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爷爷是立夏那天去世的,天气渐热,汉中的朋友们先将他的遗体装棺,在一家寺院内停放了半年。于1931年深秋派人将灵柩用骡子驼运回西安,然后由家人接送回渭南老家,办理了隆重的追悼会之后,葬入祖坟。
办完王爷爷的丧事,情绪渐渐平复下来的外婆,作出了一个令众人吃惊的决定:带一直在乡下生活的继子回西安读书!这个当时11岁的孩子就是我的舅舅。舅舅是王爷爷与前妻杨氏的孩子,杨氏在生产不久就病逝了。由于王爷爷长期在外读书工作,孩子交与他的哥嫂(二爷、二婆)抚养。膝下无子嗣的二爷二婆,对舅舅关照有加,视同己出。缺乏母乳滋养的舅舅,小的时候体质很差。当时兵荒马乱的,大家庭的伙食基本是五谷杂粮,灾年甚至是野菜树皮。二爷二婆在全家大锅饭之外,常买些零食,另开小灶,但仍然难补不足,舅舅时常闹病。为此二婆经常东奔西跑,四处求神问医,到城隍庙抽签算命,使用各种偏方:蒸大葱、煮大蒜、吃香灰等等。两位老人如此这般的含辛茹苦,才使孩子羸弱的生命得以延续。
外婆的想法在世俗人的眼里一定不可思议:丈夫新丧,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大姨四岁、母亲只有几个月)寡居,自己的家庭生活料理起来尚困难重重,如何能有精力照顾培养亡夫前房的孩子?况且王爷爷在世的时候,外婆与舅舅只见过一面:1928年6月王爷爷的父亲去世,外婆随王爷爷回乡奔丧。
外婆的这个决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包括王家人。舅舅本人对此也顾虑重重:自己在乡下有人疼、有人爱;要随生疏的继母去适应新的陌生环境?二婆反对的理由更充分:王家两门就这一根独苗,再过两年就能娶媳妇、传宗接代了,为什么要到西安上学?但外婆态度坚决:11岁的大男孩了,只受过私塾的开蒙教育,还没进过正规学堂,今后如何能立足社会?收拾东西,这次必须跟我回西安!就这样,在做通了各方的工作后,外婆带着舅舅来到了西安。
(外婆、二婆、母亲三兄妹摄于三十年代初)
【2】
已同王爷爷结下深厚感情的太姥爷和太婆,对女婿突然的离世,痛心疾首。尽管起初对女儿揽过养育继子的重任有些担心,但对女婿的思念之情很快转化为对孩子的关爱之心。同舅舅简单交谈之后,不轻易表扬人的太姥爷,对外婆说了四个字:孺子可教!生活上由太婆照料,太姥爷则亲自辅导他临帖练书法,并亲笔赠座右铭: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靠天靠人靠祖先,都不是好汉。
舅舅初到西安,学习上遇到了很多困难。只读过四书五经的他,直接插入西师附小这个洋学堂,很吃力,主要是数学跟不上,但他非常努力。外婆在家亲自辅导他的功课;让大舅爷家的顺时姨姨陪他一道学习,帮助他;在学校嘱咐老师特别关照他。外婆后来对母亲她们姊妹说:你们都要向哥哥学习。那时候我给他补课,他很用功,整天嘴里嘟嘟嘟,念个不停。去西师附小考插班生,直接考上了三年级。
舅舅在西师附小从三年级的下半年开始,到四年级和五年级。六年级新学期尚未开始,外婆就鼓励他,试着去考省二中。结果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
这中间舅舅实际上还遭遇了一场大难。他在晚年的回忆文章中是这样写的:
1932年的暑假,我回到乡下。当时渭南流行着可怕的‘虎列拉’瘟疫,王家一门多人病故,包括二伯。我和雪珍姐身染瘟疫以及白喉重病。五妈(王爷爷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五,外婆被称五妈)不顾自己安危,留下年幼的两个妹妹,来到渭南老家,看望二妈和我们,其情意之重、之深,实在难得。当我的病情稍有好转,二妈相信‘西走能避大难’之说,带领我们到泾阳三舅家休养数月。五妈得知,立即来信,责备说:你妈熬娘家,你也跟着熬?还上学不?想想外爷给你写的好汉歌,好男儿应志在四方,为了自己的前途,你必须马上回来。看完信,触动很大,告诉二妈,我要返校。第二天就坐上了回西安的火车。回来后,五妈为我理发、洗澡,领我到粉巷医院,治好了眼病。这才使学业得以继续,随后又加紧追赶,补上了荒废数月的四年级功课。再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于1934年夏,高小未毕业,就考上了省立西安二中。回头看,如果不是五妈及时挽救,后果难料!
舅舅上省二中的时候,外婆的收入不高,有三个孩子需要抚养,所以平时生活质量比较低。但每次他回来,家里还是会想尽办法换花样、改善伙食。偶尔也会下馆子,让他吃一些好的。
1937年初,外婆受聘当了西安高中的管理员。她鼓励舅舅:西安高中春季也招生,去试试吧。结果初中还没念完的舅舅又是一举中第。外婆高兴地为他准备住校用品:缝制服和大衣,购买新床单和被褥。
【3】
舅舅于1937年4月加入了民先队,10月被安排到安吴堡青训班学习。随后不满17岁的他与几个同学一道,直接奔赴延安。在写给舅舅的信中,外婆还是劝说他能回校继续读书,并随信寄去了西安高中的成绩单。希望王爷爷的三个孩子都能完成高等学业是外婆最大的心愿,为的是告慰王爷爷的在天之灵。当然,舅舅尽管暂时中断了书本知识的学习,但经过社会大学的洗礼,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才,王爷爷泉下有知,更会感到欣慰的。
后来由于战争,通讯中断,外婆将舅舅的信件密藏在笔筒中,连同他在西安高中留下的被单等物件,保存了十二年,直到西安解放。这期间外婆经常派大姨和母亲去渭南看望二婆。过年了,还要带上礼物去舅舅生母的娘家拜年。开始的几年,还是小学生的两姊妹对这项差事欣然接受;后来长大了,就有点不情不愿了,毕竟乡下的生活还是艰苦。但在外婆的眼中,这些都是必须做的,都是人之常情。二婆曾因生活困难,不得已把土地典当了出去;之后外婆趁法币贬值之机,自己出资为二婆赎回了土地。
舅舅走的那一年,三姨只有一岁,四姨还没出生,她们俩幼年时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哥哥。49年西安解放,离别12年的舅舅终于回来了,威风凛凛的,后面还跟着一个挎盒子枪的警卫员。外婆激动地说:儿子回来了!
回来后不久,已是西安市公安局治安处处长的舅舅依然遵从母命(外婆和二婆)娶了乡下的媳妇,新房就在外婆的那座四合院内。1959年,在外婆的干部履历表中,家庭成员一栏:大儿王文,西安市委工业部副部长。60年代初,生活困难,舅舅想方设法为外婆祝寿。70年代初,身陷牛棚的舅舅,叮嘱妗子在病重的外婆床前尽孝。
(外婆、二婆、母亲五兄妹及妗子、大姨夫摄于五十年代初)
前不久,我第一次看到了外婆去世三天前自己口述、托人代笔的遗嘱。弥留之际的外婆在遗嘱上还细心地提到,分给舅舅一床被子,以便留宿时用,尽管此时他已是厅级干部;外婆将仅有的一千多元存款,按人头兄妹五个平分。舅舅的那一份,没有给他本人,外婆特别吩咐,留给他的六个孩子。外婆非常喜欢她的这几个孙子孙女,称舅舅妗子培养教育得好,孩子们个个心地善良、知书达理、勤勉上进。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外婆和第二任丈夫严爷爷名下的四合院被交易,所得款项家人自然遵从外婆的遗愿:严爷爷一半,另一半兄妹五人平分。
2001年春节,母亲、三姨、四姨去给舅舅拜年。临别时,舅舅把她们姊妹叫到近前:先别走,有话对你们说,以后可能没有机会了。然后动情地说:我有三个母亲,生母生我,二妈养我,五妈育我,她们都是我慈爱伟大的母亲。尤其是二妈和五妈,不是亲生,胜过亲生,没有她们历尽千辛万苦,呕心沥血地抚养教育和关怀,就没有今天的我!说着说着,哽咽了,母亲她们几个也不禁潸然泪下。
世间继母继子相处难,外婆与舅舅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堪称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