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和王老师

盛夏的傍晚,天色还很早,在故地的小街小巷的路两旁,已经铺满了乘凉的男女老少。 男人们都是清一色的半裸,老男人们都穿着中式大裤裆白布裤衩,而年轻人则都穿着深蓝色的厚布四角田径裤。 广大的妇人们,也只多了二尺薄纱挂在上身,那个啥啥啥都清晰可见,一览无余。总之,男人们女人们都很“性感”。 火炉里的盛夏实在是太热了,他们不得不这样,也只能这样,还能怎样?这时,没有找到地方铺下身板的邻人们,只能无奈地坐在小竹椅小板凳上,无精打采的坐着。这时,最后的一抹阳光还没有离去,天色还很光亮,天空中也没有一丝风吹过,无凉可乘也。

小巷虽然短而窄,却是一条交通要道,人流如织。它的一端是热闹的中山北路,另一端是北京西路,都是本地的长安街,小巷是穿行的捷径。这时正是下班之际,天天路过的老面孔们,受到了巷民们的夹道“欢迎”和“欢送”,接受着他们的“注目礼”,遇到了熟识的面孔,互相还会打声招呼,“下班啦”,“吃过啦”,其实他们并不相识。 乘凉的巷民们,在小巷的路中间,留出了一条羊肠小道,供路人和他们推着自行车走,这时绝不能骑行。

没有电视,也没有音乐,只有不远的中山北路上的高音大喇叭,整天播放着无比坚硬高昂的革命样板戏和歌曲,但这时已是傍晚时分,唱的人和听的人都很疲劳了,喇叭也收了声。 那时也没有人敢玩纸牌或麻将,人民政府不允许,发现了就镇压,绝不手软!

有半导体收音机的人家也安静了,任何声音,都会使人感觉更加燥热。 乘凉的人们,用大芭蕉扇,不时的拍打着自己身体,啪啪啪,啪啪啪……,此起彼伏。 人们都少言寡语,说话的声音也很低沉,慵懒,他们都早已精疲力尽,火炉里的酷热,耗干了他们的精气神和对生活的感觉。

这时,天色开始黑暗了下来,但室外的气温依然超过了35度,而室内更加闷热,使人无法在房间里待下去。 任何灯光和声响都会让人感觉更加烦躁不安,犹如火上浇油。

一片宁静的黑暗世界,黑暗的宁静世界。

“张老师!”,“张玉仙老师!”,“扬州仙女镇的张玉仙哎!你在哪块呢?……”。

远处传来了凄惨慎人的叫喊声,听上去还有点滑稽,很好玩。 扬州大娘娘,忽然从竹榻上弹了起来,她立刻意识到,这是有人在呼唤她,她这几天一直都在期盼着的人,终于来到了!

“小二子啊,快,快答应她,说在这块呢,快撒快撒!”,大娘娘说话的同时,还用力推着睡在旁边躺椅上的小二子。她自己的声音是沙哑的烟酒嗓,所以她是绝对不能自己回答的,她的豆沙喉咙喊不出声来。

“在介块哦,在介块哦,张玉仙在介块……”。

小二子像通讯员接到了军令,立刻把双手做成了喇叭状,放在嘴上吹响了起来。 他清脆嘹亮的号声,即刻划破了宁静的夜空,传到的扬州仙女庙来的王老师的阵地上空。

王翠英老师这时正停滞在鼓楼四条巷与渊声巷的交汇处,她站在昏暗的路灯下,急得六神无主,她的泪珠拌着汗珠掉了下来。 这里是四叉路口,并无人在此乘凉。此时天色已晚,鲜有路人经过,她无人可打探,故不知去向何处,所以她才一时情急失控,不禁大放悲声耳。

但是,扬州仙女镇上的乡村女教师王翠英,凭借着她的聪明机智和大胆放肆,终于成功的解救了自己。 小二子即兴的“扬州号子”,让她即刻就明白,这是张玉仙老师对她做出的及时回应,她立刻就不再惊慌失措了,她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用手帕擦干净了,寻着声音的来源方向,很快就摸到了张老师的夏宫。

“啊以为,我的够妈妈哎,你家是真拔好找呢哦,张老师哎,罪过欧,我都在外面转了好几个钟头了,我急滴命都要拔得喽!……”。 王老师一看到站在远处灯光下的张玉仙老师,就情不自禁地大声向她倾诉了起来,也不管她能不能听到,她的泪水也涌了出来。如果王老师把这些话在嘴里多存几分钟,等她走近了张老师时再唱出来,效果肯定会更好。

王老师兴奋得抬起了双臂,双手也在激动的抖动着,走到了张玉仙跟前,双手用力一拍,冷不防来了一个响亮的大巴掌,把张老师吓了一大跳。 “原来她不是想拥抱我啊,这么热的夏天,这样好,真不能拥抱”,张老师反应了过来,松了一口气。 王老师也正好用这个巴掌,为她的话语划上了休止符。

这应该是王老师的习惯性动作,大声说话加上粗鄙生动的肢体语言,她收放自如,地动山摇。这种不体面的刚烈举止,带着几分滑稽可笑,把路边昏昏欲睡的人们唤醒了过来。他们的精气神又回来了,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这位扬州来的乡村女教师身上。

张老师把王老师引入了小院里,介绍过了家里的人和周围的邻居们,她请王老师坐下,心定自然凉,再慢慢说话。天太热了,不能着急,不然更热。

“王老师哎,请坐请坐,弄口茶水灌哈则,天太热了,一动一身汗,把你一把现(扇)子”,小二子赶紧把自己手上的破芭蕉扇递给了客人。 没有倒茶,因为没有茶,冷开水倒是现成的。

“拔能坐哦,我砸急死了”,“你人都到了,还有什么好砸急的呢?”,张老师不解。

“我是急着要上马子哎!”,王老师看来是真的很急迫了,天热汗多尿少,不然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的,这点体面她还是要顾及的。于是张老师就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她引去了一个马桶间,不过这个马桶并不是张老师家的,马桶的主人也在旁边乘凉,看到张老师这样公然的带人用自家马桶,非常惊讶也很生气,却不能发作,也是顾体面的人,“她自己是不是经常这样?!”。张老师家没有马桶,去公厕又太远。

张老师请放松过了的王老师坐下歇歇,但她还是坚持站立着,“拔能坐下来哎,我一身的汗”,王老师人高马大,她的头上沁出了一层油汗珠子,顺着面孔滚滚而下。 她的背上也被汗水浸湿了,胸罩紧紧的绑在她身上,看得清清楚楚。 她站着说话,使劲地用破芭蕉扇对着自己猛扇,但掀起的是一股股的热风。

“扬州女孙悟空”,小二子站在旁边,看着王老师,他心里很满意,对他自己,也对王老师。 刚才他乘人不备,把好的大芭蕉扇藏了起来,为王老师准备了这把四分五裂的破扇子。 乘凉的人们都是缓缓的摇着芭蕉扇,正如扇面上说的那样,“清风徐来”,但王老师的扇子掀起的是阵阵热浪,她身上的汗水也越扇越多。 小奸小坏恶作剧,小二子很擅长。

“王老师啊,你怎么不早点回门呢?这乌灯瞎火的不好找路啊!”,张老师不由得对着大汗淋漓的王老师说着。“张老师哎,我是天光大光的时候就出来了,上了公共汽车,到了鼓楼下来,问了人,一个南京小狗入的把我指到了新街口去了!”,王老师愤愤的说出了原因。

人们很快就从王老师的话语中猜到,她是从鼓楼广场的另一边“拴过来滴”。 她在另外一个也叫“鼓楼”的地方下了公交车,相信她是在鼓楼广场附近的口腔医院门口落了车,虽然是在另外一条大路上,但走过来也不远,最多十分钟。 而张老师的住处就在32路电车“鼓楼”车站附近,非常容易找到这里。

“我关照过学校的孙会计,乘32路电车,到鼓楼下来,看到11中,顺着学校围墙往巷子里走,第一个十字路口就是我兄弟的家了。 多少人都来过,没费事就摸到了”。 张老师又说了一遍怎样从公交车站走过来的话,就像冲了一把冷水澡,她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这么容易摸到的地方,你都摸不到,都怪你自己太笨了!”,这才是她想要说出来的意思。

“张老师,你拔晓得扭,我是心里咋急,你的大钱装我身上,我怕要出事,就想早点格把钱给你。 看到朝鼓楼跑的车子就上了,等我想起来问司机,他说不是32路,这时车子已经开了,我也下不去了。 我想鼓楼就一点够子大,他们都说你家好找,我下来问问人就行了,哪个晓得我问了一个小狗日的,顺着他说的方向走,一脚走到了新街口,我又问了人,人家说我走反了!”,王老师愤怒的又说了一遍她这么晚来的原因,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日妈妈格NJ小狗日滴,不得好死哦,我操你嘎老祖宗!”,说完了,王翠英老师还是气不过,恶狠狠地又添了一句,人们笑得更欢快了。

王老师害怕在接下来的路上再次上当受骗,她问路时都是找上了年纪的人,还要分别问两个人才放心,她是个有心计的聪明女人。 “NJ小狗日滴”让她对NJ人的印象糟糕透了,她感到很寒心,“以前的NJ人,没有这么坏啊!”。

王老师咒骂完了,出过了气,这时才从身上解下来一个小布包。原来,她一直都把小包包紧贴在身边,贴在前面肚皮上。 她把沾着汗水的包包打开,从里面摸出来一个用“手捏着”(手帕)裹着的信封,很郑重的递交给了张老师,就像中共地下党员向组织递交介绍信或者烈士遗物那样,很有仪式感,“张玉仙啊,这就是你的钱!”。

“谢谢,谢谢,太感谢你啦,王老师! 我手头上早就很紧了”。 张老师接过了包裹着的钱,她的心,终于放回到了肚子里。 拿到了组织上托人带来的南京生活经费,她很开心,对王老师说着虚假的客套话。 张玉仙女士平时就一人在扬州乡下单过。每到学校放假,她总是去南京上海亲戚家度过,从来不留在扬州乡下。 所以学校就把她的工资托人顺便带给她。

“啊矣为,我滴够张老师哎,瞧你这个客气话说滴哦,就是扬州城里头的大银行都枯干了,张老师家的钱,都是不会干枯滴啊”,旁边看热闹的人们闻到这话,又是一阵哄堂大笑,张老师的心里也是美滋滋。有钱就是好啊。

但小二子听了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认为张老师是个非常吝啬的人。 跟她出去乘公交车,她永远只买一张5分钱的车票,不管到任何地方下车,被查到了,就装聋作哑,说自己是外乡人,以为就是5分钱随便坐公交车。 在外面吃东西,也只能吃上一份最小单位,最便宜的品种,塞牙缝都不够。 张老师出去的时候,还特别喜欢叫上小二子跟她去,为她做向导,所以,小二子是很烦她的。

王老师没有说错,张老师确实是不差钱,虽然她是人神共愤的小气。 她不但工资是学校里最高的人,她还有海外关系,在海外的先生定期寄给她港币,这些大家都知道,她是仙女庙当地的女首富。

张老师收下了信封,拿在手里,没有拆开。 王老师还是要她把钱数一数,“对个数字”,“用不着,我是绝对滴放心呕”,她很肯定的对王老师说。

“既然你绝对很放心,那我也就绝对很放心啦,我的任务就算圆满完成了!”。 王老师这就要告辞了,虽然张老师一再请她“坐几分钟,歇哈子,喝口茶,吃两块西瓜,我们也说说话”。 但她一直都是站着说话,连水也没有喝一口。

王老师还是坚持要现在就走,张老师只好送她出去,告诉她回去的路线。 就在她们俩走到门口时,王老师忽然又转过身来,对着身后的张老师伸出了她的一双大手,把她的手紧紧握住,“张老师啊,我终于找到你了,钱也安全送把你了,压在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王老师的眼睛里,闪烁着完成了重大艰巨任务以后的骄傲和自豪。  好像直到这一时刻,王老师才真正从巨大的压力中解脱出来!

张老师望着王老师,对她这突如其来的台词,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了,她不知道王老师这是演得哪一出,她的一只手还被王老师紧紧的抓着,让她有点尴尬,不知所措。 王老师好像怕张老师会随时消失在眼前的茫茫人海或沉沉黑暗之中,再也找不到她,要把她紧紧地抓住不放。

这时,树梢摇动了起来,啊,风来了。

王老师终于离去了,晒月亮的人们,也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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