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可:女朋友

女朋友 伊可 好朋友结婚,很多高中大学的同学又有机会聚到了一起。 高中同学中有个韩国女孩,这次从纽约飞来,我六年多 没见过她,断断续续有她的消息。她高中毕业就去了麻 省理工,读物理。后来听说被哈佛法学院录取,再后来 就是听说在华尔街上班了。当年一起上课,一起做功课, 一起申请大学,我想我是太不上进了。 她的名字翻译成中文就是苏杨。 苏杨来,我去接,她说要麻烦我住在我家。当然是没有问 题。高中时,我们常常因为功课做得晚了,在对方家里过 夜。 在机场看到苏杨,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她一点都没有变,老 样子,短发,灿烂的笑容。后来才发现她多了点温柔,也 多了自信。华尔街的女强人,我笑她。我们拥抱。 一路上忙着聊天,刚开始,当然是catching up with each other’s life。我说你不是去了法学院,怎么又去华尔街 了?苏杨说其实她没有去法学院,想想做律师没有什么意 思,不过还是去了哈佛拿了个Policy Making的硕士,当时 觉得这个专业可以改造社会。说完她自己也笑,说,听上去 还是和华尔街没有关系。 苏杨说其实她是喜欢经济,大学时副修经济,硕士学位也 是侧重世界贸易经济。我说那么物理呢?苏杨说她也不晓得 怎么就拿到物理学位了,忘记是怎么混过来的。我知道她是 谦虚,在麻省理工混个学位,听上去没有她说的那么容易。 记得苏杨高中的时候很厉害,学校辩论队的,常常出去比赛。 SAT英文也考到六百多分。对于我们这样高中才来美国的学 生,简直是不可思议的。那时我在做什么?羽毛球队?恋 爱?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是忙。 十二年级和苏杨一起的课有四门。最花时间的两门是微积分 和化学。单是这两门每天的功课就要好几小时,还有物理, 英文,德文,美国政府。我自己还拿了节大学程度的电脑课。 大家压力都很大,不过苏杨和我常常苦中作乐,一边做功课 一边笑化学老师如何不懂装懂,如何在课堂上被我们问问题 到出足洋相;或者说微积分老师如何年轻帅气和善,如何在 课堂上被我们问起他的未婚妻而红了脸。。。这时苏杨的母 亲会端上点心,叫我们吃东西。记得苏杨母亲亲手做的韩国 式泡菜,没有什么韩国餐馆比得上。 我同苏杨讲,想念她母亲做的食物。苏杨说,她也想念的。 她父母现在回韩国去了,一年也见不到一次。我想想我母亲 就是在美国,也是一个东一个西,一见见一次而已。我说现 在大家都独立了,好象独立后就更想念母亲了。 朋友婚礼那天,我们早早起来洗澡打扮。苏杨不能决定要穿 什么,结果还是放弃了玫瑰粉色的一条吊带裙子,选择了灰 色西裤套装,说因为怕婚礼上太多家长,穿裤子保险点。然 后她又问我,会不会太象上班装?我说不会,很好看。 我有点恍惚,觉得很幸福。我想我总是向往有个妹妹吧。 朋友的婚礼在史旦佛大学的教堂,大家都很兴奋,说难得有 机会在史旦佛教堂参加婚礼。到教堂的时候,新人正在和家 人拍照,没有看到我们。新娘很漂亮,白纱长长的,笑得合 不拢嘴。我和苏杨一下子就情绪起来,说一下子这么多年过 去了,当年如何也想不到今天是这个样子。这时新娘看到我 们,向我们招手,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我和苏杨就同时哭了 起来。马上又笑,说,完了,没带纸巾。 陆续高中大学的同学都到了,我们忙着叙旧,忙着打招呼, 忙着拥抱。好不容易等到仪式结束,就跑到教堂外面照相, 大多数都是讲中文的朋友,大多数都和苏杨不熟。一个高大 的男孩子对苏杨说:“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上课一直发言 或者问问题的女孩。”苏杨听了十分不好意思,那天一直耿 耿于怀。她问我,是否她高中的时候那么让人讨厌?我说不 会让人讨厌,就是很聪明很厉害的样子。她说,那就是讨厌 了。 十几岁时候的处事态度当然不可能十分圆滑,也许锋芒毕露, 那也是不可避免的。我们曾经都有棱角。 婚礼仪式后的午宴在Marriott,一个大厅坐得满满的,据说 有三百五十位客人。亲戚占满了离新人近的桌子,我们做同 学朋友的只有靠边。好象和婚礼离得很远,我们说我们的, 偶尔抬起头来看看午宴进行到哪里了。我们这桌全是高中的 老朋友,大家聊得很融洽,说一些以前的老师,以前的同学。 大家都说多亏有这个婚礼,否则还不晓得什么时候大家才能 这样聚在一起。 婚礼完回家的路上,苏杨说她今天很开心。我说我也是,为 我们的好朋友开心,因为她今天看上去实在幸福的样子。苏 杨说:“今天大家都很美丽,Everybody is beautiful in their own way。我总是听别人这么说,今天第一次真的感觉 到。所以我很开心。” 真的,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人更开心,我也笑。 好象也没有做什么事情,我和苏杨都觉得好累,我说回家什 么都别做,先睡个午觉再说。苏杨立刻说好,她也累得不行 了,我们说这叫感情透支,比什么都伤神。 回到家,换了衣服就歪在沙发上,我打开了电视,希望催眠。 HBO正在放Les Miserable,是最新拍的那个版本。中国把雨 果的这部名著翻译成“悲惨世界”,海外华人好象叫成“孤 星泪”。也许韩国也翻译成不一样的名字,我没有问苏杨。 只记得高中英文课我们曾经一起读这部小说的英文版。苏杨 说真巧,好象六年的时间一下子没有了,我们又在一起看这 著名的Les Miserable。本来的睡意渐渐没有了,我们一边 看一边议论剧中人物的悲剧性,三个小时一晃就过去了。我 努力回想,高中的时候读这个故事,好象不记得体会到了这 么多东西。那时候,忙着读完故事交差,厚厚一本,要考试 的。时间又有限,常常是睡前最后的功课,囫囵吞枣,半梦 半醒,难以想象那节课我还拿了A。 苏杨说,现在想来,实在很遗憾高中的那几年是那样过的。 给了自己太大的压力,除了读书还是读书,错过了多少有意 思的事物。我说,也是值得的。苏杨坚持,如果有选择,她 不会走同样的路。真的有那么糟吗,我真的不记得多少了。 我劝她,我想我们当时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都已经做到我 们能力所及的最好。十几岁,在一个陌生的国家,要适应环 境,要找到自我,还要出类拔萃,如果这样想想,觉得自己 无论如何不要走第二遍。 我问苏杨的工作如何。她说很有意思,就是很辛苦。每天早 上五点起床,六点多就开始上班,晚上九点下班,十点睡觉。 我天啊一声叫出来,太可怕了。我小心翼翼问,这不是没有 娱乐了吗?她苦笑,说觉得也许应该趁年轻多学点东西,尽 力发展自己的事业,看能走到哪一步,否则会觉得可惜,会 觉得对不起父母给的还不太坏的脑子。 那么青春呢?感情呢?生活呢?我问苏杨这样子在华而街拼 命会不会遗憾。我们总是面临这样的选择,面前的舒适,还 是舍弃面前的去追求一个更大的目标?也许追求不会成功, 我们就将一无所有。当然追求到了,便是让人羡慕的成功人 士。苏杨说:“我还年轻,作为一个女人,如果现在不在事 业上下点功夫,也许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 苏杨有个男朋友,她说其实已经要分手了。那个男孩子也是 哈佛的,可是身体不好,肾病。四月的时候发作,昏迷,然 后只好立刻回韩国去等待肾脏移植手术,等待从天而降一个 健康的肾。四月间,苏杨正准备毕业,写着毕业论文,一边 还要找工作。男朋友一走,一个烂摊子,苏杨一个人收拾。 苏杨说:“我受够了。” 我明白的。我说:“如果他身体不恢复,你恐怕就要照顾他 一辈子,要受一辈子,很残忍的现实。” 苏杨是天主教徒,相信如果现在无情地和男友分手会被惩罚。 可是父母都反对她继续和一个病人恋爱,她自己也觉得自己 无法继续这样的感情。她说当时是美好的,当时是相爱的, 自己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快乐。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作为朋友,我希望她快乐。我无法为她 的道德观打分,我也不知道她对男朋友的爱究竟深到什么程 度,所以我不说什么。苏杨心里应该有她自己的打算,告诉 我这些不过是想说出来,尤其今天,也许比较情绪化,因为 刚刚看好朋友结婚了。看着新娘由父亲牵入教堂,看着神父 说“不论病痛,不论贫富,你们都要相互扶持。。。”,看 着新人说“我愿意”,同龄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不心动?我 们只是平平常常的人,向往快乐幸福。 苏杨走的那天,我带她去饮茶。她比划着,说喜欢吃一种白 色扁扁的点心,里面包着虾、牛肉或者叉烧,上面淋着些酱 油。我帮她叫了虾肠粉,她开心极了,说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我问她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她想了下,说三年前在香港喝 过一种饮料,是奶茶,里面有一颗颗软软但有很好咬的豆豆。 我当即就带她去“老地方”,给她买了杯珍珠奶茶,她捧着 珍珠奶茶上飞机,说这是我可以给她最好的礼物了。 这样子就可以让自己或让别人开心,真好。快乐其实有时候 就是这么简单,一杯冰奶茶,甜甜凉凉喝下去,边上有个可 以交心的朋友,还需要什么?快乐能够这样实实在在,象这 个周末。我想到一个词来形容──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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