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上有一副照片,山涧的小溪,金色的山坡,静静的一座白房。房子背后是青山,青山背后是白云。太阳落在白墙和浅水滩上,明晃晃,轻亮亮。路过的游人,在大景前停步,而屋子里的人却收拾了行李在离开。如果离得足够远,就能看到远处的白云越积越厚,成风卷之势。
突然觉得这张照片和艾丽丝门罗的《雅加达》有些相似。住在房子里的人是Katherine(简称Kath)和Kent,Sonje和Cottar两对夫妇。当初搬进,许是因为这幅画面太美。当初一起搬来,许是相信对方。他们没有很多钱,Kath和Kent家所谓的起居室其实是门廊围成一屋,支撑的木桩没在风雨里倒塌也是奇迹,百叶是杂色门帘做的。Sonje和Cottar的家也好不到哪里去,屋子脏乱,连个像样的家具也没有,坐椅子上就跟坐地上一样。没钱的时候,去看有钱人家的房子,Kath一个只看中自家的寒舍。有爱,蓬毕也生辉。
故事一开始,两位全职主妇在沙滩上聊天、嗮太阳、读书。日子一天天过去,该爬梯爬梯,该争论争论,该出差出差,该搬家就搬家,该告别就告别。。。然后,下一个场景——屋子转成空,Kath 和Kent,Sonje和Cottar不再双双。前一对离婚,后一对Sonje守寡。
留下来的Sonje 和Kent一直不明白,为何那两位离开的选择了放弃—Kath回到老家安大略省和另一男人同居终老,Cottar去印尼采访染疾去世,但Sonje推断是佯死。被抛弃的Kent即便三婚了,妻子开通、年轻漂亮、健康,他还是对过去无法释怀。绕了一圈从前妻门前过而不入,却去俄勒冈找Sonje 曲线了解前妻。偏偏Sonje没有领悟,因为她满脑子Cottar,从娴静女子变成了爱唠叨的老太,说卖房子去雅加达,说雅加达旧称是巴达维亚这些无关细节。她打印出来的资料一抖,风吹一地。。。颇有一地鸡毛的意思。
故事听起来很简单,短篇小说往往如此。门罗的短篇惊人之处是细节藏了很多,如一件揉碎了的衣衫,满是皱褶,每个褶子里都是秘密。她显示皱褶轻描淡写,看到多少全在读者。
那个开场海滩嗮太阳读书的场景,暗藏的细节之一就是她们讨论的劳伦斯小说《狐狸》。Kath对劳伦斯一段话忿忿不平,大意是女人要像水草,无论如何摇曳都不要冒出水面。她故意和Sonje抬杠,其实是和她自己较劲。这时的她,新做母亲,开始在奶瓶尿布里失去自我,也开始被丈夫忽略。要知道,小说《狐狸》里的狐狸被劳伦斯用来象征男性,老姑娘March拿起的猎枪无论如何也打不死这只祸害鸡窝的狐狸,最后狐狸被一个真男人收拾了。结尾是March和收拾了狐狸的男人走了。门罗不动声色地布上了引线——故事中的故事和故事外的故事,在Kath和Sonje争论劳伦斯当时,她已举起了猎枪。她自告奋勇爬台阶去买冰激凌,就是为了暂时离开每天推婴儿车走的平坦小路。大步往往是从小步开始的。后来,Kath打死了狐狸,走了和March相反的路。
按时间顺序第二个转折点就是海滩告别爬梯,也是故事的重头戏。Kath在厨房里和几个女人的短短对话,描绘了周围的环境和人群如何不合她,除了一人冷不丁地支持了她。沙滩上,她和一位老男人对诵进而接吻,就在老男人的妻子身旁。在场的老男人的情妇,就是厨房里支持Kath的女人,突然给Kath画了冷艳妆。紫色浓妆下Kath蜕变成了另一个人,沙滩的舞伴从男人的情妇换成了男人,进而拥抱、调情。保姆的一声呼唤,打破迷幻。回到灯光下的Kath 和Kent互相试探和佯装礼貌,其实已经冷若冰霜。冰冻一尺,非一日之寒啊!夜里,Cottar和老男人的情妇坦然同床共眠,Sonje只恨自己爱得不彻底,却无法掩饰心神不宁:刚说完“你是我真正最好的朋友”,未等叙友情,她就急急告诉好友自己丈夫一夜情的计划。听到好友叫她坚决阻止此事发生,她又急急换了话题,招呼大家喝汤。婚姻中的问题,不说不等于过去,不承认不等于不存在。产生婚姻需要两人,结束婚姻只需一方。两对婚姻,在1960年温哥华的沙滩上,都触了礁。
“心神不宁”,“急急”都是我脑补加言补,门罗只简单地描述了对话和动作,她的一贯作风。一部长篇小说的内容被她浓缩在20到30页的篇幅里,非凝练不能够,而且有很多跳跃。读门罗小说,如果你只追情节,必然看得糊里糊涂。门罗也不评判,她只讲故事,让公和婆都说,让故事自己展示。清官难断,何况门罗、你我?门罗能做到让公和婆都说,得益于她娴熟的写作技巧。一般来说,一篇小说,用一个叙事角度(Point of View)。而门罗经常换,《雅加达》就是四个叙事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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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景:Kath是叙事角度,时间为1960年夏天,地点是加拿大温哥华海边沙滩。主要人物为Kath和Son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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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场景:Kent是叙事角度,时间为30多年后的夏天,地点是美国俄勒冈Sonje家。人物为Kent和Sonje。加倒叙1960年的咖喱晚餐,在温哥华Sonje 和Cottar家,众人物,以Kent 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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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场景:Kath是叙事角度,时间为1960年秋天,地点是加拿大温哥华海边沙滩。主要人物为Kath,Sonj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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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场景:接第二场景,Kent是叙事角度,时间为30多年后的夏天,地点是美国俄勒冈Sonje家。主要人物为Kent,Sonje。加倒叙1960年的咖喱晚餐,以Sonje为叙事角度。
很明显,Cottar从来没唱过主角,更没有机会替自己说话。四角关系中,他是唯一黑洞。这个黑洞却改变了四个人的命运,故事围绕他结尾,又以他去世的城市给小说命名,可谓重中之重。
门罗的精湛,藏在细节处。她的小说,故事情节是次要的,而且没啥事件。语言精炼简朴,四两拨千斤。。。活脱脱契科夫文风。2013年门罗获诺贝尔文学奖,有人对她的评语 "embed more than announce, reveal more than parade",再精确不过。生活是复杂的,人是复杂的。这就是门罗想说的,再没有别的伟大思想。
微不足道可以很美。
螺丝壳里赢得一尊碑。
结尾,Kent是否释然?不管Sonje去雅加达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Cottar,她想突破困境。30年的雅达加黑洞之所以是黑洞,因为不能放手。不知道Sonje是否被雅加达的黑洞又吸走30年,她能在那个遥远的未知的地方,找回她触礁的沉船吗?
四个人终于全部离开了了美丽山坡上的小白屋,连我这个拍照的人也要离开。下一对住进来的傻子会是谁?
后记:
此文写于2018年,居然忘了发在博客里。在我仰慕的作家去世之后,发现了这篇漏下的读书笔记,正好纪念门罗。纪念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读他、她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