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的宇宙,混沌的人世,盘古开天并未消灭混沌。对自然而言,没有特殊,没有奇才,我们都是凡人,却不甘浸入混沌,糊涂地生,糊涂地死。内心尚存有一片净土,这就是良心,为了这片净土,生之意义诞生了,死时也将不糊涂。在一切都被玷污的世界里,净土是最后的圣地,绝对不能弄脏。我们最起码还想作个人,在最后的关头,扪心自问:我是无愧的。还有什么比这更可自慰的呢?
一个人对自己的认识也是历经艰难的。从对自己一无所知,到发现自己的存在,从少年的自信到面对现实的自卑,然后才是面对现实的自信--自强。少年的自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没有看到世界的广大,温室的花未见风雨,虽然开得艳丽却没有动人的质。一旦眼前的世界大开,自信便产生了“龙泊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时世负我的感觉,久而久之,内心发生动摇,太多的不如意,太多的不如人,太多的不顺心,自己便开始怀疑自己,在人群中发现自我的渺小,终于堕入自卑。这时,人真正开始分化。或是抛弃了自我,谈不上自信,也谈不上自卑,象动物一样生存,物欲成为生的追求目标;或是在自我面前退缩,努力放弃自我,奉行中庸,甘于附合、求安稳以度残生;或是继续坚信自我,要么脱尘离俗,要么足踏大地,自强而接受磨砺。有一点可以肯定,几种情况中自强者必是最痛苦者。耶稣真伟大,敢于受难,是一个真正的基督徒,是唯一的信仰者。我不信仰基督,但我想成为自己的耶稣--为自己受难。
肉体的伤残、痛苦往往是可以弥补的,肉体致命的痛苦常常来自对心灵绞杀的痛苦,而心灵的痛苦是难以解除的。古语道:“莫大于心死”。肉体的死亡是一种解脱,心灵的死亡是一种无赦的煎熬。行尸走肉的日子远不如干干脆脆的死来得舒坦。
饱经磨难者说一句:“活着真不容易”,我感动了;无病呻吟者说一句:“活着真不容易”,我笑了。前者是深刻,后者是无聊。至理名言绝不是空想可以得到的,没有艰难的经历,没有身心的投入,要想深刻地理解人生,是空想者的梦幻。经历的切身是必要的,思想者懂得如何从仅有的经历中,超越到遥远的思想领域,哲学家则是在心灵经历世人的磨难,领受更深的心灵痛苦,因此对世界有更深刻的领会。
一个没有作好心理准备的冲动自大者,冲着宇宙高嚷:来吧,一切苦难,我愿接受。我说,你要担心,等待你的可能是一事无成、失败的结果,你想投身宇宙的深邃,换得人生的闪光,引来众人的注目吗?很可能你的全部投入什么也没有得到,石沉大海。你想过吗?还是回到你的温室里去作自己辉煌的梦吧,你还不够资格迎战苦难。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马之将死,其鸣也哀,良心的发现似乎总是太晚了。生命过程中,良心常常被厚厚的尘埃掩盖,内心固有的纯洁和真、善的感情,在世俗争斗中丧失贻尽。人们被物欲诱惑,忘记了自我的存在,冲昏了头脑,在世俗的荣光面前得意忘形。终于忘记了生命之后的可怕背景,将生命廉价地出售。直到最后的关头,死神的脚步在耳边震荡,才恍然醒悟。可惜,一切都已经晚了,生命的机会只有一次,用之下赌注之前总是应该想清楚才好。随大流,或一时冲动都可能一步错,步步错,一失足成千古恨。游戏人生,难免不被人生所游戏。
还未踏入人生、社会,就在门外听到了不知有多少残酷、无情和折磨,在预班里便开始学到不少世态人情,学到痛苦的滋味。
远古的祖先们,当初为了生活,你们加入了群体,互相利用其他的个体。最后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体,没有欺诈,没有阴险,粗犷的血支持着刚强的身躯,将你们凝聚起来,共同对付生命的危胁。你们艰苦早亡,你们却活得自由舒畅。传统之后的我们同样为了生活,加入群体互相利用,然后为了彼此的利益相互撕杀。肉体与心灵分离,内心在渴望远离众人,从苍茫无尽、处处是陷井、处处是圈套、处处是险恶的眼、处处是狡诈的人海中脱离出来。世态炎凉,却又不得不屈从于人情事故,一切都不再纯洁,内心仅存的一点良知也正在泯灭。太多的人麻木了,一再的明争暗斗磨去了生活的信心,不再需要良知,不再需要心灵。非人非兽们在利用人的智慧,兽的贪婪、人的手段、兽的用心,去残杀啃噬自己的同类,他们在这疯狂的世界里,不再有所顾忌,他们学会了保护自己,他们也失去了自己。
人类最后的悲剧便是在死亡的阴云之下灰飞烟灭,一切都变得飘渺、虚无,没有意义。生将人类从宇宙深处带到人世周巡一遭,又通过死将人带回漫漫的天宇。生的痛苦,死的悲哀,奏响了人生永恒的主题。“未知生,焉知死?”
曾经以为死神是一种非自然的魔鬼,用残忍的方式将人们赶出人世,留下悲伤一片。之后以为死神是解脱苦难的神,用最后的方式将人们从苦难中解救出来。现在,看到了死神自然的脸孔,既不是救世主,也不是魔鬼,它不过是人生终点的最后一道关卡。每个人都得从生的起点,走向死的终点,起点与终点之间的距离固然长短不一,但都是有限的。每个人无法把握生命的长久,但可以把握生命本身。跨过死亡关口,回首一顾是人生最神圣的判决,一生的经历,在这一刻看得最清,也最准确,无憾地离世是最高的奖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