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翻《旧五代史》,快翻完两本了。满篇写得是乱世。其中有写乱世的空隙,诸如减税,哪儿征用的马太多,雪下得太多了,使觉得,这史家的生活态度并不像他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时那样得非常,而是很家长里短。泛开来想,直至《目睹民国二十年来之怪现状》,里面记得很古旧,很黑暗,但和那社会很搭,旧着旧社会的旧,暗着煤油灯的暗,构成那个社会的正常。就是在乱世,也能看到这种正常。
从张之洞的是中体西用呢还是西体中用,到东风压倒西风,到是专政呢还是宪政,到满茶坛的“古希腊文明是假的”“刀挂链子是真的,不挂怎么办”“毛习比较”“中国为什么没产生科学诺奖”…….….. 假问题,假关注,假…竟吵了多少年,如今还在估摸是东升呢还是西降。当下,吵的人最多也最起劲的是一九六六年至一九七六年间的初高中生。在这吵吵中,想正常,比蜀道难。
《青春之歌》中,余永则就有清以前的社会遗留下的正常,但却处处受到时尚之揣。其实,自新文化运动以来,在中国最难的事情正是,正常,正常的生活态度,正常地想,正常地想异性,想子女,想死……
鸦片战争甲午海战门户开放等,不过是马克思《资本论第三卷》中世界市场世界货币的实践,其实也是普世的正常来代替古旧且黑暗的正常,结果,弄成了一百多年还没完没了地捣浆糊。于其间,最难的事竟是“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胡兰成和钟阿城写文章解析张爱玲,都没有说到的地方是,张爱玲天赋异禀般地知道并坚持正常的活自己,自己活。百十年间,只有半个鲁迅,整个张爱玲生活在救亡图存之外。
在清末民初,要活得正常,需要天赋,张爱玲有。除她之外,没见着其他活出个完全的正常样来的。
譬如,对中国人说,根本就不存在中国存亡的事儿。谁信?侵略,汉奸,日寇,美帝,民族复兴,cracy 着这个民族。都影响到长相了。人群中不一眼就能看出,两眼就可以看出大陆人相:无收无管的眼神,不顾不管地走坐,开口闭口“国内国内”,不到一年把个邮轮生意给弄垮了;笔下,十有九点好几是狗爬字迹;易中天一开口就上下五千年像卖糖葫芦;手机电脑戳两次不如意,立即傻了眼,一转眼吹越战韩战咔咔的….
民国,是个中国古旧正常渐失的时代。《边城》《伤逝》《山河岁月》《背影》《你是人间四月天》里记着这个渐失的过程。
共和国来了,cracy 得势。如果说,旧社会是部《狂人日记》,那么新社会就是《动物农庄》。都说,毛主席就是个皇帝。他有溥仪的稳定眼神?骨子里的有礼?笔下规矩有致的字迹?不,他就是个山大王,在城外时是,进了城还是。周围围着群啰啰,再远点是“群众”,现在叫韭菜,八九月间的。
这里,很聪明的人在干嘛?一个个不是被整死,就是被整怂;没这经历的像陈丹青李承鹏等,正在创造条件,赶上这命运;“愚昧”的大众在干嘛?在“你买苹果,就是崇洋媚外”,在体育馆的看台上大喊“干死新加坡”。
见到几个好好活自己的?
杨绛,一百零一,只听到这一点体会很到位:在新社会,连自己想什么,都没法keep住。
在民囯,张爱玲凭天份,活出了自己。四九至五二年呆下来,转身润了。天才啊!在共和国里,有这样的天才,就是作死。这是这个时代比民国凶险的地方。直到今天,改变了吗?在共和国,只有不正常才能活下来。不是吗?不信,打开微信里的链接,甚至逛逛海外华人论坛诸如《华夏文摘》《文学城》,真所谓“满纸荒唐言,九成九的cracy ”。
没有的事“救亡图存”,当迫在眉睫的事在赶做;“民族复兴”,明明是帝国主义的渣,偏偏当自己的logo; 而哄老婆开心这么要紧的事,做不了几次就犯样。就说这近现代文学史,没半个鲁迅,一个张爱玲,就真的成了全本的疯话疯说。
自己呢,停课闹革命中读完小学,复课闹革命中进了中学;生物叫农基,物理叫工基;一会儿批读书无用论,一会儿批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高中没毕业,就在做接受再教育的准备….. 回顾,开骂自己和世道:都是些什么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