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正午,数百个骑骆驼的贝都因人在一座山麓之上,居高临下向山下的土耳其士兵射击,阿拉伯沙漠上蒸腾的热浪模糊了他们的视线,烘干了他们的咽喉。这时勇敢的霍威塔部落酋长乌达塔耶率领50名勇士迂回到土耳其人的后面,而一个英国军官高呼:“跟我来!” 率领400多人冲下山麓。英国军官率先冲进逃窜的土耳其人群中,用左轮手枪射击两旁穿土黄色军装的士兵。突然他的骆驼中弹倒地,将他重重地摔了下来。等英国军官从地上站起身来时,他发现战斗已经结束,战场上土耳其士兵横尸数百具,而贝都因战士们正忙碌地搜寻土耳其人身上值钱的物品。这是劳伦斯笔下一个典型的沙漠游击战例。 托马斯 ▪ 爱德华 ▪ 劳伦斯,也就是名满天下的“阿拉伯的劳伦斯”,大概是英国历史上最具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传奇人物。他多才多艺,在考古、文学、军事、外交等方面都有相当瞩目的成就。作为一个英国人,劳伦斯领导阿拉伯起义争取民族独立,成为深受阿拉伯人景仰的“无冕之王”,他的传奇事迹更是家喻户晓。在劳伦斯的葬礼上,温斯顿 ▪ 丘吉尔这样总结他的一生:“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人物之一,无论如何,我们是不会再见到象他这样的人了。” 1. 早年 劳伦斯(Thomas Edward Lawrence)于1888年出生于威尔士,他是苏格兰贵族托马斯 ▪ 查普曼爵士(Sir Thomas Chapman)的五个私生子之一。劳伦斯的母亲名叫萨拉 ▪ 琼纳(Sarah Junner),是查普曼爵士的家庭教师,结果和查普曼坠入情网,两人一同私奔,化名劳伦斯夫妇在威尔士定居下来。劳伦斯的身世使他形成了独立和孤僻的性格。8岁那年父母迁到牛津居住,劳伦斯就在当地入学,对中世纪历史产生浓厚的兴趣。1907年,劳伦斯取得了一份奖学金,进入牛津大学的耶稣学院学习历史。在这里劳伦斯遇到了他的导师,英国最古老的阿什莫里恩博物馆(Ashmolean Museum)馆长霍加斯(David Hogarth)。霍加斯是一个军事史学家,指导劳伦斯学习中、古时期各种战术,特别是东罗马帝国时期普罗科辟尤(Procopius)使用过的游击战术。 成年以后的劳伦斯身高仅5英尺5英寸(1.65米),一颗硕大的头颅和身体仿佛不成比例。为了弥补体型的缺憾,劳伦斯很早就注意磨炼自己的耐力,坚持每天骑车100英里,后来又练得一手好枪法。劳伦斯一生素食,平时吃得很少,而且不近烟酒。用劳伦斯自己的话说:“我曾是一个袖珍赫裘里斯(Hercules),能敌过身材两倍于我的对手。” 虽然劳伦斯身材矮小,但却仪表堂堂。他英俊的面庞,神采奕奕的双眼,泰然自若的举止,给人以相当挺拔的感觉。劳伦斯和人见面时,通常下意识地倒背双手,向对方略微鞠躬致意,因为他反感与人体的接触,不愿和人握手。他讲话言简意赅,嗓音柔和,带着一点上流社会的腔调。包括他的母亲在内的许多人都认为劳伦斯是个令人费解的人。 1909年夏天,劳伦斯来到叙利亚,研究中世纪十字军的要塞构造。他一个人在叙利亚和巴勒斯坦漫游了三个月,行程1500公里,考察了36个城堡。回到英国以后劳伦斯写成毕业论文《十字军东征对欧洲军事建筑的影响》,被评为牛津大学最佳毕业论文。劳伦斯接着获得牛津大学研究生奖学金,并在1911年被大英博物馆派到叙利亚进行考古挖掘。显然考古研究并不能激起劳伦斯的兴趣,他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我不打算把自己的精力耗费在无聊的撰写历史和考古研究上,我更愿意写一本小说,或做一个新闻记者。” 劳伦斯在叙利亚和巴勒斯坦考古的三年间,努力学习阿拉伯语和文化风俗。在叙利亚卡奇米什(Carchemish)挖掘古代赫谛人(Hittite)遗址时,他和当地苦力相处融洽,可以不依靠纪律和命令使他们士气高涨。一战爆发以后,劳伦斯在埃及参军,成为一名英军中尉。因他对阿拉伯语言和人文的广博知识,劳伦斯被调到开罗的军事情报局。他在这里很快崭露头角,撰写的《土耳其军队手册》,成为埃及英军军官的必修读物。1916年,劳伦斯晋升上尉,但他很快就厌倦了情报局的案牍生活,渴望到前线建功立业。劳伦斯撰写的关于大约旦(Trans-Jordan)的地形和阿拉伯民族主义的文章,引起了高层的注意,因为这时正值赫贾兹(Hejaz,今沙特阿拉伯西北部)国王、阿拉伯大酋长胡赛因(Grand Sharif Hussein bin Ali)在英国的支持下发动起义,进攻土耳其当地驻军。 2. 阿拉伯起义 二十世纪初欧洲人所谓的“近东地区”(The Levant),大致包括现在的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约旦、巴勒斯坦、和沙特阿拉伯。这个地区在过去的四百年中一直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一个省份。在这个地区居住的阿拉伯人,主要包括在伊拉克两河领域的农耕居民,和阿拉伯半岛沙漠里的游牧民族贝都因人(Bedouins)。贝都因人以部落为单位散布于阿拉伯半岛各地,部落之间冲突仇杀不断,数百年来从来没有一个统一的领导。 1914年,德、奥和土耳其结盟,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埃及作为英国的保护国,成为对土耳其作战的前线。英国企图将土耳其势力驱逐出近东地区,独占阿拉伯半岛刚刚发现的石油资源。战事刚开始,英国低估了土耳其的军事力量,十几万英军在加里波利半岛(Gallipolis Peninsula)面对土军坚强的防守举步维艰,而英埃联军在巴勒斯坦一线也停滞不前。由於一战的重心在欧洲,英国无法分派更多的兵力对付土耳其,於是国防部长基奇纳派麦克马洪(Sir Henry McMahon)前往阿拉伯半岛的红海港口吉达(Jeddah),联络赫贾兹国王胡赛因,劝说他发动阿拉伯人起义,推翻土耳其的统治。 赫贾兹地区的哈什米特家族(House of Hashemite),是先知穆罕默德的直系后代,在过去的七百年里一直是圣城麦加和麦地那的法定守护者。国王胡赛因作为阿拉伯人的大酋长,在伊斯兰世界受到普遍尊敬。1915年10月,英国代表麦克马洪和胡赛因达成协议,答应他如果阿拉伯部落发动起义加入战争,战后将赢得独立。胡赛因早就想建立一个北起叙利亚南至也门的阿拉伯民族国家,麦克马洪的建议可谓正中下怀。他对王子费萨尔说:“英国人的承诺就象黄金,越磨越亮。” 1916年6月,胡赛因正式发动起义,由他的四个王子率军进攻当地的土耳其驻军,获得了几次胜利。 胡赛因并不知道,英国人对他的承诺却连破铜烂铁都不如。正当麦克马洪和胡赛因接触的同时,英、法两国也在秘密商议近东地区战后的势力划分。1916年5月,英、法签订西克斯-皮科特条约(Sykes-Picot Treaty),规定战后奥斯曼土耳其的阿拉伯省份,法国将得到叙利亚和黎巴嫩,英国将得到约旦,巴勒斯坦和伊拉克。1917年11月,英国又发布“拜尔福声明”( Balfour Declaration),将巴勒斯坦单列出来作为犹太人的家园,以换取犹太科学家魏兹曼(Chaim Weizmann,以色列第一任总统)的军事科研成果。英国的背信弃义,将给以后许多年阿拉伯世界和西方的关系蒙上阴影。 虽然阿拉伯起义者初战告捷,但贝都因各部落一盘散沙,缺乏统一的领导,攻克当地几个土耳其据点以后就后继乏力。另外贝都因部队的指挥、战术和士兵素质都很成问题,如果没有一个优秀的统帅调教,将不可能完成夺取大马士革的最终目标。1917年麦加的一份阿拉伯文报纸Al Qibla刊载一篇文章,对贝都因人参战的各部落有非常精彩的描述: “很显然,参战的各部落并不是因为敬畏大酋长的权威,而是贪求赏赐给他们的钱财。这些贝都因人以他们的贪婪和缺乏任何可敬的品质著称,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对远道而来的朝拜者谋财害命。战争中赏赐给他们的钱财并没有让他们对大酋长产生半点尊敬,因为他们知道这些钱都是英国人给的,大酋长可没有花费一个子儿。这些贝都因人参战的目的纯粹是为了劫掠,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可以帮土耳其人打仗。王子们的部队里充斥着这样的贝都因人渣,他们所展示的英雄主义是对掳掠战利品的狂热,以及遇到危险时果断地逃之夭夭。” 1916年10月,当劳伦斯陪同英国情报官员斯托尔斯(Sir Ronald Storrs)到达吉达时,正值阿拉伯部队几次进攻麦地那失败。阿拉伯人的浮躁和缺乏韧性展露无遗,部队人心涣散,都认为起义已经失败。劳伦斯此行的任务,只是考察起义进展,但他心里却另有打算 - 他要为阿拉伯起义军寻找一位统帅,然后辅佐此人一路打到大马士革。劳伦斯没有把他的打算泄露给任何人,甚至没有征求长官斯托尔斯的同意。劳伦斯明白他的大胆设想不会得到英国军事官僚机构的支持,所以打算自作主张。 3. 无冕之王 劳伦斯见到了国王胡赛因和他的四个王子。二王子阿布杜拉(Abdullah)率领的部队将土耳其军队赶出来麦加,战功最大,但他居功自傲,要求斯托尔斯尽快提供援助,否则就结束战事。劳伦斯认为他过於精明,缺乏作为一个统帅的人格魅力。劳伦斯见到年仅31岁的三王子费萨尔(Feisal)时,眼前一亮,他后来在自传里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 “我一眼就看出,此人正是我来阿拉伯所要寻找的人物,一位将为阿拉伯人起义赢得最终胜利的领袖。费萨尔看起来比他的兄弟都要仪表堂堂,他的步态优雅,举止雍容华贵,他高大瘦削,像一根柱子一样挺拔,身穿白色丝绸长袍,头带棕色纶巾,系着红色和金黄色丝带。他垂着眼帘,双手交叉地搭在身前悬挂着的匕首上面,漆黑的胡须和苍白的面容与他那奇特出众的身材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比他的几个兄弟都更具有领袖魅力,却没他们那么狡猾。他是一个理想的偶像人物,雄心勃勃,充满梦想,并有能力付诸实施。” 费萨尔和劳伦斯相互打量了一番,然后两人谈起了劳伦斯的沙漠旅途,费萨尔认为在这个干旱季节,劳伦斯的行程有些太快。“您喜欢我们瓦迪萨弗拉(Wadi Safra)这个地方吗?”费萨尔问道。“不错,但离大马士革太远了。” 劳伦斯不失时机地小挫对方的傲气。费萨尔非但没有被劳伦斯的唐突触怒,反而喜欢上了这位爽快的客人。 劳伦斯明白必须取得费萨尔完全的信赖,才能实施他的计划。劳伦斯首先接受了费萨尔赠送的阿拉伯长袍,穿戴起来,言谈举止以及思维方式都刻意和阿拉伯人保持一致,并向费萨尔表现出对阿拉伯民族独立事业的热情和信念。劳伦斯辅佐费萨尔时非常注意方法,他总是请费萨尔私下里将想法和盘托出,先肯定赞美一番,然后循循善诱,引导费萨尔自己提出改进意见。召开军事会议时,他通常保持沉默,显得对费萨尔非常尊重。不久费萨尔就对劳伦斯完全信任,言听计从。因为劳伦斯不属于任何一个部落,行事公正无私,常常被请来仲裁阿拉伯人之间的争端。他在自传里记载,有一次在六天之内就裁决了一大堆公案,包括12起械斗、4起盗窃骆驼、1起婚姻纠纷、2起偷东西、1起离婚、14起仇杀。 1917年初,在费萨尔的要求下,埃及英军司令部正式任命劳伦斯为费萨尔的军事顾问。虽然阿拉伯起义部队号称有四、五万之众,其实都是各贝都因部落酋长率领的乌合之众。他们只有战事发生在自己的地盘时才领兵参战,因而劳伦斯和费萨尔的可用之兵一般只有数千人。劳伦斯明白贝都因人无法和正规军一样作战,他於是扬长避短,采取游击战术,发扬贝都因人的机动性、对地形的熟悉、单打独斗时的悍勇等优势,袭击土耳其驻军的生命线 - 从大马士革通往麦地那绵延1200公里的赫贾兹铁路。劳伦斯亲自带队参加每一次行动,舍身犯险,很快赢得部下的敬重。 劳伦斯奇袭穆达瓦拉(Mudawarra)是这种游击战术的典型战例。此战劳伦斯亲率116名贝都因战士和两个英国副官,穿越80公里的沙漠,在赫贾兹铁路的穆达瓦拉车站附近设伏,并埋置地雷,成功导致路过的土耳其军列脱轨,然后劳伦斯的阿拉伯游击队在机枪的掩护下全歼押车的土耳其士兵,毙敌100人,俘虏90人,缴获大批军用物资,代价仅是一人阵亡。劳伦斯的游击战术迫使土耳其军队分兵把守铁路要冲,大大缓解了加沙前线英军的压力。 虽然阿拉伯游击队袭击火车和破坏铁轨的行动相当成功,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来说只不过是小麻烦而已。劳伦斯下一个打击目标则具有相当高的战略价值。约旦南部的红海港口阿喀巴(Aqaba),面向大海有多座炮台护卫,易守难攻。但由於阿喀巴背靠沙漠,难以穿越,所以这一侧基本不设防。为了攻克阿喀巴,劳伦斯专门会见霍威塔(Howeitat)部落酋长乌达塔耶(Auda abu Tayeh),争取到他的支持。乌达塔耶是阿拉伯半岛有名的武士,曾经手刃75个贝都因仇人,杀死的土耳其人就懒得计数了。1917年7月,在乌达塔耶的帮助下,阿拉伯起义军穿越沙漠突袭阿喀巴,土耳其守军很快投降。在埃及英军司令部眼里,这个战绩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攻克阿喀巴使劳伦斯威名远扬,很快成为英军司令部众人皆知的人物,英国政府授予他“名誉勋爵”(Companionship of Bath),晋升他为少校。英军司令艾伦比将军(General Allenby)对劳伦斯领导阿拉伯人的能力非常欣赏,很快批准了他对粮饷装备的要求,提供了20万英镑的金币,两万支步枪,20挺机枪,8门迫击炮,以及一队装甲汽车。 英军上校乔伊斯(Pierce C. Joyce)曾经协同阿拉伯起义军作战,对劳伦斯的领导能力有直观的了解。劳伦斯明白,要领导骄傲的贝都因人,需要的不是命令和权威,而是以身先士卒的勇气赢得他们的爱戴。乔伊斯写道:“劳伦斯说得很少,他只是仔细地打量周围这些人。当讨论停止以后,劳伦斯公布他的计划,通常每个人都凛然遵命,最后满意地离开 … 劳伦斯并非一般人想象的那样,率领阿拉伯人取得胜利,而是通过明智地选择各个部落首领,将他们分散在沙漠里的火星,汇集成为燎原之火。” 由於阿拉伯游击队有效地打击了土耳其军队的补给线,艾伦比将军的英埃联军在加沙前线进展顺利,于1917年12月攻克耶路撒冷。劳伦斯麾下的阿拉伯游击队也取得了正规军番号,成为“阿拉伯北方军”(Arab Northern Army),编制6千人。次年1月,阿拉伯军队在劳伦斯和费萨尔的弟弟扎依德(Zeid)的指挥下,在死海南岸的塔菲勒(Tafileh)同土耳其军队激战。这是整个战争中阿拉伯部队打的唯一一次会战。此战一个旅的土耳其步兵向阿拉伯军队发动进攻,被机动性很强的阿拉伯骑兵从两翼包抄反击,结果大败,约400土耳其士兵阵亡,200人被俘。英国著名军事史学家里戴尔 ▪ 哈特(Basil Liddell Hart)称此战为“微型杰作”("a miniature masterpiece")。同年3月,劳伦斯晋升为中校。 1918年9月,英军向土耳其军队发动总攻。劳伦斯的阿拉伯军团奉命向安曼城佯攻,吸引土耳其军队南进增援,然后艾伦比将军的主力部队在北方突破土耳其防线,土军於是全线崩溃。劳伦斯随后率领八千阿拉伯骑兵向大马士革急行军,争取抢在英军前面进城。10月1日,劳伦斯和费萨尔乘坐一辆劳斯莱斯敞篷车开进大马士革。城内的阿拉伯人夹道迎接,如雷鸣一般欢呼:“费萨尔!劳伦斯!” 劳伦斯后来回忆道:“当我们进入大马士革的时候,我和所有的人一起痛饮美酒,并沉醉其中。” 战争总算结束了。两天以后,劳伦斯就踏上归途。 4. 一诺千金 事实上,早在劳伦斯率领阿拉伯军队奔袭阿喀巴之前,他就从开罗的同事那里得知西克斯-皮科特条约的签订。通常喜怒不形于色的劳伦斯陷入深深的沮丧之中,连费萨尔也注意到了他的异状。为了不动摇军心,劳伦斯隐瞒了这个消息,一如既往地领导阿拉伯的游击战争。他在自传中写道:“我打起精神,只希望疯狂地带领这些阿拉伯人取得最后的胜利,当他们手持武器,占据有利位置时,会迫使西方大国对他们的独立主张采取一个公正态度。” 阿拉伯军团占领大马士革以后,费萨尔立刻召开“阿拉伯国会”(Arab Congress),准备建国。但艾伦比将军带来了英国政府的命令 - 叙利亚立刻移交给法国,阿拉伯军队必须马上撤离。费萨尔得知暴跳如雷,劳伦斯则在失望中离开大马士革。 早在1918年初,美国记者洛厄尔▪ 托马斯(Lowell Thomas)花了八天的时间跟随劳伦斯与他的部队转战南北,将耳闻目睹的战争拍摄成记录片,并为几家杂志写了数篇惊心动魄的报告文学。托马斯不遗余力地歌颂劳伦斯这个被浪漫化的人物,从此“阿拉伯的劳伦斯”名扬天下。正当劳伦斯理想破灭,在内疚和悔恨中回到英国时,他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盛大欢迎。这种待遇越发让劳伦斯忏悔自己成为英国政府背信弃义的工具,他决心不顾一切履行对费萨尔的承诺。在白金汉宫的一次庆典上,劳伦斯公然拒绝接受英王乔治五世亲手授予的勋章,并当面奏明英国政府是如何欺骗阿拉伯盟友的。他在《星期天时报》上连续发表九篇文章,不留情面地批评英国的外交政策,他写道:“阿拉伯人起义并不是因为土耳其政府的暴虐,而是为了赢得独立;他们在战场上舍生忘死,可不是为了换一个主子,而是为了拥有他们自己的国家。” 在1919年召开的巴黎和会上,劳伦斯作为费萨尔的左膀右臂,和各国外交官周旋,竭尽全力为阿拉伯民族独立争取支持。一次和法国外交部长的会谈中,法国人以十字军东征的史实证明法国对叙利亚拥有宗主权。费萨尔立刻以阿拉伯英雄萨拉丁的事迹反戈一击,问道:“请问你们打赢了哪一次十字军东征?” 可惜劳伦斯和费萨尔的努力徒劳无功,巴黎和会最终决定维持英、法签订的西克斯-皮科特条约。 1919年11月,英国军队根据巴黎和会的决议撤出大马士革。次年3月,阿拉伯国会宣布费萨尔为叙利亚国王。可怜费萨尔只在王位上坐了15个星期,法军就进入大马士革。费萨尔的卫队被缴械,他本人被法军士兵以刺刀押解驱逐出境。英国驻耶路撒冷总督有幸迎接过境流亡的费萨尔,他写道:“(费萨尔) 依然保持着王子的尊严和阿拉伯贵族的妗持,但他眼中闪烁着泪光,显然心灵深处受到重创 . . . 他默默无语,独自坐在行李箱上等候火车。” 与此同时,伊拉克爆发反对殖民统治的起义,被英军镇压下去。 1921年,事情终於出现转机。由於伊拉克发生反殖民主义暴动,迫使英国从印度调来大批部队驻防。一战过后百废待兴,英国政府对激增的军费很伤脑筋。新任殖民地事务大臣丘吉尔在开罗召开会议,试图权衡利弊,调整对阿拉伯地区的政策。丘吉尔是劳伦斯的崇拜者,特意邀请他担任顾问。劳伦斯的政敌菲尔比(Sir John Philby)写道:“劳伦斯成功地使所有当权者相信他的建议是唯一正确方案,大家最后以各种方式支持劳伦斯的主张,将阿拉伯世界交给哈什米特家族管理。” 开罗会议的结果,就是让费萨尔就任伊拉克国王,而他的哥哥阿布杜拉成为约旦国王。决议公布以后,劳伦斯立刻发电报通知远在伦敦的费萨尔,并在吉达港迎接他的到来。费萨尔随即乘船抵达巴士拉,而企图和费萨尔争夺王位的当地豪强塔力布(Sayyid Talib)被英国政府悄悄送到斯里兰卡软禁起来。劳伦斯如释重负地写道:“英国终於干干净净地从阿拉伯事务中脱身了。” 历史学家克莱曼(Aaron Kleiman)评价说:“费萨尔的即位给伊拉克带来稳定,这和一战前后伊拉克政局的动荡和纷争形成鲜明对比。” 费萨尔于1933年患癌症去世。伊拉克王室只延续到费萨尔的孙子一辈,1958年伊拉克爆发革命,王室宗亲被屠杀殆尽。赫贾兹国王胡赛因由於公开反对西克斯-皮科特条约,失去了英国的支持,结果遭到邻近的阿拉伯部落酋长沙德(Ibn Saud)攻击,不得不于1924年退位,到塞浦路斯流亡,而他的王国被1932年成立的沙特阿拉伯吞并。阿布杜拉的约旦王室则一直延续到今天。 5. 英年早逝 两年的战争给劳伦斯带来难以愈合的身心创伤,他患有多种疾病,身被十几处枪伤。一次在大马士革以南的德拉镇乔装侦察时,劳伦斯被土耳其军队抓住,惨遭严刑拷打和鸡奸。幸而土耳其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看管不严,劳伦斯侥幸逃脱。这次遭遇给劳伦斯造成的心灵创伤难以估量,他后来在自传里写道:“我完整的人格被无可挽回地毁坏了。” 战后很多年劳伦斯一直患有严重的忧郁症,他曾经请人用皮鞭大力抽打他。在给萧伯纳夫人的一封信里,劳伦斯受伤的灵魂发出哀鸣:“良久以来这种感觉一直缠绕着我,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我感到我的生命和自我已经坠毁,误入歧途而无法折返,这真令人万念俱灰 - 我是永远无法复原了,不管我如何朝思暮想。天哪,这是怎样的一个恶圈!” 战争结束以后,劳伦斯面临选择一种新的生活。此时他在英国的名望如日中天,想飞黄腾达易如反掌,丘吉尔就劝他到外交部供职,以他的才华一定前途无量。没有人知道此时的劳伦斯只想逃避,到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调理身心。劳伦斯先用一年多的时间撰写自传体作品《智慧的七根支柱》(The Seven Pillars of Wisdom),记述他在阿拉伯的经历。1923年,劳伦斯化名加入英国皇家空军,竭力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飞行员。这期间,劳伦斯和萧伯纳夫人夏洛特结成密友,到他去世时和夏洛特通信三百多封。服役期间,劳伦斯还创作了反映空军军旅生活的小说《薄荷》(The Mint)。 1935年,劳伦斯从空军退役,到多塞特郡(Dorset County)的乡村里隐居起来。劳伦斯酷爱骑摩托车,曾经拥有七辆乔治 ▪ 布拉夫(George Brough)牌赛车,这是当时英国最快的摩托车。劳伦斯经常驾车以150公里的时速飞奔,也许飞车的刺激才能让他暂时忘却心灵的创伤。这年5月,劳伦斯驾车时为躲避行人发生车祸丧生,终年47岁。 6. 世人的毁誉 多年来劳伦斯一直是欧美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1962年,大卫 ▪ 里恩(David Lean)执导影片《阿拉伯的劳伦斯》,一举夺得七项奥斯卡奖。直到最近,《阿拉伯的劳伦斯》还被英国权威杂志评为二十世纪最佳历史题材影片。这部影片巩固了劳伦斯在世人心目中的浪漫主义英雄形像。 进入七十年代,当中东局势日益动荡,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大行其道之时,很多学者开始反思西方国家对阿拉伯世界的举措失当,而劳伦斯的畅销书《智慧的七根支柱》首当其冲受到指责。劳伦斯在此书中以诗人的浪漫情怀美化阿拉伯民族主义,影响了以后数十年的英国外交政策。文学评论家克杜里(Eli Kedourie)曾经批评此书“不但堕落,而且仍然具有腐蚀力,在当今这个时代,政治理念被赋予宗教色彩,以获取人们最大程度的牺牲,名正言顺地进行最邪恶的犯罪,这本书腐蚀力就更为显著。此书的堕落之处在於其浪漫主义,期望通过政治手段建立或恢复一种和谐的、天堂一般的乌托邦。” 无庸讳言,劳伦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浪漫主义者,而《智慧的七根支柱》的文学价值也高过史学价值。他在自传中对阿拉伯人信仰和文化的歌颂,很多时候是不顾事实的,是为了满足他理想主义的精神需求。劳伦斯虽然成功地领导了阿拉伯人的独立斗争,但他对阿拉伯文化和信仰的理解却相当浅薄,这也许是绝大多数西方人的通病。劳伦斯写书的目的还是为了抒发自我,而不是探讨阿拉伯的前途,学者们似乎有点苛求古人了。 劳伦斯一生渴望盛名,当荣耀降临之时却身心俱残,不堪承受其重负而退避三舍。他特立独行,但也期望得到别人的承认和接纳;他高朋满座,却异常孤独;他充满书生气,但因为天纵其才,居然以军事、外交方面的成就著名于世。劳伦斯和我们一样是一个追梦人,但他最终凭借才华和勇气实现了惊世骇俗的梦想,这使他不愧为二十世纪最奇特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