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梦醒陶然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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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陶然亭

雪薇第一次读《风流才女石评梅传》是在师大图书馆的一个下午,那是周三,下午没课。窗外的梧桐树影斑驳地映在桌面上,她指间捻着书页,仿佛捻着一段幽远的时光。她是这所师大中文系大三的学生,平日里喜欢读些传记与民国散文,那天只是随手翻阅,却意外被那书本的封面所吸引: 那是一位用淡水彩画出的民国女子,齐耳短发,圆边眼镜,绣着梅花的白围巾。那双眼睛有一种凄苦的落寞的神情,就那么牢牢地吸引了雪薇。她一口气读完,直到男友剑生跑过来提醒她到晚饭饭点儿了...

她与剑生相识于师大的火狐狸话剧社。那年秋季迎新晚会,他们在后台共同排练《雷雨》片段,她是编剧,并自告奋勇饰演蘩漪,剑生演周冲。

有时我就忘了现在,(梦幻地)忘了家,忘了你,忘了母亲,并且忘了我自己。我想,我像是在一个冬天的早晨,非常明亮的天空,……在无边的海上……剑生的台词说得很有感染力又自然。

来自南方海滨城市的剑生就像小太阳一样,有时还有天真的孩子气。这种气质深深吸引了雪薇。

“你知道石评梅吗?”晚饭时,雪薇望着坐在对面正在专心啃苹果的剑生问。

剑生是心理学系的,跟雪薇说话时眼里常带着星光。“知道啊,高君宇的恋人嘛。革命情侣,民国佳话。”

“可她不只是‘恋人’。”雪薇翻开书,低声念道:“我无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她的声音颤抖,就要哭出来了。

剑生慌了:“你可别咒我,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我感觉她就是我。”雪薇淡淡说。



从那天起,雪薇便沉浸进了石评梅的世界。

起初,是那本柯兴的小说吸引了她。书中描绘的评梅哀婉缠绵,才情横溢,如梦似幻。随后她又迷上了广播剧版,配乐哀婉、声线凄美,把评梅的形象推向极致的唯美浪漫。

她被其中一段台词深深震撼,那是《墓畔哀歌》的一节: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颈的围巾。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忘的爱心……我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她太美了,像被雪覆盖的梅花,冷艳、孤傲。”雪薇对剑生说,“我觉得我能理解她。”

剑生笑:“那我是不是就成了高君宇?可别,他只活到29岁...”

雪薇愣了一下,然后点头:“你可比他温柔。在最美的瞬间离开,难道不是一种美?”



他们常常一起泡在图书馆,读柯兴的书、听广播剧。有时候雪薇眼眶发红,默念书中的旁白。

他们在话剧社排练《雷雨》《原野》,课余则排起了根据评梅的经历改编的小剧场剧本 陶然亭之恋。雪薇在舞台上仿佛化身评梅,而剑生始终安静地守在灯光以外,给她提词,递水,记录。

她的笔记本上写满模仿评梅文风的句子,她开始用“香魂”“梦魇”“雪衣”这些字眼来称呼自己。

她一度把自己完全代入评梅角色——剪短头发、穿黑旗袍、用蓝黑墨水写日记。甚至有一次在剧社演出后,雪薇独自坐在舞台角落,久久不愿卸妆。她说:“我不愿醒。”

剑生察觉她的情绪开始失控。她不再写原创作文,而是一味地模仿《偶然草》的语调;甚至在课堂作文中抄写《墓畔哀歌》,声称那是“灵感所致”。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喜欢的,不是她的真实,而是她被包装出来的幻影?”剑生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懂。”雪薇冷冷说,“她的情感,才是真正的诗。”



一次偶然的机会,剑生找到了《石评梅作品集》的原文版本。那是由山西人民出版社于1983年整理出版的,封面上是邓颖超题写的书名,还有提到周恩来提到的:“革命与爱情,并不矛盾。”

那天夜里,他把《偶然草》《涛语》《火把与呼声》一字一句地念给雪薇听。

起初她不以为然,觉得原文太杂乱、不够唯美。但在反复朗读后,她开始觉得奇怪。

这些文字里没有柯兴小说和广播剧里的绵长情话,而是杂糅着焦虑、愤怒、自我矛盾与深重的哀伤。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涌……”她轻声重复,“她不是仙子,她太痛了。”



转变是缓慢的。

有一天,雪薇在校园广播中听到广播剧中评梅的独白,她忽然觉得不适。那些声泪俱下的台词听起来不再动人,而是“太过了”。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曾为这些“过度美化的哀愁”流泪。

她开始查阅石评梅的生活史,读她教体育时的记录,知道她曾教出李健吾、颜一烟和焦菊隐,知道她生活节俭、关心学生、积极参与社会活动。

她不再幻想评梅是“纯粹的爱情烈士”,而是看见了一个真实女子的矛盾——一方面追求精神高洁,另一方面被情感困住,乃至倾向毁灭。

那天,她与剑生坐在湖边长椅上,气氛异常安静。

“你知道吗?”雪薇突然开口,“评梅的象牙戒指,象征着她对爱情的执着,几乎到了自我毁灭的地步。她与高君宇宁愿保持一生孤独,也不愿再有其他感情接近。”她苦笑,“这真的是爱吗?”

剑生看着她,耐心地回答:“那是一种扭曲的爱,是将情感绑架到极致。其实你看得出来,这种方式并没有给她带来真正的安宁。”他顿了顿,“她需要的,不仅是爱情,而是对自我深刻的理解与接纳。”

雪薇愣了一下,然后轻声问:“那我们呢?我们也可以像她那样,只精神上亲密,却不再追求肉体的束缚吗?”

剑生握住她的手,微微笑道:“你认为呢?”为爱独身,那不是泯灭压抑人性吗,薇薇? 我要你快乐健康。

雪薇低下头,缓缓吐出一个字:“我需要时间。”

雪薇还是会经常去图书馆,她开始借阅更多的心理学书籍,剑生推荐了不少。她开始了解了抑郁,初恋创伤后应激障碍...



那年春天,师大的校园有了第一批开放的丁香。雪微喜欢丁香花暗香中藏着的一缕缕苦涩。

他们一起骑自行车去了陶然亭。

那座墓静静伫立于柳荫之下。石评梅与高君宇的名字刻在一块墓碑上,笔锋深刻。

她轻轻放下一束白色小雏菊。

“评梅,你写得太美,以至于我差点也想死。”她低语。

剑生站在她身后,轻轻握住她的手。

“可我更想活下去,把这份爱写成活人的诗。”她补上一句。



回程的路上,雪薇望着后座的风景,说:“那部广播剧,其实有点毒。”

“它只是让你忘了质疑。”剑生说。雪薇现在已经很清醒: 革命,才女,禁忌之恋,这些并不是真实的复杂的评梅,她只是被包装出来的畅销书女主。

“我以后教书的时候,会告诉我的学生,文学不是梦幻逃避,而是看清真相之后仍然愿意去爱。”

“你想当老师?”

“我们是师大的学生,不当老师还能干嘛?”她笑了,“评梅也是老师。”

“那我们算是她的后辈。”

“她如果活得更久,也许能教出更多人,而不是埋在回忆和墓草里。”

“你现在明白了?”

“我以前把痛当成美。”雪薇看着他,“可你让我知道,活着比燃烧更难,也更值得。”



多年后,雪薇成了一名高中语文老师。

她偶尔会给学生讲起石评梅,用《墓畔哀歌》开头,但总会补上一句:

“她是诗人,也是思想者。”

她从不粉饰真实,却教学生写清醒的真实的句子。

她也会时常想起陶然亭,想起剑生( 他们已经好好地和平分手),想起曾经沉溺的自己。但她知道,她已经走过那段日子,她愿意活在温暖的阳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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