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发表于2020年6月世界博览杂志的“江河入海口”专题,那一期专题我贡献了维斯杜拉河口格但斯克,和拉普拉塔河口蒙得维的亚两篇文章。发表的时候因为篇幅所限有所删节。以下是我自己未删节的原稿。
人类历史上,城市的经济发展总是离不开江河的滋养,这是因为古代陆地上原始森林和荒地居多,开辟道路殊为不易,就算开出道路,平整路面、修桥补路也需要不断地进行维护。而水路运输比陆地运量大而且方便快捷。既然交通是城市经济发展的必要条件,所以自古以来大城市必在河边。不过有趣的是,世界各国的名城古都无一是在大河的入海口:无论是长安、洛阳、北京,还是巴黎、伦敦、罗马,一定是在江河下游平坦之处,水路四通八达之地,但不会靠海。古代人类不具备远洋贸易的能力,河流入海口在古代不但没有交通便利,反而因为在河流的最下游,容易被上游的敌人乘地利之便顺流攻取,而且地势低洼,容易遭受水灾。
所以河流入海口成为经济和战略要冲,必定是在大航海时代之后,比如上海、天津都是近代开埠以后崛起,圣彼得堡是彼得大帝为了走向蓝海而兴建的新都。地中海和波罗的海古代航海发展得早,所以才有雅典、斯德哥尔摩等沿海的古代城市,算是例外。很多发展中国家的古代首都都不在入海口,但现代的首都却在海岸上,多数是河流入海口,这是因为非洲和美洲的大城市都是在殖民时代建立起来的。秘鲁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古代印加帝国的首都是安第斯山脉深处的库斯科,只有西班牙殖民者来了以后,海边的利马才成为秘鲁的政治中心。阿根廷和乌拉圭两国的首都分别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蒙得维的亚。前者是很多朋友去南极乘坐游轮探险路上,必经的航空中转枢纽,知道后者的人就很少。这两座城市恰巧都在南美著名大河普拉塔河的入海口两岸,历史上的兴衰命运,都跟航海贸易、海权争夺息息相关。
普拉塔河从源头到入海口不过290公里,它的入海口和杭州湾很像,是喇叭口形状,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喇叭口的南岸根部,相当于杭州萧山的位置,蒙得维的亚在北岸尽头,相当于上海南汇的位置,二者之间有快船可以直航,在普拉塔河入海的地方,从蒙得维的亚到南岸最宽处竟然有220公里,让这条并不源远流长的南美大河拥有全世界最宽河流的名气,在这里黄水滔滔,接天而去,根本分不清河自何终,海自何始。很多人都知道阿根廷以牛仔文化和探戈文化著名,历史上接纳了很多的欧洲移民,至今人口比例中黑人和当地土著人较低,城市又在19世纪中期到二次大战结束这一百年的经济繁荣期间,建设得极具欧洲风情。
在这些方面,乌拉圭也是一样的,只是国家规模比阿根廷小,蒙得维的亚在世界上并不著名而已。今天的蒙得维的亚也是一座极具欧洲风情的城市,南面隔普拉塔河口与阿根廷相望,东面是浩瀚的南大西洋,市中心旧城呈三角形,两面环水,它的剧院、总统府、议会宫都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新古典或者新艺术运动风格的宏大建筑,见证着那段经济繁荣的日子,当时国家依靠肥沃的土地,发达的畜牧业,以肉类加工食品为拳头出口产业,从与欧洲的贸易中获得巨大财富,今天那段历史被称为“牛肉繁荣”。
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一样,蒙得维的亚从建城开始就是一座殖民者的城市,发展历史跟海权跟国际贸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乌拉圭地处巴西和阿根廷两个大国之间,大航海时代早期,两大航海帝国西班牙和葡萄牙争夺南美大陆控制权,罗马教皇亚历山大六世曾在1493年发布谕令,将所有新发现和尚未发现的世界在西班牙和葡萄牙之间进行划分:亚速尔群岛以西100法里所在的经线和地球另一面对应的另一条经线组成的大圆把整个地球表面分为两半,除了欧亚大陆的“旧世界”以外,所有新发现的土地,不管是大陆还是岛屿,亚速尔以西那一半地球属于西班牙,以东一半归葡萄牙。第二年西班牙葡萄牙两国重新协商达成协议,把分界线西移,以亚速尔群岛以西370法里的经线和地球另一面对应经线为界,这个新的条约在1509年由教皇朱理二世以教皇谕令的形式批准下来。值得注意的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是1492年,最初瓜分世界的亚历山大六世谕令在1493年就出炉了,当时人们的地理知识匮乏,前后两个谕令都是狂妄得目空一切,同时又无知得让今人哑然失笑的条约:按照条约的终极版本,南美向东伸出来的那一块,就是今天的巴西东部,属于葡萄牙,南美大陆的大部分和整个中、北美洲都属于西班牙,整个亚洲和非洲都属于葡萄牙,澳洲从中一劈两半,一家一半。不过从中可以看出,当时罗马教廷实际上早已承认地球是圆形的,只是对地球的广阔程度一无所知而已。
教皇在西葡两国间瓜分地球的谕令,注定不可能执行,但在中美和南美大陆还是有一点意义:巴西归属葡萄牙,南美其余地方归西班牙就是这个条约的结果,直到今天,巴西讲葡萄牙语,南美其他地方都说西班牙语。具体到乌拉圭,在1680年蒙得维的亚建城的时候,曾是巴西的一部分,但1723年以布宜诺斯艾利斯为中心的西班牙总督越过普拉塔河,占领了蒙得维的亚。此后,蒙得维的亚作为东方省的首府,是西班牙驻布宜诺斯艾利斯总督辖区的一个组成部分。
法国大革命开始之后,1800年代的拿破仑战争在欧洲极大削弱了西班牙帝国,1808年就连原来的西班牙波旁王室都被拿破仑推翻,换上了拿破仑的大哥约瑟夫·波拿巴来当西班牙国王。这是西班牙对美洲殖民地控制力最虚弱的时刻,正好也是美洲当地的欧洲殖民者民族和民主意识崛起的时代,于是南美的西班牙殖民地纷纷革命独立。布宜诺斯艾利斯和蒙得维的亚先后发生起义,推翻保王党。但此后以布宜诺斯艾利斯为中心的新政权仍然想要控制东方省,也就是今天的乌拉圭,蒙得维的亚当地的独立势力就在阿根廷和北面仍然属于葡萄牙的巴西之间来回腾挪,为了独立,时而向其中一方借兵,时而又向另一方开战。在这个过程中,海权对三个国家实力和命运的此消彼长起到过决定性的作用。
革命开始的时候,1810年布宜诺斯艾利斯首先起义推翻西班牙统治,西班牙总督府撤到蒙得维的亚,1811年布宜诺斯艾利斯派遣军队,会合乌拉圭独立之父阿提加斯率领的当地武装围攻据守蒙得维的亚的西班牙殖民军队。革命军队人多势众,但城市却久攻不克,唯一的原因就是西班牙拥有海上优势,不断地派遣船队从普拉塔河面和大西洋海面给围城运输补给。围城战打了5个多月,革命军被迫承认失败,撤围而回。1812年阿根廷的军队和乌拉圭当地武装第二次围攻蒙得维的亚的西班牙保王党,第二次围城战打了两年,仍然旷日持久,直到1814年5月阿根廷海军战胜了保王党的海上力量,完全切断城市的水路补给线,才最终拿下了这座西班牙殖民政府最后的堡垒。
虽然摆脱了西班牙的殖民统治,蒙得维的亚和整个乌拉圭当时还是阿根廷的一部分,他们想要更多的自治权,联合其他几个省在阿根廷内部搞联邦制,5年以后的1821年,布宜诺斯艾利斯政府默许北方的巴西帝国出兵入侵并占领蒙得维的亚。这次葡萄牙的统治持续了4年,等巴西占领军撤走,乌拉圭也不会再呆在阿根廷国家里面了,于是1828年乌拉圭正式独立,以蒙得维的亚为首都。刚刚独立没有几年,当初独立战争时代建功立业的两位将军就各拉一党展开内战,内战期间在野的“白党”武装围攻当权的“红党”控制的首都,这第三次围城战竟持续了8年之久,最后决定城市归属的依然是海权:英法海军出手干预,不停为城里的合法政府运输补给,8年以后“白党”承认失败,围城结束之日,也就是内战告终之时。可以说乌拉圭和蒙得维的亚的整个独立斗争史,都贯穿着海权对近海大陆地缘政治的决定作用。
乌拉圭独立和内战结束以后,从1850年代到二战结束这百年间进入经济发展繁荣期,也许只有30年代末席卷全球的大萧条那几年例外。尤其是19-20世纪之交,蒙得维的亚建起很多直到今天仍然让人赏心悦目的典雅建筑、宜人的公园绿地和喷泉。很多欧洲人移民南美,给国家带来熟练劳动力和受过教育的管理人才。这个国家远离欧洲的政治纷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对它没有任何影响,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的1939年,乌拉圭仍然是置身事外的中立国,仿佛一个世外桃源。谁也没想到,就在那一年,蒙得维的亚突然被卷入一场超级大国的海上冲突,被动地站在世界舞台的聚光灯下。这就是1939年12月的普拉塔河口海战。
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纳粹德国重整海军军备,因为无法在实力上全面和英国皇家海军抗衡,于是把造舰重点放在海上破坏交通线作战上,在此指导思想下建造了袖珍战列舰“海军将军施佩伯爵号”,1936年下水,它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东亚分舰队司令施佩海军中将的名字命名,1914年施佩指挥德国东亚分舰队回国途中在福克兰群岛海战中阵亡,是德国的战争英雄。“施佩伯爵号”拥有6门11英寸主炮,火力射程和装甲防护远超任何一艘英国重型巡洋舰,28节的航速又能让它遭遇火力强于自己的英国正规战列舰时候凭借高速脱离。这类舰只在堂堂正正的主力舰队决战中没有任何用处,但却是海上破交战中实施“打了就跑”的孤狼战术的绝佳工具。
二次大战爆发之前,德国已经把“施佩伯爵”号和其他海上袭击舰派到公海上巡弋,从9月战争爆发到12月的普拉塔河战斗之间,“施佩伯爵”号已经在大西洋上截获并击沉多艘英国商船,总计5万多吨。为此英国海军部在整个大西洋派遣多支海军编队搜索这艘神出鬼没的袭击舰。其中哈伍德海军准将指挥的G分舰队在12月13日,在普拉塔河口以外的公海上遭遇“施佩伯爵”号。哈伍德的英国海军分舰队有1艘重巡洋舰“埃克塞特”号,配备6门8英寸主炮,2艘轻巡洋舰“阿贾克斯”号和“阿喀琉斯”号,各自装备8门6英寸主炮。本来还有第4艘重巡洋舰“坎伯兰”号,海战发生的时候正好进港维修了,所以英国舰队的舰只多,速度快,但是火力和防护力弱,双方基本势均力敌。12月13日清晨两军在晨雾中遭遇展开炮战。英军重巡洋舰在一面,两艘轻巡洋舰在另一面展开夹击,“施佩伯爵”号集中主炮打瘫了重巡洋舰“埃克塞特”号,战斗结束后英舰勉强能依靠自己的动力开回福克兰群岛的基地维修。另外两艘轻巡洋舰受的伤较轻还能战斗。”施佩伯爵“号的装甲厚,舰体受伤不重,但是军舰上层建筑全毁,人员伤亡严重。德国在海外没有海军基地,于是在英舰追击下,强行闯进中立国乌拉圭水域,当天傍晚在蒙得维的亚闹市区边上的港口抛锚。世界大战的战火突然之间烧到家门口,蒙得维的亚万人空巷跑到岸边围观闯进来的德国战舰。如何在英德两大强国之间严守中立国地位,维护国家尊严,同时还不能罪任何一方,这就是摆在乌拉圭政府面前的难题。
当时乌拉圭在场的全部海军力量只有1艘驱逐舰和1艘轻型护卫舰,这点兵力加上全部海岸炮台,无论在德国和英国任何一方眼里都微不足道,但在场的乌拉圭海军最高级军官瓦雷拉上校还是乘坐护卫舰,登上“施佩伯爵”号,在第一时间和朗斯多夫舰长会面,弄清了对方的身份和要求。德国军舰抛锚,德国驻乌拉圭大使立即带着朗斯多夫舰长在凌晨3点拜会乌拉圭外长格尼,提出修复军舰、医治伤员等要求,隐晦地指出城市正在德军战列舰的炮口之下。与此同时英法公使也在候见室等着,照会要求乌拉圭在24小时内驱逐德国军舰,甚至强行将对方扣押。以乌拉圭的军事实力,无论如何无法强行登舰扣押德国人,格尼博士一方面向英法公使保证说一定按照海牙公约的规定去做,而海牙公约要求交战国的军舰可以在中立国避难72小时以下,同时获得的修理和补给不得增强交战国军舰的战斗力,超出72小时则中立国可以扣押对方。对德国人的要求,乌拉圭同样不卑不亢,答应第二天派登舰小组评估损失程度和合理的修理需要,接收伤员和舰上关押的英国商船船员。但是在公允的立场背后,其实乌拉圭的政治立场是亲英法的,他们巧妙地利用了德国人的宣传,因为德国向全世界广播声称“施佩伯爵”号击沉了英国重巡洋舰,重伤其余2艘轻巡洋舰,自身损失轻微,乌拉圭政府利用德国人自己的宣传,拒绝了德国方面要求在港修复两个星期的要求,只给德国延长72小时修理时间。第二天12月15日,英法突然改变策略,从强烈要求尽快驱逐被追捕的德舰,改为利用国际法规则,每天从附近港口派出一艘商船,因为海牙公约还规定了一种例外情况:如果附近有交战国敌方商船经过,则24小时内中立国不能放此国的军舰出港,以避免伤害敌方商船。这是因为盟国对外海守候的两艘轻巡洋舰能否对付出港的“施佩伯爵”号并无绝对把握,希望争取时间,一面调集各地重兵驰援,一面大打情报战,发布许多假消息,让全世界开始相信英军大批战列舰、航空母舰在港外已经就位,严阵以待。乌拉圭方面一开始对英法突然转变策略感到震惊和不解,但仍然严守中立的规则,派遣护卫舰和巡逻艇警戒,防止“施佩伯爵”号强行闯出港口。其实如果德军真的强行闯关,以乌拉圭那点军事力量毫无办法。实际上“施佩伯爵”号的损伤远比德国人愿意承认的严重:舰员36人阵亡60人受伤,包括舰长朗斯多夫轻伤,中弹70余发,虽然装甲够厚舰体损伤不大,但舰上的燃油净化系统和海水淡化系统被毁,无法长途航海。如果附近有德国海军基地,或者执行大编队远洋作战,这点损伤不会影响战斗力,但作为“孤狼”袭击舰,受一点伤都无法长期独立作战。如果“施佩伯爵”号孤注一掷闯出港去,对阵2艘受伤的英国轻巡洋舰外加归队的重巡洋舰“坎伯兰”号,仍然是势均力敌,未必不能闯出重围,但英舰可以凭借速度优势远远跟随,指示英军战列舰在大西洋上进行拦截,最终德国人还是难逃覆灭。而实际上德国人相信了英国放出的假情报,以为港外早有大批英国主力舰,根本不敢一战,12月17日乌拉圭允许的停留期限到期,“施佩伯爵”号开出港外,全体舰员弃船,点燃炸药把军舰凿沉。德军官兵后来被扣留在乌拉圭和阿根廷,朗斯多夫舰长自杀,其余人员在南美呆到战后,很多人都选择留下来融入了当地的生活。
这就是二次大战中第一场海战的结局。当时距离大战爆发才3个多月,乌拉圭作为远离战争的和平小国,无端被卷进战火,既严格遵守了国际法,维护了中立国的尊严和主权,同时还暗中有利于英法盟国,表达了反法西斯的立场,德国人吃了亏也找不到什么错处。乌拉圭在战争的大部分时间里保持中立,直到1945年2月才象征性地和南美大多数国家一起向德日宣战,战后和阿根廷一样接收过大批来自欧洲的高素质移民,从战争和中立当中获得了国家发展的机遇。在今天的蒙得维的亚,旧城海边的公园里有一座普拉塔河口战斗纪念碑,那里能看到“施佩伯爵”号的船锚和火炮测距仪,它的一门副炮炮座也被打捞上来,今天在乌拉圭海军博物馆大门口。
当年见证过“施佩伯爵”号停泊港内的72小时的那些旧城建筑今天还在,城里今天又增加了一些21世纪初落成的现代摩天大厦,比如世界贸易中心和通讯大厦,为这座城市的天际线增添了更多令人激动的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