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点休息,不必等我回来,”闵康离家前温柔地对太太说,“要是不舒服,就叫医生。”
“知道了,康,你不用挂念我,”太太送他至屋门口。
坐进汽车后排,车子驶离安静的聚龙溪山庄,闵康的心情依然难以平复。昨晚得知璐琴怀孕,今早打电话给父母和岳父母报喜,这一白天不断有男性长辈送来问候与祝福,女长辈们则如临大敌地对孕妇的饮食起居以及家里的风水摆设各种指导。
怀孕自然是件大事。尽管计划生育在福建大部分地区形同虚设,闵康的父亲身为市领导高层,得给属下和市民们做个榜样。而对政坛新星闵康来说,除非国家政策有变,否则璐琴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也将是他此生唯一的后代。
巧的是,偏赶上今天——5月17号,邵艾的生日。原本打算给她发封简短的邮件,祝她生日快乐。顾虑到那个只有拇指大小的胎儿,忍下了。是时候翻篇了么?即将为人父的他今年28岁,这一世的男女之情是不是应当画上句号,今后他的生命中只有事业和对家人的义务长存?过去的那些不眠之夜里,他每每独自起床,踱步到二楼阳台上,遥望翠湖香山的方向,期冀那时的她是一人在家,而他,就是彼时彼刻离她最近的爱人。
此刻他正坐车离开珠海,前往广州荔湾区参加政协主席宁太太举办的慈善晚宴。本想着今晚在家陪太太的,无奈宁太的公子下午亲自打电话来叫他去,推脱不掉。正值广东地区的梅雨季节,四点来钟天色已昏暗,视野中忽闪而过的一座座公寓楼内明亮起来,每扇窗户后都有个温暖的小家庭。似乎人人都很知足,都能跟自己最爱的人幸福生活在一起而只有他闵康例外。
其实春节前他曾有机会调离珠海市府,去深圳罗湖区发改局出任局长。从事业的角度考虑,之前几年都在市府办,是时候换个环境,丰富一下履历了。婉辞的原因,除了舍不得离开珠海的那个人,另外也是外公的意见。
“要去就去福田!”外公是这么说的,“罗湖那种老区正在退出历史舞台,去那种地方当差,出力不讨好。你小的时候我带你去罗湖玩,东门那片号称‘华南第一步行街’,一个粥粉面铺开价三四百万,现在不行喽……福田呢,正是上升期,至少还有十来年的风光。评业绩的时候,谁管你的财政收入是辛苦经营还是自动滚来的?”
“那外公认为,谁会接替福田成为下一位闪亮登场的新秀?”闵康趁机向外公请教。深圳经济特区包括位于南部的罗湖、福田、盐田和南山四区。北边的龙岗、坪山等大片区域不算在内。
“单说发展,肯定是南山喽!”外公掰着指头分析,“特区成立伊始,深圳大学就建在南山区。几年前又搞了个大学城,把清华北大哈工大都弄去建分校。按照国际惯例,凡是顶尖学府扎堆的地方,随后便会有高新技术园的诞生,到时国内外的知名科技企业都要去那里建分部的。不过呢,在那之前咱家阿康又会迈上新的台阶啦。福田毕竟是行政中心,老大哥地位动不了的。你去那里做事,跟市级领导们很快就熟络了。”
好吧,那就由着外公去安排,闵康相信外公的政治眼光。换个地方也好,离开珠海这个伤心地。让他不忿的是,替代他去罗湖发改局的竟然是之前被他发配到和平县的刚强。怎么越挪窝离得越近了呢?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左脚、右脚,那家伙的每一步都紧紧踩在他闵康的脚后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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泮溪酒家是全国最大的园林酒家,所在地曾为千年前淮南王刘长的御花园。于上世纪四十年代建成,占地一万多平方米,内有40多个餐厅,能容纳3000多人,多数以经营广式茶点为主。闵康婚前曾在那里宴请过岳父母一家人,感觉食物着实普通,但其岭南景观太妙了,雕栏画栋里挂满名人字画。
进门不久便是《东坡游赤壁》为主题的大型室外假山。再往里行,到达本次慈善晚宴的包场处——建在湖上的泮溪画舫。此刻天已全黑,巨船两侧密密悬挂的红灯笼给水中的倒影镶了两道喜庆的红边。大厅里坐了半满,多数客人是带着家眷来的。闵康环视一圈,见刚强独自坐在角落一张空闲的圆桌旁,手里捧着本书还是笔记之类的卷宗,歪着身子,抻着脑袋,借天花板上的灯光阅读。
真能装腔作势,闵康恨恨地想。去年初冬去党校进修时碰到过这家伙一次,知道他正在党校读在职硕士。需不需要出来赴宴还捧着本书啊?生怕人不知道他上进,真忙的话就别出来好了。另外,今天不是邵艾生日吗?不给老婆庆生,自己跑这里来趋炎附势,鄙视这号人!
继续往里没走几步,被某桌坐的一个男人叫住:“喂,闵康,来这里坐。”
闵康低头,见是宁太太的儿子广旭。闵康和广旭是在纽约大学认识的,当时闵康读本科,广旭在商学院读MBA,俩人都喜欢健身、滑雪、钓鱼等运动。广旭现如今在香港做建材生意。为何会去香港,不是说官员亲属不许在辖区内经商吗?
“怎么没带璐琴一起来?”广旭问。闵康结婚时,广旭参加过他的婚礼。广旭长着对小眼睛,也许以传统审美来看不算帅哥,但闵康觉得他很耐看。头脸轮廓平直,皮肤冰凉舒展,有种文明社会生意人的儒雅。
“她身体不太舒服。”虽然是好友,闵康认为现在就宣布太太怀孕的消息为时尚早。
“我听说你……”
广旭话到一半没了下文,双眼中流光划过之后,直直地望着大厅某处。随后抬起一只手臂,僵硬地同人打了个招呼。闵康循着他的目光,看到一个穿浅藕色hauler裙的女孩离开某张太太小姐们聚在一起的圆桌,朝大厅另一处走去。路过广旭和闵康这桌的时候脚步不停,冲二男粗糙地挥了下手。
那不是关彤吗?闵康心道,上回去她家——就是跟刚强当着客人面打起来那次——是2004年底,关彤还在三番读大二。现在敢情是毕业回国了?
“刚强——”蝴蝶飞到目标花枝上,入座,收起翅膀。那只美瞳里的光芒迅速收敛,为她自己和身边的刚强结了只透明的茧。
刚强放低书本,冲关大小姐一笑。笑容并不迷人,如同被两只看不见的手左右扯着嘴角。“你好啊,关小姐。”
“真见外啊,不是让你叫我彤彤就好了么?”关彤哀怨地说,“我去年毕业后回来,还去爸爸单位找过你。他们说你一早就不在佛山,跑到个穷乡僻壤做村官去了,我又不知该怎么去那种地方。改天你带我去玩吧?”
“嗨嗨,嗨嗨,”刚强笑得跟傻子一样,“我已经不在和平县了。”
“那你现在调去哪儿了?离这里近不近?”关彤期待地问。
“罗湖。”
“你来深圳了?”关彤抬手拍了下巴掌,“我也在深圳工作啊!华为人力资源部,就在福田。到时我去找你吃饭好不好?”
说话间,关彤的目光落到刚强左手的戒指上,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又喜笑颜开。
刚强吸了口气,如同鸭子被宰杀之前,还要自己选择烹饪的方式。“我、呃……中午都不在单位的啊。”
“那你在那里?”
“我四处跑的呀!指不定去哪里。晚饭、晚上也得加班。”
“周末呢?”
“回学校……”
闵康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去理会那二人。话说邵艾怎么嫁了这么个招蜂引蝶的家伙?真为她不值。低头,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再抬头时,见入口处进来一个女人,闵康的反应便如身边的广旭一样了。
这个女人比关彤要大几岁,准确地说,是27岁整,多一天不多,少一天不少。已为人妇的她依然青春靓丽,然而却不是闵康记忆中那款长直发、格子裙的学生妹打扮。她一向是偏朴素的,平日因公事与他见面时更是清一色的职业装,他这还是头回见她做性感装扮。
闵康一向认为,美女有“保质期不长”与“终身会员”两种区别,而起决定作用的是骨相。因为皮相迟早会塌,再怎么保养,甚至打玻尿酸也无济于事,衰老首先作用在一个人的皮相上。这就是为何有些女人年轻时美若天仙,年纪一大颜值就垮了,是胖是瘦都无法解救。
而还有的女人,七八十岁也是个美丽的老太婆,因为骨相美,有轮廓在那里撑着。他的邵艾显然还在皮相的鼎盛时期,但可以预测,她的骨相就跟她的出身一样,华美永不堕落。她跟他闵康原本才是同一个阶层,是失之交臂的天造之合。
邵艾入内后也是先浏览了一下在座的客人,目光落到她丈夫和关大小姐身上后,脸上涌起一个讽刺的笑。转而走向一桌女性为主的席面,很快被当中的某位大姐起身拉去就座。而那边的刚强还在焦头烂额地应付关彤,像是浑不知自己太太已到场。
闵康这才醒过神来。咦?这又是个什么情况?那俩人闹别扭了?接下来宁主席夫妇祝酒、致辞,闵康都已充耳不闻,眼睛盯着面前一道道端上来的美食也不动筷,就像它们都是拿塑料和硅胶制成的摆设品。还好身侧广旭的状态比他也强不了多少,两个男人作伴,此起彼伏地喝着闷酒。
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闵康视野中不离不弃的那个女人站起身,看样子是要去洗手间。
“不要跟过去,跟你没关系,”他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最终徒劳,站起身来朝她离开的方向跟过去。
他今天并未刻意修饰自己,上身的休闲西装都有些旧了。原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宴席,来见见朋友,捐点钱意思一下就打算回珠海的。况且他对自己健美的身材向来自信,对当代亚洲流行的油头粉面、阴柔小生们不屑一顾。此刻却忽然紧张起来,担心自己衣冠不整,或者脸上莫名其妙地多了道疤。可让他就此打住调头,他是一万个不情愿的。
洗手间就在湖边离画舫不远处。闵康来到男厕门口,正赶上邵艾从女厕走出。她乍见他出现在面前先是一怔,随后客气地笑了。“闵康,你也来了。”
“生日快乐,”四个字脱口而出。他不应当一见面就祝福她的生日,不该把她刻在毕生记忆的最上方,可他无法克制。那些从未有机会说出口的思念叫嚣着,要给她知道。
她的脸上闪过复杂的神色,当中有感动,这他能确定。但她的情绪显然不会如他那般失控,笑着问他:“太太也一起来了吗?待会儿介绍给我认识啊,还没见过面。”
在刻意提醒过他已婚的事实之后,她便消失了。他怅然若失地进了男厕所,总得做做样子,再说他也需要冷静一下才能回宴席。拧开水龙头,用并不清凉的广州自来水沾了下额头,目光逃避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像。失败,羞愧,而曾几何时他是个骄傲到几乎自负的年轻人。怎么会这样呢?按说他的事业一直都是在上升。
回想五年前在波士顿的日子,他跟邵艾做了一学年的邻居,又同在卡尼教授的实验室里做实验。不算耳鬓厮磨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怎么就没能把握住机会呢?新年夜那晚她本来是跟他一起乘坐出租,去欧洲同学的游艇上参加聚会的如果……如果那晚自己警醒些,早出来两步,抢在刚强前面把她从水中救起,那她后来会不会就嫁给他而不是那小子,会不会?
而他之所以知道她的生日,正是那次她被送进医院的手术室,他和刚强在门外等候。两个年轻男人初次见面就跟宿敌一样。当护士询问病人基本信息时,闵康知道邵艾的住址和电话,刚强则报出她的生日。可笑的是,那时的他俩还都是备胎的身份,真命天子是人家方熠……
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有人在推男厕的门。该回去了,闵康转身离开洗手台,刚好与刚强迎面撞上。看刚强的表情,应当也是一早在宴席上注意到闵康了,毫不惊奇。有没有发现自己老婆也在场,这点儿闵康不清楚。
刚强的个子要稍高一些,抛给闵康一个蔑视的眼神后,走去洗手台。闵康和他也没啥好聊的,一只手握上洗手间门把手,却又改变了主意。
“纯粹是好奇,”他半转身,语气中掩饰不住挖苦的意味,“选在太太过生日那天独自出来赴宴。要说太太走不开,不对啊,太太不也来了么?这是压根儿不记得太太的生日,还是已经分道扬镳?有意思。”
眼见那家伙本已拧开水龙头,此刻如石化了般,任由面前的自来水哗哗淌进水池里。闵康冷笑一声,似乎终于解恨了,拉开门,踏入门外那奇幻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