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服装淡季,工作不多,日子平淡的让人心烦。
一天下午,百无聊赖的冯山突然鬼使神差地找来一块黑布蒙在杨骞的照片上,他提议给杨骞开个追悼会。
杨骞不仅不恼,还找来一块白布披在身上,并亲自带大家向自己的照片默哀。
我找小红去省服,正好碰见这一幕。
“你们搞什么鬼?!”我诧异地问。
杨骞开玩笑道:“林经理,我大限已到,请大家预先给我开个追悼会。
我皱起眉头,“杨骞,这种事情开不得玩笑的!”
冯山笑道:“林经理,娱乐娱乐,别当真。”
我没搭理他,冲小红招招手,“小红,跟我去省服。”
坐进车里,小红神秘兮兮地说:“林经理,你知道么,人是有灵魂的,健康的人感觉不到,因为健康的人灵魂和肉体是一体的;但不健康的人,特别是要死的人,身体和灵魂就经常分离,就会使人产生预感……”
“小红,你的意思是……”
小红神秘地点点头。
一天,吴先生从北京打来电话。
“少华,你通知杨骞,让他来北京仓库帮忙。”
“吴先生,杨骞家事儿挺多,还是另找一个人吧。”
“我知道他现在没什么事做,整天在办公室说笑,没炒他就算客气了。少华,你就按照我说的通知他,他要是有意见,就让他给我打电话!”说完吴先生挂上了电话。
劳埃德D市办事处现在归北京办事处管,也就是说吴先生是我的领导,他的话我必须照办。
我把杨骞叫到办公室。
“什么事,林经理?”杨骞似乎预感到什么。
我指指房门。
他转身把门关上。
“林经理,什么事?!”他越发紧张了,呼吸都有些急促。
“吴先生说北京缺人手,让你去帮忙。”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杨骞,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告诉我,我去跟吴先生说。”
“没什么,”杨骞摇摇头,“我什么时候走?”
“吴先生说越早越好。”
“好,我明天就走。”
杨骞去了北京。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一个月过去了。不知怎么搞得,今年特别热,都到秋天了,还像一个大火炉。
这天下午,杨骞突然给我打来电话,他声音很弱,似乎很吃力。
“林经理,有件事求你。”
“老杨,你说,别客气!”
“我想回家。”
“家里有事?”
“我病了。”
“严重吗?!”我感觉事情不妙。
“非常不好……可能……”
“老杨,到底哪儿不好,说呀?”
“老毛病,回去再细讲。林经理,麻烦你跟吴先生说一声,我今天就回D市。”
“老杨,吴先生就在北京,你可以直接跟他说呀。”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林经理,吴经理不喜欢我,还是麻烦你跟他说一声吧。”
“行,没问题,我跟他说,你赶快回来吧。”
放下杨骞的电话,我立刻给吴先生打电话。
吴先生非常不满意:“在D市他什么病也没有,来北京一个月就病了,我看他是不想干了。”
“吴先生,他可能真的有病,你看他,头发、眉毛、胡子都掉光了,我觉得他可能得了什么怪病。”
“行吧。他回去后你让他去医院做一次全面体检,然后把体检报告发给我。”
第二天下班前,忽然听到跟单员办公室传来欢呼声,我跑过去一看,是杨骞回来了。
我高兴地走过去,双手握着他的胳膊说:“杨骞,你怎么样,还好吧?都快下班了,还来公司干什么……”说到这儿我愣住了,他胳膊上出现了两个清晰的紫手印。
“杨骞,你胳膊怎么紫了?!”我叫了起来。
大家都惊呆了。
杨骞自己也惊呆了,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胳膊。
我大喊一声:“林娜!快叫李师傅!”
很快李师傅跑了进来,“林经理,什么事?”
“李师傅,你马上送杨骞去医院,看完病再把他送回家,有什么情况及时通知我!”
林娜说:“林经理,我也去吧,我和杨骞是邻居,那一带我熟。”
我点点头,“行,你也去吧。
一小时后林娜打来电话,说杨骞快不行了,正在医院抢救。听到这个消息,我立即带办事处的所有同事登上面包车往医院赶去。
林娜等在医院大门口,带大家往二楼走去。
林娜边走边说:“林经理,我和李师傅本想直接送杨骞来医院,可他坚持要先回家。到他家门口,我刚打开车门,他就一头栽倒在地。我见不好,马上让李师傅把他送到医院。”
说话间我们来到急诊观察室。
李师傅站门口,“林经理,医生说一次只能进去一个人。”
我让其他同事等在外面,自己走了进去。
病房很小,仅容得下一张床。
杨骞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眼睛像死鱼一样无神地半睁着,嘴巴也歪了。
我俯下身子轻声呼喊:“杨骞,杨骞。”
杨骞似乎知道我来了,他嘴巴动了几下,但说不出话,脸上露出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非常怪异的表情,这表情的意思很丰富,一下子又说不清楚。接着他的身体开始扭动,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显得非常激动。
我怕出事,赶忙把护士叫进来。
护士给他打了一针镇静剂,杨骞昏睡过去。趁这个机会护士把大家放进病房,让大家看他一眼。
从病房里出来,同事们的表情异常难过。
回办事处的路上,杨骞刚才的表情一直在我眼前晃动,他的表情里不仅有悲伤,也有释然,甚至有几分快乐。悲伤不难理解,释然和快乐又是什么原因呢?我忽然想起佛家有三悟,放下、看破、自在,也许杨骞此刻就处在这样一个大境界的欢乐中。
第二天刚上班就传来不幸的消息,杨骞昨天晚上去世了。
同事们悲痛不已,几个女同事哭作一团。过了一会儿,大家不约而同问了同一个问题,他才三十七岁,到底得了什么怪病?
冯山开口了,“大家不要过于悲痛,其实杨骞能活到今天实属不易。”
大家望着冯山,焦急地等他揭开谜底。
“杨骞一直让我保密,不过他现在已经走了,已经没有保密的必要了。他患有严重的肾炎,已经出现了尿毒症,他脱发就是尿毒症引起的。”
小红叫了起来:“什么,杨骞有尿毒症?!尿毒症还来上班?!他应该住院呀!”
冯山瞥了小红一眼:“唉,杨骞负担太重啦,他老婆下岗,孩子念中学,全家都靠他在外企这份高工资,他是他家的顶梁柱。别看他整天蹦蹦跳跳,那都是装的,其实他心里很苦。”
我问冯山:“你怎么知道的?”
“我和杨骞原来是服装厂的老同事,在服装厂时,我负责面料,他负责辅料。我们厂一直为劳埃德生产订单,劳埃德发现我是个人才就把我招到办事处管面料。后来杨骞下岗了,他生活困难找我帮忙,我就把他介绍到咱们办事处。”
小红说:“听说杨骞父亲是老干部,他怎么不帮帮儿子?”
“他父亲早就离休了,就几百块退休金,杨骞还有一个患小儿麻痹症的弟弟靠他父亲养活,杨骞每月还要支援一点,所以说杨骞负担重啊!”
第三天,杨骞追悼会在殡仪馆举行,办事处的全体同事都去了。吴先生也特地从北京赶回来,他非常后悔,杨骞的死跟他有关,他是信佛的,知道因果报应的厉害,希望通过忏悔得到杨骞的宽恕。
杨骞一家都来了。他老父亲老泪纵横,用轮椅推着瘫痪的儿子;杨骞媳妇和女儿搂在一起,哭作一团。此情此景让人不忍直视。
我盯着躺在纸棺材里杨骞,他脸上涂了颜色,嘴唇血红,看起来像个木偶。我仿佛看见他的灵魂从躯壳里升到空中,在追悼会现场飘来飘去;灵魂脸上挂着笑容,就是那天在病房里看到的那种神秘的笑容。这好像印证了那句哲言,重要的事件会出现两次,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是喜剧。
与家属握手致哀的时间到了,我跟在吴先生后面慢慢地往前走。
吴先生向杨骞媳妇伸出手。
我凑上前轻声说:“大嫂,这位是我们吴经理。”
杨骞媳妇愣了片刻,突然哭嚎着扑向吴先生,“姓吴的,还我丈夫,你还我丈夫!”
现场大乱。
吴先生被吓傻了。
我拉着吴先生冲出告别厅,钻进等在门口的皇冠牌轿车。
我大喊:“李师傅快走!”
李师傅反应敏捷,脚踩油门,风一样驶出殡仪馆。
开到市中心,吴先生才从惊恐中回过神来,他长吁一口粗气,“唉,杨骞媳妇怎么这么不懂道理,怎么把杨骞的死赖到我头上了!”他摇摇头。
李师傅安慰道:“吴经理,她媳妇现在魔怔了,别跟她一般见识。吴经理,我跟你讲,这种人……”
我打断了李师傅,“吴先生,去办事处还是回你岳父家?”
吴先生想了一下说:“回我岳父家吧。”
中午阿姨特地做了几个好菜,同事们心情不好,没吃什么就回办公室了。
大家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杨骞放在办公桌上的照片上,杨骞面带微笑望着大家,似乎有许多话要讲。
沉默许久,冯山走过去把杨骞的照片放到抽屉里,然后开始帮杨骞收拾办公桌里面的东西。他自言自语地说:“本来应该让杨骞媳妇来收拾,不过看她今天在殡仪馆的表现,还是不来的好。”
小红突然说:“哎,你们说,杨骞的死跟咱们那天在办公室给他开追悼会有没有关系呀?”
冯山大惊,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他是那天的始作俑者,此刻内心十分恐慌。
小红没注意冯山的反应,继续说:“我听说人死后灵魂会去看望他生前的亲朋好友,你们说他会不会来看咱们啊?”说到这里小红抬头四处张望。
大家非常紧张,随着小红的目光东张西望,好像杨骞的灵魂真在办公室里。
冯山皱着眉头说:“小红,不是大哥批评你,说话要过脑子,不是什么话都可以随便讲的,特别是在这个时候!”
小红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低下了头。
杨骞的离去让我陷入抑郁,生命的无常和无情让我感到心灰意冷。我忽然非常想家,想念远方的妻子女儿。我突然意识到,与生命和家人相比,其他都不那么重要。
我向公司提出申请,回家与亲人团聚,公司批准了我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