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那天去黄先麟公司,你猜我遇上谁了?”
邵艾听到这句问话时,正迷迷糊糊地即将沉入梦乡。“你碰见谁了?”她闭着眼睛,嘴巴机械地问。
“虾仔!唉,你是不认识的了,”刚强躺在她身边,在黑暗中瞪着双大眼睛,睡衣散发着她熟悉的气味和热力。明知道他说的这几人她都没见过,还是忍不住跟她倾诉。夫妻的常态。
“虾仔跟国斌是后西村的青年。我刚认识他俩的时候,不是被吴厅派去海陆丰工作么?艾玛,那是几年前的事了?2004,一晃六年了。虾仔跟我说,国斌去年考上大学了呢!就在深大,还不错吧?是他们村历史上第一个进大学的孩子。现在应当是上大二,离那么近,我老寻思着去学校看看他,老没空……”
刚强还在那里自言自语,邵艾已神回六年前,困意全无。
汕尾市,旧称海陆丰,是个邵艾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不光她,即便好多土生土长的广东人都没去过。听说民风彪悍异常,好多村子一个姓,由族长管理。现如今为世界最大的冰毒产地。之前还有不少以家庭为单位的假钞加工作坊,去年严打过一次,好了些。
然而那个陌生的地区与邵家并非毫无关联。刚强就是在陆丰市工作时认识的女警郭采莉,后者去南澳岛执行任务,与岛上警队联合抓捕豹哥那一伙匪徒。后来听刚强说,那伙人中的耳钉男和纹身男,他早些时候在陆丰一家酒吧里就遇上过。总之,邵家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登岛旅游,姑父命丧南澳岛,父亲命大,被刚强和郭采莉合力救回……
一通胡思乱想,意识到自己也该表示一下关心,问:“国斌读的什么专业?”
没有回答。
“你去黄先麟公司干什么?你们还真打算把肖市长给弄下来?”
回答她的是一串鼾声。邵艾伸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电子表,11:20,明天她还要早起去开什么三八红旗手表彰大会。现如今整个珠三角地区都在刮台风,他俩得在这家旅馆里多住上几日。
下床,把钱包找出来。里面有不到三千块现金,邵艾自己留了五百,剩下的轻轻塞到二人枕头中间。两夫妻过日子不分账,银行卡共用,也没做过婚前财产鉴定。刚强平日不怎么花钱,工作忙又整天出差,吃饭上要么食堂要么工餐。手机可以报销通讯费,坐车有交通费。看病除了有医保,还有公家给的医疗补助,俗称“公务员二次报销”。总之除了住房,花不到他自己几个钱。
但她还是喜欢给他塞钱。无论是他回珠海,还是她去深圳看他,会习惯性地给他现金。他俩还没结婚那时候,她坐着卡车去上陵镇找他,离开前就在他枕头下放了两千块。明天她要在外开一整天的会,他可以拿着这点钱在附近逛逛,胡吃胡花。即便他也有卡,即便他们夫妻不分账。
重新上床躺下,刚要入睡,听走廊里脚步声隆隆,似乎有不少人在走动,还有响亮的砸门声。正常来说都这个点儿了,不应该。唉,下次不住这家旅馆了。
砰砰!“开门,查房!”
邵艾打了个激灵,在床上坐起。查房,还真的有警察来查房?扭开台灯,匆匆下地找衣服,同时想将床上的大熊摇醒。大熊可能白天累着了,哼哼两声就是不睁眼。邵艾没辙,自己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个男人,年轻的皮肤白净,穿着深蓝色警察制服。中年那位警裤、衬衣,外套一件普通的褐色皮夹克,用自己河马般的肤色来证明资历。其他同事在走廊里敲别间的门。
“查房,屋里几个人?都看下身份证。”
邵艾赶紧去取她和刚强的身份证。两位警察进屋,把客厅里的灯都打开。刚强终于被吵醒,一脸迷惘地坐起身。
“你俩什么关系?”中年警察斜睨着手中的两张身份证。“一个深圳,一个珠海。”
“是夫妻啊,登了记,办过婚礼的!”邵艾诚恳地说,“我俩工作单位不在一起,没办法。”
“出什么事了?”卧房里的刚强睡眼惺忪地穿上衣服,大概以为楼里发生了命案。
年轻的警察在他背后搜床。“赵队,你看!”手握一把现金走出来,交给上司。
邵艾心里咯噔一下,真想抬手抽自己俩嘴巴。“警察同志,这个不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是我送给他的,给他零花的。”
“你给他的?活久见了嘿,”赵队左眼角处像是被虫子咬了一口,踱到卧房门口,将衣冠不整的刚强上下打量一番。
“我说你年富力强的,干点儿啥不好?挣这种钱不丢人么?跟我走一趟吧。”
“不是,哪来的钱?”刚强朦胧地问,到现在还一头雾水。“为啥抓我们?”
******
夫妇俩穿上冬衣,每人只让带钱包和手机。大概见刚强“年富力强”,怕他搞事,还拿手铐把他给铐了。邵艾满心抱歉地跟在冤大头身后出了房间,乘电梯下楼。
到酒店大堂里一瞧,貌似他俩是今晚扫黄打非小队唯一的收获。嗯,还是女嫖客,跟鸭!在旅馆门口坐进警车的时候邵艾东张西望,祈祷没有记者拍照录视频。虽然他俩平日里上新闻是家常便饭,但要以这种方式被报道,就滑天下之大稽了。
坐进警车后排,刚强彻底清醒了。“警察同志,我记得你们公安部有个《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多少条来着?要有县级以上检查文件才能搜查居民住户。”
“呦,遇上个懂法的,”坐在前排的赵队转身说道,“旅馆不算在住所的定义范围内。”
“我能不能打个电话?”
“你打,”赵队饶有兴趣地说,大概想看看他能打给谁。邵艾猜多半是打给梁区长,请他在电话里跟警察们解释。
“喂,小婉,我是刚强,”由于两只手是铐在一起的,刚强捧着手机的姿势有些滑稽,“不好意思,深更半夜吵醒你。我……遇上点事。”
说到这里,斜眼望着邵艾,目光中带着顽皮和戏弄。邵艾忽然担心起来,很怕他会说出“我嫖娼被警察抓了”之类的话,那家伙向来喜欢在她绷紧的神经上拨弄琴弦。还好,他只是将今晚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电话那头随后传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沈小婉,除了在电视上,邵艾迄今还没见过。据说还未婚,有没有男朋友不知道。他俩最近见过面吗?刚强经常来北京,就算这次没时间,总有见着的时候。应当会一起吃饭吧?会不会去她家?邵艾警告自己及时打住。这种问题不能多想,想多了就是个无底洞。
警车还没开到丰台区分局,赵队就接到副局长要求放人的消息。车在路口调了个头,直接往回开。两位警察给夫妇俩道歉,并将没收的2300元人民币原数退回。夫妇俩也不停地道歉,说打扰了警察同志工作,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番折腾,好歹回到旅馆房间。二人又累又困,爬上床却睡不着了。
“为什么老想着给我钱?”他在黑暗中问。
为什么?她只是出于本能地这么做,倒从未考虑过背后的原因。
“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
如果那天刚强没有及时出现,她今天将会是完全不同的命运。恐怕就没有父亲了,也不存在刚强这个老公。不知道她会跟个什么样的人结婚呢?
“说什么胡话?”他把她揽进怀里,“越活越傻了。”
******
回珠海后,邵艾照刚强的建议,去找珠海国资委的徐主任商议投资宠物疫苗一事。过程并没有想象得顺利。徐主任是个快五十岁的大姐,多肉的脸不太显老,但怎么舒展也去不掉眉心的川字纹。徐主任对她的提议表示支持,说会好好考虑。以邵艾对官场的了解,这种考虑很可能拖延到猴年马月,对她迫在眉睫的决策来说无疑是种回绝。她现在才意识到,当初创办这家宠物药公司之所以能得到市政府的大力支持,是因为有闵康在。
闵康曾在暗地里为她的事业出过多少力?这个问题已无从考究。而她,从来也没主动为他做过什么。不光是对闵康,回想过去的这些年,除了读书,她基本上都是在忙家族生意,并从她认识的那些人里获得各种帮助。“穷得只剩下钱了”,说的就是她这样的人。所以她才老想着给刚强塞钱吧?
总之,还是不麻烦闵康了。她不想再单方面地接受他的馈赠,而如果她以任何方式去回报他,给刚强知道了肯定会不高兴。这不是小心眼的问题。两个男人目前是公开的政敌,一方的太太却要求助于另一方,传出去多没面子?
说来要怪她自己。来珠海定居已经六年了,精力都放在公司具体事务上。有时王浩辰也会委婉地提醒她——作为集团未来的总负责人,要学会慢慢在经营管理上放手,转而去进行更有战略意义的部署。是她的格局不行吗?换成刚强也许早就跟政府各个部门的负责人熟络了。
更不用说,当年毫无资源、白手起家的父亲又是怎么结识到那些政要、打通各方面关系的呢?她的起步可比父亲高多了。也许真的是能力有问题,懒,又或者她从根本上是厌恶这一套的?只想做个踏踏实实的商人,做许太太,剑剑的妈。每每想到这些,让人心灰意冷。
这天她来市政府拜见周秘书,后者目前已升为副市长了。在进大楼之前,邵艾瞥见正门外那个圆形的池塘。就在池塘边,于刚强向她求婚之后的两个月,她向闵康明白地表示,她已心有所属。
转身,却见闵康正从楼里走出。
“邵艾,你来了?”闵康冲她一笑,神色中没有丝毫意外。自从闵康两年前调往福田,二人这还是首次重遇。
短暂的惊惶过后,邵艾意识到闵康肯定是刚见完周副市长。且多半已从后者那里了解到,她待会儿也要过来。
“闵康,今天有空来珠海?”她若无其事地问,“听刚强说,你俩还能经常见面。”
最后一句出口,邵艾有些后悔。原先在波士顿读书时,她和闵康住上下楼,又同在卡尼教授的实验室工作,还是项目上的搭档。经常是这边一起乘公寓电梯下楼,那边再一块儿进实验室,以至于同学中有传言,说他俩是同居的情侣。那段时光对他们来说,纯净无忧,如同波士顿的天与海。
现在两人都改变了许多。闵康看身材依然保持着运动的习惯,气质上却在与刚强靠近,共同代表着我国新一代经济发达地区的知识分子官员——懂科技,懂市场,也通人情世故。少年学子的青涩已荡然无存,看她的眼神却还如往日一般,带着微颤的温柔。
闵康冲她点了下头,“听说,你打算跟原仓制药合作,搞宠物疫苗?”
“目前是有这么个意向,”邵艾无奈地承认。这事一直都没敢告诉父亲,但迟早会传到他老人家耳朵里。要不要先斩后奏,她还没想好。更要紧的是,对原仓这个人,她还不怎么了解。
“以我们家跟日本商人打交道的经验,”闵康望着附近的池塘说,“他们比较重视与生意伙伴间的信赖与私交,不像欧美人那样死抠合同的条款,这种风格有好也有坏吧。”
怪不得,邵艾心道。原仓接近她的方式是先让未婚妻的私募公司给海珠动保投一笔资金,后让未婚妻在晚宴上把他介绍过来。当然也是事出有因,原仓的父亲二十年前公事公办地找过邵父,不是被“无礼地”拒绝了吗?
邵艾谢过闵康的建议,看了眼手表,已到了跟周市长约好的时间。简单问候了闵康的太太和儿子,便同他告辞。
与周市长的会面倒是意想不到地顺利。周市长先向她抱歉,说徐主任最近心情不太好,因为在一、二级市场上的投资频频失利,新入主的五家上市公司业绩也不怎么样。尤其是一家比海珠动保规模稍大的药企,去年收购时的单价是12元每股,今年跌到4元了,等等。不过呢,周市长自己还是很看好海珠动保的,有邵氏人药集团这么些年的成功做担保。请邵艾回去耐心等消息,他会找徐主任做做工作。
没等多久,邵艾两天后便接到徐主任的电话,约她见面商讨具体的注资条款。她明白,这回又是闵康暗中给力,周市长才决定帮她说话的。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刚强呢?
目前刚强与肖市长的斗争已经进入到明枪实战的白热化阶段,撕破脸了。刚强这边除了有吴厅长做后盾,据他说梁区长也豁出去了。梁区长认为肖市长上任后不是一碗水端不平的问题,对福田区的偏袒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而深交所从罗湖迁址到福田一事,乃压到梁区长的最后一根稻草。
肖市长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刚强查他,他也查刚强,包括刚强的老家人、他在大学期间的经历。很快便派亲信找上了两个人,一是傅吉吉,一是柯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