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Doug
走进电梯,达格拉着手说,今天我们结婚13年。每年结婚记念日,他都记得清楚,但是我从不记得具体时间。在国内,我就喊他不要牵到我的手,解释后让他反倒更不安,他说既然被别人盯上,那就更应该拉紧些,确保更安全。一次,飞机遭遇强气流,像在海里飘荡,达格反复安慰邻座说扶手虽小,但比人牢固,示意他不要抓到我的手。
《唐顿庄园》里女主结婚后,天天早上在床上吃早饭。我才晓得那是新婚后对新娘的最高待遇。很长时间,达格总是把咖啡和蛋放在床边,并且买了精致的小小桌子放床上。我说生病了才这样,他固执地认为他没做错,直到有一天掀被子时,整杯咖啡打倒在床上。
春天的时候,德克萨斯州平原满了蓝帽花儿和灯笼花儿,花朵像女人戴的帽子,一眼望去,像在展览一样。活力漂亮的春天引发达格很多话题。他听我说小时候很穷,他接过话说,他也穷,16岁了都没得像样的车开,去看坝坝电影,他车身矮,只能站在车顶上看,望过前面很多高的车和比他高很多的人,他们都是坐在车里喝着饮料看。然后他就沉浸式地摆他看的经典电影,我不得不打断他,纠正他说,我说的贫穷是指没饭吃没衣服穿。
车子在花海似的公路上穿行几个小时,就摆几个小时。我说我们要在山坡上干农活儿。提到干活儿,他又赶紧说,他打过很多工,从当报童到养老院当清洁工,到餐厅服务员,他都做过。一次他叫学生帮忙问问父母,剪树丫的活儿一定要给他干。他最后攒够了钱,买了部崭新的摩托车。我想,他的劳力那么值钱,完全是因为制度保障。
他带我去看了博物馆,动物园,植物园。博物馆有中国展区,他说你看,中国梯田好漂亮,那些山好漂亮。每块石头都那么有魅力,How nice! How beautiful ! 一连他说了很多HOW 加形容词。 我说那些庄稼的美丽背后都是繁重的体力活儿。 说到我家有石头坝子,还在想用哪个单词说“晒”,他就赶紧说,那你家真是Rich(富有),那可以停放好几个车,并且可以用上百年。我们后来去了历史浓厚的牧场,石头铺地的坝坝非常宽阔,骑了马骑了牛。他想象中,我的童年就是那样子的。
不争到说话,不解释,少解释,最后出问题都主动说Sorry。把烦恼放在上帝的平台看,看到的问题都不大。 这种来自上帝视角的价值观,让我们在沟通交流的时候有很大的避让空间。
每次去旅行社订机票,他会滔滔不绝说话,他朋友也高兴地摆不完,同时又在打字。去欧洲经多哈转机的时候,到了机场,才发现名字都是错的,赶紧补订,多花了一笔钱。他去看病,医生也是他的朋友,两人见面就摆不完,医生前半句说,你哪里不舒服,后半句就是,民主党的人真坏。看到最后,达格忘记了把病情全部说完。医生也没有开最核心的药。
只要他活着,不得大病,不出事故就行。我们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不指望对方随时都和自己的情绪在一个轨道上,只要是一个方向就行。相处下来,我们各自都发现,在巨大的概念和观念差异上,我们都需要上帝的怜悯,给我们包容,接纳和忍耐的胸襟。
达格的母亲看我安静得下来,能在地毯上坐半天看书。她说,读书这个爱好可以在不同的处境里有韧性,度过难关。只要不出门,我们各自看书,要和对方说话,都要说Excuse me(打扰一下),让人有两秒时间转换注意力。去了他的朋友和亲戚家,只要是上点年纪的,家里几乎都安静得只听得到空调机运作的声音。主人都在看书,多数人手边都有个智能手机,老年手机,甚至很多人用着翻盖手机。智能手机在出门导航的时候用得上。
习惯了国内的闹热,很多人无法忍受那份清静,除了看到车子流动,很难看到两脚走路会说话的人。只有去餐馆和教堂,才有种活在人类中的感受。结婚,丧葬,过年过节,生日,整年都有各种庆祝,但是都不存在有礼节负担。这种简单但又亲密的关系,在传统的中西部非常典型。成群结队的天鹅,像家鹅一样,嘎嘎嘎地到处游走,人气远比开车的人类旺。
在槟城,达格几次被邀请去参加人家的婚礼,他就买了几个饼饼儿,婚礼完了就吃自己带的东西,以为像在美国一样,根本没得送礼的那个想法。好不容易脑壳开点窍,送一盒巧克力,他都先抠一个吃了再给人,他说这样子让人觉得糖果是安全的。那份像大山一样的人文差异在脑壳里无法跨越。
达格在教堂讲道的时候,我总坐第一排,礼拜时,他总让我穿裙子,裙子在礼拜的时候更庄重些。买的时候,直奔清仓的裙子,随便提几件,结账后带回家试,通常几件都穿不得。只要牌子不摘,不洗,任何时候都是可以退货的。但是我们很少退。直到我们的阁楼堆了太多不合身的衣服,他才让我去试衣间,上了试衣间后,我们的花销明显少了很多。
我说Sorry(对不起) ,都怪我没有核实机票上的名字。他说,我们根本没损失,通过信用卡消费,我们积累了足够的里程,回槟城的机票全部升级为商务舱。一路可睡可坐,腿脚伸缩自如,血管通达,省了很大笔医药费。他这样说到损失中的种种好事的时候,我都说You say so! 是是是,你说的都对。
有时想,达格的这种看得开的底气是因为他的信仰。信仰让他胆大,勤奋,自信。同样的环境,美国的流浪汉话题,热度从来不减。达格用着过时的三星手机,戴块电子表走遍几十个国家,每天自信满满,根本不觉得是穷光蛋,小偷看了都没兴趣靠拢。大哥问,他会不会在龙泉买房。我说不会。他喷了三个字,穷光蛋。
达格的父亲祖上来自荷兰,母亲祖上来自法国。据说征服美洲的时候,很多人靠着信仰的力量,只带了身子和武器就打到美洲,并世代住到今天。父辈说,上帝如果能祝福他们,那也一定会祝福子女,所以子女应该和上帝建立一对一的直接关系。到了美洲后,打仗始终是他们的一部分,没有固定的地方住,好不好全靠自己对事情的理解,对上帝的依赖程度。
骨子里的信仰让很多人总是探索求生,频繁搬家是常事,四五十岁才开始考虑买房,到了七八十岁卖掉进养老院。 达格说,我们是客旅,我们是寄居的,“……当存敬畏的心度你们在世寄居的日子”。 (圣经彼得前书 1:17 ) 这是真理 , 真理让人从担忧和害怕中得勇气。
每个地方都有Beautiful (漂亮的)地方,为什么早早买房,背上债务,在同个地方挣扎求生而错失很多机会接触上帝呢。父母为啥要取代上帝的角色为子女买房子娶妻子呢,他说。但信仰并不是达格不承担责任的说词。这么多年来,达格供遥读书,买车,到结婚,提供了无数帮助。他只是希望他能学习依靠上帝的恩典,而不是任何人。
西餐的蔬菜沙拉没有农药残留的问题,但没有这个问题,就有那种问题,因为蔬菜贵,经常都不新鲜,烂的,发黄的,我都照着达格的方式,平静地接受,情绪上能屈能伸。 今天达格带我去吃藕汤,记念结婚13周年。鸡腿儿有点臭,藕很硬。
他牵我的手又进电梯,看到一对老夫妻,老公弯得比老婆矮多了,还死死牵着老婆,达格说,你看牵手除了亲密关系外,也是相互安全的需要。
槟城四面被海环绕,凉风穿过宽大无比的海面,穿梭在车流里,吹白了我们的头发,也调和了我们一起的岁月。
2025年3月10日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