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山河岁月》,就当没胡兰成这个人。
胡兰成的文章,在汉语内卷里可谓最好的白话文。张爱玲不及。鲁迅如果没有日本审美的加入,也不及。
文章写得每段甚至每一小段都有看头的,鲁迅的杂文之外,就是《今生今世》《山河岁月》。
文言转为白话文,王国维和陈寅恪就是转不过来;俞平伯朱自清沈从文是旧瓶装新酒;毛泽东先是半文不白,之后变成躺平的随嘴飚致于“不须放屁”;四九年后的“口语化”到如今大陆的“说人话”,就是个语言糟蹋。
鲁迅出声,《呐喊》问世,《狂人日记》比《红楼梦》更加的“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语自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鲁迅于汉语文章的贡献,是带进了日式的艺术审美。之前的佛经传入传播,不是带进了印度的审美,而是扩充了汉人的习性。
另一个,便是胡兰成的《今生今世》。
是的,《今生今世》有点滥辞,泛情,抑不住文青瘾,但它却将文言转为白话途中几乎所有的沟沟坎坎填平,而且是高水平高技艺地填平,从此,什么是好的白话文,有了个拿得上台面,拿得出手的样本。
胡兰成的白话,带江浙语言的精神,幸亏。如果萧红萧军的白话得势,那还不全国都说赵本山李雪琴的铁岭话。那就真要了汉语的老命了。江浙话,是汉语中最会说话的话。东晋以前,汉语粗成啥样?先秦文章中如果没有楚辞,就是一群赵本山小沈阳李雪琴邱瑞在土得掉渣般地唠嗑。梦辞断线,《史记》《汉书》《汉乐府》又渐渐走回铁岭。淝水之战,文化人退到江南,文章一下泡进了“春来江水绿如蓝”之中。
南方的粤闽,太湿热的缘故吧,总之,脱不尽粘糊纠缠似的,词儿也不乏细节,但往往有去不尽的腻之类的附带。真的,很难听出有文化的广东话和大老粗广东话差别。
听了快五年的苏州话,其中夹听上海话。在这之前,人是人,文是文。进到苏州,见到人文。整个语境,提高了一个档次。措词,语音,语气的美感,像全民都上过训练班。和苏州阿姨小姑娘说活,纵然在指责,驳斥,也是紫鹃数叨宝玉“你来迟了”。
《今生今世》中有碰不尽的小感悟,小体验,小传神,有“居则忽忽若有所失,出则不知其所往”更进一步的类似“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和“知向谁边,便纵有千种风情 更与何人说”的深入;它们不“豪放”地“江山如画”般抓大的,暴殄了许多细节;却很有分寸,且丝丝入扣,贴切到不饮东山碧螺春,哪知绿茶非清香两字了得的惊叹。《今生今世》中对儿时所遇亲戚街坊邻居的描述,几乎个个都散发出人文之乡才有的精彩。
《今生今世》是汉语内卷之果,有如先素的楚辞,建安风骨,李清照的“声声慢”,是汉语语境里天花板级的内卷。如果没有鲁迅的文章,仅以汉语论,《今生今世》就是文曲星下凡写的白话文。
沈从文的《边城》,俞平伯的散文,朱自清的散文,都只是在某一方面,某一部分,能和《今生今世》有一拼。龙应台的《大江大河》比胡兰成的《山河岁月》,不在一个档次上。写出历史的帅气,《山河岁月》之外,没见过。
胡兰成对待女性的离谱的渣言渣行,使世间忽略他的文釆。这文采之灿,却是值得维护,值得宝贵的。
九成的字,不如其人。文章呢?也是吧!读《今生今世》,就当没胡兰成这人。这是自己读《今生今世》的方法。
附:胡兰成写道,同事介绍张爱玲的小说,他就去读。读了几行,不再半倚,坐直了。
胡兰成去台湾,发现朱天心,做指导。朱天心的《击壤歌》,为海峡两岸鲜见。
胡兰成书法上的悟性之高,川端康成还是谁个,说比日本任何书家写得好。
胡兰成参加过政变。
胡兰成给访日的邓小平写了万言书,叙述自己的政治,文化主张。自成一说。
倒洗澡水连着孩子全倒了,对胡兰成不能这样。不然,真可谓中国文学亏大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