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人的一年
现在,公历一月一日是每一年的第一天,也叫“元旦”。黄巷子的新年却是从大年初一春节算起,确切地说,从除夕夜凌晨此起彼伏的迎新爆竹声中开始。
大年初一拜门口,大年初二拜舅舅,大年初三拜孃孃(姑妈), 大年初四拜岳丈。这几句拜年顺口溜凸显了乡邻的重要性。初一的黄巷子,中午之前就是一个拜年大串联。因为年前已经里里外外大扫除过,加上四天年不扫地的习俗,初一的早晨是轻省的。起来后,洗漱一下,穿上为过年准备的新衣新鞋,按例吃一碗长寿面。稍稍收拾后,堂屋标配四条长板凳的八仙桌上,摆上炒花生和瓜子,几包香烟,有的人家也会摆上一些散装的糖果糕点和茶水。有时候,还没摆好,拜年的第一拨人马就跨进了门。“老叔/ 大哥/二婶/大嫂……过年好啊!拜年啦!“各人依着自己辈分,称呼着主人夫妇,脸上洋溢节日的欢乐。这时,通常情况下,男主人开始散发香烟,女主人则抓起花生瓜子糖果往孩子们手里塞。主客寒暄着,夸赞着门上的春联、身上的新衣,要是谁在外地上学或者工作,必然要多说几句,听的人跟着一起憧憬一下外面世界的精彩。不多会儿,这队人马就开腿迈进下一家的大门。我们孩子可以随时加入任何一队,跟着拜遍全村。快到中午的时候,父亲也要出门,给村里跟奶奶同辈的老人家拜年,回来时,他指头间、两只耳朵上无一例外夹着香烟。
大年初一的下午到晚上是全村的集体欢乐时光。各家的两扇大门敞开着,随时欢迎任何人进去坐坐。大人们全然放松,随处可以凑一桌麻将,四人玩家,桌边总有几个看客陪坐,一起吞云吐雾。大妈小媳妇们互相约着“过河“(打纸牌)。纸牌不是常见的扑克牌,是一种长条形的黑白色长牌,玩法跟麻将类似,但是赌资明显少,娱乐成分更重。记忆中,村里的女人有“两少“:一少见抽烟喝酒,二少见上麻将桌。
四天年不开火,四天年不打小孩。饭菜包括猪食都提前准备好,大人们或上桌(打麻将/纸牌),或观战,或喝茶拉家常。孩子们就跟花果山大圣外出后的猴子猴孙一样绝对自由。新衣的口袋里鼓鼓囊囊装满了上午拜年回来的成果,嘴巴腮帮子没停过,不是请叫人就是在吃糖食。年饱年饱,过年的时候,孩子们哪还有心思吃午饭!拜年大串联结束,孩子们就三五一伙,要么躲在有电视的人家看电视,要么聚在一起打扑克牌。女孩们喜欢凑到一起,交换拿到的包装漂亮的糖果,也有小一些的孩子们在自己家和邻居家串着捉迷藏。平日里,邻里串门,也就是在堂屋和厨房转转。过年例外,小淘气们可以钻到邻居家内屋卧室,床底帐后,大人们也不会脸上变色,言语训斥。
一年之计在于春,何况新年第一天?大年初一这一天的祝福、富足、慷慨、和谐、欢乐,集中表达了农民们的美好生活盼望。记得有一年语文老师说,大年初一读书学习,意味着一整年会好好学习。我信以为真,上午拜完年之后,真就没有出门找伙伴,在家看了半天书。
初一过后,年还会持续两周,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这两周里,亲戚间根据亲缘关系或者距离由近及远彼此走动聚餐拜年。十五,也叫“小年”。花灯、猜谜啊,该是物质条件不错时有点文化气息的活动。在黄巷子,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十五早上,全家吃顿白糖元宵,加上中午一顿有鱼有肉的正餐,这个年就算是过完了。偶尔,正月里会有船灯走村串乡表演。船灯,跟水无关,一般由竹木扎制、彩纸糊身,形状如船。表演时三个涂抹了红白脂粉的演员,一人站在船中,双手拎船,前后左右摇摆假扮在水上行船,另外两人分立在两侧,手握道具船桨,边唱边随着船身摆动。小孩子听不清也听不懂演员们唱的是什么,跟着围观热闹的乡亲们一阵阵哧哧哈哈地笑。
农历正月和二月,江淮地区还在冬天,农人相对清闲。说清闲,指的跟抢收抢种的农忙相比。父亲说,改革开放后,过了正月十五,有点头脑的总要想着出去(南京地区)打短工挣点现钱。留在家里的,有的整修农具,有的开始把年前沤堆的草木灰粪混合肥挑到田头备用。惊蛰过后,天气转暖,地里的油菜和冬小麦生机勃勃,三天变个样。清明前后,家家就要把泡好的水稻种撒到秧田里育秧苗。此时,田野里金黄的油菜花和碧绿的麦苗,一片片,一方方,正宣告着明媚的春天。
田野里的大忙还没有拉开序幕。农人屋子里已经小忙了起来。春小鸡出窝了。不论是自家老母鸡孵的,还是炕坊买的,小鸡仔,鸡蛋大的一个绒球似的, 可爱至极也娇嫩无比,头二十天需要细心照顾。我家人手少,不敢多抓,每年不过二三十只。小鸡仔放在一个铺了干稻草的窝框里,上面加盖,春日回寒时要盖被絮。如果是自家孵的小鸡,一窝小鸡不会超过二十只,鸡妈妈就和小鸡们一起蹲窝。喂食时间,得把鸡仔一只只抓出来放在大木盆里。木盆里撒碎米,放水碗,鸡仔就在盆里慢慢啄米,啄睡,转悠放风。这前后差不多半小时里少不得有人盯着。一个不小心,鸡仔就可能被好奇心重的小孩子把玩捏死,或者被老母鸡踩死。二十天过后,小鸡渐壮,一个月后,绒毛褪去,羽毛长出,可以跟着鸡妈妈出门活动了。黄巷子的人家几乎没有围前院的,猫狗家禽出门无家界。为了辨别,小鸡一个月时,各家会用燃料给自家的鸡染个红翅膀或绿屁股,也有的狠狠心直接用剪刀统一剪下小鸡左右脚四爪中的一爪指甲头,作为记号。即使细心照顾,小鸡的夭亡率也很高,正常情况下,三十只鸡仔,四五个月后,二十只长成大鸡,如果遇到禽流感的年头,能保住三分之一,就算万幸。除了养鸡,大多人家还会养一二十只鹅、鸭和两头猪。小鸭小鹅跟小鸡一样需要精心照顾,大一些还得有专人出去放养,猪一天要喂三遍,准备猪食和家里做饭一样,顿顿不能少。普通人家饲养鸡鸭鹅猪,一是自给自足,让饭桌上不时有些肉和蛋,二是增加经济收入,特别是养猪。一年两头猪,养到了冬月腊月,差不多200斤重了,自家杀一头或者跟亲戚合杀一头,装香肠,腌咸肉,保存好的能吃到来年初夏。另一头留着卖给街上的肉铺。父亲说,单干(分田到户)不久,农闲时做小工,一天工钱也就五元,卖头猪一手换个上百以上现金,怎么说都是一笔醒目财富。
“五一”过后,油菜花谢结籽变黄,冬小麦灌浆成熟。小满节气到芒种前后,天亮到天黑,田地里断不了人影。割菜籽、插早秧、收麦子、插晚秧,午季大忙正式开始了。
菜籽是经济作物,因因颜色不同分黄油菜和和黑油菜。黄菜籽颗粒细小泛黄,黑菜籽饱满亮黑,榨油率高,价值更高。菜籽收割窗口期极短,要抢在籽粒成熟籽壳还没裂嘴的时候割,最好在上午太阳变火辣之前,这样可以防止籽粒脱落。农民把倒在镰刀下的枯黄油菜杆,轻捆起来,或者放在箩筐里,挑到场上(场:专门用来打收谷物的平整空地,是谷物从地里到农民家里的过渡场所),直接双手一束束扑打,菜籽粒脱壳而出,也有人家用木制枷板捶打。打完,过大筛,筛掉连带打下来得叶壳,晒个把太阳,就可以把菜籽装麻袋归家了。农忙时候也正是开销大的时候,化肥、必要的农药、缺口的用具都要花费。生活紧张的人家必须把收上来的菜籽,拿到镇上油坊换食用油下锅,或马上卖掉几麻袋换钱急用。
那边割完菜籽的田地, 根据地势,不宜灌溉的偏旱地,可以直接点花生、大豆、芝麻等作物。靠近池塘偏水田的,就要拉牛拖犁,翻一遍土,打水。打水就是用形如钢管大炮的抽水机(也叫水泵)从池塘水渠里抽水到地里。如果自家水田距离池塘较远,地势比相邻的田低,可以把水先抽到隔壁田里,再挖开田埂放水。若地势高,就很麻烦,只能借来第二台机子接力式抽水。农忙时,家家要用农具,移抬抽水机,接拉电线,都要男劳力,实际上有精力往高处田地灌水插秧的人家极少。水田上水的下一步是撒肥。肥料,一半是有机肥,包括灶膛烧过的草木灰、人和家禽家畜的粪便。对土地而言,屎尿都是宝。另一半是农业化肥,氮肥磷肥为主。撒肥之后是耙田,同样是水牛拉耙,人站在耙板上挥鞭吆喝,牛耷着头田头田尾地来回。耙板下有铁齿,疏松平整土壤的同时,也除去一些根茎杂草。老话说“耙田耙得好,田里不长草“。
在男人和水牛耙田的时候,各家女人们正在小秧田拔秧苗。拔好的秧苗用稻草扎成小捆,堆到萝筐里,挑到田埂,再掷投去水田里。弓腰插秧的活,女人为主力。裤腿卷到膝盖以上,低头左手握把秧苗,右手四五根一撮,插进水下的泥土里,株距半尺左右,从左到右,一排排倒退着插,白花花的水田,半天功夫就成了一幅葱绿画面。八九十年代,农民的绰号叫“泥腿子”。这称呼在插秧季节显得无比真实。插秧时,两条腿泥里向后挪动,脸朝泥水背朝天。晴天,汗滴苗下水;雨天,就雨插栽忙。不论什么天气,抢收抢种时间,主劳力的早饭和午饭基本是在田头吃的。即使是三大节之一的端午节也得退后,杀只鸡、街上切点肉全家吃顿好的就算过节,多数人家没有时间坐下来包粽子。给岳父母家的端午节礼(通常一包副食一包白糖)只能在时间夹缝中送去,有时派孩子送到外婆家。
六月初,能插秧的油菜地变成了早稻田。此后两周,轮到抢收小麦和插晚稻了。农民靠天吃饭,收种尤其如此。虽说小麦麦穗不像菜籽壳那么娇脆,收割时间同样需要避开正午烈日。割倒的麦子不用箩筐,麻绳上捆,扁担上肩,挑到场上,码成谷堆。等到几块田的麦子收完,一起铺满场,请小四轮(一种非手扶带方向盘的拖拉机)拉着大石滚子一圈圈碾压。那时全黄巷子只有一家有小四轮。打麦收稻时大家排着队请出车。谷场上拖拉机“哒哒哒地”声音有时彻夜不停,实在排不上号的人家只得套牛扬鞭慢慢绕圈。碾完一遍,要人工把麦秆全部反过来,没压到的麦穗朝上,称为“翻场”。这期间,算是拖拉机司机和牛的中场休息。打好麦子,叉走被压得滑亮的麦秆,留下麦芒和麦粒,还要走最后一道程序----扬场。顺着风向,借着风力,男人手握扬板(木锨)铲起扬过头顶,麦粒落下,成堆,麦芒飘走。
尽管小麦的收购价格不到油菜籽的一半,大概是种收相对省力一些,村里人家都是麦田多于油菜。父亲说,我家十亩地中一大半种小麦。抢收小麦也就十天左右。收完麦子,水田马上要插上晚稻,旱地、山地,也要抢芒种时间,栽山芋,点些玉米黄豆杂粮。“芒种芒种,再种无用”。靠天吃饭的农民,一切都要顺着老天爷的时刻表来安排。抢收抢种,抢的是时间,也是农人一年的劳动果实。乌云密布,眼看着暴雨将至,不论是谁家还在打场晒谷,男女老少都会自发拿起工具帮忙起场堆谷。我家那块两亩五的大田,收麦插秧割稻,年年都是村里四邻八舍和亲戚们一起集体劳动奉献,有的只是干活,饭都不在我家吃一口。多年后,每每提及此事,我便想起《父老乡亲》这首老歌。对比如今在老家请人插秧一天三百元,父亲总哀叹世风日下。
6月底七月初,中小学放暑假时, “三夏 “农忙的 “夏收、夏种” 进入尾声,剩下的就是 “夏管”了。
夏管,顾名思义,夏天要管的农事。就拿水稻来说,从秧苗下田,到分蘖、抽穗、成熟需要四个月以上。这期间,需要定期查看田里的水量,男人们有事没事扛着铁锹在稻田边溜达。连天暴雨后,要开田埂放水入渠塘;天旱时又要拉线架抽水机往田里灌水;分蘖时要适当露田,水位低到不足两寸;孕穗期,稻田水位需要保持一尺以上,到了成熟期水位要求又有不同。除了保水,还要施肥、拔草、除虫、砍埂。在我家,撒化肥和打农药,是父亲的活。因为除虫,小孩们都知道敌敌畏是剧毒。拔草、砍埂,没风险,轻体力,半大孩子上阵的很多。三伏天,稻秧生长茂盛,稗草生长野蛮,远处可见比稻秧窜高出头。 拔草时,光脚沿着稻秧株距之间走,头顶烈日,脚踩湿泥,稻叶刮擦者光腿和胳膊。如果说拔草只是不舒服,砍埂对胆小的半大孩子来说,简直令人恐惧,所幸不是每块稻田的四条田埂都要坎。要砍的主要是较为高宽的田埂。夏末时分,砍掉那些高宽田埂上的茅草荆棘,一则可以让靠近埂的稻秧得到更多生长空间;二则晒干的茅草荆棘比稻草麦秆好烧,砍埂等于给各家柴堆储备上好的过冬燃料。然而,即使带着劳动手套,砍埂不但容易刺伤胳膊和手,而且那些茅草丛里,一镰刀下去,马蜂窝或者蛇窝惊现眼前,也是常事。
除了管理稻田,以待一个稻米满仓外,“夏管“的另外一个重要任务就是旱地除草。花生地的草可以趁着雨后去拔,棉花、黄豆、芝麻没抽高时锄一遍就差不多了。除草花时间最多的算山芋。不似其他经济作物,黄巷子人栽种红皮白心山芋是真正为自己谋福利,满足的是家里的几张嘴和猪圈里的几头猪。山芋地先要刨溜子(起垄),下雨后剪苗插栽。夏收夏种结束时,山芋苗已经稳稳生根发叶了。只要水肥合适,个把月山芋就迅速拖藤。这时需要剪掉一些涨势太快的藤蔓。代代相传的做法只是剪了山芋藤和着粗糠烀猪食物,并不会想到剪藤实在给根茎更多空间,避免养分被茎叶过多带走。从农历六月到九月,山芋地至少要锄草翻垄三遍以上。说是锄草,实际上锄头除去垄上的杂草,将雨水冲下的泥土翻拉上垄,同时山芋藤得到了提拉翻身,这样根茎就最大程度得到阳光和营养,确保土底下的结出的山芋又大又多。
秋收之前,在黄巷子,地里或者往地里的路上,见到最多的就是扛着锄头或者铁锹的人。天热昼长,地里的活多是些管护事儿,没人赶时间,午后辣太阳过后,有时邻里们会相约着一起下地锄田。到了傍晚时分,又吆喝着彼此,收工回家烧晚饭。那时候的一日三餐基本遵循“两稀一干”的原则。早上白粥就咸菜。白粥在锅里慢煮变黏稠之前,会捞出一些干饭,拌上猪油,给长身体的孩子或者重劳力吃,称为“大饭”。中午正常白米饭加炒菜,肉蛋也有,不是天天见。晚餐从简,中午有剩饭,就加水烫饭,没有就再淘米煮锅粥。红豆、绿豆、山芋收了以后,红豆粥、绿豆粥、山芋粥常常代替了白粥。夏天菜园里蔬菜丰盛,黄瓜、菜瓜、青椒、西红柿,摘几个切拌一下就当菜了。秋冬晚餐小菜以萝卜干腌菜为主。沿江地区主食大米,喜欢面食的人家也会收了麦子后到镇上粮油店换些面粉,下面疙瘩,摊饼。饺子,这种北方家常面点,在黄巷子并不寻常。若是谁家几个人花时间动手包饺子,旁人总要羡慕一声:“咦!包饺子呢!”言外之意,这家人有闲情逸致制作美食。饺子稀罕,馒头、包子更罕见,因为没几个人会用老面头发面。晚饭过后,全家轮流洗了澡,大人孩子摇着芭蕉叶扇子一起在外乘凉。反而是少数饲养上百只以上水鸭的人家,夏天三个月每天找水塘沟渠放鸭子,中午下塘摸螺蛳,夜里打着电筒捉青蛙,弄来点荤腥烀麦子,只为鸭子们毛丰体壮,秋后卖的时候多些斤两。 八十年代中期,整个黄巷子只有两三户人家有电视,那种熊猫牌十四寸黑白电视机。在不停电的晚上,夏夜里看电视就像看小场露天电影,左邻右舍一二十人坐在搬了凳子椅子前后排坐在小小屏幕前。《上海滩》、《霍元甲》、《陈真》、《西游记》、《射雕英雄传》,这些经典老剧我都是在别人家断断续续看的。一直到了九十年代,电视机才真正走进每个家庭。
三伏天里,晒服是家家户户必做一件事。梅雨季节里,农家满屋子湿气霉味,那些农历三月就洗好收到箱子里的冬衣冬被就成了湿霉的根据地。大暑之时,趁着太阳热辣,黄巷子的人家翻箱倒柜,把能晒的全都搬了出去,包括木制箱柜。平常的晾衣绳子自然不够,长板凳、旧木板,能放衣物就行。全家老小的棉衣棉裤、毛线衣裤,春秋天的二大褂子、黑布棉鞋、布鞋、被面、冬天才用的厚棉絮和褥子,主色红、绿、黑、蓝、灰,一览无遗地在各家门口沐浴阳光。因为晒服,我第一次触摸到了绸缎的丝滑。奶奶虚七十大寿时,她的儿女们为显孝心,替她备好百年后下棺穿的老衣。那是一套民国风格的夹袄衣裙。棕红色的长袖上衣,配以圆型的“福”字图案,四个盘花布扣从领口往下依此次分列对襟两边。裙子为黑色,饰有篆体“寿”字花纹。当我惊叹于衣服的美丽时,奶奶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圆圆的眼睛弯成了两道短弧线。她不知道,当孩提的我意识到那套华衣的用途后,就再不想看到它。
风调雨顺的年月,总是理想。农人头顶上的天,从来就捉摸不定。旱涝年年有,不在这边在那边。“三夏”农忙之后的几个月,村口的大喇叭常常广播抗旱防汛的通知。黄巷子村东头有个二机站。旱天,二机站经由靠近河口的一机站将河水上抽到村子里的沟渠池塘淌向一块块稻田。七八月涝时,渠塘容不下的雨水又会从二机站下排到一机站,最后流入江河。总的来说,江淮地区防汛的年份远比防旱多。黄巷子地势偏高,所在乡镇的属于半丘陵。一九九一年的大洪灾,报道说半个月下了一年的雨,不少圩区被淹掉。因祸得福,那年暑假里主管放牛的我,有了唯一一个女伴。奶奶的娘家在圩区。为了避灾,奶奶的侄子家牵着牛赶着猪往黄巷子转移。女孩是我表大爷的孙女。近一个月里,她随我加入巷西队的放牛娃娃团。
虽地处江北,黄巷子幸运,欠收的年份不多。日历翻到九月,一夏天晒得黑黢黢的孩子们背上书包开始了新学年,秋收大忙也就到眼前了。九月中下旬,最先收割的是杂交籼稻。带上磨刀石,手握镰刀,农人们有的穿着褪成灰色的绿色解放鞋,有的光脚,下地了。金灿灿的水稻在镰刀下齐刷刷倒下。稻田多,稻把沉,运输基本全靠一条扁担和男人的双肩。割稻开始后的一个月里,从田里到场上的路上,总听到汉子们挑把子(水稻)上场的“嘿呦嘿呦”声。这时候人人恨不得家里多几个能挑重担的儿子。打场的情景和收麦类似。九十年代中期脱粒机出现在场上之前,依然是大石滚子加老牛或者排队等小四轮。
八月十五中秋节,正是割稻忙乱时。举杯赏月,这些字眼与农人们无关。记得一年中秋夜,皓月当空,亮得谷场上不用拉电线挂灯泡,父亲牵牛持鞭打稻,奶奶、姐姐和我坐在稻草上,吃着内有红丝绿瓤的酥皮月饼,等着中间翻场,那包从村里小卖部买的月饼就算是过节了。
早稻收割完,空出的稻田连着稻茬在秋风中等着下一轮的翻耕播种,晚稻也就差不多黄了。黄巷子的晚稻除了杂交稻还有农民爱吃的粳稻。父亲说,黄巷子人均两三亩地,秋季稻田是大头,普通人家水稻收成在五六千斤以上,交完国家和集体的之后,一年口粮确保无忧。早晚稻中间,几分山地上的芝麻绿豆,顺手收收打打。稻子割完,秋收进入尾声。水稻无论怎么丰收,只是保住口粮,国家收购价格很低,农民们要想手头有余钱,办点正事,还得靠多种经济作物,如黄豆花生。父亲看到这点,率先在水田里种花生。黄巷子的人家通常在山地上点些花生,不会超过一亩。花生三四个月的生长期内除了拔草,并不需要特别照管。但是秋后起花生没法像其它农作物一把把割捆挑回家。花生落在泥土底下, 收起来特别耗时。一株花生最有效的起法是:一手握植株一手持钉耙,先在植株外围下两耙,土松了,然后拔草一般将长在根须上的花生连根拔出,最后再用钉耙刨出断了根须埋在土里的花生。相比之下,水田收花生快捷很多。起收之前,引水下地,待水浸透植株根下后放水,就着湿泥,将花生植株连根拔出,放在田里,稍微晒干后入筐归家。如此省力、高效,断须落在泥下的花生几乎可忽略不计。靠着这个捷径,好几年我家花生收成黄巷子第一,堆满家里半间屋。
起了花生,刨完山芋,打完黄豆芝麻,装包的装包,入仓的入仓,下窖的下窖(储存山芋)。接着就是秋种了。这时候,早稻田里的稻茬已经抽出嫩绿的秧苗,养鹅的人家就把鹅放到田里当是吃草。有的人家稻田割完后几天,干脆点把火,在翻耕之前把干稻茬变成草木灰肥。秋种,时间宽松,只两样——油菜和小麦。黄油菜,一窝窝点种;黑油菜,像菜园栽青菜,一棵棵移苗下土。小麦不讲究,在农历十一月冬天到来之前,犁田靶地,撒下种子就行。
农人口里说着”麦了清山”的时候,冬天就到了。冬月和腊月,油菜和小麦在地里不急不慢地发芽生长。事实上,若是逢到一个暖冬,年前庄稼长得太快,就跟早早发育成熟的孩子一样,反倒会引发担忧。冬天里地里的活除了施冬肥,几乎为零。
冬天的两三个月里,日子松散,猪壮禽肥,做寿、办婚礼的人家比较多,也会有突发白事。这时候也是乡村手艺人展示技艺的高峰时间,婚礼就是一个最佳示范。木匠、漆匠、裁缝、屠夫、厨师、唢呐铜钹手先后出场。假如冬天要办喜事,新人房间用的组合家俱提前几个月在夏忙以后就要请木匠到家了。与此同时,男方家里也要应景添置更新一些桌椅长凳。婚期将近,新娘家必然请裁缝上门为新娘做几套像样的、压在陪嫁箱子里的四季衣裳。另外,家人体面出席婚礼的行头也得提前准备。按照黄巷子周边的习俗,新婚当天,新郎从头到脚由舅舅负责。进入九十年代以后,有些新人赶时髦,时兴进城买衣服。因此,有着八个亲外甥的父亲和伯父也不能落伍,他们好几次过江(去南京)的主要任务就是给我的准新郎表哥采购新装——帽子、西装、皮鞋,腰带,穿戴在新郎身上,撑的是舅舅们的脸面。一般婚礼前三天到一周,屠夫二人组就出场了。本来冬月几乎家家都要杀猪腌肉,办大事的人家就着日子顺道而已。说“屠夫二人组”,是因为黄巷子的附近村庄杀猪的就那固定两个人。胆小的孩子看见手持利刃、身穿黑色护衣的他们就躲得远远的。一小阵“嗷嗷”猪叫后,他们利索地给放了血的猪吹气,把肥猪抬进大木盘里,烫猪刮毛。胆大一些的孩子靠近看他们给猪开膛破肚,等着拿猪蹄壳和膀胱。黑色的猪蹄壳,扎个洞穿根线可以当毽子踢着玩,猪膀胱吹了气,就是个男孩子们脚下的足球。
江北地区不兴养羊,牛是生产资料,因此童年记忆中极少出现牛羊肉,结婚酒席也不例外。荤菜由猪肉、鱼和鸡鸭鹅加上下水杂碎组成。 酒席菜式按大碗分,一样菜一只碗。荤菜加汤,一桌酒席十六只碗,只多不少。婚礼正日子两晚一天,根据各家亲友情形,前前后后持续四五天到一周。厨师和四邻帮工正日子前一天就在新郎家集合备菜了。婚礼第一天,宾客中新郎母家娘舅是绝对主咖。众所周知的规矩——舅舅不到不开席。 傍晚时分,厨房里肉香四溢。早来的亲友翘首期盼,只听到一阵嘹亮刺耳的唢呐声,和着铜钹的“铛——铛”声,劈里啪啦的串响鞭炮引路,舅舅家的队伍到了。队伍越长,唢呐越响,新郎家越感自豪。或许是破四旧破除得彻底,在黄巷子的婚礼上,从未出现过电视上“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场景。那年代,没有车轿,新娘子是夜里派人从娘家步行接过来的。第二天早上,一众邻居亲友醒来,只见新娘已经端坐在新房里了,没有红盖头,脸上挂着几丝羞怯的喜悦,和伴娘一起,不时招待进屋瞧新鲜的老老少少,点根喜烟,散些喜糖。婚礼第二天,新娘家亲友为尊。中午酒席必须等新娘家亲友团到后方才开始,晚餐如是。晚上闹新房的习俗也有。像我这样的小孩儿,只想着多讨几个糖果,从未听大人们议论过谁家把新娘或者伴娘闹哭了的过分举动。亲眼见过的,不过是些端酒、点烟、炊烟、挂线吃苹果等小游戏。婚礼正日子后的次日叫“回门“。新娘娘家开席,款待女方亲友。第四天称为“做实超”(方言语音),新郎家再开酒席,宴请新婚夫妇成家后将要认亲走动的双方近亲。第五天,洗厨。顾名思义清洗厨房, 新郎家招待整个婚礼期间帮忙的本家、四邻和厨师,以表谢意。到此,一场寻常人家的婚礼仪式算是落下帷幕。九十年代中期以前,改革开放市场经济的春风还没有刮到黄巷子,极少有农民外出打工,小汽车迎亲、婚纱写真、洋鼓洋号这些新鲜花样,还没传到乡村。村里各家办大事,差别只是酒席桌数和每桌上多少个碗。
入冬之后,说是农闲。闲,也只是说说,一年到头,除了老天爷不让干活,农民没有几天真闲的日子。偶尔,冬日的阳光下,稻草堆前,大姑娘小媳妇老奶奶,边晒太阳,边忙着手里的女红——纳鞋底 、打毛线、缝补衣服,算得上是一幅乡村闲情图。村集体时常要修堤挖塘,各家各户有菜园牲口。仅仅四季菜园和牲口,就让人停不下来。谁家要是串亲戚过夜,总要托人照看一下牲口。有手艺的人趁闲找活,贴补生计; 没手艺的做小工,想着法子,挣个两元三块。于是,冬日里,走村串巷的货郎多起来了。卖馓子的、敲麦芽糖的、炸米花的……九十年代初,父亲也曾学人家年前批发过散装瓜子,分装小袋,八九两当一斤,用箩筐挑着向周围乡亲们兜售。
腊月近半,学校放寒假了,一年中最让孩子们兴奋期待的春节就在眼前了。进入腊月二十,过年开始倒计时。整个黄巷子像是行进在昂扬的运动员进行曲下的一支队伍。人们喜笑颜开,互相询问、督促着过年事宜。
大扫除是必须的,从家里到人身上,都要清洁一遍。床单、枕套、被子,都拆洗重缝;窗台、桌柜、墙角的蜘蛛网,擦洗扫掸,一律不能放过。“浴室“、”洗澡堂“这样的词语,那年头农民没听过。天冷之后,唯一一次洗澡就是过年前借来塑料帐子,屋内支起来,烧热水,让蒸汽熏热帐子,保持帐内暖热,然后家里老老小小轮流换水盆浴。
忙年货是喜悦的。临近春节,逢三六九开市的镇集市上人潮涌动。人们赶着备好过年必用的红纸、对联、爆竹,糖果副食等。然而,更赶着忙的是自产自销的那些过年吃食。年根未到,黄巷子唯一有小磨的夏姓人家就热闹起来了。两个生产队,几十户人家的半数以上,泡了黄豆,连天带夜排队磨豆腐。有一年晚上,我跟着父亲去看磨豆腐。豆腐房设在夏家三件砖房旁边独立的灶房间里。屋子不大,满是人,有人推磨,有人烧火,两口超大锅里豆浆翻滚,屋里热气腾腾,豆香满溢。屋外的人闻着香味,更加耐心地等着自家的豆子上磨。有趣的是,等磨豆腐的人发现老夏家的砖房没了窗子,稻草垛堵住了开窗的墙洞。原来,他家为了生个男孩,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超生太多,交不起罚款,窗子被计生部门拆走了。
黄巷子周边地区,主食大米。包子、馒头这些是后来有了酵母粉以后才出现在普通人家,除夕夜也不包饺子。就地取材,将碾米后筛下来的碎米舂成米面,晒好,开水烫熟成面团。各家腌菜坛子里的取出咸菜配猪肉豆腐丁,炒成馅料。多人动手,趁着面团温热容易成型,塞进馅料,包成手掌大小的球状圆团。吃的时候开水下锅煮熟就行。春节前后近一个月里,家家都会包上一两百个团子。除了团子,各家糯米面的元宵(汤圆)也会滚一些,只是那会没有如今的黑芝麻豆沙等馅料。元宵就是原味糯米面小团,吃时,就点白砂糖。儿时的我对元宵毫无好感,成年离家以后,时常思念的是内有咸鲜美味外留稻米醇香的团子。
包完团子元宵,各家还要炸豆腐果子、元宝丸子、萝卜丸子,烀猪头、预煮咸猪肉、咸鸡肉、咸鸭、香肠等各种荤菜。这样过年来客,切几样咸货、烧两个丸子、炒一两个蔬菜,再加半锅青菜汤,一桌六到八个碗的午饭就像模像样了。到了大年三十,各家碗橱里装得满满当当,巴不得碗橱柜多出几层。
大年三十早上,一人下两个团子当早饭。吃完,父亲和面糊,我们几个孩子帮忙搬凳子、端面糊、提对联,分次递给父亲。所有的门框都要贴上一副两张春联,小的门贴一张也是竖排两行。大门必有横批。“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这八个字,多年出现在家里四间平房的厨房间门上。灶台贴“水火平安”,鸡圈贴“鸡多蛋大”, 猪圈贴”六畜平安“。到了中午的时候,家家户户的木色门楣,春联装扮,猝然一新。三十下午是准备年夜饭的时间。各家根据成员多少,丰简不同。母亲不在, 奶奶除夕在大伯家吃饭,我家的年夜饭向来从简——一碗猪头肉、一碗香肠、一碗元宝果子、一碗咸鸭、一盘炒菜 、一条只上桌要等到年初四才可以吃的红烧鱼(寓意年年有余)、一锅肉汤青菜。唯一不简化的是天天煮天天吃的白米饭程序。平日里煮米饭,也就是在米缸里装两三罐米倒进淘米篮子,拨拉几下,捡掉可见的杂质,用水淘洗两三遍,下铁锅,葫芦瓢从大水缸里舀水倒进锅里,灶下烧火即好。除夕夜的米饭,奶奶用圆柱形的平底罐子量米时,口中念念有词。“一罐天、一罐地、……”,头两罐以后家里每人一罐,同样量一次加人名念一次。最后,把罐子倒过来用罐底量,“猫一罐、狗一罐……”。这样,倒进淘米篮子里的米煮成一大锅白米饭,就不再是我们一家人独享了,天地和家里的猫狗牛都有份。奶奶不是念念而已,每年她去伯父家吃完饭前,总要亲自为猫狗牛盛好米饭,牛的米饭上还加有菜园里的生青菜。
除夕的下午到晚上,整个黄巷子的人像约好一样都呆在家里,用家人坐在一起的团圆,用桌上相对于平素丰盛许多的晚餐,用简单的上香敬酒仪式告慰祖先,跟这一年做最后的告别。他们一边享受着饭桌上家人之间罕有的宾客般的礼遇,一边等待着新春来临的第一声爆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