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埃德往事》第一章

1993年初冬，我三十二岁，被公司派往北方海滨小城D市，开始了一段与妻子女儿两地分居的日子。

南屏花园位于海滨公路入口，并排二十几栋别墅，最东面那栋大门旁挂了一个铜牌子，上面写着“劳埃德公司（德国）D市办事处”。

我按了按门铃。

门开了，一位三十岁左右漂亮女士出现在门口，我在照片上见过她，她叫林娜，是办事处的秘书。

“请问你找谁？”

“找吴先生。”

“吴先生，有人找。”林娜回头喊。

很快，吴先生出来了，他是香港人，三十六七岁，个不高，很干练，普通话比我地道。

吴先生把我带到二楼，二楼四室一厅，两个南卧两个北卧，中间是一个很大的厅，还有一个卫生间。

吴先生打开靠西那间南卧的房门。房间很大，门对面是卫生间，屋子中间摆了一张双人床，床上被褥齐全，靠窗一张桌子、一把转椅。

“你住这间吧，房间有阿姨打扫，要洗的衣服放在筐里，阿姨会帮你洗的。”

“你也住这儿吗，吴先生？”

“旁边那间就是我的房间，不过很少住，我基本上住在我岳父家里。”

“这里的治安怎么样？”

“治安不用担心，这里是外国人居住区，外人进不来，很安全，放心吧。”

待我把行李放进壁柜后，吴先生把我带到一楼。一楼和二楼一样，也是四房一厅，厅是办公室，另外三个房间一间是经理室、一间是跟单员办公室、一间验货师傅办公室、一间传真室。

吴先生把我带进跟单员办公室，几个文员正在埋头工作。

吴先生轻咳一声，“诸位同事，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的新同事，林少华，希望大家支持他的工作。”说完吴先生转过头，对坐在门旁边的女生说：“李芳，林少华坐你对面，你要多带他，带不好我拿你是问。”

李芳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吴先生，您放心吧。”李芳二十五六岁，南开大学毕业，少有的漂亮。昨天晚上吴先生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准备过段时间炒掉李芳，由我来顶替她的工作。

吴先生走后，李芳抱来一摞文件往林少华桌上一摔说：“公司订单都在里面，自己看吧。”她对我明显带有敌意，也许已经预感到危机了。

我默默地翻看着订单，订单数量挺大，西装、夹克、风衣、棉服都有。

“小红，小红。”杨骞趴在桌上笑嘻嘻地叫小红。杨骞三十六七岁，虎背熊腰，戴一顶前进帽，似乎没头发，眉毛似乎也是描上去的。我很奇怪，一个大男人干嘛描眉？

“干什么？！”小红抬起头，呼扇着长长的假睫毛嗲嗲地发问。小红二十四五岁，相貌平平，负责进出口单据。

 “下班有没有空？我请你吃饭。”杨骞小声说，脸上带着猥琐的笑容。

 “太好了，杨叔叔，去哪家酒店？” 小红拍着巴掌说。

 “随你，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过，以后不许叫我杨叔叔，叫杨大哥，其实我比你也大不了几岁。”杨骞嬉皮笑脸地说。

“什么大不了几岁，咱俩差不多是两代人啦。”小红娇嗲地说，“那就去富华吧。”

“行，富华大酒店，晚上六点，不见不散。”杨骞信誓旦旦地说。

 冯山哈哈笑道：“小红，别说大哥没提醒你，杨骞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可要小心呦！” 冯山负责面料，三十六七岁，脸色蜡黄，笑起来嘴咧得很大，上牙龈都露了出来。

李芳瞟了冯山一眼，“冯大哥，你就别替小红操心啦，人家小红心里有数着呢。谁不知道杨骞，别说上富华大酒店，就是到对面小摊吃碗拉面他都舍不得。”

杨骞起身走到李芳桌前，色眯眯看着李芳说：“李芳，我请小红是抛砖引玉，其实我心仪的还是你。怎么样，今晚富华大酒店，我请你，不醉不归。”

小红瞋怒道：“你这个死杨骞，重色轻友!李芳，你可得小心，我早看出来了，杨骞惦记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听了小红的话，李芳笑成一朵花，“好啊，本小姐来者不拒！”

“林少华。”外面传来吴先生的喊声。

我来到吴先生办公室，在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

吴先生起身把房门关上，然后返回座位。

“你看见了吧？我在办公室他们都不认真工作，特别是那个杨骞，整天唠闲嗑。你要赶快熟悉业务，尽快顶上去。”

“你放心，吴先生。”

“小林，我一会儿陪哈弗兰去工厂，你留神观察，看看谁不认真工作。”

我点点头。

吴先生和哈弗兰刚走，办公室就闹开锅了。

林娜走进来眉飞色舞地说：“同志们，我跟你们讲啊，肖翻译要结婚了！”

  “哼”杨骞哼了一声，“她那丑样谁要？！”

  “你们猜？”

    小红说：“是司机老李吧？听说老李想找后老伴儿。”

林娜笑着摇摇头：“不对！”

冯山神秘地问：“林娜，别是吴先生吧？”

众人大笑。

林娜瞪了冯山一眼：“老冯，别捣乱，接着猜！”

我插言，“可能是哈弗兰。”

“猜对了，你真聪明！”林娜拍手跳了起来，“你怎么猜出来的？”

 “因为他是哈弗兰的翻译呀。”

 杨骞说：“林娜，别乱点鸳鸯谱，哈弗兰眼瘸呀，不可能！”

 林娜说：“老杨，我跟你讲呀，老外的审美和咱们不一样，咱们觉得漂亮的他们看不上眼儿，咱们眼里的丑八怪他们怎么看都喜欢。”

 小红笑着说：“这点林娜体会最深，哈弗兰见了林娜横挑鼻子竖挑眼，一见到肖翻译就立刻绅士起来啦。”

正说着门铃响了，林娜赶忙跑去开门，接着传来林娜开心的笑声：“哎呀我的妈呀，是你呀，李大厂长，我还以为吴先生回来了呢！”

接着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爽朗的笑声：“林娜，你们背着吴经理干了什么坏事，老实交待？”

说话间李厂长走了进来，大家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围着李厂长叽叽喳喳热闹了半天。李厂长是一家大型国营服装厂的厂长，每次来都请大家喝酒。

李厂长笑着问：“你们刚才乐什么？我老远就听见你们的笑声。”

林娜又来了兴致：“李厂长，你也不是外人，我们在讲哈弗兰和肖翻译，听说他俩要结婚了。”

“真的假的？”

“真的！肖翻译亲口对我说的。”

  李厂长哈哈大笑，“这对狗男女到底是搞到一起了，工厂叫他俩可折腾惨了。”

杨骞说：“李厂长，你得想办法整整他俩，在咱的地盘上还能让他俩翻天？！”

“唉，哈弗兰是你们劳埃德的人，劳埃德是我的上帝啊。”

林娜拉了一下李厂长的衣袖，“李厂长，你见多识广，你看我说的对不对，我觉得哈弗兰就是找个女人玩一玩。”

   “这可不好说，没准儿王八看绿豆，对眼儿了。好了，咱们不讲他俩，今晚去海员俱乐部，我请客，大家想喝什么？”

杨骞说：“整啤的呗。”

   “啤的肯定少不了，白的整啥？”

老冯说：“我看就来红星二锅头，经济实惠还赶劲儿。”

    “行，就这么定了，今晚儿诸位都去，谁也不能耍滑。我等会儿去省服，咱们晚上见。” 省服是省服装公司简称。

第二天刚上班吴先生就把我叫到他办公室。

“小林，叫上李芳，我们一起去省服。”

 我回办公室叫上李芳，随吴先生走出别墅。

 看见吴先生，司机李师傅迅速从驾驶室跑过来，打开副驾驶门，伸手挡着门框以防吴先生碰头；等吴先生上了车，李师傅轻轻关上车门，快步走回驾驶室。

 “吴先生，咱们去哪儿？”李师傅笑容可掬地望着吴先生。

“省服。”

“好嘞！”

车子稳稳地驶出南屏花园。

吴先生回头对我说：“省服是大老板，一年给咱们二百多万件服装配额，咱们办事处的宗旨就是服务好省服；省服对咱们也很重视，专门成立了劳埃德科……”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省服门口。省服位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一栋日式三层大楼。

走进大楼，从楼梯上二楼，来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门前。推开门是一间非常大的办公室，里面坐了三十几个业务员，门右边有一张巨大的老板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位三十五六岁的男人，身穿藏蓝色西装，神情严峻，此人就是省服欧美部大名鼎鼎的张经理。

 “来了，吴先生。” 张经理微微点头。

 吴先生满脸堆笑，“张经理，你好啊！今天忙不忙？”

 “还行。”张经理淡淡地回答。

张经理的权力很大，欧美出口配额都在他手里。劳埃德把办事处设在D市就是为了每年几百万件出口配额。

 见张经理并不想说话，吴先生指指里面，“张经理，您忙，我进去找王姐。”

张经理点点头，“去吧，有问题随时找我。”

吴先生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见李芳正跟张经理说着什么。张经理眉飞色舞，好像一瞬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吴先生走到一个老女人桌前，笑着打招呼，“王姐，你好啊！”

“你好，吴先生。”女人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她是省服劳埃德科科长王金凤。

“王姐，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同事，林少华，负责跟单。”

 王金凤瞥了我一眼，抱怨道：“别怪我说你们，你们公司总喜欢炒人，新来的什么都不懂，我们之间的业务简直没法进行了！”

 吴先生笑着解释：“小林不是新手，他是我们公司广州工厂的生产主管。”

王金凤将信将疑地又看了我一眼。

“王姐，星期四的货能不能按时走？”吴先生笑着问。

 王金凤问坐在她前面的女业务员：“余华，星期四的货有没有问题？”

 余华转过身，阴阳怪气地说：“吴先生，我正要找你呢，你们那个德国技术员哈弗兰搞什么搞？工厂说没法干了，他的标准太高，按照他的标准一天出不了几件货。吴先生，干脆，你们另请高明吧，我们公司伺候不起你们。”

吴先生陪着笑脸说：“余华，技术这块归哈弗兰控制，我管不了。”

王金凤说：“吴先生，知道你管不了他，但你可以向德国总部反映嘛！再由着哈弗兰胡闹，我们公司可能真的不跟你们做了。”

“王姐，其实你们也可以直接向我们总部反映，你们比我有力度。”

“行，下次你们大老板麦茨纳来，我肯定向他投诉。”

 李芳满面春风地走了过来，她摸着王金凤的后背笑道：“王姐，不许你为难我们吴经理啊。”

王金凤笑道：“我哪敢，我们张经理都快被你迷得挪不开步了。”

“王姐，你真坏！”李芳在王金凤后背轻轻捶了一下。

吴先生阴着脸说：“李芳，你和余华核对一下周四发货的订单，我去跟张经理说点事情。”

 “吴先生，您忙去吧，这里就交给我了！”李芳冲吴先生打了个飞眼，

吴先生走后，李芳和余华唠起嗑来，我被晾在一边。我看见吴先生站在张经理办公桌前，眼睛不时地往这边看。

李芳也瞥见了吴先生的目光，她小声对余华说：“余姐，我们头儿不高兴了，周四的订单没问题吧？”

“没问题，出口许可证、商检、订舱都办完了，就等工厂箱单、发票过来报关发货。”

李芳快步走到吴先生身旁，“吴先生，周四的订单核对过了，没问题！”

张经理笑着说：“吴先生，我看你们公司就李芳还行，其他业务员素质太低！”

“哦？”吴先生若有所思地看了李芳一眼。

回公司路上，吴先生脸色阴沉，一句话也没说。

下班前，吴先生把李芳叫到他的办公室。十几分钟后李芳哭着跑回办公室，背起背包，招呼也没打就冲出办事处。

大家面面相觑，接着开始小声议论。这时，吴先生办公室的门发出声响，大家赶忙低下头，装作工作的样子。

“请停一下。”吴先生手捧咖啡走进办公室，显得很轻松。“跟大家说件事，李芳被公司解雇了，以后她的工作由林少华负责。”说完吴先生喝了口咖啡，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大家面无表情，办公室像真空一样寂静。

“好啦，继续工作吧。”

说完，吴先生慢悠悠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