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寻找浪漫(17-20)

寻找浪漫(四)(小说)

                ·文 章·

                 十七

    李妮坐在飞往中国北京的西北航空公司波音七四七飞机上,极度疲乏却难以入睡。她把靠背调低,仰面半躺,希望能让自己的脑子休息一会儿。又引起了后面正伸长了脖子看电视的乘客的不满,“才几点,就睡觉。”李妮听到一个女人低声咕哝了一声,霍地一股无名火升起来。

    “谁规定八点钟不能睡觉啦?” 她回过头冲着正对着她后脑勺的女人问道。

    “一般人都不会这么早睡觉。除非夜生活过度。”说这话的是一个四十几岁,又干又瘦的女人。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化妆品,浑身珠光宝气。一看就是个刻意装扮成华侨模样的同胞。

    “你这话什么意思?”李妮的嗓门高起来。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货色自己明白。”那个女人也好像有一肚子火气似的,话越说越难听。

    这时候,坐在她旁边的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捅捅她,轻声说:“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讲嘛。”

    “她是你什么人,要你护着她?”

    李妮这才意识到这个女人是成心跟她过不去。再仔细看看坐在她旁边的那个男人,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在候机室的时候,她隐约感觉到对面时不时有游离的目光飘过来,在她身上晃来晃去的,晃得她浑身不自在,就猛地抬起头直逼过去。发现是坐在斜对面的一个中年男子,正肆无忌惮地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看李妮看过来,赶紧移开目光。“无聊。”李妮心里骂了一句,继续闭目养神。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快二十个小时了,她一直处在一种昂奋的情绪中,好像忘了她这个血肉之躯是需要休息的。郑子榕走后,她大哭了一场。发泄完了,冷静下来想想,郑子榕说的有道理,我得回去一趟,把这事儿弄清楚,死也不能做冤死鬼。她马上给西北航空公司打电话,询问有没有飞中国的票。回答当然是没有。七月份是旅游旺季的最高峰,提前三个月都不一定能订上票,这种时候想买几天之内的票不是痴心妄想是什么?可李妮一旦有了这种念头就恨不得一步跨回去。她软磨硬泡了半天,对方终于答应一有退票就给她打电话。没想到还真被她等着了。

    凌晨五点,航空公司打电话来,有一位旅客由于身体原因不能成行,要求退票。是当天晚上七点钟的航班。李妮赶紧说你一定帮我留着,我这就去机场。放下电话,收拾了几件常穿的衣服和洗漱用品,又给餐馆的小林打了电话,让她帮着看家,就开了车直奔机场。走时匆忙,想想这几天挺热的,就随便套了件无袖圆领衫,西服短裙。这套衣服平时也经常穿,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被人一盯,她不由有点儿心虚,低头审视自己:这副打扮,在冷气开得足足的候机大厅里是太露了点儿。

    李妮比较偏爱穿紧身的衣服。有时候穿上一件紧身上衣再穿一条屁股包得紧紧的牛仔裤,她能在镜子面前欣赏良久。她为镜子里的自己陶醉,看多了还会产生一种不可明状的冲动。特别是一先不在,独守空房的日子,她常常被这股内心的燥动扰得心神不宁。不打工的晚上,把小刚安顿睡下后,她会放满满一池子热水,滴几滴摩丝浴液,把整个身体埋在泡沫中,久久不愿起来。

    洗完热水澡,全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人也倦慵、懒散,穿上柔软舒适的睡衣回到卧室,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她就不可抑制地想念一先。一先在的时候,每次她从浴室出来,都看到他坐在床上看书,等着她。这好像是她记忆中最温罄的时刻。一先刚回国的那段时间,他们几乎每天通电话,听到一先在电话的另一端用夫妻之间才能说的语言诉说对她的思念,她会像怀春的少女脸红心跳。有几次一先回来看她,他们就整天粘在一起。白天,把小刚送去上学,他们在家关上所有的窗帘,尽情快乐。下午,李妮去上班,半夜回来,一先有时候还会要她。就是那时,李妮理解了“小别胜新婚”的真实含意。

    随着一先的公司走上了正轨,他越来越忙了,电话都很少打,更别说回来看她。有时候李妮实在想他了,一个电话打过去,不是没人接,就是占线。好不容易找到他一次,也说不了几句话,一先好像老是睡眠不足,没劲打采。他抱怨国内办事太难,关系太复杂,屁大的一点事儿都要请客送礼。李妮问,你想我吗?太累咱就回来还不成吗?一先说你不懂,自己做老板就是跟给别人打工不一样,我现在做生意已经上瘾了,我回不到过去了。李妮真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回过去的一先。她有点后悔当时没有和一先一起回去创业。可这也是他的安排呀,他说小刚那一口磕磕绊绊的中文回去以后连大学都上不了。就算为了孩子做一回留守女士吧。

    当时的李妮当然想不到自己牺牲的不光是时间,精力,还有作为一个女人的青春。

    后来,她学会了自慰,可感觉就像画饼充饥,望梅止渴。是啊,男人和女人这种天衣无逢的融合和因此而带来的身心愉悦,不是任何其它方式能代替的。这在上帝造人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

    李妮是那种能让男人想入非非的女人。她富于女性特征的身材第一眼看去是美感,第二眼再看是性感,看第三眼的时候心术不正的男人大概会想,这个女人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呢?正派的的男人可能会别过脸去,心里嘀咕,世上有这么多诱惑,做正派人真难哪。

    其实李妮并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风流。她嫁给一先的时候才二十四岁。这个年铃,很多女孩子还在走马灯似的换男朋友,疯玩呢。一先出国的那段时间单位的男同事有事没事地往她跟前凑,她一直守身如玉。即使是一先回国发展的这两年,她也守着这最后一道防线。直到那一天,她得知一先早已不再是她的一先,才如梦初醒,就是这天晚上,郑子容神差鬼使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猛然听到广播里在说:“乘客们同志们请注意,飞往北京的747次航班开始检票了,请到三号登机口检票登机。”她赶紧起身跟着人群向入口处涌去。刚走几步,听到背后有人叫:“小姐,小姐,你的行李。”她回头一看,就是刚才盯着她看的那个男人,手上拿着她的旅行袋。她连忙接过来,连声道谢。那个男人讨好地笑着,说:没关系。挺沉的,要不我帮你拎吧。李妮赶紧说,不用,不用,谢谢你了。再看这个男人,好像也不是那么猥琐。

    现在这个女人一闹,她才注意到刚才帮她拿包的就是这个男人。原来他是这个泼妇的丈夫啊,难怪这女人要吃醋了。没本事看住自己的老公,拿我出气,我李妮也不是好惹的。她鄙夷地冲那女人说:“一把年纪了,还满嘴喷粪。当心我告你诬陷罪。”她看了一眼那个满脸愧疚的男人,说:“不过看在你丈夫的面子上,就饶了你这一回。我要睡觉了,劳驾别再骚扰我。”

    说完,她撇下后座那一对目瞪口呆的男女,躺下,闭上眼睛。一行清泪从眼角流出,连陌生人都敢这么欺负我,不就是因为我的身边没有男人么?一先啊,我受的委曲你还嫌不够吗?还要用情妇来羞辱我。

                  十八

    出了翠园,杨光很自然地走向停车场。看到苏菲往马路方向走,他觉得奇怪:“苏菲,你去哪儿?”

    “打的回家啊。”

    “你的车呢?”

    “卖了。”

    苏菲的话像锥子一样刺醒了杨光。他意识到两天以后,他就和苏菲天各一方,这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了。“打什么的呀。我送你回去。” 他不由分说,把苏菲塞进车。

    一路上,谁也不说话。到了苏菲住的大楼前,杨光把车停下来,看苏菲坐着不动,就迟疑地问:“苏菲,能请我上去喝杯咖啡吗?”苏菲艰难地点点头。看得出,她的心里也很矛盾。杨光熄了火,下车,帮苏菲打开车门。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电梯。

    苏菲住在十楼。这个地方杨光当然不陌生。苏菲来加的日期定了以后,他就受经理委托帮苏菲找房子。考虑到苏菲单身贵族的身份,他没在租金便宜的老城找,而是选定了靠近湖边的这栋豪华公寓。第一次来看房子他就喜欢上了这里。公寓的客厅很大,一个大大的落地窗面对着宁静的湖面,偶尔有帆船驶过,在湖面上划出一道雪白的波浪。厨房是敞开式的,宽阔的吧台正对着客厅。他想像着苏菲像一个美丽而富有生活情调的主妇,一边烧饭,一边手执一杯红葡萄酒,慢慢品着,眼睛看着客厅里的电视,跟着音乐扭动腰枝。

    苏菲来的那天,他去机场接了苏菲就直接连同她的行李一起送到这里。当时房间里除了冰箱,电炉等基本设施,连沙发都没有,显得空荡荡的。他以为苏菲会伤感,特意没有马上走。谁知苏菲好像早习惯了动荡的生活。她找了块破布把卧室和厨房收拾干净,又指挥杨光扫地,拖地,再把带来的东西各就各位地放好,屋子里顿时就不一样了。床头柜上摆上几张苏菲的生活照,厨房的壁柜上挂上苏菲的小围裙,温罄的感觉充满了这个单元房的每个角落。

    后来,苏菲买了一套沙发,也是叫上杨光一块儿去挑的,就是现在放在客厅的这套乳白色的真皮沙发。那是杨光第二次来苏菲的住处。他们有了那层关系以后,苏菲曾经暗示杨光来找她。但杨光一直把他们幽会的地点限制在小树林,即使是教苏菲学车的时候,也只是送到楼下就走人。他总觉得一个未婚女孩子的房间是圣洁的,在这个地方做爱,就把苏菲放到了情妇的位置上,这对苏菲太不公平了。他宁愿苏菲做他的女朋友,而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情妇。这两年,他要了苏菲太多,能留给她的大概就是这么一点自尊了。可是,今天不同,这也许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了,今生今世,何时才能相见,又有谁知道呢?他太想像一个合格的丈夫那样好好地爱一次苏菲了。

    电梯里,只有他们俩人。大概因为喝酒的缘故,苏菲两颊显出淡淡的红晕,黑亮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潭??惹械刈⑹幼叛罟狻Q罟馊滩蛔÷Ч???婵?逯盖崆岣??潘?囊煌沸惴ⅰK辗葡裰晃滤车男∶ò淹仿裨谘罟獾男厍埃?街桓觳步艚艄孔∷?难?K??窖罟庥辛Φ男奶??斑耍?恕保?蝗幌肫稹?耐纷猜埂?飧龃省5谝淮胃?罟馊バ∈髁质保??芙粽牛?恢?勒飧龃笏??杆甑哪腥艘?墒裁础:罄椿匾淦鹄矗?笔钡母芯跤谩靶耐纷猜埂崩葱稳菔亲詈鲜什还?恕D训姥罟庖步粽牛?

    出了电梯,看到有一对恋人在楼道里接吻。他们会意地对视一下,大笑着跑到了苏菲的房门口。一进门,杨光就抱起苏菲扔到沙发上,然后俯下身,轻轻吻着她的额头,两颊,眼睛,鼻子,嘴唇,吻到耳朵的时候,他说:

    “苏菲,嫁给我吧。”

    苏菲睁开眼睛,看到杨光正深情地注视着她。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嫁给我,做我美丽的新娘。”杨光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但这句话确确实实就是从他嘴里出来的。

    他看到苏菲脸上最初的惊愕渐渐被她惯有的俏皮神情代替了。她有点兴奋地点点头,说:“好的,我们现在就举行婚礼。”她推开他,跑进卧室。几分钟后出来时已换了一件大红的丝绸唐装。好一个倩丽婉约的苏州女子!杨光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加快。

    苏菲把眼睛发直的杨光拉着站起来,然后拖长了音调说:“杨光先生和苏菲小姐的婚礼现在开始?”她帮杨光转身朝向客厅东墙,按下他的头,说:“一拜父母,谢父母养育之恩。”

    杨光还没反应过来,又被她拉着转向窗户,“二拜天地,谢天地雨露滋润。”杨光刚抬起头,又听她说:“夫妻对拜,”就站到他对面了。这次,杨光以发自内心的虔诚对着苏菲,深深地弯下了腰。他默默地祈求上苍:上帝啊,怜悯我们吧,保佑我和苏菲有情人终成眷属。听到那边苏菲正拉长了腔调说“请多关照。”忍不住“噗哧”笑了。“调皮鬼!”他伸手抱住苏菲。

    苏菲挣脱出来,“还没完呢。”她煞有其事地继续说:“第二项,夫妻同喝交杯酒。”说完跑到厨房倒了两杯红葡萄酒来,一杯给杨光,自己那杯则绕过杨光的手臂,一饮而尽。杨光也仰头喝完杯子里的酒,趁着醉意要去吻苏菲。苏菲躲开他,嗔怪地说:“你急什么,这可是我们俩的终生大事,马虎不得的。”她又学着主婚人的口气,大声说:“第三项,交换结婚戒指。”她脱下自己中指上的戒指,交到杨光手上。杨光试图取下他无名指上那枚金戒指,却怎么也拿不下来。苏菲也来帮他,弄了半天,那枚他和小雅结婚时小雅的妈妈送他的戒指却好像长在他手上似的,死活拿不下来。

    记得他们结婚时,小雅的妈妈从一个红色天鹅绒盒子里郑重地取出这枚戒指,对他说,小雅的爸爸十世单传,到了他这一辈,生了三个女儿,卢家等于绝了后。小雅的爷爷去世的时候,把他们夫妇叫到跟前,说这一枚祖上传下来的金戒就留给大孙女婿。他虽然没有明说,小雅的父母很清楚老人家的意思:小雅未来的丈夫将是卢家的继承人。所以当时杨光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他想,到了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了。其实那时小雅精悍的个性已初露倪端,杨光安慰自己,我生性懦弱,能与相对比较刚烈的小雅结合也许正是天公的美意呢。

    就这样,这枚传家戒指他一戴就是十几年。后来,他注意到美国电影里常常有这么一个细节:一个已婚男人去见心仪的女人时会脱下无名指的戒指,心安理得地与妻子之外的女人周旋。也许,在美国男人的心目中,婚姻已经简单成一枚小小的戒指,必要时躲开它一会儿甚至都称不上欺骗,这不过是已婚男人想从婚姻中探出头来吸口新鲜空气时下意识的一个小动作而已。

    杨光注意到了这个动作,却从没想到过模仿。在他的潜意识里,这枚戒指就是如来佛戴在他这个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不把小雅护送到西天取回真经他是没法儿摆脱了。十几年了,今天是怎么了,居然异想天开。这个沉积了几代人婚姻灵魂的枷琐怎么可能轻易打开呢?他慢慢收敛了笑容,对苏菲说:“算了。拿不下来的。”

    一片乌云遮住了苏菲脸上幸福的阳光。她悻悻地收回手,垂下眼睛,无力地倒在沙发上。杨光默默坐到她的身边,紧紧搂住她的双肩,“苏菲,别难过。要不,明天你送我一枚新的,好吗?其实,你给我的那枚戒指我早就戴在心上了。不信我现在就描绘给你听,看看是不是你要送我的那种。这枚戒指的中间有一颗漂亮的红宝石,在红宝石的两边有两颗闪闪发亮的水晶。红宝石是你,水晶是我和我们的爱情。我和我的爱情今生今世会永远环绕着你,不再分离。那枚戒指绝不是这种俗气的金黄,而是用红玛瑙做成,就像我们心口上奔流的鲜血。自从你给我戴上它,我一直很好地珍藏着,因为这不是一枚普通的戒指,它是我们生命的誓言。”

    苏菲入神地听着,她的眼前出现了这么一幅图画:教堂里,当着双方家长和亲友的面,她把这枚美丽绝伦的戒指戴到了杨光修长的无名指上,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大家都站起身鼓掌为他们祝福。牧师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杨光先生,你身边的这个女人,你愿意与她结为夫妻,无论是贫穷,疾病,衰老都不离不弃吗?杨光大声说:我愿意。四周的墙壁发出回声:我愿意,我愿意……

                  十九

    不久郑子榕就发现,陈欣这次从国内回来,跟过去不太一样。除了晚上场场不拉地陪他看电视连续剧以外,每天吃完晚饭她都要郑子榕陪她散步,过去这些都是她上网的时间。开始她还试图拉上瑞德。瑞德说我一天就这么一点看电视,玩游戏的时间,才没功夫跟你们去走路。郑子榕倒是求之不得,正愁没人跟他说话呢。一路上,陈欣津津有味地听郑子榕不着边际地神侃。从庐山会议上毛泽东排除异己,到百团大战彭德怀,林彪过早暴露实力,从小时候上全托跟阿姨捣蛋,到青春期四处游荡拍婆子。不光听,还像个纯情少女似的挽着郑子榕的胳膊。搞得郑子榕紧张兮兮的:“哎呀,前面好像是中国人。快松开,别让人看见了。”

    陈欣哭笑不得,“看见怎么啦?我又不是你情人。别忘了,我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

    “你怎么现在这么粘人啊?是不是受什么刺激啦?”郑子榕大惑不解。这个神气活现的陈欣可是好久没这么温柔了。本来他已经做好陈欣回来后大搜捕的思想准备,正为她不可能翻出女人的胸罩短裤而洋洋得意呢。谁知人家好像压根儿就没这么想过,倒显自己太小家子气了。可她的那个电话明明传达了对自己的不信任情绪嘛,怎么一转脸又跟没事人似的了?正想着,听陈欣慢悠悠地开了口:

    “你听说过非州一只小狮子的故事吗?它第一回离开母狮去河里饮水,被一只大猩猩打翻在地。它正想爬起来,一只大花豹把他踢倒在路旁。这时正好走过来一大群大象,差点将它踩死。小狮子回到家里,浑身颤抖,对母狮子说:‘你知道吗,妈妈?外面是弱肉强食的丛林呢!’我这次回去,见到的听到的,就是这么让我触目惊心。

    不是弱肉强食,我指的是婚姻危机。回家刚几天,我的中学、小学同学就找到我,要搞同学聚会。我说我这常来常往的,聚会就免了吧。我主要想多陪陪我妈。可他们说上次回来就让我给溜了,这次不能再错过了。于是,我参加了两个聚会,一个是小学同学的,一个是中学同学的。不参加还好,一参加我好像打开了一个放在花丛中的黑匣子,看到了中国歌舞升平,夫荣妇贵背后我们同龄女人的悲惨处境。

    七月的武汉,正是出梅后的炎热天气。早上一睁眼就看到窗外太阳喜洋洋地照着,一丝云彩都没有,热得像个大蒸笼。我们一大帮面目全非的男女聚集在一个同学开的餐馆里吃着他免费提供的酒菜开始了“谁谁怎样” 的话题。

    开始谈到的是我们的班长王美俊。她那天没来,可能是觉得无颜见江东父老吧。虽说她只是一个普通工人的女儿,当时我这个本校老师的千金是不屑与之多来往的,但她的很多地方都让我自卑,经常暗暗跟她较劲儿,所以我第一个就想起她。从其他同学七嘴八舌的议论中,我大致得出这么一个故事:

    在决定命运的高考中,品学兼优的王美俊出人意料地败北,她终于没走出这个城市。其实,她完全可以第二年再考,但工人家庭的思维方式限制了她的发展。总之,她本该迈向考场的脚跨进了工厂。她是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也不缺美貌,所以进厂的第二年就成了有资格带徒第的“师傅”。她在一个女人该结婚的年龄结婚,该要孩子的年龄要孩子。本来“好人一生平安”也是可圈可点的人生。可是几年前,正值中年的王美俊无意中发现丈夫外面有了女人。为了儿子她决定忍下这口气。谁知道她那个看似老实的丈夫竟是个衣冠禽兽。他想跟王美俊离婚,又不想承担抚养孩子的责任,就故意在王美俊快下班的时候把那个女人带到家里来,在他们的床上翻鸾倒风,花样百出,想以此来激怒王美俊,让她提出离婚。王美俊下了班接了孩子回来,看到这令人作呕的一幕,气得差点没晕过去。而这种场面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年的打击几乎就是致命的。王美俊苦苦支撑的这个家终于土崩瓦解了。偏偏屋漏又逢雨,离婚时间不长,王美俊上班的工厂因为效益不好倒闭了。现在王美俊一个人带着孩子靠做点小生意为生。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大概就是她的孩子了。可这又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他小小年纪就已经换了好几个女朋友,经常趁他妈不在的时候逃学在家看黄色录像。除了女人,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王美俊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说真是报应啊,这孩子像极了他父亲。

    听了王美俊的故事我唏嘘不已。我没法儿想像那个俏丽的女孩子经过几十年的风雨之后是一副什么模样。如果这个故事还不足以让我用触目惊心这个词,后来见到的太多家庭悲剧让我感觉这个词都算是温和的。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她老公在公款吃喝中迷上了跳舞,和另一个女人跳出了感情,现在整天闹离婚。还有我小学的同桌,贫践夫妻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扶养成人,刚想喘口气就发现她那个依然英俊潇洒的丈夫不甘贫困傍上了个富婆,无数次的鱼水情之后终于游到了成功的彼岸,富婆的老头子归天了,想跟他结婚。这位便毫不脸红地要跟发妻离婚。我的同学后悔姑息养奸已经为时过晚。可怜我那些还没离的女同学也是战战惊惊地防贼一样守着老公,生怕哪一天遭到同样命运。你知道国内人都怎么说吗?他们说‘情份千斤,不及胸脯四两’ 。”

    “精辟!国内人蛮幽默嘛。”郑子榕有点兴奋。

    “典型的黑色幽默。”陈欣依然情绪不高。

    “看你一惊一咋的,我还以为什么大了不起的事呢。至于用‘触目惊心’这么强烈的词吗?”

    “看到国内这样,我真后怕。如果当年没出国,咱俩现在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儿了。你要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混上个处长科长什么的,我不定被你踹什么地方去了呢。不过,跟那些男人比起来,郑头你真算本份的。我该珍惜这份安宁,跟你好好过日子。”

    陈欣连头都靠过来了。郑子榕不自然地揽住她的肩膀,奇怪自己也有这么酸的一天。没办法,陈欣受刺激了,不安抚一下,真得了忧郁症我也没好日子过。嘴上却说:“这什么事啊就怕形成风气。何况国内的女孩子确实也太开放了,男人想不坏也难。我呢,也不是正人君子。在这儿,什么都不缺,就缺国产美女。我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陈欣气得甩开他的胳膊,“你真的贼心不死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郑头,你可别让我失望啊。我不能再受刺激了。”

    “我是给你打预防针,增强免疫力。你这种出了校园就进校园的书呆子一接触到社会上的阴暗面,容易悲观厌世,给你提个醒没坏处。我的意思是这儿虽说比国内好点,也不是世外桃园嘛。杨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对了,杨光两口子怎么样了?”

    “进入暂时稳定期。杨光的情儿回国了,小雅有点放松。上星期,开始放杨光来踢球了。”

    “杨光到底为什么不管不顾地要爱那个女孩?”

    “他说小雅爱的是这个家,那个女孩爱的是他这个人。你们这些文化人哪就是考虑问题太复杂。怎么样,把自己绕进去了吧?”

    “我得找杨光谈谈。同甘共苦这么多年,孩子也大了。重新回到了两人世界,多不容易啊,折腾什么呢。“”

    “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就别趟这浑水了。有空,陪你老公聊聊天,比什么不强。”

    “哎,你说他们这么恩爱的一对儿怎么还会出这种事?不会是杨光鬼迷心窍了吧?”

    鬼迷心窍!郑子榕心里一动,想起了李妮。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

                 二十

    出了北京机场,李妮要了辆出租直奔她和一先在北京的住处。这套位于西城区的房子原来是李妮单位分的,住房改革的时候,他们给买下来了。过去一直偷偷出租,一先回国以后就住在这里。

    大概是污染的缘故,北京的天空灰蒙蒙的。太阳有气无力地照着,要不是地上模糊的人影,还以为是多云天气呢。再过几年‘晴天’这个词没准儿都会在中国人的字典上消失吧。李妮想。街道倒是修得越来越漂亮了,公路已经修到了六环,看那架势,还要没完没了地环下去。路边的高楼成片,也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她在加拿大居住的小城,只有三十万人口,在人口最密集的城中都见不到几栋像样的高楼。跟眼前的北京比起来,真不知道该称加拿大为发达国家呢,还是该称中国为发达国家。

    一路上胡思乱想,跟司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没多久就到了。车停到那座灰色的三层楼前时,李妮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走在黑洞洞的楼梯上,她的脚步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要讨个说法的冲动经过飞机上的十几小时的晾晒已经快冷却了,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站在她和一先过去的家门口,她几乎连按门铃的勇气都没了。她特别害怕来开门的是个女人,她知道自己是一先的老婆会是什么神态呢?鄙夷,愤怒,可怜,嘲笑?要是换了我是那个现在拥有一先的女人,我也会鄙视眼前这个被人抛弃的女人的,连丈夫都守不住,难道不是做女人的最大失败?

    不对!这是我的家,只要一天没离婚,一先就还是我的男人。正在犹豫不决的当儿,这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一旦有了这个念头,李妮重又理直气壮起来:我回自己的家还用敲门吗?除非一先他换琐,否则这个家我是回定了。她掏出钥匙,一拧,居然开了。她心里一热:一先给我留着门呢,说不定错怪他了。

    进门以后经过一个小小的过道就是客厅。李妮疑疑惑惑地在沙发上坐下来,打量四周,家里陈设基本没变,收拾得挺干净的。这一点,李妮从不怀疑。一先是福建潮州人,生性爱干净,又勤快,即使是跟李妮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身体力行,自己的东西总是拾掇得整整齐齐的,从不用李妮操心。只是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跟原来不同。李妮又把客厅扫视了一遍,发现是窗帘换了。原来的窗帘是耦合色的,结婚的时候,李妮把西单来来回回逛了三趟才选定了这块布料。这种面料厚重平挺,挂起来很是富丽堂皇。所有颜色当中,李妮最喜欢耦合色,她喜欢耦合色暧昧的感觉。更绝的是这种颜色的衣服白的人穿了显更白,黑的人穿也不显黑,想夸大白的优势的和想掩盖黑的缺陷的爱美人士都不约而同地拥有一两件这种颜色的衣服。

    可是现在,床帘被换成了淡淡的米黄色。顺着窗帘看过去,李妮又发现墙角的那盆粗壮的橡皮树被弱不经风的文竹代替了。“一先从没说过他喜欢文竹啊,除非……”刚想到这里,她听到一声尖叫:“你是谁?怎么闯人家里来了?”随着声音,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从洗漱间冲出来,对着她大喊:“你是什么人?再不走,我要叫保安了。”

    “这家伙果然有女人了!我居然还对他存幻想。”李妮心里说了一句,就用同样的高八度反问道:“这是我的家。我回自己的家还要跟你请示吗?我倒想问问,你是谁?”那女人愣了一下,声音软了下来:“你是从加拿大回来的吧。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我们去接你。”

    “你们?你没搞错吧,一先可是我老公,挨国内素得慌跟你玩玩,你还当真了。你是他的小蜜吧?”

    那女人的脸一下红了,说:“我是潘总的秘书。”

    “秘书?笑话!办公办家里来了。你这秘书还提供全方位服务啊。国内的秘书都你这德性吗?”李妮说着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害得她在家躺了两天又硬撑着飞回来的女人。真年轻啊,还是个孩子呢。涉世不深的样子年龄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不过她长得真是太一般了,除了年轻,没地儿能跟我比。一先大概太寂寞了,饥不择食。看那个女孩气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李妮有点心软:“算了,不跟你废话了。潘一先人呢?”

    “他带小刚去广州出差了,还有两天才回来。”那女孩儿说完就进里屋了,大概收拾东西去了。

    第一个回合占了上风,李妮有点得意:哼,别说一先还没跟你结婚呢,就是结了,我也是原配。她大大方方地接了杯纯净水,刚喝两口,门铃响了。

    李妮不知道该不该去开,她突然有了一种闯进了别人的家的感觉。可我总不至于去请示那个情儿吧。李妮快步走过去打开门,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你找谁?”李妮警觉起来,她多了个心眼儿,没开防盗门。小伙子看到李妮,一愣神,说:“我是……”话说到一半他的目光越过李妮,说:“雯雯,我的车在下面。”李妮回过头,看到那个叫雯雯的女孩拉着个行李箱就站在她身后,眼睛红红的,大概哭过了。

    李妮侧过身,让她出去。两个年青人走了。下楼梯之前,那个男孩还回过头看了李妮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李妮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在这个长相清秀,充满活力的男孩子面前,她第一次意识到那种久违了的浪漫情怀被一天天打工的日子和对丈夫的思念消磨得有多厉害。她多么希望时光能够倒转,那时,她一定不会选择出国。即使出国了,她也不会选择做留守女士。如果一先要求她为了孩子做点牺牲,她会说,孩子有孩子的人生,我们能做的就是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在孩子的生活中还有什么比与爱他的父母亲朝夕相处更重要吗?

    回到客厅,李妮发现她已经不那么得意了。相反,她有点羡慕那个叫雯雯的女孩子。她拥有自己不再拥有的东西,那就是青春。对她来讲犯错误都不是那么可怕,因为她有的是时间。就算一先回到我的身边了,她还可以和另一个男人重新开始。她进可以在一先这样的男人面前小鸟依人,退可以在大男孩面前指手画脚。而我呢,这么多年,我只有一个一先,失去了他,就好像失去了整个世界。除了他,我都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我这样是不是太傻了?

    她按捺住内心深处对程青的嫉妒,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却处处看到一先和雯雯共同生活的痕迹。壁柜里,并排挂着一先和程青的睡衣,好像两人刚刚洗完鸳鸯浴出来,站在她的面前。床头柜上,一本翻开的时装杂志告诉她,这个房间的女主人是个时尚的年青女子,不是她李妮。墙上,原来挂他俩结婚照的地方挂着一幅傣族妇女劳动时的扎染壁画。夸张的胸部和臀部很有点挑逗的味道。而李妮对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丝毫不感兴趣,她一辈子都不会想到挂这样的画。她顺手拉开床头柜的抽屉,几只男用避孕套赫然眼前。李妮眼前一黑,差点跌倒。她和一先在一起的时候,从来都是她吃避孕药。一先嫌带避孕套太麻烦,快感也大打折扣。现在他居然委屈自己,对那女孩真够体贴的。

    李妮不想再看下去了。她从冰箱里拿了点青菜炒了一下,炸了两根泥肠,又煮了碗面条,凑和吃了,就打开电视看了起来。她打算一直看到睁不开眼的时候倒头就睡,省得胡思乱想睡不着。

    十点多钟,李妮眼皮发沉,“我等待的那个时刻终于来了。”她迷迷糊糊冲了个澡,正准备上床,门铃响了。“这时候能有谁呢?不会是一先回来了吧?”

    打开门,站在她面前的是来接雯雯的那个大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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