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寻尘香
中部
有讨价还价的生意,有你情我愿的欲望,哪里寻不离不弃的爱情?
第2章 此去经年
从市里去县城的班车很多,半小时一趟,而经县城再直达矿山的只有一班。
蔡文胜早早买票,选了前排的座位。等上车一看,车里几乎坐满了人,过道上杂乱地堆放着行李,箩筐扁担横七竖八躺在地上,自己的座位已经有人坐着。他拿出车票给对方看,对方不肯让,说坐哪里都一样嘛,后头还有地方。
蔡文胜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晕车,不过这辆班车老得掉牙,发动机吭哧吭哧的响,车厢里有浓浓的汽油味;车窗玻璃不嫌事多,也跟着啪啦啪啦一起抖;剩下的两个空位挤在车尾的角落里,周边没有窗,逼仄得能让人喘不过气。蔡文胜犹豫片刻,上前和司机说了情况,司机上下打量了他一遍,才用当地话让占座的人往后坐。
班车终于驶出车站,新鲜空气迫不及待从敞开的窗户涌进来,驱散令人烦闷的汽油味;窗外开始变化的街景,使人心情愉快起来;刚过正午的阳光照进车里,细细的灰尘在光线里起舞;蔡文胜从背包里拿出棒球帽戴上,遮住耀眼的光线。
班车驶上县级公路,两旁的树木都刷上了一米高的白石灰,像一排穿着白裤子的矮脚士兵,整齐快速地向后急行军。
离别故乡二十年,蔡文胜难以抑制心头的亢奋,他思潮起伏,起伏之间又感虚弱,正所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看着窗外变换却单一的景色,蔡文胜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跟着倒退,那些过往记忆轻轻抖去时间尘埃,重新浮现出来。
刚离开矿山的日子里,浓浓的不舍在夜色掩护下侵蚀着少年的心,如巷弄间石板上蔓延的青苔;又像柚子树枝干上绿色的刺,不经意时给人钻心难忍的刺痛。对蔡文胜来说,离别带来的痛苦和眷恋都是第一次,陌生得让人迷茫;情感自然又强烈,像山涧雨后的溪流让人猝不及防,以奔腾不息的迅猛吞噬了他。
每到夜晚临睡,他脑子里便自动重现出故乡的人和景、物与事,悲喜起伏,循环往复。时间长了,心里的愿望也融入其中,他想象自己回到故乡,行走在上学的路上,跨进学校的大门,伫立在校园的操场;他想见到自己的伙伴,想见到喜欢的女孩;想那清澈的小河、翠绿的田野、远处的青山和沙沙作响的竹林。一切都是那么亲切,那么真实,仿佛触手可得。他的回忆、想象和愿望,像涓涓溪流,不懈地涌现在他的梦里。
对故乡的夜思梦想折磨着他,小小的心灵慢慢装不下越来越浓的思念;他越来越频繁地梦回故乡,好多次从梦里醒来,欢喜后的失落占据心头,他多么希望那不是一个梦,多希望有一次不是梦。这种希望常常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出现:他会在梦里问自己,这不是梦吧?然后从梦中醒来。
次数多了,当他在梦里再问自己,自己会答:这次不是梦了,这次是真的回到了故乡。当梦再次醒来,那种惆怅越加迷茫。再到后来,他竟然能在梦里掐一下自己,然后告诉自己这次疼了,不再是在梦里,于是放下心来,在梦里开怀大笑。
他开始长时间沉浸在回忆里,思而不得的滋味,伴随着堕落的快感,让人快乐又痛苦,痛苦中享受着快乐。这种复杂混合的体验使他沉溺其中,食髓知味,难以自拔。
搬家后父母工作都很忙,到了新的单位,从新适应着新工作新环境,认识新同事和新邻居;在他们的眼里,儿子还是像以前一样聪明乖巧,一样出类拔萃,直到期末的成绩单出来,让他们大吃一惊。
父母又失望又内疚,当初希望给儿子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没想到却是截然相反的结果。蔡文胜心里难过,觉得自己辜负了父母的期望,答应以后好好学习。父母鼓励他:你答应过林老师罗老师,会好好努力,将来要考上北京大学。
蔡文胜鼓足勇气问父母,什么时候可以回矿山去?父母并不知晓儿子的心结,说等你长大考上大学后再回去吧。
八十年代初,人们长途跋涉到一个地方只有两个原因:出差或者探亲。蔡文胜想过,自己哪个理由都沾不上,哪个理由都像故乡的大山一样遥远,于是不再提起。
搬家一年多后,父母告诉他,以前的地质队已经从矿山撤离,搬到了市里;环境比以前好很多,住上了楼房,不用再上公共厕所;新学校不远,不用走路,坐一站公共汽车就到。
蔡文胜听后,低头难过了好些天,缺少地质队的矿山不再完整,开始在心里支离破碎;但不久后却又好像放下了什么,原来的羁绊纠结开始松散脱落。
于是,蔡文胜慢慢暗淡了思念,故乡褪色只成追忆;他不再梦到那座姊妹山,梦里也不再有转水湾。
一阵突如其来的辛辣烟味,把蔡文胜呛得连声咳嗽;转头一看,抽烟的邻座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腿边放着一个箩筐,上面盖着一片荷叶,绿叶下是一筐大红柿子。男子端着一个半米长的水烟筒,正认真地往烟锅里埋烟丝,埋好压实用打火机点着,猛地吸足一口,两腮塌陷进去;吸完后并不着急,由着腮帮慢慢鼓起,憋一会再张口,一个浓浓的烟团窜出来,不上不下,悬浮在半空;窗外的风吹过来也不马上消散,只是随风左右摆动,得两三阵风,才不情愿地被撕扯开来,往车顶的窗口飘去。
烟叶很生,味道极辣,蔡文胜忍不住又咳了一下,伸手把车窗开大些。男子明白过来,不好意思嘿嘿地笑,说开吧开吧;然后转过身去,把下一口烟团吐向另外一边。
班车打了几声喇叭,缓缓驶进县汽车站;县城离市里远,离矿山近,这意味剩下的路程不多了;司机停好车,大声说只停十五分钟,装卸完货物就走,不等人。蔡文胜收起思绪,赶紧下车透透气。
县城车站比市里的窄小很多,也破旧许多。候车厅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空气里弥漫着人体的气味,夹杂着家禽的骚味;大厅正面墙上挂着两条大红横幅,左边写着“少生优生,幸福一生”,右边写着“一人结扎,全家光荣”。
停车场里杂乱拥挤,十几辆长途班车横七竖八,好几辆轰隆隆地响着,正往外喷黑乎乎脏兮兮的尾气;人们在车缝里穿来穿去,上车的接人的搬货的,还有跑来跑去往车上卖东西的;围墙上斑驳的标语少了些耐心,多了些粗暴,“普及一胎,控制二胎,消灭三胎!”。
沿着墙边有一排水果摊,摆着各种水果,每家都有一堆鲜红的柿子。这里产的柿子远近闻名,又红又大,皮薄肉甜。小贩见有人走过便大声吆喝起来:汁多肉甜,不甜不要钱。给你来几个?
车站水果摊历来名声不好。做流动客的生意,藏着太多猫腻,常常是一锤子买卖,缺斤少两和以次充好是家常便饭,换钱和假钞也不少见。蔡文胜只是笑笑,并不理会小贩的推销。
“车站里的东西不能买。”旁边有人说话,蔡文胜转头一看,是车上抽水烟的中年男子。
“这里的东西都吃称。”男子小声说,“称给你一斤,回家只有七两。”蔡文胜礼貌地笑着应道:“谢谢你的提醒。”
“回头我给你拿几个柿子,比他们的好。”男子继续说。这让蔡文胜有点吃惊,连忙说那可不行。男子说,都是家里果树长的,不值几个钱。
班车顶上的货物已经弄好,司机站在车门边喊人上车,两人聊着进到车里。男子是矿山附近镇中学的民办老师,说自己教龄有十几年了,一直转不了公办,这次到市教育局反映情况,接待人员爱答不理,只让留下材料,感觉没什么希望;况且这些年眼睛不好,备课改作业很吃力,估计也当不了几年老师。知道蔡文胜小时候在矿山上学,男子叹口气说:“矿山现在不比从前了。”
男子姓姜,蔡文胜叫他“姜老师”;姜老师知道了蔡文胜也当过三年老师,便叫他“蔡老师”。班车快到镇上,姜老师拿出个布袋,不由蔡文胜推脱,装了满满一袋柿子。蔡文胜推辞不掉,便从包里拿出一盒硬壳香烟,塞到姜老师手里;姜老师把烟放到鼻子下闻闻,说:“这烟太好,不晓得自己抽不抽得惯。”
班车开进镇车站,开始卸车顶上到镇里的货物。蔡文胜随着姜老师下车,姜老师背着箩筐提着水烟枪,说就此别过,离别之前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没等蔡文胜回答,他接着说自己研究易经十年有余,能算卦也能看相,最后笃定地说:“蔡老师,你此行必有桃花。”
这句话凭空而来、出人意外,不知道算预测还是祝愿,听得蔡文胜忍俊不禁;姜老师见他乐,也咧嘴乐:“和你聊得投机,一时心血来潮;不必当真,惹你耻笑了。”蔡文胜回笑着道:“哪里哪里,我倒是盼着呢。”
两人于是挥手再见,看着姜老师有些佝偻又自信的背影,蔡文胜不禁莞尔,心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萍水相逢,交浅言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