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回忆这段关于临终和死亡经历,并写下来,比想象的要难。
就像重读一本书,明知道结局悲伤而残酷,没有悬念,因此拖延着不想往下看,不想再看一次结局,不想再经历一次那个时刻。
踟蹰着,不想往前。。。
但同时,悲伤在一点点释放,感觉到更多的释然。
第八日
从今天开始,我们兄妹三个白天晚上都在妈妈身边,寸步不离。
一
我和妹妹商量,给妈妈把那个内置的输液管拔掉,让她浑身轻松,没有痛苦,平静地躺几天,在睡梦中走。
哥哥不同意,说继续打吧,直到打不进去为止 。
他不是一直说要拔管吗?
平时总是调侃妈妈: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你老头的;你去找你妈吧。
到做决定的时候,就表现出来真实的内心。
可能白天擦身受了凉,妈妈有点发烧,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妈妈的左手完全无力,没有任何支撑力,像面条一样软塌塌的。
临终助念的人说,这是地大阶段,人会往下坠,会觉得身体,包括身上的东西很重,所以不要盖太厚的被子。
在清醒的时候,妈妈依然可以认出亲人们。只是眼神有些散了。
整个人变得很虚弱。
哥哥让给妈妈拿掉了氧气,也建议不要吸痰了,如果呛住,就那样过去吧。
到现在为止,除了内置的输液头,不再输入液体,没有任何外源性支持生命的东西了。
全靠妈妈自己了。
像一盏油灯,慢慢地油枯灯灭。
妈妈的生命力很顽强,即使不输入营养,水分,没有氧气,她依然顽强地活着。
她的体质多好啊!真应该活到100岁。
她的嗓子因为频繁地吸痰而变得红肿。嫂子给她吸痰时,因为职业习惯弄疼了她,她伸出手去抓住吸痰的管子,用力去阻止,脸上是痛苦的表情。
我可怜的妈妈!
她已经虚弱到没有力气把痰咳出来,但很难受,于是就那么喘着气,努力地,用尽力气咳出一声,喉咙里甚至能发出声音来。
临终关怀的老师说很多老人在临终时都会是这样的状态。
二
来看望她最多的除了同学,就是她的学生了。
一直陆陆续续有闻讯而来的学生来看她,不同的年龄,不同的职业。
大多数学生,妈妈已经认不出来了,但他们叫着李老师,报上自己的名字,妈妈的眼睛便亮了起来。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脸上便有着一丝愉悦。
“李老师”是她最喜欢的一个称谓吧。
如果说在妈妈众多的角色中,一生中最成功的角色是什么,那一定是当教师了。
妈妈从代课老师做起,不到十年的时间做到中学的教导主任,小学,中学的校长,一直到退休。
四十年的教学生涯,桃李满天下,有些家庭甚至一家三代都是她的学生。
她对于当教师,对教书育人是发自内心的热爱。而投桃报李,学生们也发自内心地爱他们的李老师。
退休后多年,依然有很多学生上门来拜年,拜访,看望,看到她老了,病了,抱着她垂泪哭泣。。。
社会在变化,曾经人们所看重的东西也在逐渐淡化,但总会为某些人留一些真情在心底。
三
当教师或许是她逃不掉的宿命。
妈妈最遗憾的事情莫过于当年放弃保送师范的机会——第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
但还好,命运的齿轮在转了个圈之后,又把她送回原处。
妈妈的日记:
一九六一年六月份,张老师叫我说要保送我上师范。当时社会风气好,人思想好,任人唯贤。当时我们班有师某某(副校长的弟弟),尚某某(校长的妻弟)。我三年各门功课都在85分以上,道德品质均为优秀,所以选中了我。
当时,因为我班同学一听到张开让来了就说:猫来了。所以我对当老师反感。我们中还有一句顺口溜:宁在锅头转,不上烂师范。另外我一心想上高中,将来就能上大学。当时有远大理想和雄心壮志。
我母亲也没文化,我给她说我不想上师范,她就顺着我,说我娃不想去咱就不去了。
岂不知那个时候低标准已经开始了,去了师范起码能吃顿饱饭,不至于挨饿。对一个农村娃来说,是天赐的机会。
但我就没想通,我父母见识少,也没想通。如果他们当时说不行,能去上师范就不错了,非逼着我去就好了。
后来就后悔了。当时低标准,各类学校都停办了。高中升学率也很低,全县只收四个班(朝邑两个班,大中两个班)。我们班同学饿的去吃猪食,喝水,上课老往厕所跑。许多青年洗玉米皮,黑黑的淀粉加上炒干的玉米棒粉,卷些青菜。我们把玉米芯子磨了煮着吃,我现在还记得那个饿。
有些学生走着走着就两眼发黑,一头栽在地上。
饭都吃不饱,没法上学,同学们陆陆续续退学了,我上完初中没能继续上高中。
我的大学梦破灭了。
这个事我终生遗憾,好像心中一块伤,想起来就痛苦,也许是命运吧。
(父母的格局和远见会影响孩子的人生地图。妈妈在后来的人生中,多少次梦见自己重新选择,高高兴兴去上师范,每天能吃饱饭。)
但是命运很执拗,兜兜转转,尽管有很多的工作机会,妈妈最后还是干了教师这一行,一干就是一辈子。
妈妈之所以有后来的成就,得益于她的为人和性格:聪明,踏实,实在,肯干,有能力,没有坏心,人缘也好,是大家都喜欢的那种人。
这注定了即使她选择了别的工作也会有成就。
从这一点来说,她这辈子没有遗憾了。
四
正值农忙时节,水果之乡的冬枣正在大量上市,人们都很忙。
叔叔婶婶们每天下午都会来看她。和她关系最好的三婶拉着她的手,叫着“姐”抹着眼泪,舍不得她。
回忆着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回安仁去。
从此就再也没有听她说过话,她再也不会说话了。
人们在院子里聊天,吃东西,等待着办丧事。
院子里的黑纱棚子已经搭起,办白事的桌子已经摆上。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人们都在等着妈妈“老了”,结束这件事,继续忙碌自己的生活。
在经历过三年疫情之后,可以感觉到,人们对于生死看淡了许多。
以前是不管生前是否孝顺,厚葬是必须的。
据说,就在一年前,街上每天都有好几个老人去世。回荡在小镇上空的哀乐就没有停过,一条街上一天就有四五家办丧事,唢呐队请不到,棺材买不到,就用钢丝床代替,连帮忙打墓的,埋葬的人都没有。
经历了那个阶段的人们,对于死,丧葬不再那么看重。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
多年没有回老家,明显的感到,人都变老了,青壮年几乎看不到,小孩子更是很少。
乡村曾经牢固的结构在解体,传统在消失。
一切都是回不去的过去。
五
这个夜晚,妈妈在咳醒之后,瞪大眼睛,往上,往外四处看着,不知在看什么。
她不惊恐,只是往上看,往外看,有些好奇的样子。看一看,再看看我。
她的眼睛瞪的很大,很亮,但眼神变得很陌生。
她盯着我,那似乎不是妈妈在看我,是另一个人。
她有些不认识我了。
我有些害怕。
我感觉到这个时候开始她的神识已经进入另一个空间了,她可以看到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了。
我继续告诉她跟着神走,往高处走,往光明的地方走。
她看看照片,看看我,有些疑惑。
我一遍又一遍地给她说:老天爷会来接你,你要跟着老天爷走。
三四点钟的时候,有一个多小时,妈妈睡的很香,大口地呼吸着,打着呼噜,就像她平时睡觉一样。
在睡梦中,她突然发出啊啊,哎呀的哼哼声音,发出长长的叹息,就像她可以说话了一样。
妈妈应该是做梦了吧。
今天晚上,妈妈的情况特别像外婆走之前的样子,一直往外看,往上看,眼睛瞪的很大,无神,不聚焦。
我感觉自己在给妈妈做临终关怀,这也是我的使命吧。
感恩,我很荣幸!
在她醒来的时候,我就对她说:“妈,你放心回家吧,不要害怕。你的身体为你服务了八十年,如今已经残破不堪,不能用了。你要感谢她为你的服务。
如今你要放下这个身体,让灵魂回家,回到灵魂来的地方。灵魂是宁静平和,喜悦的。
你跟着神走,去个好地方,那个地方叫极乐世界。那里没有痛苦,疾病,烦恼,只有快乐,开心。那里非常美丽,应有尽有,你可以唱歌,弹琴,吃各种各样的东西,见你想见的人,做你想做的事。
在那里,你只要有一个念头愿望就可以实现。
你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大家都是互相帮助,争着奉献,每个人都很开心。
那里的人没有有形的肉体,所有没有病痛,可以永远的存在,再也不担心死亡,可以永生。
妈,开开心心地回家,跟着神走,去那美好的极乐世界,获得永生。
妈,你要相信,追随神,放下你的刚强,虔诚地信。
你先去,几十年后,我也会来,我们母女在极乐世界相见。见面暗号是报出自己这一世的名字。”。。。
她咳醒的时候,就睁着眼睛看着莲花灯,在黑暗中,灯很亮,变换着颜色。
Zoom上的念佛声持续不断,有人进来,有人出去。
妈妈定定地看着。我告诉她,跟着老天爷走,坐着这样的莲花灯,去极乐世界,去个好地方。
今晚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