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机》(十六)

敏子的大脑是活跃的。她不停地在观察,在感觉,在理解,在分析,在总结。因而她的认识能力在不断提升,她的心灵情绪在随时平衡。而且,敏子还有更幸运的福事:在她身心不断康复的过程中,马主任和郭圣逸不约而同、自觉自愿地当起了她的老师。恰恰是这两个在地堡里像鼹鼠般钻进钻出的人,比谁都体认到对一个正在成长的孩子来说,给她灌输知识,跟治愈她的伤残、养壮她的身体一样重要。 马主任教她数学、化学和物理。他没有课本,凭胸中的积累来教。敏子读过初中,略有一点基础,但两年的离乱生活使她忘得差不多了。老马的本职工作非常简单,每天到固定的观测设备那里录取数据,回来交给小郭分析,并拍发电报向局里、县里和各个农牧单位通报气象水文资料;遇有情况,则发出预报或警报。上次的风灾,马、郭两人已经向各方面发过警报,但真正重视的倒是哈萨克牧区的几个大队,多数机构是置之不理,甚至根本无人收看报告。在那个天高皇帝远的边疆山区,许多政府机构形同虚设,平时甚至无人上班,文书档案极不完整,正常职能若有若无。每一个人都在忙着利用职权经营私利,吞占公有物资,或者行猎玩乐,跟相邻的部门做权物交易。所以,管理极其松懈,纪律非常散漫。只有设卡收费的交通机构,有罚款之权的专管机构以及捉人关人的公安部门,则是个个精神抖擞,夜夜灯火通明,处处一丝不苟,事事大获全胜。也正因如此,马主任和小郭两人,素来非常空闲,有的是大把时间,可以尽情地把胸中的全部学识倾囊传授,并且从中得到无限乐趣。马主任教的化学是生活里最切身最实用的化学。他不讲元素周期表,也不写化学方程式,他谈的是化合、分解、置换反应的原理,在生活中的酸硷识别应用,以及一些常用药物的基本化学概况等等。其实,中学化学对人的终身用处,仅只如此而已。物理的力学、光学、电学,他提纲□领地讲了一些公式和换算的方法,还让他的高足做一些习题;数学他着重于简单的代数和几何,敏子对几何更感兴趣,对于点、线、角、圆所生发出来的关系与变化她简直是着了迷。敏子是一个乖学生、好学生。没有人学得比她更专注更倾心了。这倒并非出于对马老师的敬爱和感激,而是她认识到这是自己千载难逢的机会,是她失去爸爸失去小哥之后无意间获得的一个真正的福份。敬爱和感激是自不待言的,以敏子的纯洁心怀和高尚教养,对有恩有德有惠有爱于自己的人,她自有其最得体最足够最美好的领情知恩之态,这是无需很多言辞很多行动很多表情的,只要有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呼应和情感的满溢就传递了一切。老马是时时获得了他能希冀的最大回报和莫大快慰。在一个粗木桌上,铺一块小黑板,他手拿粉笔(与小郭分头外出时互相留言用的),用他那夹杂宁夏方言的普通话,不厌其烦、不惮其劳地讲解时,只要看到敏子那双清可见底又幽黑深邃的眼睛那么认真那么虔诚地望着自己、好像恨不得要把自己讲的每一个字都吸进脑子里去时,老马就觉得自己以往所曾受过的一切打击都微不足道了。 郭圣逸所讲的课实际上更能充实敏子的心灵。他讲文学。他从堆满半屋子的书山里翻出荷马的>、>,周作人在解放初翻译的希腊神话,老版本>和韩侍桁译的勃兰兑斯>,告诉敏子西方文学的两大源头----希腊思潮与希伯来思潮对欧洲文学的影响;敏子似懂非懂,但内心充满喜悦。这些书籍以前自己家里全有。因为敏子还小,爸爸还没有来得及教她。但这正是爸爸想教我的学问。这正是爸爸想做的事情。现在有人接着做了。书,永远是最能吸引敏子的东西。当她如饥似渴地读完周作人、罗念生翻译的希腊悲剧,朱生豪翻译的莎剧全集,薄迦丘的>、乔叟的>以及十八十九世纪欧洲文学的一些代表作品后,她对郭圣逸的论述就开始明白了,对这个瘦骨嶙峋、寡言少语、每天要闭眼打坐二小时的男子就满怀敬爱之心了。郭圣逸让她自己阅读作品远远多于向她传授思想。他让她看,让她想,有什么感想和疑问,再提出来谈论。郭圣逸的藏书惊人地丰富。“他把工资的绝大部份都买了书。上兰州一趟,回上海一次,返回时就像出嫁,得用骆驼去车站驮回来。但还是不耐他看。不多久,又嚷没书看了。”老马告诉敏子,“唉,这年头,读了一肚子学问,有什么用?读了这么多年,好像就是为了教你而在备课似的。唉,多好的孩子。多可怜的孩子。”敏子侧着头想着。她不知道该如何接口。过了一会,她叹了口气,“他要是认识爸爸,两个人就有谈头了。” “是呀。我们要是早点认识你爸爸,他,恐怕也就不会饿死了。” 于是两人就沉默了。 过了一会,敏子突然问:“他,不写文章?” “不写。”老马斩钉截铁地说。 “为什么?”敏子很惊奇,“不是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吗?” “我问过他。他说不写。他连日记也不写。” “倒是固执。” “是聪明。”老马说。“他说过,为什么写?投稿?没门。现在报刊只要捧场拍马文字。留着自己看?又何必写。思想都在自己脑子里存着哩。传诸后世?他不要。他连婚都不想结。代都不想传。” “那他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为的就是清醒地活着。这是他自己说的。他说,人活一世草生一秋,也就几十年的光景,活着总得活个明明白白,不能浑浑噩噩,像牲口一样。” “清醒了不是比浑噩更痛苦?” “这话问得好,敏子。” 听到夸奖,敏子难为情地一笑。 “我想你没讲错。但是他宁肯痛苦地清醒。这是他的事。你不用学他。” “嗯----”敏子拉长声调在想着怎么说,“学,是不学----但也可以参考参考。” 马主任笑了。“每个人都不一样。你是你,我是我,他是他。今天我们在一个屋里睡觉在一个锅里吃饭,但我们的将来不会一样。尤其是你,人生还没有----或者说刚刚开始。你应当努力争取去过正常人的正常生活。人家有的,你也应该有,你不用放弃。” “我觉得你们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正常啊。” “这是一个深奥的问题。所谓的正常,我指的是相对的概念。如果 绝对起来,就看怎样认为。认为正常,就是正常。” “我认为正常。”敏子肯定地说。 “不要太早下结论,敏子。”马主任严肃地说。他的态度把敏子吓了一跳。 “我,我,”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是说,那你,怎么能在自己感觉的不正常里优哉游哉地生活呢?” 敏子嘴里说出“优哉游哉”四个字,又把马主任逗笑了,但他心里承认敏子用词正确。过了一会,他说,“你,认为我们的生活优哉游哉?” 他的话音刚落,郭圣逸一脚跨进,“谁优哉游哉啦?” “敏子说的。她问,我们怎么能在已经感觉到的不正常里照样优哉游哉地过日子。” 郭圣逸脸上的表情复杂起来。他放下手里的马笼头和鞍子,坐在一个石墩上,向着敏子说,“我等了三天了,你还没回答我,>里,你最喜欢哪一首诗?” 敏子知道,小郭不愿意谈论刚才那个话题。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怔愣了一会,才慢慢说,“喔,我没告诉你吗?这几天谈的东西太多了,把这忘记了。嗯,我最喜欢济慈的>。这首诗爸爸也给我读过。我最喜欢它。” 小郭的脸上绽出笑容。“很好。很好。敏子。我也很喜欢。梵乐希那本>呢?” “当然!”敏子叫了起来,“当然喜欢!”她接着又说,“你以后 不要再问我最喜欢哪一首诗了,好不好?” “为什么?” “我怎么能比较、评定?太难了。好诗我每一首都最喜欢。” 当他们两人谈起这类话题时,老马就做不得声了。不过,当听众的兴趣他永远是浓厚的。古文观止、唐诗宋词他肚子里有,清人的笔记小说他也读过不少,但西洋文学,他就一窍不通了。 敏子怎么也不会想到,关于“优哉游哉”的话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又一次改变了她的生活和命运。 在第二年的开春,一天趁她骑马出去寻找父亲墓地的机会,小郭跟老马商量要送她去上学。 “我早有此意。”马主任吸着他的汉白玉嘴子旱烟袋说,“就是怕,怕,” “怕什么?” “怕你舍不得。----才,才,没提。” “实话,舍是舍不得。”郭圣逸□然说,“但是,在这种生活里,毕竟极不正常。是吗?” “就是!”老马幽幽地说,“咱们是受苦受难,逆来顺受,看破红尘,随遇而安,却让这个小妮子品出来个优哉游哉。只怕她这种日子过惯了,不羡红尘,这就害了人家了。人毕竟应该过正常日子。正常 日子过得平庸不平庸,看人而定。” “对着哩!”小郭极表赞同。 “你看去哪里合适?” “专区卫校。倒是大专级别。学个医疗,荒年饿不死穷郎中。今后有别的出息,仍可另飞高枝。你看呢?” “最好不过!当然还要听听她自己的意见。” “不能在这儿耽搁了年岁。金缕衣,少年时,耽误了怪可惜。” “不跳出戈壁滩,这娃就给活埋了。”马主任吐出一口浓烟说,“手续方面,有麻烦吗?” “问过蒋校长了,要参加统考。让县里出个证明,能考上,进了学校就进集体户口了。” “好极。”老马磕去烟袋里的余灰,“她不肯咋办?” “我想会肯。她极明理。不是咱不疼她不容她,是为她前途。在爹娘膝下,学校也是要去的呀。” 敏子那里没费周折。虽然感情上一时难转弯子。解释的语言实际上是多余的,她绝不会往“推她出门”这点上去想。可惜的是郭圣逸那些藏书还未看掉冰山之一角。 “书你挑些带上,”郭圣逸说,“我们俩开会啦汇报啦隔三差两常往专区跑,你去了我们跑得更勤快。过年过节寒假暑假就接你回家。好不好?” “好当然是好。”敏子低声说,“只是----” “什么?”老马问。 “只是----得破费你们----” “哎唷敏子你倒会客套!”老马笑着说,“说这个,合适吗?” 敏子忸怩了。 “不用担心,敏子。”小郭说,“咱们两人,工资加野外津贴、边疆津贴、伙食补助、差旅补贴,平时又没处花钱,供起你,饿不了自己。再说,我们的钱,花在你身上,最最值得。老马你说呢?” “你好意思来问?”老马瞪小郭一眼,又转向敏子。“家,还是这里。住址,就写水文站。家长嘛,先写你妈的名字,再写‘寄父’----我老马的名字。可以吗?” “那,他,咋写?”敏子指指小郭。 “我就别上榜了吧,”小郭笑笑说,极真诚的。“写叔叔,不敢当 ,写哥哥,又老了点,不上不下的,写它做甚?” “那你,----就甘当无名英雄啦?”敏子问。 这句话把两个男人逗得开怀大笑。 敏子一考得魁,分数是一千多考生里的第三名。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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