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简笔画想到》
作者:马青
四川信息工程大学银杏酒店管理学院图书馆,借还书岗。从2015年9月开始,我在此处混饭。学生还书,其中有本《简笔画》。简笔画一下把我拉到1980年代。
那阵,我刚从南充医学专科学校毕业不久,分配到四川省卫生管理干部学院,在学报编辑室担任学报编辑。工作轻松,单位离家很近,骑自行车,五分钟就到。
因为印刷、出版学报要跑印刷厂,就有脱岗借口。常常,上班途中,我骑上我的墨绿色飞鸽26自行车,一溜烟地骑到人民南路去。去干啥?逛新华书店。
我不去一楼的书店门市,而是直接上书店二楼的内部售书处。饱完眼福,或者,买一两本书后,再慢悠悠地沿着成都半边桥街自由市场骑回去上班。路上,要经过西御街的新声剧场、清真牛肉馆、“美琪”理发店、“老妈火锅”(后来成为成都市火锅名牌的“老妈火锅”,当时,还是很小的铺面)、“王胖鸭”……间或,我的忘年交——同事王姐,会和我一起骑车冲出校门,去太升南路买丝巾。那会儿,太升南路还没有手机、电脑可卖,只有服装小贩用蛇皮袋从深圳贩运回来的丝巾或各种新旧衣服。记得,除了丝巾,我买了一件旧连衣裙,似乎还穿了一段时间。成都人称“跑单帮”的小贩为“窜窜儿”,言语间,带着明显的歧视,意指东窜西窜的。殊不知,这帮人率先富起来。
王姐的父亲是中共建政前的华西医大毕业生,1950年代,每月工资一百多,属于高级知识分子。“文革”中,因被批为“反动学术权威”而自杀,我无缘面见。她的母亲是老师,性格温和而坚毅,一说话就笑眯眯的。和我一样,王姐也毕业于国家级重点中学成都市第四中学(后来更名为石室中学)。尽管是尖子生,但赶上“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她也被洪流裹挟。去支边前,四中校长王侃亲自到她家去,说服她,别去西双版纳。她从小博览群书,博闻强记,数理化成绩好得惊人,是学校数学小组成员。当知青时,她凭着记忆,写下整本《简爱》,拿给知青伙伴们传看。去年,她把这本她手写的《简爱》拿给我看,泛黄起皱的稿纸上,字迹刚劲端庄。我很想让她送给我,但没好意思说出口。和我大表哥一样,王姐也是自由主义者,说起“伟大领袖”就咬牙切齿。在我从树苗长成大树的过程中,她做了最初的浇水和培土。
有时,我会骑车去人民南路上的四川省图书馆,找我的大表哥。当时,他被四川省委书记鲁大东点名批评,说他里通外国。一个图书管理员,为何被省长点名?话说,1979年某天,他失眠时,突然福至心灵,想,万有引力不对,应该是万有斥力!银河系那么多星球,无时无刻不在爆炸,爆炸力是推力,就像,手榴弹爆炸产生推力一样,是推力把人和苹果推到地面上,而不是地心里面的引力把人拉在地面上。他把他的万有斥力说寄给美国天文学会,美国天文学会邀请他去开年会,被中共邮检制度发现。结果,美国无缘前往,还成为1983年成都市清除精神污染的典型人物。
针对清除精神污染,曾经流行一句顺口溜:“精神污染是个筐,什么都往里面装”。当时,我大哥就被装了进去。
我叫我的大表哥为大哥,他是我父亲的姐姐的大儿子,也是我的精神教父。我的姑爹(也就是他的父亲)是中共地下党员,奉命潜伏进国民党军队,后来,差点成为成都十二桥烈士。据说,当时他得到一个口信,成功逃生。中共建政后,他的个人成份被划成伪军官,虽然,他的情报工作有助于成都“解放”。
尽管,大哥在成都市另外一所名校七中读书,成绩好得一塌糊涂,但因为其父“历史问题”,被划为异类学生,继而,被剥夺考大学的权利和正式分配工作的权利。如果不是“伪军官”三个字,高中毕业后,他本应被成都市银行学校录用。那样的话,他的人生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大哥一向自由散漫,思想异端,对我价值观的形成产生了巨大影响。如果你是老成都,你可能还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大陆四川省成都市有个长发飘飘的男人骑着自行车东游西荡,他,就是我大哥。
那会儿,去找他,无非说几句话,听他摆一下龙门阵,打打精神牙祭。从小,我就喜欢听他神侃,天南地北,抨击时政、攻击党、藐视“伟大领袖”。后来,我对他说,我的“反动”来自于他。他不承认,但却是事实。不瞒你说,我很小的时候,啃过他的脚趾头。那时,我还在咿呀学语,他已经长大成人。
有次,他到我家来玩,和我爸争执起来,我爸说,工人阶级领导一切,他说,工人阶级不可能领导一切!当时,我三岁左右,坐在白色蚊帐环绕的我爸妈的大床上玩耍,他已经在四川省图书馆当临时工了。
大哥时不时地推荐一些书给我看,比如,外国小说《白鲸》、《卡拉马佐夫兄弟》。我第一眼见到《圣经》,也是在他家。
话说回来。我刚参加工作那段时光,悠闲得照葫芦画瓢地画简笔画,没事就听交响乐、做布艺、织毛衣。我的闺房里,墙上满是我照本宣科画的简笔画,床头柜上是交响乐磁带和日立牌卡式收录机,竹书柜上放着我的布艺画、瓷板画。那阵,我喜欢看舒婷、顾城、张承志、张贤亮、黄宗英、蒋子龙、高晓声、冯骥才、刘索拉、三毛、林清玄,买《走向未来丛书》,看《十月》、《花城》、《当代》、《小说月报》、《报告文学选刊》、《译林》、《文汇月刊》……那会儿,我尤其喜欢三毛、陈染、刘索拉、黄宗英,特爱看《文汇月刊》上的杂文,还喜欢泰戈尔和勃朗宁夫人的诗。
1985年,我从南充医学专科学校毕业。在我爸的数次奔跑下,我分到四川省卫生管理干部学院。去卫干院报到时,院方让我去附属医院当眼科医生。但我早就拿定主意,坚决不从医。为啥?毕业前,在绵阳地区人民医院实习时,内科住院部某医生把自己需要的药开在住院病人头上,叫我去取。这还不说,我实习的某个内科病房还出了一次医疗事故,直接导致一位二十多岁的女人无故死亡,但院方推卸责任。医生和医院如此恶浊,我无法忍受。更何况,原本我就不喜欢学医。
我爸有句口头禅:无为而治。就是说,顺其自然,绝不干涉我。我不当医生,我爸就任由我放弃专业。当然,我读那所学校太一般,我爸我妈晓得,我凭那个文凭,搞不出个所以然来。如果我读的是华西医科大学,我父母会不会在我选择工作上干涉我,那还真是个问号。
小学和初中,我都是尖子生,年年当选为“三好学生”,奖状一大把,门门功课都在97分以上。小学,有次考地理,胖乎乎的地理老师说,谁要是考一百分,我在手板心上给他煎鱼。结果,我考了一百分。
我第一批入队,第一批入团,标准的“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积极参加各项政治活动,相信共产主义天堂,梦想解放台湾、解放全人类。初中毕业,我从成都市第十四中学考进成都市第四中学(就是现在的石室中学)。高二文理科分班,我随大流,选择了理科。就我读文科还是理科的问题,我爸专门去征求我的班主任张老师的意见,张老师说:“马青当然读理科了!英语、数学给她拉分!”当时,在大家眼里,学文科的都是“瘟猪子”(学习成绩不好的)。我的文科好,英语、语文手到擒来,数学完全没问题,但物理、化学听得云里雾里。
在老师、家长、同学的裹挟下,我迷迷糊糊地读了理科。这个选择成为我人生道路上的一次重大失误,也成为我人生道路上的一次英明决策。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在漫长的二十来年里,我、我妈、我爸都深深懊悔我没学文科。我们一致认为,我要是学文科,不考上北大,也会考上复旦。事实,可能真是如此。给你举个例,你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小学时,我所在的502厂子弟校搞了个作文比赛,小学、初中混在一起比,我一举夺魁。还有,学校搞成语比赛,我也力拔头筹。我把成语拿来首尾相连,轻易而举地背下让同学们瞠目结舌的一长串成语。二三十年后,电视娱乐节目上,才出现成语接龙。
1977年,因为“文革”内战而中断十年的高考开始恢复招生。由于招生人数的限制,很长一段时间,考生都“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一颗红心”,是指,为实现现代化而攀登文化科学高峰的革命理想。“两种准备”,一种是考上全日制大学;另一种,如果考不上,则坚持自学或业余学习。
1983年,我从成都四中高中毕业,参加一考定终身的高考,考砸了。高考分数385分,物理只得了35分。那年,本科录取线是420分。拿到分数那天,我关蚊帐里痛哭了大半天。
因考前填写了“服从分配”,被分配到南充医学专科学校。1982年,揭发医疗乱象的“走廊医生”兰越峰毕业于这所学校。当然,她被世人所知,是在很多年以后。
南充医专完全不是我想象的大学,只有一栋实验大楼、一栋教学楼、两栋宿舍大楼和一个食堂,没有我曾经设想的人文类公共课和各种社团组织。好在,我大哥随时来信。在一小段时间的郁闷后,我走出我的高考滑铁卢阴影。除了大哥对我的精神安抚,我姐、我妈也随时给我写信,同时,我的高中同学也不停地给我来信。那阵,我睡上铺,我的对面上铺上是一位娇小玲珑的女生,来自重庆。她父母亲都是军医,我和她成为密友。南充三年,如果没有她,可能难过许多。
后来,到了我开始关注公共题材时,我才晓得,好在没学文,要是学文,我的思维和思想早被党文化、八股文和各种政治纪律捆绑死了。
我的成长过程中,我的小学语文老师马老师对我也影响深远。语文课课本上,讲到反潮流小英雄黄帅的时候,马老师就按下黄帅不讲,给我们讲鲁迅的散文《秋夜》。至今,我还记得马老师严肃地一字一句地念到:“我家门前有两棵枣树……”
我就读的小学,是成都3508厂(也叫502厂)子弟学校。3508厂的全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508厂,该厂是军需被服厂,上级主管单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厂门口,除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508厂”这几个字外,还有个大大的红五星。这个红五星,伴随我长大,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让我自豪无比。每天早上,我妈都会踏着厂里播放的军号,一路打着喷嚏,去食堂买稀饭、馒头。
我上小学时,每周都有劳动课。上劳动课时,马老师会带我们去厂里的农场去干活,除草、收红苕之类。有次,劳动间隙,马老师叫我们爬上一人多高的墙壁,让我们挨个往下跳,他在下面,张开双臂接我们。七十年代,马老师的教育方式非一般老师所能及。
我父亲那个家族的人,全都血气方刚,包括我爸的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比起我姐来,我血性得多,我直接遗传了我爸的火爆脾气。除此之外,马老师的教育方式也加助了我的勇敢和勇猛。马老师毕业于成都市西北中学,为人正直,绝不搞弄虚作假那套。哪个同学撒谎了,顺走某个同学某个文具了,他会气得发抖,然后,在黑板上用方方正正的正楷板书: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在省卫干院上班的四年当中,我的大多数衣服都是我姐给我做,一件衣服上身就不脱,一直穿下去。我姐叫我“盯一件”。那阵,我还不是物质女、购物狂,还沉浸在精神世界里。
我妈说,我家每年都会用一个人一个月的工资来订阅期刊杂志,就是说,每年,我爸会花六十多块钱订各种书报,其中,有《参考消息》,也有给我姐订的《音乐》。
我姐喜欢唱歌,音准好,节奏感强,我喜欢跟着我姐唱,我姐不厌其烦地教我,尽管,在我姐眼里,我是个“左嗓子”。《乘着歌声的翅膀》、《重归苏莲托》、《深深的海洋》、《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等,所有外国名歌都是我姐教我的。我姐对我的影响,是润物细无声。我姐当时有一本歌本,叫《外国通俗歌曲大全(金曲301首)》。我姐看得懂五线谱和简谱,但只有会唱的歌,我才哼得出谱子。没法,在音乐方面,我就是差一根筋。
我姐生于1959年,赶上1959年——1961年的大饥荒。我姐当过红卫兵,我曾经无比羡慕她这点。轮到我时,只有红小兵当了。后来,红小兵改叫少先队员。我妈总是重复描述一个画面,画面上,我姐对带她的婆婆说:“婆婆,我饿!”我妈怀她的时候,肚里缺油水,有次,我妈一口气吃了两斤红苕。
我和我姐中间,还有一个女孩,叫马兰。我妈说起我姐马兰时,总说她是大眼睛,很漂亮。马兰生于1964年,比我大一岁。马兰满月时,是寒冬腊月,我妈背着她去我奶奶家,路上受凉,从感冒演变成急性肺炎。我妈是502厂卫生科的妇产科医生,她的同事中间,有个J姓中医师。我妈请J医师给马兰开了一副中药,结果,中药没把肺炎治好,我妈眼睁睁地看着我姐马兰死了。
我妈我爸对我百般宠爱,尤其是我妈,一辈子都把我放手心里捧着。可能,我姐马兰的死是他们对我呵护有加的最根本的原因。
我妈也喜欢唱歌,即使现在,八十六岁了,还时不时地哼歌。我妈唱的歌当然是红歌,《十送红军》、《洪湖水浪打浪》、《在太行山上》、《保卫黄河》之类。在红歌和外国歌曲的旋律中,我逐渐长大。音乐和诗歌是相通的,如果你想写诗,多听音乐。
我妈1953年参军,当了三年兵,在部队医院做助产士。后来,穿着军装到了成都军需被服厂502厂。在厂合唱队,我妈认识我爸。
我妈是没入党的党员,甚至,拿她自己的话说,比党员还党员。到了晚年,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马列主义老太太。我们家相册里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我站着,我妈下蹲,我妈捧着红宝书指给我看。我斜着眼睛,皱着眉头,看样子,也就四岁不到。我妈从我懂事起,就给我忆苦思甜,说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解放前白色恐怖,解放后劳动人民翻身作主人。现在,我妈说共产主义确实是乌托邦,不可能实现,但改革开放好,穿的、用的、耍的比三十年前不知好了多少倍,中共慢慢在改,好日子还在后头。一带一路更是好,你好我好大家好,连美英法学者都给中国点赞。
我妈是资深爱国者,床头插着小红旗,看见卫星发射、奥运会夺冠、“自主创新”、国家超级工程就亢奋。她老人家是我们家的新闻主播,国家政策如数家珍。啥子土地流转、社保异地结算、博士生涨工资、两个一百年战略决策、大众创业万众创新、调结构转方式、供给侧改革、一带一路,等等。我妈唯一痛恨的是毛魔,说他是大流氓、十恶不赦,奸淫女人,整死无数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她对毛屠夫的愤恨,主要来源于她看的《炎黄春秋》。我妈时常叹息,再年轻十岁就好了,就可以看到更美好的未来了。我妈常劝我:政府一直在改,你慢慢看,会好起来的!少在网上东说西说,看问题要全面,要辩证地看。秦火火一出事,我妈就紧张。薛蛮子上央视认罪时,我妈也紧张。我妈说,现在言论自由,不像以前,稍不注意,就是现行反革命罪,但还是要注意分寸,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要乱说,不要乱转帖,别造谣、信谣、传谣,弄不好,整个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的帽子来戴起。
在我妈劝我的过程中,雅安芦山地震了,官方公布:200多万人受灾,196人遇难,21人失踪,13484人受伤。天津港爆炸了,官方公布:事故总遇难人数为173人。昆明发生“暴恐案”了,官方公布:31人死亡,141人受伤,其中,40人重伤。访民徐纯合被佩枪警察一枪毙命了,大学生魏则西被医死了,牙医陈仲伟被砍死了,抓嫖警察卢红奎被电死了,环保专家雷洋被足疗死了。当然,我妈不认为这些事件和一党专政有关。
我姐和我妈不一样,不老是劝我,对我说了几次“过自己的日子”后,见我我行我素,不可救药,就闭嘴不说了。我姐夫认为,中国这么大,只有共产党才管得好。我前夫是毛粉,对毛屠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说起毛,我们就会一阵大吵。我儿子从小受爱国主义、反智主义教育,直到二十岁左右,看见五星红旗升起,还忍不住地冒泪。在看我发帖的过程中,他总是不由自主地,经常说我负面情绪多、只看阴暗面。
我在我们家,是“一小撮”。好在,我还有个大哥,可以推心置腹。
我父亲进入502厂、参加工作之前,是成都绸缎铺的学徒工。“解放”给了他重新做人的机会。在我姑爹、姑妈的影响下,他练字、看书,参加工作,当上缝纫工后,也抄抄写写的。慢慢,当上工人通讯员,再从工人提干,进了计划科。后来,成为厂长御用笔杆子。八十年代初,四川人民出版社把我父亲调去做文艺编室的编辑。从“解放”初,到我父亲搞编辑工作,这中间,我父亲写了很多他自鸣得意的短篇小说、中篇小说、曲艺、杂文。从“建立新中国”、“抗美援朝”、“人民公社化运动”、“大跃进”、“文革”、“打倒四人帮”,到“改革开放”, 我父亲都一路歌功颂德。因为种种原因,他在厂里未能入党,直到去了出版社后几年,方才如愿。并且,后来成为四川文艺出版社文艺编室党支部书记。我父亲晚年喜欢看《炎黄春秋》,他多次明确表示,赞成多党制。但在赞成多党制的同时,他又写打油诗,喊共产党万岁。
因为我父亲喜欢舞文弄墨,所以,我家书香、墨香、画香不断,这种艺术氛围直接把我送进诗的王国。从小,我就在明信片上看李少言的版画,长大点后,看郭沫若的诗画集《百花齐放》,看《莱蒙托夫诗选》、《普希金诗选》、《泰戈尔诗选》。齐白石、徐悲鸿的画我是在四川人民出版社(后来更名为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一套明信片上看到的。我翻来覆去地看那两套明信片。
在四川省卫生管理干部学院工作那四年,是我这辈子最轻松的四年。睡觉之前,我会在巴赫、肖邦、门德尔松、舒伯特、李斯特、柴可夫斯基……之间,挑出一盘磁带来听。或者,看几页书,再闭眼。一去单位上班,同一个办公室的王姐就喜欢我得不得了,青妹青妹的不离口,还接二连三地给我介绍男朋友。她骑凤凰28,我骑飞鸽26,我们一前一后,或者,并肩骑行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上。目的地:去介绍人约定的地方见面。我的前夫就是在无数见面后,最后出场的。
我是六零后,“文革”前夕出生。二十岁左右,正好赶上八十年代思潮,经历了“科学的春天”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讨论,接受了西方自由主义洗礼。从那时开始,直到2009年,我是标准的文艺女青年,喜欢看小资刊物,比如,《万象》、《书城》、《艺术世界》、《三联生活周刊》,听蓝调、摇滚、民谣、美国乡村音乐,追看艺术电影。2009年,我开始转型,关注起公共题材。再后来,着手写“反诗”,逐渐奔向“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一小撮”。
读小学时,某天,我的语文老师马老师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在纸上画了两条路,一条直路,一条斜路。马老师咬紧嘴唇,神情严肃地说:“马青,同学们都说你骄傲!这是两条路,你走哪一条!”没想到,后来,我确实走上了一条斜路,不仅斜,还斜得无可救药,直到,和众人反向而行。
王姐后来离开大陆,虽然痛恨当局,但她主张渐进改良。她说:“成都变化好大啊!二环路高架桥,一转眼,就修起了!不得不承认,集中力量办大事的好处!”看了全国那么多城市,她觉得,成都的现代化程度是数一数二的。她说,中国人口太多,乱不得,乱了还是小老百姓遭殃。
马老师和我大表哥也都主张渐进改良,但我觉得渐进改良早就没戏了,1989年6月,追碾平民、学生的党卫军坦克宣告渐进改良寿终正寝。我是沉船派,主张推墙、沉船。终于,几十年后,我彻彻底底地走向斜路,从共产主义接班人变成共产主义掘墓人。
2014年5月4日,“习一尊”到北京大学溜达,对万般激动的大学生说:“青年的价值取向决定了未来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而青年又处在价值观形成和确立的时期,抓好这一时期的价值观养成十分重要。这就像穿衣服扣扣子一样,如果第一粒扣子扣错了,剩余的扣子都会扣错。人生的扣子从一开始就要扣好。”
我的第一颗扣子扣得端端正正的,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新中国,但最后,我还是从乖乖女、文艺女青年变成自由主义者、“反党反社会主义”者,举起飞刀,甩向我曾经戴着红领巾宣誓热爱的中国共产党。
我从小就腼腆,见了生人总是脸红。我妈我爸可能万万想不到,我会变成钢铁侠。后来,我二表哥(标准毛粉、自干五)当着我妈我爸的面说,是我大表哥影响了我,把我带往资产阶级泥坑。听了这话,我大表哥当着众人的面,伤伤心心哭了一场。
其实,我之所以变成这样,主要和我曾经的灵魂伴侣有关。关于他,以后再讲。
附图简笔画是我前几天的依葫芦画瓢。希望哪天沉船成功,我可以有时间画画。
我妈对我的担心不无道理,虽然,我从未想过我会因为转发某个帖子犯法。要出事,也出在我自己的文字上,咋可能因为转发呢?问题是,我还真就因为转发被专政了。
2016年5月4日第一稿 于郫县犀浦红光
2016年5月17日第二稿 于郫县犀浦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