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
(获五大道文学小说三等奖)
作者:青梅
1
阳光本来是软的,抓在手里,象花粉,象那种粉色的玫瑰散在空气里的花粉。我知道它们其实不存在,它们只是一些香气,可我却相信它们是存在的。很小很小,淡淡的,带点红,到处都是。不信,你就使劲一吸,你保准会打个喷嚏。很舒服的那种。
在阳光还有的时候,你说:“我们这么好了,应该结婚。”我说:“不。”你说:“我会待你的孩子好。”我还是说:“不。”你说:“你真是奇怪。我的朋友们出发之前都结婚了。生命很短很短。你不要总是对生命说不。”我还是说:“不。”
你不高兴了。那时候我们正驾着车开过一大片新种的玉米地,玉米都很活泼。一般高,象一群剃着平头,穿着绿制服的男孩,风一吹过来,你挤我,我拉你,乱了,还嘻嘻地笑。你说:“我知道你的男孩没有父亲。我愿意当他父亲。你为什么要拒绝我呢?”你说这话的时候很委屈。我便有了负罪感。每次这种时候,我就分裂了,一半被花粉一样的阳光裹着,另一半无羞无耻地裸露着。我厌恶那裸露出来的部分,可那是我的。也许每个人都有这样的部分,可你没有。你就是阳光本身。
“但是阳光是有腿的,它们任性地乱跑,一不当心就从黄沙漠的边缘摔下去了。一些腥红色的血溅到天边,变紫,变黑,大朵大朵的印子,慢慢连成一片。血流光了,阳光就死了。没有阳光的世界就扯开了所有的钮扣,无羞无耻地裸露出来。”
这是你给我的第一封信里说的。我只收到了你的两封信,你阳光灿玫男ι?陀涝锻V乖谀瞧?胛颐堑纳?畈⒉幌喙氐纳衬?铩D阈爬锼担骸罢饫锸裁炊济挥小V挥猩衬?蜕衬?J裁炊汲嗦懵愕乇┞对谀抢铩N易?诳ǔ道铩1ё徘埂K?任业耐饪剖质醯洞植诘枚唷N┮缓褪质醯兑谎??锏牡胤骄褪悄歉霭饣?N业谝淮胃械饺绻?遗鲆幌履歉霭饣??裁慈司突崴馈U飧芯鹾臀颐看文闷鹗质醯妒钡母芯跏悄敲吹牟煌?H嗽趺纯梢酝?弊鲎耪庋?郊?厝幌喾吹氖履兀俊薄?
人就是可以做截然相反的事。我那么爱你,可是我不肯嫁给你。因为我知道人是可以做截然相反的事的。人做了,地就裂了,人也裂了。
我把你的墓碑立在对着湖的那个小山上,和你父母的在一起。我每天都来这里和你一起缝我们裸露的伤口。在善与恶之间裸露出来的裂口,永不能愈合。那地方就是伤口。你在沙漠里看到了阳光是怎么死的。玫瑰色的香气裂了。我真想拉下帷幕,替你把这裂痕遮起来。可维幕在天上,我够不到。你还是和那个昏黄的世界一起赤裸了。你赤裸着,立在黄秃秃的舞台上,手足无措。我懂得你别无选择,我也和你一样赤裸过。你现在可以懂得我了,懂得我为什么不肯说愿意嫁给你。你在第二封信里说,你再也不能要我了。我就知道你懂我了。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愿意嫁给你。人永远矛盾重重。当人看到恶的时候,人就长大了,长大是人的悲剧。
我头上有一个苍白的月亮,大而扁平,象你们医院里常见到的那种病人的脸。你说你在那个遥远的沙漠里看到的就是这种月亮。它病了。它漠然地看着生命,带着一点仇恨和讥讽。我熟悉你说的这种月亮,我以前就见过。不过不是在没边没界的沙漠里,是在一条很细的缝里。那缝只能让一只眼睛看出去。
既然,白月亮是一个,它生病的时候苦着同样的脸。我想,我们看到的,那月光下的东西大概是相似的。这样,我倒反而离你近了。那个我不懂的战争也就不再只是电视里的新闻了。我想到你那里去,把你带回来。我没有到过沙漠,也没有见过真战争,我想象你在沙漠里的战争,想象出来的全是我在那条缝里看到的故事。我从来没有告诉你我透过那条缝看到了什么,因为赤裸的世界不是美,而是真实。你是被那么多人爱着长大的。爱是淡淡的,带点红的花粉。爱你的人把它扑在自己的脸上,让你看到的全是愉悦。就是在你离开我,到沙漠去的那天,这里爱你的人们还把你的照片登在当地的报纸上(这是我收藏的你的最后一张照片),人们用爱把你送到了另一个世界。这是我不懂他们的地方。现在,我和你在两个世界里讨论两幅相似的图画。
怎么你在沙漠里看到的故事,会和我在细缝里看到的这么相似呢?难道殷红伤痕也是一条把我们系在一起的蝴蝶结?
2
我在那条细缝后面不知呆了多久,大概一个星期。每天让两只眼睛轮流地从细缝里往外看。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了,只有那摇晃还在。剧烈的摇晃,整个世界在摇晃。一个星期后我的一只眼睛看见了这个白月亮。一个中国北方的夜晚常见到的白月亮。白月亮下是荒芜的废墟,象沙漠一样荒芜的废墟。在白月亮出来之前天天下着暴雨。细缝象一张扁扁的嘴,把泥浆水不停的吐在我身上。大地在给了我的城市狠狠一击之后,大哭了。什么都没有了。房子没有了,人没有了。大地一边哭还一边抖动。每次一抖,细缝的扁嘴巴就向我没头没脑吐下更多的泥浆。我已经不再叫喊了。全世界都赤裸裸地躺在那里死了。就象你看到的战争。你的世界也在摇晃对吗?然后就倒了,就赤裸裸地躺在那里。你是坐在赤裸的大地上给我写这封信的对吗?
我的白月亮下突然跑过来一个人,他慌慌张张,跑得歪歪倒倒。他路过了我的细缝,停住了。他看见了我的眼睛。“你还活着?”他问。他过来摇了摇把我夹在里面的墙板。摇不动,他就跑了。我想叫他别跑,可被他摇下来的泥沙蒙住了我的眼睛。眼睛是我还活着的唯一地方,我不能让它死了。我使劲擦眼睛,我看见那个还活着的人跑到原来是银行的地方了。他在那块地方使劲翻找。屁股蹶着,样子非常可笑。在这个被埋没的城市里,还有用钱的地方吗?
因为总算出了月亮,又有一个活着的人跑了过来,他跑得很快。他没有看见我,他看见了一只从地下伸出的手。那只手在向他招呼。他停下来想把那只手拉出来。那只手也拉住他的手一起使劲。我的心在那个时候热了起来,我觉得那两只联合起来的手是能够把我从这条细缝后面救出来的。但是,折腾了一会儿之后,那个活着的人跑走了。地下伸出的那只手没有希望地垂着,手腕上有一个闪闪发光地大金镯子。那个活着的人再次跑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斧头。他用那把斧头在那只手的周围使劲掘着。我能听见斧头敲在石头上的声音。那手的周围都是石头的声音。那只石缝里的手在这声音中绝望了,越垂越低,象是死了。接下来,突然出现的场景让我瞠目结舌,那斧头的最后一下是砍在那只戴着金镯子的手腕上。世界在一个尖利的叫声后静止了。只有那个大金镯子在月亮下发着油亮的光。
这就象你从战争的缝隙里看到的故事,是吗?你在信里说“人啊,这是怎么啦?怎么会创造出这样的疯狂呢?战争扫过沙漠里的城市,我们以为恶被摧垮了,可怎么善也垮了?城市乱极了。人们抢东西,杀人。象世界末日。战争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恶都飞出来了,它没有质地,它是一种腐蚀。它来了,只要有缝隙让它来,它会一下子把人咬得锈迹斑斑。”
3
我知道就是锈迹斑斑的人心躺得到处都是,你也会爱我的。那个让你说出你不能要我的故事才是真正可怕的故事,就象那个让我说出不能嫁给你的故事一样可怕。恶能够从里向外腐蚀我们。后来我们自己的心也锈迹斑斑了。。。
白月亮快要看不见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士兵。他腰里有一把枪,手里拿着一把卷了口的铁锹,他显得很累,一边走,一边寻找。看见他,我突然觉得看见了岸。我觉得他在找的就是我。我叫喊了,只是我的叫喊是一些斯斯的声音。
我这才觉得我很多天没吃东西了。我还能站着不是我站着,是我前后的三块墙板把我夹着了。
我看见士兵向我走过来,他很年轻,跟我那时一样年轻。他的肩头挂着一根断了的花蔓子。不知是在哪儿沾的。五角的小红花已经蔫了,搭在他胸前。后面还有几片细小的长叶子,还绿着。他也把一只眼睛对着那条细缝往里看,两片还绿着的细叶子就在我眼前变大了。他说:“我看见你的眼睛了。你还活着。”他高兴起来,用卷了口的铁锹挖石块。他说:“你还活着!我救你出来。你和我说话,你就不会死。”他使劲挖着。他的铁锹断了,但是他肩上的花蔓子还在,我能看见绿叶子在我的细缝前一闪一闪。他扔了铁锹,用他的手指去挖石块和泥。他一边挖,一边跟我讲这个城里发生的事。他说,“你们的城市没有啦。八级地震呀。我们进来救人的时候,士兵们都哭了。你还没死吧?你要说不出话来就哭一声。”我就哭了。很好的哭,就象打了一个很好的喷嚏。他说:“好了,我听见了。别哭了。我再接着给你讲:我们是一路冲着天开枪进得这座空城。给自己壮胆呀。要不车都会被难民们抢走的。人被逼到死路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的手开始流血。流了很多血。他还是继续挖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移开了挡在我前面的墙版。“你真运气,你被三块墙板夹在中间了。”我眼前的细缝突然没有了,换成一片光明。我向生命扑倒下去,倒在他肩上的那根草蔓子上。
于是我就和那根草蔓子换了地方。他把我扛在肩上。草蔓子掉到泥里,绿叶被他自己踩了一脚。我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道他胳膊上的肌肉很硬。他说:“你真漂亮。你是我这一个星期见到的惟一的美。”他抱着我在废墟上走,走了很久,他说累了。他把我抱进一间还有四面墙的空屋子。在这个隐秘的小空间里,他突然变得焦躁起来,他把我放在地下,在屋里来回走,一句话不说,越走越疯狂。后来,四面空墙不存在了。他的脸变成那个生病的白月亮,向我压过来。一个很好的故事突然终止,换成了那砍断戴金手镯的手腕的最后一斧头。他把我强奸了。
恶腐蚀了我们,也腐蚀了我的心。我报告了他救了我,也报告了他的那“最后一斧头”。军队把这“最后一斧头”当作发国难财,或临阵脱逃一样的罪行,把这个士兵给送到了军事法庭。在开庭之前,他自杀了。我不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也给了这个救了我的人“最后一斧头”。这是没法补救的一斧头。我生下他的孩子。养大他的孩子,可这些都没有用。负罪感锈蚀了我的心,它不能再接受爱了。
4
我没有想到你居然也经历了和我相似的心历。要不是你告诉了我你经历的故事,我是永远也没有勇气告诉你我的这个故事的。
你第二封信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再也不能要你了。爱已经离开了我。我以为我是在一个残酷的世界里做着善事,可只一秒钟,我的故事就以最糟糕的方式结束了。
”他是一个伤兵,是敌人的伤兵。我用我的手术刀救了他。我认认真真地替他清理疮口,替他开刀,替他缝针。在我眼前只有疮口,人的疮口。来到我面前的都是病人。我没有把他当作敌人。早上,我去查房的时候,他还对我笑,把手抱在胸前,做出感谢的样子。我对他说了几句话,象对其他病人一样。
“夜里,我去查房。天上有一个生病的白月亮,象一块旧铜板浮在黑色天潭上,把恐怖的漪涟一圈一圈推开来,散在空气里。我还没走进病房的时候,电灯突然灭了,病房里有一些奇怪的声音,象是金属敲击。我本能地摸出枪,紧握在手里。我跑进病房,躲在一张空病床后面。我听见值班医生在紧张地大口喘气,断断续续地喊着:”来人呀,战俘抢枪啦!
“我突然感到空病床的另一边有人在移动。我的心乱跳起来。我想到枪上那个光滑的扳机,什么人一扣扳机,我就会死。这时候,电灯亮了。我举着枪缓缓从病床后面站起来。病床那边的人也缓缓站起来。我们突然面对面了。他正是我开刀救过的那个战俘。我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脑袋,他的枪口也正对着我的脑袋。我们惶恐地对视了一秒钟。那一秒钟是地狱里的一秒钟。在这一秒钟里,他的眼里滑过一丝犹豫,我的枪响了。他倒下去了,眼里的那丝犹豫变成一个讽刺地笑,好像说:‘哈,医生,你前功尽弃。’
”值班医生满头是血站在我面前说:‘好啦,你把他打死啦。他夺了我的枪,想逃跑。’
“我说:‘我把我的病人杀了!我杀人了!’
”我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是医生,我把我的病人杀死了。我的病人犹豫了一下,我把他杀死了。我想出无数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我是可以把他杀死的,我必须把他杀死。可是没有用。我这最后一举把我自己给否定了。我不是士兵,不是英雄,我是一个医生。我一想起他眼里滑过一丝犹豫,我就觉得负罪深重。我以后可以再不碰枪,就是被杀死我也不再碰枪,我杀死了我的病人。我是一个彻底失败的医生。我活着,却永不能自由。我不配被爱,不配被我最爱的人爱。杀人是人创造的一出绵长的悲剧。我以为那悲剧从来与我无关,我最多只是一个观众。可我却也演了一局。
“我们是一群会讲道德的野兽。”
5
我和你的故事其实都已经结束了。我的地震象一场战争;你的战争是人造的地震。它们来的时候,扯掉了我们的钮扣,撕开了我们的衣服,让我们的心象花朵一样裸露出。让它在羞愧中自我分裂。让它看着阳光摔死在大地的裂痕里。
阳光摔死了。你却还在一针一针缝着钮扣,你要把世界被你打破的疮口遮起来,这样,你就可以和太阳一起安心地死了。你的首长告诉我,你死在一个手术中。炸弹爆炸的时候,你正在缝合一个伤口。
我的男孩沿着湖边的小路走来,站在你的墓碑面前。他穿着绿制服,风吹起他的衣襟,象一株活泼的玉米。他扯着衣服对我说:“看,这粒钮扣是爸爸走之前替我缝上的。可另一粒钮扣又掉了。”
人们总是愿意把花纷一样的阳光揉进孩子的心里,让孩子的心快活地发酵,象蓬勃的面团。后来,孩子把心捏成各种各样的糕点,放在时间的烤箱里烘烤。想烤出一些真谛。等真谛在炼狱里成熟了,那糕点却只能给孩子的后代们品尝了。
那炼狱就是我和你的缘分。我一针一针替男孩缝着钮扣。我告诉他你的生命就是一粒钮扣。腥红的一点。使劲扯着衣服,不让伤口裸露出来。后来钮扣掉了,什么羞丑的地方都露出来了。不过,我正在替你把钮扣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