后那个搞恶作剧的女同学屁事没有。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她的老子是县革委会的副主任。在这个小县城,当官的子女,老师巴结还来不及呢,哪还敢去得罪啊 ...... 在班上,我从不招惹别人,也不敢招惹别人; 我的成绩再好、表现再好,是永远当不了班干部的,因为没人提你,也没人选你。我并不想当什么班干部,只是觉得自己在同学当中是没有位置可言的 ...... 你说: 这种同学值得我去怀念、去珍惜吗?”
我无言以对。
“欸,如果说那时小,不懂事,倒也可以原谅。可是,当我从监狱出来,在街上开了粉皮店,那些同学上街来不是绕着走就是把头扭一边,生怕我招呼他们了 ...... 都四十好几的人了,个个见到我就像见到瘟神一样 ...... 这种人,你说我愿意见到吗?” 她冷笑了声,道,“这两年,见我有点钱了,又上电视、又上报纸,小店也被列为石阡特色之一,这下又开始认我这个老同学了,动不动就来找我参加什么聚会了、红白喜事也要送个帖子来了 ...... 我呸。”
“使劲呸。” 我赞许道。
“真舒服。谢谢你哈。”她开心道。
“谢我什么?” 我不明白。
“哎,这些感受、这些话,多年来总想对人说说,却又找不到一个人可以倾诉。但是,它又好像一口痰,卡在喉咙里,老想彻底把它吐出去。”
“哇,原来你把我当痰盂了。” 我故作不满道。
钟姐她拍着腿大笑起来,笑的无拘无束,笑的放浪形骸。“哈哈 ...... 对,对,痰盂,还是个古董痰盂。”
“还有痰吗?” 我瞥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
她差点没笑岔气。“ ...... 没有了。暂时没有了。”
我掏出香烟,递给她一支。她接过后,点着了又递给我。我问她为何不抽,她窃笑着摆摆手 ......
不一会,车子便接近了镇远出口。
“呃。我们出去吧!” 钟姐好像是在问我,但又好像不容反对。
车子从高高的山梁上盘旋而下,很快就进了镇远古镇 (城)。过去听说这里是中国最美的十古镇之一,总觉得有吹嘘之嫌。但当我把车子驶上城中的新大桥时,顿时被一幅古画般的景致迷住了: 舞阳江水微波涟漪,两岸古楼触水而立,远处山上的青龙洞楼阁簇拥、悬壁挂崖,古城后的石屏山壮美傲然 ......
我把车停好后,和钟姐走进了步行街。在这里,我们吃了镇远著名小吃肠旺面,参观了赫赫有名的镇远镖局、古码头、豪宅老屋,漫游了古朴幽静的古井巷 ...... 不难想象: 作为贵州东大门的镇远,曾是通商要道、战略重地; 同时,这里也曾是官吏派驻、军阀盘踞、商人云集、市民簇生、市场繁荣之地,自然也是些文人墨客、三教九流、流寇窜匪、游侠隐士出没的地方 ...... 难怪五十个回合的《儒林外史》里,就有三个回合写镇远 ......
“贵州到处都是酸汤鱼、酸汤鸡,但大部分都是米汤发酵的,叫白酸汤。而这里有最出名的红酸汤,是用野生番茄做的,味道很好。” 钟姐侃侃而谈。
“哦,那下次再来吃。” 我兴趣盎然道。
“好。”
说话间,我见有个小店卖墨镜,对钟姐说: “我给你买副墨镜,路上太阳很大的。”
“我有啊。” 她从黑包里掏出一副墨镜,道,“这还是你买给茵茵的呢。”
我一看,果然是那副茶红色的宽框 “暴龙” 镜。“那你刚才怎么不戴啊?” 我问她。
“你都没戴。我戴着它和你聊天,不是不礼貌吗?” 她显得很纯朴地道。
我笑了起来: “我的傻大姐啊,你咋突然又这么憨了呢? 我不戴是因为高速路上有隧道,戴墨镜不安全。可那么大的太阳,你眼睛不难受吗?还有啊,我们两个哪存在什么礼貌不礼貌的?”
她羞涩地掐了我一下,道: “那你不早说?”
上车后,钟姐要我去舞阳河。
舞阳河离镇远很近,十多分钟就到了。由于不是节假日、旅游旺季,所以人很少。我们买了游船票上船后,说要等一个小时船才开。我和钟姐坐在观景台上的遮阳伞下。我抽烟,她喝水。阳光融融,河风阵阵。
她说: “这也是个很有名的旅游景点。我几次要带茵茵来镇远和这玩,她都不来,说要等到你和你一起来,这丫头 ......”
我看着钟姐脸上的墨镜,想起了茵茵,心中很是失落 ...... 忍不住,我把茵茵是怎么找到我的告诉了钟姐。
她听完后,淡然一笑,道: “女人蠢起来就像头猪。”
舞阳河,两岸奇峰怪石,重峦叠嶂; 植被茂盛,蒼幽翠绿; 河水碧波荡漾,柔情洋溢,微风吹拂,浩浩东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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