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上河图》——百年苦旅 第四卷 《亡命天涯》 第六十五章 (五)

第六十五章 亡命天涯(五)

在一群破破烂烂草绿色解放军的制服中,夹杂着老河南几个更加破烂的灰色国民党军俘虏兵的制服,特别扎眼。战事太激烈,俘虏收编工作都来不及,只能换上帽子或者摘下帽徽就跟着干。帽子也都是从我军阵亡尸体上扒下来的,有的俘虏觉得晦气不愿意戴。

只见老河南信心十足地抢白说:“整个战场打得稀巴烂,一个排里的人互相都不认识,每天都有新面孔来,每天都有老面孔死,眨一眨眼睛的功夫,谁都可能死。你说,谁还能顾过来那么多事儿呀。我带你们放心去吃,保证没事儿。“”

老鬼也强调:“咱们二零九团分散在这几公里的战线上,仗打得这么激烈,伤亡太重,和团部又失去了联系,现在是谁也顾不上谁了。你们看,电台也打坏了,派出去的人至今没有回来,两天了,营以上干部连个毛儿都没见着。不想死,咱们就只能靠自己找吃找喝的,自己找给养。”

说到这,大家都很认同地点头、附和着。二班长举起手坚定地说:“我同意跟着连长去吃饭,我都两天没的吃了,起码他们那里有罐头。等我吃饱了,明天卯足劲儿接着打这坨给小蒋擦屁股的龟孙!”一排长也凑趣儿说:“狠狠地打,把他们彻底打懵,晚上好让老河南押着我们去吃饭。”老河南等几个俘虏兵一脸憨笑着,连声说好。这时,一名山东口音的战士插嘴道:“连长,吃饱饭真的不让我们回来怎么办啊?”老鬼满不在乎地说:“那就先跟着他们打几天我们的人呗……吃饱了饭,养足精神,跑的机会有的是,就算被他们发现了,那就跟他们拼命,反正在哪里都是要拼命!”

又一发炮弹呼啸着炸过来,离大家很近,掀起一堆土把所有人都埋在了下面,等人们扑腾出来,发现飞溅的弹片炸伤了两个人,炸死了一个。老鬼咬着牙骂道:“弟兄们,狠狠地打,打垮这群王八蛋!……”战士们一应展开,投入残酷地战斗。

肆、

晚上八点多,炮声沉寂,枪声渐弱。老鬼命令一排长:“一排长!清点人数,派人去蒋军尸体上扒几套衣服,要干净的。”“是!”一排长转身跑开了。

月光下,队伍集结起来。

老鬼沙哑着嗓子说:“咱们只剩下二十六个弟兄,留下两个班驻守阵地,其余的人跟我去蒋军那里吃饭。谁愿意留下?”二班长说:“我带人留下。您们多带些罐头回来,最好还有啤酒和美女画报,呵呵,临死咱也享受享受美式待遇。”大家都哄笑起来,一天的紧张疲惫在笑声中散去。

老鬼接着说:“把枪支火力集中给你们留下,有能吃能喝的也都留下,如果我们回不来,阵地就全靠你们了。我们去八个人,四个人不换衣服,其余四个人都换上他妈的国民党衣服,快点儿……老河南,押着我们,出发!”

老河南等四个国民党兵押着老鬼这四个解放军“俘虏”,出发了。他们先绕了一个圈子,然后摸进对方的交通壕里,又转到对方的战壕里,一进战壕,满眼都是尸体,一行人只能在尸体上趔趄地挪动着。老河南燃起了火把,几个人一边走,一边拨弄着脚下的国民党兵尸体,希望找到点儿吃的,最后,一排长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奶奶的,吃的都给那群龟孙拿走了,毛儿也没有。”又走了一段距离,看见一个蒋军哨兵,老鬼提醒所有人进入战斗准备。

老河南远远地喊道:“送俘虏!”对方闷头不响,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走到近前,原来是个半大小子。老河南上去三个人把他围起来,做好灭口的准备,然后笑嘻嘻地问道:“哎,新来的吧?俘虏往哪里送呀,吃饭了吗?”小哨兵哭丧着脸说:“来了三天了,也饿了三天。今天一天又没吃,饼干都让龟儿子们抢走了,还逼着我站岗,老子不干了!”老河南又问:“打了一天了,还剩下多少个?”小哨兵扯着正在发育的半哑的嗓子没好气地说:“昨天死得多,有上百人,今天团部来了执法队,又带了两个连过来,打剩了一半,壕沟里还有六七十个吧。”

小哨兵嗓子突然卡了卡壳,随即,又象想起什么似地嚷嚷:“老子不干了!老子要回家种地去!老子家里有土地了……”老鬼拍拍他的肩膀,转头示意所有人继续前进。

继续向前,坑道里渐渐有了油灯,偶尔遇到两个国军士兵,都是一副漠不关心、爱搭不理的样子。前面人影憧憧,一行人赶了过去,只听得一位山东口音的老兵,聚拢了一些人坐在坑道拐角处讲经历地战事:“……太惨了!从来没有打过这么惨的仗。老子打过八年日本鬼子,是见过大场面的呀。我在徐州打过小鬼子,在云南、广西也打过,还跑到缅甸去打,小日本多难打呀,一个一个就象疯狗一样,可是即使这样,我们最多的时候一仗下来还消灭了他们两万多人呐!……”老兵一仰脖灌下去一口烧刀子,哑着嗓子又说道:“上个月打官庄,我跑得慢了,被共军俘虏过去,老营长问我:大哥,你家是山东哪里的呀?我说是蒙山的。老营长说:蒙山的老百姓我们都分了土地了,你家分了多少呀?我说分了四亩多。人家又说:大哥,地是我们分给你的,你有了地,就别再打我们了,咱们可是一家人呀。我一想是这么个理儿,把帽徽一摘就跟着他们干了。”

听到这儿,好几个国民党士兵互相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估计都是些家里分到田地的人,都有了同感。

伍、

老山东左手搓了搓眼睛,喘了一口粗气:“老营长可真是个好人呀……三十几岁的年纪,他竟然打了十九年的仗!有一次他说革命光荣史给我们听,1931年7月,蒋委员长亲自但任“围剿”总司令,集中30万兵力向中共革命根据地发动了第三次“围剿”,共军红三军团第三师政委黄克诚率第三师由闽南赤脚行军,绕道千里,回师兴国,集结高兴圩。在率部自莲塘向良村追击国军第47师,老营长当时还是个十六岁的娃娃兵,和几名战友护翼在黄政委的旁边,但是黄政委戴的眼镜片有反光,招呼来了国军无数的子弹。所有人都清楚,战场上戴眼镜的都是高级军官啊……眼看着战友们陆陆续续地倒下了,黄克诚还是毫不畏惧地向前猛打、猛冲!这时,国军飞机飞过来轮番轰炸扫射,当老营长和黄克诚发现正有一颗炸弹从头顶上落下时,就拼命奔跑躲避。在跑出10多米还没来得及卧倒时,这颗炸弹就落在了他们的脚下。侥幸的是,国军飞机投下的竟是一颗哑弹……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跟着开心地笑起来,仿佛大难不死的神光普照了在座的所有战士。可谁知,老山东一下子又脸色晦暗下来,嘶哑着继续讲道:“老营长后来走过了长征,在太行山改编成八路军打了八年鬼子,今年一月又打完了平津战役,我们哪一个不是九死一生啊……那个黄政委也在前几天的平津战役之后,做了中共天津市的市委书记……唉!!!结果赶上打黄村的时候,就在这里西北方向二百多里的地方,共军三个营九百多人和国军的两个美式机械团干上了,打得满眼看到的都是鲜血,耳朵都被大炮震聋了,握着刺刀的手都伸不开!最后,眼睁睁地看着老营长被炸成了碎块儿,我们几个跪在地上,双手抱头,撕心裂肺欲哭无泪,谁都不敢伸手去划拉……共军九百多人就只剩下了我们二十一个人,最大的长官就是个炊事班班长——王班长。他把我们组织起来,拿着铁锨、菜刀和炸药包继续向国军这边儿冲锋,嘴里高喊着家里分田地了,要保卫胜利果实,打倒小蒋狗日的……最后,人,都死了……共军、国军的弟兄们,几千号人呐,全死了……我身上中了六枪竟然没死,被清理战场的国军弟兄发现我还在哼哼,我身上还穿着国军的衣服,就把我当成黄村战役的英雄送到了野战医院,还说要给我颁发勋章,论功行赏。他妈的我伤刚好,就又被带到这里当炮灰了……唉!真是太惨了!……太惨了!我现在一闭上眼睛,就看到王班长举着两把菜刀对我们喊:保卫胜利果实,跟我冲啊!” 老山东不禁痛哭失声,周围也响起了一片啜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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