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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星光灿烂》

二十一世纪中国人写的《罪与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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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林中的鸟儿在歌唱。 朝阳斜射在湖上,铺展开万道波光粼粼,自由的沙鸥开始在波光上展翅飞翔,又是 晴朗的一天。 梦蒂起床了,一边梳理着纯金色的秀发如瀑,一边愉快地道声肖邦早上好。 她象往常一样,来到窗前,推开了窗户,清鲜的气流迎面扑入怀中,好爽。她深深 汲饮着含露的晨风,初醒朦胧的美目,忽闪着泛起莹莹光波,向太阳升起的地方眺 望:那里,旭日正吻别地平线,彩云似锦,朝霞如火,缀满千里天幕。 梦蒂微笑了:一个好天气就是一天最好的祝福,没有理由不感恩。 耳畔隐约响起音乐声:怎么,大卫大清早就在弹琴?怀着几分疑窦,她循着琴声走 出房门。 梦蒂步下楼梯,抬眼望见钢琴前的大卫,不由得吃了一惊:他的头发蓬松,面容憔 悴,象是一宿没睡,昨晚散步时的神采竟全都消失了踪影,只有他的琴声仍燃烧着 某种内在的激情,此刻他弹的是贝多芬「悲怆奏鸣曲」第二乐章。 她在他身后立停,默默地看着,听着,她知道他知道她此刻正站在他的身后。 一曲终了,尾音是沉重的坚定。大卫回转过身,眼中隐隐含有泪光,脸上混合着感 动和悲怆。 “早上好,梦蒂。”他的微笑虽不自然,却见热诚。 “早上好,大卫。” “晚上休息的好吗?” “非常好。你呢?” “嗯,也好,虽然睡得不很多。”他试图掩饰什么,明知那只是徒劳。 “你的面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她面含关切。 “没事,呆会儿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深夜是「月光」,清晨却是「悲怆」,又有什么灵感了吗?--- 如果不是秘密的 话。”半调皮半认真的语调,直觉告诉她他的异常一定与她有关。 “很抱歉打扰了你休息,我......” “哪儿的话。我告诉过你的,我喜爱静夜里「月光」的情调,你的「月光」弹得又 特别有感情,让人不知不觉就身处其境。” “是的,你告诉过我的。多少次,我们一道凝望着湖上那一轮明月,静静地共赏 「月光」。”他陷入了回忆的恍惚。 “所以呢,我不在意你天天晚上弹她 --- 如果你愿意。聆听着「月光」进入梦乡, 还有什么比这更甜美的享受。”她很想逗他高兴起来,不料结果却适得其反。 “从今以后,我将每晚弹这「月光」,只是......”他说不下去了,猛地扭头向窗外。 “只是什么呢?” “没什么。” “哦对了,猜猜看昨晚我梦见了什么?”她忽然想起什么,兴奋道。 “对不起,我猜不出。”他沙哑的声音说 ---“反正不会是我。”他脸上抑郁的表 情说。 “我梦见了你。” “我?!”他的心一下子蹦了起来。 “是的,想不到吧。”她两眼盯住他,故作神秘地。 “那我在你的梦里做什么呢?”他轻描淡写地,同时心跳加剧。 “你在指挥你的乐队,于一个盛大的音乐会上,演奏你的「爱与生命交响音诗」, 音乐会获得了巨大成功,想起来真让人兴奋。”她沉浸于梦的回忆。 “谢谢你的美意,可是人们说梦与现实总是相反的,所以 .....”心潮来得快去得 也快,他剩下的只有苦笑。 “可是人们也说,如果两个人同时梦到同一桩事情,那梦就一定可以变为实现,昨 晚你梦到了什么?”她只是纯真无忌。 “那...我们俩的梦都难以实现。”她的纯真教他心儿欲碎。 “你到底梦到了什么呢?记得你曾说自己最善於做各式各样的美梦。” “除了你,就是你,日日夜夜,天复一天,我还能再做什么其它的美梦。”他胸中 的江河几乎决堤。 “......”两朵红晕蓦地飞上面颊,真说不清是惊恼还是欢喜,她呆在那儿不吭气了。 片刻沉默。 “梦蒂。”--- 他感到自己正站在一条生与死的起跑线上。 “嗯?” “有件事情想告诉你,你听了一定会非常高兴。”--- 咬紧牙关,心一横,他冲出 了起跑线。 “我听着呢。”眼睛不看他,她低声道,咬了咬下嘴唇。 “梦蒂,这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了。”--- 不能停,不能停,他竭尽全力向前 冲,不回头。 “什么意思?”她仰起秀美的额头,面容霎时变得紧张而严肃。 “你 --- 自由了!”--- 他一跃向空中,双臂高高举起,飞越过那深渊天堑...... “我,自由了?!”她一下子愣在那里。 “是的,你,自由了!”--- 卓立于对岸高峰,他回首俯瞰,泪下如雨...... “......” “我今晚就送你回家 --- 如果你不介意再在这儿多呆几个小时。” “自由...回家......”她还是呆呆在那里,喃喃低语。 “梦蒂,我当初用卑鄙的手法将你劫持,几个月来,狠心剥夺了你的人身自由,施 以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我给你和你的家人,带来了噩梦般的伤害和痛苦......” “大卫!”她叫道,象是刚刚从梦中惊醒。 “请让我讲下去,我知道宽容是你的天性,悲悯在你的心灵,但是你可知道,你的 宽容更凸现了我的卑劣,你的悲悯更反衬出我的残忍,这天使湖的湖水也难洗我的 罪孽深重,我......” “请停下,求求你!”她发出带着哭腔的声音,转身跑开去,他不知所措地跟上去。 亭亭立于明亮的落地窗前,她凝神望着窗外:灿烂阳光下的湖景象一帧巨幅油画似 的铺展开去,蓝的是天,绿的是水,白的是云,自由的是天上翱翔,地上腾跃,和 水中畅游着的无数生灵...... 梦蒂回转过身来,重新面对着大卫,他们的目光融合在一起。 “这么说,你终于自那强横的神秘诅咒中挣脱出来了?”她的声音流自心灵的温泉。 “我曾经对你说过:当我获得了自由,你也就获得了自由!”他的声音是苦痛结成 的大理石。 她微笑了,她双眼饱含着晶莹滚动的泪花微笑。 他也微笑了,他的微笑浸透着凝重深邃的泪花。 微笑如歌消逝后,他们一同陷入沉默,这是最后的一天,他们同时在想,这想写在 了他们的脸上。 “梦蒂,这里还有一个好消息。”他最终打破沉默。 “还有一个好消息?”她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昨晚开了个夜车,终於将「爱与生命交响音诗」的主题乐章最后完成。” “真的!” 她接过他递上来的乐稿,急急读了起来,读着读着,她的双眸燃起明亮的光芒,熠 熠光芒流波婉转,莹莹生辉,逐渐由那乐稿,移转到他的脸上。 他的目光勇敢地迎上,再不带一缕悲苦和彷惶。 冲他明璨一微笑,她放下手上的乐稿,扭转身向楼上跑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 会心地笑着摇摇头,再向钢琴走去。 当她重新出现在楼梯顶端,手中多了一把小提琴。 拉起来,弹起来吧,天地间美的乐音 --- 这灵魂的折光,人性的回声,和神话的启明。 她的心灵随着音波冉冉升起,穿越窗户洋溢于大气;她的情愫倾吐七彩滨纷,汇聚 成最单一纯净的光明;天国的拱门向圣洁的灵魂敞开,美的真谛不可言喻。 他的雄沉波澜涌起,原始的燥动呼唤着群星;他的思潮漫过浩渺穹宇,神驰向那唯 一俯瞰的眼睛;于追求升华中追求永恒,爱的生命永不凋零。 为谱写一曲爱,美与生命永不止息的颂歌,他们合一! 黄昏,晚风布局大气,暮霭如朝霞绚丽,波涌向西天半壁,于日常向太阳告别的仪 式里,庄严地静穆无语。金波浩涌的湖面上,仍有零星沙鸥数点,低鸣着飞来掠过, 迟迟不忍归去。 大卫家餐厅。大卫和梦蒂,分坐于长长餐桌的两端,正在用最后的晚餐。 餐桌上丰盛的食品、精致的摆设,和他们第一次共用晚餐时的似曾相识,不同的是 人的神情与心境。他们都用得很少,话更有限,各自想着重重心事,默默体验着即 将分别的情愫。晚餐成了一个仪式。 晚餐完毕,两人都坐着没动,他们知道:时辰到了。 “我走后,你有什么打算?”首先打破沉默,她低声道。 “我已经全部计划好了。”他的语气凝重。 “可以谈谈,具体什么计划呢?” “原谅我暂时还不能透露。” “为什么?”她扬起秀眉弯弯。 “这是我个人的计划,仅此而已。” “可是...我也想知道,这已经不完全是你一个人的事情。” “你自然有权知道,你不久就会知道。” “你好象有什么大事瞒着我。”她越发感到不对劲儿。 “请放心,我一不会重蹈自我沉沦,二不会再去残害他人。” “这些你不用说我心里也有数。” “那你相信我吗?梦蒂。” “我完全相信你,大卫。” “谢谢你的信任。那么,让我们动身吧。”他抬起石头般的身体,站了起来。 “可是......”她坐着没动。 “还有什么?” “你只是告诉了我你将不做什么,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将要做什么。” “我说过,你很快就会知道。” “能不能现在呢?”她的倔劲儿上来了。 “梦蒂!”乞求的口吻更暴露了挣扎的心灵。 “在获悉你的计划之前,我不动身。”她赌气了。 “梦蒂,不要孩子气。” “怎么,你还想再劫持我回家吗?”说着,她恶作剧似地一笑。 他呆立如雕塑,一丝也笑不出。沉默。她随手拿起一本画报翻阅。 “好吧,你去清点一下行李,完成最后的准备工作,我们随即启程。” “......”她仍就翻着画报,很专注的神情。 “路上我告诉你一切,这是最后的让步。” “好吧。”放下画报,她抬起头来,冲他嫣然一笑。 梦蒂上楼去了,客厅里剩下大卫一人。 形单影只,伫立于落地窗前,他遥望着西方天幕:那里,黄昏就义般一步步向黑暗 走去,攫人魂魄的苍茫瞑色里,瑰丽的夕阳,几经沉浮,最后抛撒向云霞一抹金色 的回光,尊严地完成了她辉煌的坠落,霎时间万籁俱静,大气于沉寂中颤栗,倾听着 夜神迫临咚咚森然的足音;曾几何时,于无声处,长庚星已悄然跃上天庭...... 远方,遥遥传来了晚祷的钟声。 “哦,我不知道,此刻这辽阔穹苍,可是我心灵的反照?”他长啸般低吟。 缓缓走过去开了立体声音响,一小段幽沉低婉的旋律随之响起,普契尼歌剧「托斯 卡」咏叹调「星光灿烂」的前奏,即刻,应和着唱片中多明戈的节奏,大卫开始引 吭高歌...... 楼上,梦蒂在自己的房间,一边哼着「爱与生命交响音诗」主旋律,一边收拾着自 己的东西。“回家啦!回家啦!我马上就要回家啦!”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喜悦,绽 开在她明灿的脸庞,与窗外的晚霞交相辉映。 走去大得象小房间似的壁橱,她将琳琅满目的高档服装、鞋帽、首饰等,再一次细 致地摆摆好、挂挂正,春夏秋冬,各归其类。这小小精品店是大卫花在她身上无数 心血中的一种,可她一件东西也不准备带回家去,虽然他让她全部打包。不是对这些 高质精美衣物没有少女天然的喜爱或眷恋,更不是对大卫还隐隐怀有怨艾,不想要 的原因她自己也说不清。 来到卫生间,轻掩上房门,随之娇红嫩绿的短裙内衣化作流水落花,纷纷扬扬飘落 在地,霎时,明亮宽大的梳妆镜,映托起一个天然无牵挂的普赛克,皑皑如雪莹莹 似玉,曲线柔和波浪婉转,於是天使美在人间,美在天鹅的颈项,美在喷薄的乳房, 美在圆润的臀部,美在妖娆的双腿双臂,美在每一方寸,直至各个若隐若现的间隙, 美到极至如梦似幻,更奇妙的是遍体通身,隐隐放射着圣洁的光辉。 千点万点晶莹的水珠,汇合成滚滚暖流倾洒,水花飞溅编织起密密雨幕;白茫茫云 雾蒸腾深处,传出少女情不自禁的欢笑声声。洗吧洗吧,尽情地洗吧,洗去记忆的 层层阴翳,噩梦醒来生命更加清澈光明。 维纳斯出浴了,轻轻拂去浑身上下不忍离去的水滴,热风吹起满头秀发如云;再慢 慢地,动作优雅而娴静,从里到外,一件件换上自己来时的衣裳,最后亭亭立于镜 前,一个身着典型女大学生装束的美丽身影:贴身泛白的牛仔裤,飘柔的浅花衬衣, 青春自然洋溢,淡雅中见万种风情。 凝望着镜中似曾相识的自己,不知不觉地,少女已是泪眼朦胧。 回到卧房,最后检查一遍,将席梦思床罩铺铺平,把沙发椅摆摆正;乐谱、书籍一 应文具,排放得整整齐齐;再有梳妆台上的花瓶,一大束红玫瑰仍娇艳欲滴;最后 是那把小提琴,她劫难的起始、转折与终结的见证,印上了她深深的一吻,郑重地 放回那特制的橡木琴台上。 做完这一切,她环顾室内:一切看上去和初次见到时的一样。什么都不缺了,又好 像缺少了什么,一种莫明的怅怅,蓦然涌上心头,她停止了哼唱。 再没有什么可以收拾的了,大卫在楼下已经等了许久,最后望望整洁而空荡荡的房 间,她心里忽地一酸,赶紧提起塞满了乐稿笔记的书包,快步向门口走去,拉开了 房门...... “星光灿烂,大地飘香,她满身芬芳地走来,飘入我渴望的胸怀......” 梦蒂不由停下了脚步,轻手放下书包,倚靠着一根走廊圆柱,闭上眼睛静静地聆听。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大卫歌唱,不知道他竟有这么一副美妙的歌喉,并且技巧相当不 错,那高音C居然也能唱得明亮而稳定,但更让她感到惊奇的,不是他的歌声本身, 而是蕴含于这歌声中的那更深的东西。 这可是一首死前的天鹅之歌呀,黎明前的黑夜,星光灿烂下,艺术家卡伐拉多西走 上刑场,满怀着苦痛的深情,遥遥向他永恒的爱人倾诉:“甜蜜的亲吻,销魂的拥 抱,让我的心儿颤栗;双手揭开她的面纱,她的美丽展露无遗。这爱情的梦幻已经 永远消散,时光流逝不再复返,我即将在绝望中死去,尽管直到此刻,我还是那么 珍惜生命!” 哦,大卫呀,大卫,为什么,为什么你在这个时刻,唱这首歌,唱得那么字字带泪、 声声含情?唱得我的思绪波动,心儿不宁;可你不是那卡伐拉多西,我也不是那托 斯卡,我们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一切将取决于那未知的明天。别了,大卫,今夜 的满天星光,对我一定无比灿烂,希望对你也一样。 一曲终了,他们相会在楼梯的两端,他抬头仰望着她,望着她面目一新的穿着;她 低首俯视着他,望着他深重的表情。最后,他们眼睛凝视着眼睛,透过眼睛凝视着 心灵,良久,默默无语。 终於,她低垂下眼皮,启身款款步下楼梯。 放她经过他身旁,他抬脚上楼去。 “大卫,你...上楼去做什么?”她回转过身。 “我去拎你其它的行李。”他停住脚。 “不用啦,都在这里了。”她指指自己肩上的书包。 “收拾了半天,就这点东西?”双眼盯着那书包,他眉头微锁。 “嗯。” “其它的东西,你不拿我也不强迫你,可是,你的小提琴呢?” “那不是我的。” “现在是了。” “可大卫,我不能......” “不能什么?” “那是你伯父留给你的瓜奈里名琴。” “这并没有什么不同。” “你知道,我从来不收这样的礼品。” “这我当然知道,可这不是礼品,更不是什么补偿品。” “那这是......” “我只是希望物尽其用,你知道我不拉小提琴。” “那你可以......” “世上一切与艺术有关的东西,本不应该有任何人为的市场价值。” “我指的并不完全是她的价值。” “梦蒂,当初,这‘那波里的夜莺’在我的裹胁下,成了我犯罪的帮凶,你这场灾 难的起源;后来,她又给你送来了唯一的温暖和慰藉。所以可以理解,你对她的感 情复杂而矛盾。今天,如果她带给你的不仅仅只是痛苦的回忆,请你收下这记念品。” “记念品......”她喃喃低语,若有所思的神情。 “说记念品也并不确切,你实在需要一件与你水准相当的乐器,况且你对她已经得 心应手,你们俩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无缝浑然一体。” “这......”她仍在迟疑。 “梦蒂,如果你执意拒绝收留她,不光从此埋没了她,更让人难过的是对不住你的 音乐和听众。” “那...好吧,难得你这样讲,我只有收下。说心里话,我也不舍得和她分离。谢谢 你,大卫。” “是我应该谢你!” 他们一道上楼,来到她的房间 --- 这是他的第一次,在与她同处的这些日子里。 他走过去,将小提琴放入琴盒,转身递予她,她接了,低低道声谢;他随手取过她 的书包,他们眼睛互相回避着对方,没有多余的话语。 他们下了楼,穿过客厅向门口走去,忽见肖邦从沙发上跳下,径直奔向梦蒂,它明 白了什么事情要发生,哀哀叫着让人不忍卒听。 她放下小提琴,弯腰抱起猫咪,依依不舍轻抚着它雪白的绒毛。 “好好的,亲爱的,我希望你一直好好的。”分离的伤感摇曳在她的声音。 “它会永远想你。”他说。 “我也会永远想你,我保证过段日子就回来看你。”她的动情真切而优柔。 “它将等着你。我们走吧。” 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李斯特呢?”说着眼睛四下张望。 “怕它闹腾,让我拴在后院了,时间不早了,梦蒂。” “好吧。” 她轻轻放下猫咪,立起身来,最后望一眼这客厅,客厅里的楼梯和钢琴;那饱含幽 情的目光,发出了一道无声的叹息,她调转过头,向门口走去。 下了山,他们来到湖边小码头,默默上了小船。他起动马达,小船旋即驶离岸边。 她独自坐在船头,眺望着湖面上的朦胧,睁大眼睛寻找着什么,找到了,终于找到 了,暮色中飞翔的沙鸥,那天地间自由不羁的象征,她深情的目光道声珍重。 小船渡到了对岸,下了船,他们走向车库;她看到,她的太阳鸟已被洗刷一新。安 放好简单的行李,还是没有多余的话语,他驾驶,他们起程。夜色更浓了。 太阳鸟拐上车流滚滚的公路。大卫伸手将一张CD盘推进唱机,优美欢快的旋律顿时 注满车内空间。 “你的门德尔松,我听过许多遍了。”他显得兴致勃勃。 “你告诉过我许多遍了。”她淡淡地。 “可现在我又有了新的体会,不吐不快。作为成名作,她几近完美;但在个别段落 的处理上,我悟出了一些不同意见;比如说第二乐章如歌的行板,似乎应该在那恬 静的明亮上,涂抹上一层淡淡的、孤高的忧郁......” “大卫......” “请让我先分析完你再发表意见,梦蒂。这忧郁的尺度分寸很有讲究,过浓了,与 整个乐曲的风格不相协调;过淡了,缺少色彩变化和起伏婉转,微妙中见精髓,这 里重要的是...咦...你做什么?梦蒂。”他的宏论被音乐的嘎然截止打断。 “不要耍花招,大卫。” “怎么?” “不要想诱使我忘记现在是什么时候。” “请再等一下。” “请履行你的诺言,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的事和你已经没有关系。” “你真的这样认为?” “我的十字架,由我自己来背负!” “太晚了,这已经不可能了。” “主啊,救我脱离这时刻......” “告诉我,你计划做什么?什么事让你的心情这样沉重?” “哦,梦蒂,我不能......” “你能,大卫,勇敢些!” “我很勇敢,可是......”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梦蒂,你不会......” “我会的,请别让我失望。说吧,大卫。” 他双臂挺直,两手紧紧把握着方向盘。 “送你回家,向你家人谢罪忏悔后,我即动身去见乔治警长。” “去见乔治警长?什么意思?” “我去自首!” “自首?” “对,自首!去招出全部事实真相。” “什么事实真相?” “我劫持你的犯罪事实真相。” “可,那都已经成为过去了呀!” “在你内心,这可能已成为了过去。” “是的。” “那是因为你太宽容,太善良。” “换了你,也会的,我相信,因为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 “但是在法律上,这绝对没有成为过去,不论后来发生了任何事情。” “可是我不打算起诉你。” “劫持是重刑事犯罪,不需要受害人提出起诉才能立案,提出起诉的是警方和州检察官。” “那...如果我保持沉默,警方怎么会知道真相?” “梦蒂,你太天真,你有没有想过,你回家后,警方将找你质询?” “我当然想过。” “你准备怎样回答他们?” “我还没有想好,我需要和家人,可能还有律师商量。” “我已经替你想好:你只有两种选择,或是道出事实真相,或是欺瞒警方。” “难道就没有第三种可能?” “绝对没有!” “你能肯定吗?让我再好好想想......” “不用再想了,梦蒂。基於我们的尊严、人格和道德,我们不可能编造出一个什么 私奔的故事去欺骗警方和社会;我也绝对不会利用你的宽容和同情,请求你替我遮 掩罪行。所以,我们其实只剩下唯一一条路,那就是我对我的所作所为担负起全部 责任。” 片刻沉默。 “那...可能的结果将是什么?” “接受法律的公正审判。” “你不会...被判刑吧?”她颤抖着问。 “一定会。少则几年,多则十几,二十年;噩梦醒来是早晨,我将获得新生!” “哦不!大卫,我不能,我不能眼看着你,你的一生,你的才华、前途和事业,就 此因为我而毁去。”她的声音已是泪雨缤纷。 “哦,梦蒂,你......”他一下子仰起头来,仿佛受到了重重的一击,痛苦得发不 出声音。 “当心!!” 随着梦蒂一声惊呼,大卫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方向盘突地被扯向右边,紧接着一 声刺耳的近距离喇叭长鸣,一辆巨型拖车,呼啸着自左车道迎面擦身而过,好险! 大卫不觉惊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意识到:就在方才自己失控的刹那间,梦蒂及时伸 出援手,将偏离直线,歪向左车道的车子拉回了正轨。 “哦,梦蒂,谢谢!”后怕让大卫几乎全身虚脱了,他不敢继续再驾驶,将车子缓 缓拉到路肩停下。二人先后下了车。 “哦,梦蒂啊梦蒂,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这么说,叫我怎么能够承受?!”他的语 调,浸透着感动之极的悲伤。 “大卫,不要这样。我只是说出了我所想的。” “可是你怎么能这么想!明明是我几乎毁了你的一生。我种下什么,我收获什么,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大卫,你的确曾种下罪恶,可我现在看到的是,你正在努力将这罪恶的种子铲除。 法律不应该惩罚一时失足,但已经悔改的人。” “感情替代不了法律。更何况,我并不是一时失足,我也还没有彻底悔改;你不知 道,我心的罪恶比我行为的罪恶,更深,更重。” “法律的惩罚,解除不了心的罪恶。” “让法律惩罚我行为,我自己惩罚我心。” “你已经并且正在得到惩罚:你痛苦的悔恨就是对你最严酷的责罚,为什么还需要 其它?” “梦蒂,你就让我去吧,就算不是惩罚,这也是我必须偿还、弥补的法律责任,和 社会公义。” “可是我实在不能眼见你遭受这新的致命打击 --- 在你痛改前非,重新开始起步的 时候。” “梦蒂,我们别无选择。” “等一等,大卫,让我们再冷静考虑。” “我已经反复想过了,一切已是无可挽回,我......” “大卫,请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他不再声响。她轻咬着下唇,陷入了思索...... 一辆警车,象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悄然停在了他们后方,保持着安全距离,警 灯开始耀眼闪亮...... “我们要有麻烦了。”梦蒂紧张道,没有更多考虑,她躬身移入车内,又扭头向大 卫:“请千万不要多说什么,大卫。” 大卫一下子呆住,为这突发情况,于此非常时刻。在刺眼的警灯下,眼见从警车上 下来一个身材高大的警员,摇摇晃晃着一步步走近。 “晚上好,先生。”警员先发了话,上下打量着大卫。 “晚上好,警官先生。” “有什么事我可以帮忙吗?”警员的口气明显透着警惕。 “噢,没有,谢谢!” “可以问问,你们这是在......”警员踱着步子,在大卫身旁绕个半圈。 “我们在商量一些事情,私人事情。” “私人事情...唔......”警员撇下大卫,来到车前,弯腰自前窗向车里望去。车内, 梦蒂安静坐在驾驶座位上,脸上多了副茶色墨镜。 “晚上好,警官先生。”梦蒂冲警员微微一笑,背光阴影中,清晰的是她那整齐洁 白的牙齿和嘴角弯弯向上美妙的口型。 “晚上好,小姐。一切都好吗?” “自然。我们方才在商讨一个问题,对不起将车子停在了这路肩上。” “路肩停车并不违法,可以问问你们俩的关系是......” “他是我男朋友。事情是这样的:他担心我离家日久,主动送我回家看望父母;可 他近来工作非常忙,让我很不放心,我不相信他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於是我们和平 地争论起来。就这些,谢谢你的关问。” “原来是这样。这是我的职责,很高兴为你效劳。” “那么,还需要检查证件吗?”她轻柔问道,甜美的声音可以迷醉任何男人。 “不...不用啦,你们并没有违规。只是想提醒你们,车停在路肩上不很安全,你知 道,有些车子就是不长眼睛。” “谢谢你的好心提醒,我们马上离开。祝你有个愉快的晚上,警官先生。” “谢谢合作。晚安,小姐。” 警员躬身离开梦蒂,经过大卫身旁,低笑着捅他一下:“喂,伙计,你有位绝妙的 女朋友,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噢,对她好些,嗯?” “自然,警官先生。晚安。” “晚安。” 警员摇晃着朝自己的座车走去。不知所措地,大卫也钻回车内。 “嘘......”梦蒂呼出一口长气。 “你为什么对警官那样说?” “我只有这样。” “哦梦蒂,你又要出什么新花样,请尊重我的决定。” “我想通了,我尊重并且支持你的决定。”她沉思道:“虽然它不一定正确,但正 象你说的,我们没有其它更可接受的选择。” “谢谢你增添了我的勇气和力量。” “我们走吧,夜长梦多。”说完,她轻叹一口气;发动车子,上了路。 路肩上,警车仍停在原地。大个子警员呆坐在车内,竭力思索着什么,渐渐地面露 狐疑之色,他抓起微型电脑,一边回想着一边键入“车牌号:F...A...X...3...8... 5......” 梦蒂驾驶着太阳鸟,开到前面一个十字路口,停车等着红灯;绿灯亮了,她出其不 意打了一个U字转弯,折回了原路。 “怎么回事?梦蒂,你怎么打回头了?”大卫失声叫道。 “安静,大卫,你很快就会知道,现在请让我专心开车,安全第一。” 警车内,大个子警员两眼盯着电脑屏幕,突然自喉咙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呼:“我的 天!”他一把抓过无线电话筒:“警车154报告:紧急情况,十万火急!给我接特案 组乔治警长,快,要快!......” 梦蒂的太阳鸟,夹裹在滚滚车流中,向南疾驶而去...... 大个子警员对着无线电台高声呼叫:“乔治警长吗?我...我发现了梦蒂的座车,实 ...实际上,车内的女郎极有可能就是梦蒂本人,有个男人和她在一起。方位,城南 杰佛逊路,75和695号高速路之间......” 无线电台传来的声音异常急速而严厉:“为什么不马上截停,检查证件?!” 大个子警员紧张得声音发颤:“截...截停了,噢不,不是截停,是...是正好撞上 了,忘了检查证件,又...又放了,那车就在前面,不会超过两三英里......” “立刻给我追上去,招呼附近区域的同伴一起行动,封锁整条杰佛逊路,一辆车、 一个人都不许放过。我马上请示局长下令,全城警员出动!” 一辆警车,警灯飞旋,警笛大作,超越公路上一辆辆车子,风驰电掣向北疾驶...紧 接着是第二辆,第三辆...... 太阳鸟驶离大路,拐入林区小道,大卫回首睁大眼睛望去,只见远远近近几条主干 线上,一道道车灯串成的光线渐渐陷于停滞,无数警车飞来窜去,警灯耀眼,警笛 声声,出现在四面八方,空中又传来了直升机的巨大轰鸣声,整个场面煞是骇人...... 太阳鸟驰回天使湖,在车库门前停住。大卫、梦蒂下了车,分别从车子两侧。 “梦蒂,原谅我现在没有心情开这种玩笑......”他的语气强压着气急败坏。 “我没有开玩笑,大卫。”她的语气温文尔雅。 “可是你刚才明明说过......” “我没有改变主意,我尊重并且支持你的决定。” “那你怎么把车开回来了?” “音乐会过后,我陪你一起去见乔治警长。”她的声音平静得象面前的湖水。 “..................” “我喜爱天使湖这仲夏的景色,三个月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她柔婉补充一句。 “..................” “大卫,怎么不说话?” “..................” “大卫......” “为什么?”终于,他发出一声心底的哽咽。 “嗯?” “你粉碎了我已经裂碎了的心!”他的声音是悲哀至极后的平静。 “大卫,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我真希望我能够不想,什么都不去想,尤其不去想你的残酷。” “我不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你永远不会明白!” “无论怎样,那,你同意了?” “不!我不同意!我不能总是这样!”他重新振作起精神。 “大卫,让我们都面对现实,请别让我失望伤心,好吗?”她的声音柔和似水。 他的精神於是化作更深沉的无形。 他缓步走到湖边,迎着阵阵凉爽的湖风,抬起了沉重的头颅,遥望夜空天宇浩荡, 星光映照着他的泪光。 她轻轻走近他身旁,与他一同遥望着银河如带,星汉璀璨。 “又在想什么?”她低声道。 “我想起了这天使湖的童话,一个古老的印第安传说。”他的声音,又充满着她熟 悉的那种梦幻: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走来了一个寻找宝藏的旅人,他已经跋涉了无数岁月,到 头来囊中空空,身心疲惫,眼见不能再支持多久。旅人来到荒凉的湖边,用手中最 后一支箭,对准了天上飞来的一只天鹅,天鹅应声而落,羽翼被箭穿透。天鹅落到 旅人身旁,他紧握的长弓顿时失手掉在地上,不能相信他亲眼看到了什么:天鹅变 成了一位美丽的姑娘,不仅给他送来饮食,还带给了他永远的祝福。旅人这才发现, 这姑娘原来是一位天使,光明与希望的天使......” 她一声不响静静地听着,听着,渐渐地,脸上泛起甜蜜的微笑...... 群星俯瞰着她的微笑。 今夜星光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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