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 项庄舞剑
传达室旁站着一位五十开外的中年妇女，她身量不高且偏瘦，但看上去很有活力。略黑的脸庞夹杂着几条细细的皱纹，单眼皮的眼睛似乎因为眼皮松弛不能完全睁开，但是目光中却透着一种历遍千山万水的睿智和坚定。她留着齐耳短发，已经开始泛白，剪得也有些参差不弃，可是每根头发像训练有素的仪仗队一丝不苟的呆在它们应有的位置上。绛红色嘴唇极薄，加之微微下垂的嘴角，看起来有些严肃。上身穿了件素净的白底小黑花的短袖衬衫，虽不是新衣服，可明显是熨烫过的。
她看见我走过来，朝我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她是认识我的。我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又一遍，却找不出任何记忆的痕迹，直到她开口说话时，我发现她左边的几颗牙是假的。我的心猛的被拎到了嗓子眼，我想我猜到她是谁了。
她微笑着上下打量我，这眼光带着审判的威严，却也有着点慈爱和善，一向落落大方的我被看得有些不自信的想往后缩。
“真是个水灵灵的小姑娘，难怪人见人爱。” 她开口说话时，嘴唇内里跟着露出来，就不显得那么薄了。
我心中没底她说这话是何用意，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怯生生的叫了声：“阿姨好。”
“嗯……” 她咂摸了一会儿我的表情，说：“你猜到我是谁了，对吧？”
我紧张的点了点头。
“真聪明。” 她赞许的笑了笑，可是这笑并没有让我放松下来，反倒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惴惴不安。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聊会儿好吗？”
“好，我们去对面的亭子里吧，那里凉快。” 我强装镇定，心里的十五个吊桶已经撞成一团，不知道该上还是该下了。
亭子里有个四方石桌，她坐下后，我本打算坐在她对面，她示意我坐到她旁边：“咱们坐得近些，好好唠唠嗑。”
我的头皮有些发麻，这是先礼后兵的要来讨伐我吗？可是我不敢驳她面子，只好顺从的坐在她身旁。
我满脑子的想对策，而她则上上下下不放过一个角落的打量着我，最后她终于开口说：“我们家小天的眼光真不错，我看着你就喜欢，一看就是有教养的人家教出来的好姑娘。”
我有点不置可否，虽然谭天妈妈从见面到现在一直对我和善有加，可是我还是不相信，我这个违背她意愿存在的人会让她喜欢。我含羞的朝她笑了笑，没敢乱接话。她能找到我寝室里来，必定是史云霞告诉她的，我不确定史云霞是否跟她添油加醋说了什么，所以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按兵不动，听她怎么一点点切近主题比较好。
“家里就你一个吧？你爸妈是做什么的？” 谭天妈妈开始了盘查。
虽然她尽量柔和了语气，可是我还是如履薄冰。我如果告诉她爸爸将要出任他们省的父母官，她是不是会立刻拂袖而去，从此再也不让我和谭天见面呢？
“嗯，我没有兄弟姐妹。爸爸是公务员，妈妈在工厂工作。”
“你爸妈把你培养得那么好，一定费了很多心血。” 谭天妈妈倒是没有再追问爸妈的工作情况，让我大大松了口气，看来史云霞也并不知道多少。
“您养育三个孩子，各个都那么出色，费的心血更多。” 我急忙说上几句好听的，把这话题带过去。
“这小嘴真会说话，要不怎么说女儿贴心呢。” 谭天妈妈乐得眉开眼笑，“我闺女还小，能像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谭天懂事，比许多人家的女儿都贴心。”
本以为如法炮制的马屁可以屡试不爽，岂不知人在夸奖中是会被冲昏了头脑的。
“哎，儿子大了不由娘。他现在不如从前了，什么都不跟我讲。你看他认识了你这么好的姑娘，都藏着掖着不告诉我。我这趟来还没去见小天，就想先来见见你。” 她的话语中透着亲近，可是我却紧张得背上出了一层白毛汗。她的言下之意是，谭天因为有了我就不跟她交心了，所以她这当妈的只好来找我问情况。
“我……我们才刚开始交往，而且谭天说您不同意他本科时候谈恋爱，所以……” 我支支吾吾地解释着，心里却在急速打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谭天的妈妈眼神柔和，然而眼角的褶皱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她微微点头，似乎表示理解谭天和我的困境，又似乎在审度我的话，思量着怎么回。
“小天这傻孩子，就会认死理。当时这么说就是怕他太年轻不会识人，交往些三观不正的女孩子误入歧途，又不是真就不让谈恋爱。我也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老封建，我知道现在大学里谈恋爱挺普遍的。我呀，就是希望他能找到一个真正适合他，又能够相互扶持一辈子的。” 说着谭天妈妈拉起我的手说，“不过，现在看见你，我就放心了。 你一定明白我这当妈的苦心的，对吧？之前委屈你了，以后你们两不用躲躲藏藏的了。” 说罢她笑眯眯的拍拍我的手背。
我诧异又惶恐谭天妈妈的态度，怎么跟谭天嘴里说的那个固执又苦大仇深的形象完全不一样啊。上次谭天哥哥带女朋友回家，她不是强烈反对还跟大儿子吵架嘛，可她今天第一次见我，怎么就会喜欢我了，怎么就能确定我不是那种会迷惑谭天的人呢？
我的脑子里冒出了一连串疑惑不解却又不敢问出口的问题。不过她至少没有像我以为的那样会对我兴师问罪，所以我还是应该庆幸的。
我礼貌的对她说：“谢谢阿姨。没关系，反正我们也才交往没多久，不急。”
“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以后阿姨就靠你管住谭天了，他有什么事不跟我说，你可一定要告诉我啊。” 谭天妈妈乐呵呵的继续拉着我的手不放。我虽然不习惯别人跟我有肢体接触，却也只好含笑忍着。
谭天妈妈打开话匣子跟我讲述了很多谭天小时候的事。大都是关于那时候家里如何困难，谭天怎么懂事，比他哥哥强。这些事情谭天基本都跟我说过，不过我还是表现出耐心和好奇的当作第一回听。她还时不时的问问我的情况，我除了回避了爸妈的职位，其他都如实作答。
当我说到自己刚从美国交换回来时，她的脸上闪过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细微表情，那意思好像说找了半天的钥匙原来在这里。
她稍加思量接过话去：“谭天以前也提过，说他好多同学都打算出国读书去。他自己本来倒是一心一意的想跟着许老师在这里读书的，可是不知最近怎么着，他又坚决不肯读博了，怕是看同学们出国他眼热。”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紧张的交织着手指，不知道要不要解释。不过幸好谭天妈妈自顾自的说下去，并没有等我回话。
“哎，为了这事情许老师这么一位有名望的大教授给我们家打了好几个电话，我真是过意不去啊。许老师是真心爱护小天，他说小天正式向他提出拒绝读博，想要出国后，他心痛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思来想去认为还是应该让我们来一趟学校跟小天见面谈谈，才好做最后决定。”
“许老师对谭天真好。”我讪讪的说，虽然我心里觉得许老师有点强人所难，不尊重学生的个人意愿，估计也是他告诉谭天家里我的存在。
“可不是嘛，他对谭天的关心不比我们这做父母的少，我和他爸爸都很感激许老师。要不是他告诉我们，等谭天毕业了无处可去，我们都还蒙在鼓里呢。我一接完他的电话也是睡不着啊，你说这儿子大了是不是主意也大，嫌父母跟不上时代，提都不跟我们提，这么大的事情就自作主张了。”谭天妈妈说着说着眼眶有些泛红，
“博士不读了，工作也不管了，爹娘也不要了，就打算自己这么一走了之……养他那么多年，辛辛苦苦供他读书，费那么多心血有什么用？对父母一点尊重关心都没有。他以前不是这样啊，小天以前是三个孩子里最孝顺的，事事为父母着想，你说，他出来读了几年书怎么就变了呢？”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抹了抹两边眼角。
谭天妈妈的话语里一直数落的是谭天，我却有种一同被连坐的感觉。况且头一回见面，她突然就如此真情流露的抹起眼泪来，实在让我有点束手无策。我除了递给她一张餐巾纸，一时语塞。
“小天这事跟你商量过没有？” 她抹干眼泪，话锋一转。
“啊……唔……商量过……” 我的脸因为心虚涨得通红。
“哎呀，小林啊，你不能这么纵容他，他想怎样就怎样。你还年轻，你不明白，男人得管着。” 谭天妈妈急急的说，“男人啊，经常想起一出是一出，不如女人稳当。你看，小天现在弄得自己进退两难，读书读不成，工作又没着落。他现在大了，我是管不住他了，你得帮我管着他。”
我有点糊涂了，谭天妈妈到底知不知道谭天要出国是受我影响呢？她刚才那番话不是为了要追究我的教唆之责的？她还赋予我权利管着谭天？她是真把我当自己人了？
不过这样一来，我便越发不能不打自招的说出国是我的主意。我想了想说：“出国的事还早着呢，先找工作。他才刚开始找工作，没这么快的，我们别给他太多压力，会找到的。”
“怎么能不急呢？别人都等着领毕业证去公司报道了，好的职位现在哪里还会有？小天可一直都是我们全家的骄傲，现在沦落成拾人牙慧还不一定拾得到，我这心里难受啊…….” 谭天妈妈的眼泪又汩汩的流了起来，她一手抹着眼泪，一手捶着自己的胸口。
她那参差不齐的花白头发凌乱的被眼泪和汗水粘在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她比我妈妈应该不会大很多，但是看上去像两代人，我想她脸上的斑点和皱纹应该从来都没有被面膜、精华素滋养过。谭天长得和他妈妈一点都不像，从身材，肤色到五官没有一个地方像，但他们伤心难过的表情却如出一辙，他妈妈悲愤痛心的样子轻而易举的让我屈服了。
我的心被搅得乱糟糟的，仿佛成了一个不停旋转的漩涡，读博、出国、工作，这些念头都像是被抛入其中的碎片，不断地碰撞和旋转。 自责、忧虑、彷徨各种情绪又如没有尽头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击着我的决心。曾经我和谭天坚持要出国读书的计划，也在这股搅动中变得模糊不定。
我默默的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谭天妈妈泪眼婆娑的看着我：“他一个男人不能没有事业啊。你说他就一个工作没着落的本科生，你也不好意思往家里带，对吧？你爸妈根本不会看上他的。”
我没想到她会搬出我父母来加重筹码。我根本就没打算告诉家里，可又不好明说，于是胡乱的搪塞到：“我们没想过那么多。不过谭天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他会有规划的，目前找工作只是权宜之计，好坏也没那么重要。”
“哎呀，你们年轻人总是过于乐观。第一份工作怎么会不重要，这是检验他本科文凭份量的试金石。随随便便找个临时工，是对他这四年寒窗苦读，对你们这所名牌大学的侮辱。” 他妈妈越说越激动，
“你说他有规划，他现在的规划就是要出国。好，那就算他随便找个工作应付着，可他一边工作一边考试申请，那得多辛苦啊。再说了，如果他出国读书不成功，怎么办？到时候工作也是个临时的差事，出国的事又黄了，没了应届毕业生的身份，没了红卡推荐，要换工作怕是更加难上加难。工作几个月就跳槽，谁家公司不怀疑你的动机呢？”
我平时常觉得自己伶牙俐齿，反应敏捷的，可是对着谭天妈妈，我好像说什么都没理，怎么说都是错。我只好选择再次沉默。
不过显然谭天妈妈并没有因为我的沉默打算就此止住：“小林啊，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为了小天好，也为了你好，你一定要帮我劝劝他。”
“您让我劝他什么呢？” 我已经不自觉的被带入到她的思路，“他回绝了许老师，读博已然不可能了，现在只能找工作。”
谭天妈妈用剩余的餐巾纸抹干净了脸上的泪水，恳切的说：“许老师其实也是舍不得小天，所以给我们打电话，告诉我只要在这个月底之前他能回心转意，许老师还愿意给他保留读书的名额。你帮我劝劝小天，让他去读博，工作出国的事将来从长计议，好不好？”
我吃惊的愣在那里，突然有些醒悟过来，谭天妈妈刚才那么多的话是为了什么。
谭天妈妈见我没反应，又把我的手拉过去，继续说：“就算阿姨求你了，你帮帮阿姨，行不？”
“阿姨，您别把话说得那么重。” 我轻轻抽回手，“您是他母亲，您可以要求他怎么做、做什么。我只是个外人，他怎么会听我的话？”
“你现在是他最重要的人，他一定会听你劝的。只要你肯去帮我劝他就行，成不成都不怪你。” 谭天妈妈见我不置可否的僵持着，突然站起来，弯下身去说：“阿姨求你了，要不阿姨给你跪下……”
我忙不迭的跟着站起来，一把搀住她：“阿姨，您别这样……”
谭天妈妈执拗的把身子往下沉，嘴里一边哭喊着：“小林，阿姨求求你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拉住她，只好顺势单膝跪倒地上说：“好，我答应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