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飘散的记忆》- 9.静夜萦思 - 9B.艰难困苦

9B.艰难困苦

有人认为,二十世纪地球上最重大的事件是中国基本上完成了工业化,使得进入工业化国家的人口,一下子增加了比发达国家人口的总数还要多。其实这条道路走得非常艰难,其中许多情节世人或并不知晓。

读小学的时候,刚度过饥荒,就看到墙上写了很大的标语:中国人民有志气有能力,一定要在不远的将来赶上和超过世界先进水平!读着有点任重道远的感觉,只是那时肚子还没有吃饱,所以觉得迷茫。这个世界先进水平或许还很遥远,不远的将来又是多久?那时楼上楼下,电灯电话都还是老百姓的梦想。此前曾读到一本书,叫《科学家谈21世纪》,说房子都是塑料做的,小飞机满天飞等等,看着插图感觉梦幻,也许将来真的会是这样。

我很小的时候常听到街坊邻居婴儿的日夜啼哭,谁家出生了婴儿准会知道,以为婴儿啼哭是正常的事。也有整夜不停地哭的,公共厕所里常会贴着几张祈求孩子不再啼哭的纸条,上面写着:天惶惶,地惶惶,我家生个夜啼郎,过路君子读一遍,我儿一觉到天亮。我女儿出生后妻子带着她在插队的农村,我只能在节假日去,没有完整的概念。直到后来我的外孙和外孙女出世,看到他们只有在饥饿或者不舒服时才会啼哭,吃饱了换上新的尿片,只会甜甜地笑。方才醒悟,那时的婴儿大多是在饥饿中度过的,当时奶粉是稀罕物,平常人家吃不起,母乳不足就辅以米汤。往厕所贴纸条应该是发现婴儿不正常,又无钱就医,只好天惶惶,地惶惶的祈求平安。

上小学时就读到唐朝诗人李绅的诗: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四海无闲田,农夫尤饿死。甚感悲切,至今记忆尤新。既无闲田,收成又好,农夫却被饿死,可能当时农业可以承载的人口已达到极限。据说清朝以前中国的人口没有超过1亿,应该是全部可耕土地在精耕细作后可以承载的最多人口。清康熙至道光约150年间,中国人口从1.5亿增加至4.3亿,不少研究者都以为主要原因是该期间出现了农业技术的变革,最重要的是引进推广象红薯这样耐贫瘠的高产作物。但仍不能高枕无忧,紧接着连年灾害,随即成为太平天国运动爆发的直接原因。旧中国没有避孕技术,小孩是自然受孕出生,是什么在维持人口的天花板?除了灾害和战乱外,是出生后难于成人,成人后难于寿终。由于医疗和育儿知识的缺乏,旧中国婴儿大量夭折几乎难免。我妈妈是老六,上面有个舅舅,下面有个阿姨,其余都未能成人;我妻子也是老六,长大的只有她哥哥、她妹妹和她三个。溺婴非常普遍,听我妈妈讲,以前穷人家生了小孩,如果觉得没有能力把她抚养大就以一桶冷水了结。

有人以为:与之并存的另一个现象是:由于中国特色,国土广大和人口众多,即使在生产力很低下的时候,维持一个少数贵族阶层特别富足奢华的生活水平都是很容易做到的。所以传统中国的精英阶层对提高生产力毫无兴趣,相反是一直压制而防动乱的[1]。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大陆禁止溺婴,一度还鼓励生育,人口增长的速度达到了高峰。但农业生产的基本模式没有改变,农田施肥仍以人畜粪便和生活垃圾为主,如费孝通讲的马桶文化,一种绿色循环,却是潜力非常有限的生产方式。后来有了称为肥田粉的化肥,但量很少,听农民讲一般是买不到的,只有当出售的猪超过一定的重量才会奖励几斤,平均一亩田达不到一斤化肥。本来就在勉强温饱与部分挨饿之中,一下子多了那么多张嘴,依然是那一片国土,应该达到从未有过的紧张程度。

人口激增,耕地有限,使这种绿色循环本来就难以为继,稍有激动,即易崩溃。上小学后粮食越来越紧张,后来出现了饥荒。那时我上五年级,学校取消了体育课,说是为了少消耗能量,但还有夜自修,夜里回家时同学们都围住了冒着热气和香气的点心铺,不舍离去。肚子里油水少,应该还跟前一些时候只讲究集体生产的粮食产量,忽略乃至抑制农家副业有关。

听我妈妈讲,这场灾难来得快也去得快。我以为来得快是由于前几年大跃进,造高产田,把所有的肥料都搜刮殆净,加上大办钢铁、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等造成的浪费,破坏了本已十分脆弱的绿色循环。去得快则是还有尚未利用的资源,家乡原先古城墙外有大片芦苇,成为我们儿时戏耍时的藏身之地,之后都种上了红薯;郊外举目眺望都是漫无边际的乌桕林,农民们采集乌桕籽榨油做照明的蜡烛,饥荒之后都被刨掉种上了红薯,照明则代之于煤油和电灯。

一切都在无声地说明,有限资源支撑的中国传统农业已不能满足人口与发展的需求。要突破农业发展的瓶颈就必须得到强大的基础工业的支持,尤其像化肥、排灌设备、电力、农机等。然而,还不能摆脱饥饿的威胁,只能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积累十分有限,又何谈工业化?这成为一个相互制约又难以解开的结。但当时中国的领导者已有其周密长远的规划,且相信以愚公移山这样非理性的坚持,长期不懈的艰苦努力,最终会达到目的。

有人以为:中国在解决吃饭问题之前,或者说中国在解决吃饭的眼前麻烦的同时,从来就没有忽视战略层面。二十世纪所有的发展中国家,真正能够制定并坚定执行长期发展战略的,回顾起来似乎只有中国[1]。

中共建国后的经济总战略可总结为独立自主,艰苦奋斗。加速全面工业化,赶超世界最高水平。这个非理性非经济的经济发展战略的出现,对于当时的中国,对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交出生的那一代人,却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是出于经济学,而是源于中国近代史上百年屈辱激发的抗争,和民族精英们的信念和追求。因为这些战略,从开始就是激励他们不怕牺牲前赴后继的目标。这些目标,其实是广大近代民族精英们的共同理想,中共只是大浪淘沙出来并最终取得胜利的一批。这个战略能达到如此的清晰度和坚定度,与一个个人:毛泽东,是有不可分割的关系。这个战略的形成有两个思想源头:其一就是饱受近百年被帝国主义欺压盘剥,中国对外界的极度不信任;第二就是对中国人是一个优秀的民族,有极强的内心信念[1]。

中国要走自己的路,而且注定会是一条孤独的路,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艰、难、困、苦。起点甚低,就像毛泽东说的:中國六億人口的顯著特點是一窮二白,尽管這些看起來是壞事,其實是好事。窮則思變,要干,要革命。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畫圖,但在当时,一切都只是理想。

一开始就坚定了建立完整工业体系的目标,所有工业门类都要建立。越是没有基础,越是要完整健全才能不受制于人。而且,需要优先发展重工业,先掌握上游。后来能够顺利谈成实现(一百五十项建成),抗美援朝并取得胜利对此有极大的帮助。

第一步是先知道什么是工业,学会工业社会的思维和行为模式。不只是几个精英知道,而是要让全民接受训练。中国工业化的基础,其实是五十年代苏联援建的一百五十六个项目,这些当时都是国内最先进的,大部分是国内空白。但这些项目综合评估,技术装备水平大约达到了日本国内1937年的程度。比二流工业国还落后二十年。

就这批项目,依然让中国消化吸收了十几年。中国认认真真地学习,基本掌握了这些技术,培养了一大批现代工业人才。这些项目,每个都像母鸡一样,下了许多蛋。从每个厂矿,都走出了成千上万技术工人和技术人员,支援全国各地新建设。在消化吸收的基础上,还做出了许多革新和创新,标志着中国工业界,从一无所知到真正掌握了其中的Know How。这是工业化中最关键的一步,有了这种核心能力,再学习更先进的技术,就容易多了。

其实中国的粮食产量增长有极限,1968年的总产量比1949年翻了一番,勉强打败了人口增长。1979年是个大丰收年,产量也就比1952年翻了一番,还超不过人口增长率。但长期困扰中国的粮食问题核心,其实是产量不稳定,靠天吃饭,容易出现饥荒。自70年代后期,中国的粮食产量就基本稳定下来,而且是稳中有增,没有了后顾之忧。这靠的是农业生产工业化,与中国工业反哺农业的时间高度重合,也与化纤织物进入市场的时间重合。中国的化肥施用量,仅从1977年到1980年的三年时间,就翻了一番,由此可见中国农业的生产方式,在那个年代发生了根本的革命[1]。

青年毛泽东曾说:什么问题最大?吃饭的问题最大。这个问题之大,以致最终需要与中国的工业化平行地发展方得以解决。但中国的工业化却走了一条完全不同寻常的道路,即中国道路。其第一代领导人,从开始就把目标盯在世界第一。为此选择了一条最艰难漫长的,但长期来看,却可能是唯一一条可以登顶之路。以赶超世界最高水平为目标,需要牺牲很多眼前利益,需要全民族的专注投入。领导人有没有信心和能力坚持下来执行下去,人民有没有足够的坚韧能承担得起并保持不懈怠,缺一不可[1]。

往事如大江东去,个人或生死浮沉。中华民族筚路烂缕,终于从艰难困苦中走出来,在重重封锁与阻碍下,十来亿人坚持艰苦奋斗数十年,靠农业的微薄积累,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人扛肩抬开始,自力更生,将中国的工业化一步一步地推向前进。在一次又一次的行将崩溃的预言中,穿越重重艰难险阻,终于成长壮大起来,将这一场堪称当代愚公移山的运动坚持到了最后。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拦,就像有人说的,只要中国自己不垮中国就不会垮。

尤其许多普通民众始终位卑未敢忘忧国,无论发生了什么,都会以坚持、隐忍为先。就如我见到的许多工友一般,常常会将个人的得失与安危放在次要的位置,使整体的损失能被限制在最小的范围。充分体现了这个民族深藏内心的宽厚、仁爱与睿智,这些品质应该源于对深重苦难刻骨铭心的记忆和对安宁的渴望,尤其是对后人的责任。许多人都尽他们的能力默默地为家人为国家付出,面对着在命运道路上遇到的所有艰难,不唯怨天尤人,总会竭尽全力。不只为民族的强盛,也为更加公平正义、和平美好的社会而努力,我想这便是中国的奥秘。

网文摘录:[1]《中国之路从抓革命促生产到改革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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