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 隐身游戏:黑在美国
秦无衣
第一章 飞 雪
1
每当寒冷的冬天降临的时候,程墨雨的内心深处,都会感到不安和恐惧。那种凄厉的感觉,就像锋利的刀子,在钝实的锅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样。
对那种令人大脑发麻,牙床发酸的声音的记忆,来自于他幼年时在雪地上的一次滑倒。那年他才八岁,一次放学回家的时候,四周是空空荡荡的冰冷的世界。那天,刚刚离了婚的母亲没有来接他,他一个人往家里赶着。在经过一处水泥地的时候,他的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然后重重地摔倒在地。他费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将自己渺小的身躯,撑持起来。他忍不住放声大哭,他的耳边充满着凄厉的风声,就像锋利的刀子,在钝实的锅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样。
如今已经是新世纪的第二个年头了。这天又是个雪天。今年纽约寒冷的天气提前到来了。刚进入11月不久,这不,地上已经散落着杂乱的积雪了。
此时早已经过了十点半了,他刚刚从学校的实验室匆匆忙忙地赶回来。他所在的学校USNY虽然也在曼哈顿地区,但是到他现在位于Mount Vemon街区的住处,还要乘坐七个站次的地铁。每天乘坐地铁的那一段枯燥沉闷的时间,对他来说简直有点要命。列车在空洞的隧道里撕裂呐喊着穿行而过时,他觉得时间一次次地正在从他的身上呼啸着飞离出去。
此时他出了地铁站,把大衣的衣领往头上拉了拉,然后低着头朝他的公寓楼跑去。
十分钟后,他到了楼门前。他抹了一把鼻子上的雪花,探头朝门里面的管理室看了看,只见那个胖乎乎的波多黎各的管理员老头,正满脸松弛地靠在椅背上打瞌睡。
他先不急于推门进楼去。他闪身在旮旯里,然后从身上摸出一支烟,抖抖索索地点着了。他一边从口中吐出夹杂着烟气的热气,一边轻轻地在原地跑动着。在他觉得身子有些暖和之后,他停止了跑动,随后从兜里摸出手机,就着公寓楼道里透射出的黯淡的灯光,飞快地拨了一个号码,又乘隙吸了一口烟。
手机通了。程墨雨仰头看着远处漫天星星点点的灯光说:“小袖,我回来了,正在楼下呢。我抽支烟马上就上楼去。你快给我下一碗热面条吧。……什么,你还在路上?!”
他气咻咻地啪地一下就把手机关上了。
他刚才是给他的太太耿小袖打的电话。耿小袖在一家福州人开的餐馆里打工,早上十点出去,晚上十点左右回来。他因为老板催着要样本,今天在实验室里没头没脑地忙活了一天,这时又冷又饿,胃口吊到了嗓门上。他本来指望回来后,小袖在家里早已经将面条做好了。没想到,小袖在手机里告诉他,她现在正在New Rochelle她打工的餐馆往回赶的路上。
他心里来了点火,于是干脆又掏出一支烟,在大门边上蹲了下来。楼道里的灯光将他的身影浓缩成一团,投在雪地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觉得这时自己的形象,就像一条蹲着的狗。
他正要站起身来,手机响了。他溜了一眼,是耿小袖的号码。他将手机凑在耳边,听见了耿小袖低柔的声音:“墨雨,我再过十分钟就可以到家了。我带了两份盒饭,都是你爱吃的。还有一份酸辣汤。”
程墨雨瓮声瓮气地嘟囔了一声,关掉手机,又吸了一口烟。这时,他又开始觉得头皮有些冷了。不过,他还不想进楼去。他想蹲在这里,等着小袖回来。反正他上了楼去,他一个人也懒得去空守那间只有一百十几平方英尺不到的房间的。准确的说,那是他跟耿小袖的窝。也就是那个房间,才十分真实地将他们两人联系在一起。
他跟小袖现在租住的是一套公寓,但却是跟其他三户人家Share的。凡是在纽约呆过的人都知道,在曼哈顿,房租贵得简直让人抽筋。就他们俩那百十平方英尺的一个屋子,月租也得五百块。而且,他们四户人家只能共用一个厨房,两个卫生间。七八个人堆在一个公寓里,这无论如何都让他觉得别扭。好在大家平时都在外面忙活,住家反倒成了落脚的客栈了。
他是去年住进这家公寓的,那时他们的房间还只有三户人家:“房东”,他和小袖,还有一个明尼苏达州来的白人女孩。但是今年夏天的时候,房东又招进了一个刚从大陆过来的女孩,而他们的租金却照样一成不变。他跟房东抱怨过,要求把他们的租金降下来,但房东却笑眯眯地跟他磨着,到后来,每个月的房租一文不少。
“房东”是一对来自沈阳的张姓夫妇,他们在纽约已经呆了七年了,而这个公寓的使用权,他们早在五年前就已经拥有了。这就是他们的资本。他们夫妇俩平时待人接物也算不错,有时候还可以在他们饭桌上凑上一餐饭。因此程墨雨老是跟他们急不起来。在曼哈顿混,尽管说中国人要想抱成一团,就像是神话一样,但是说到真正的要翻脸,大家面子上总是过不去的。中国人要的就是个面子。况且他们聚居的地方,大都是中国人,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
程墨雨本来是想搬出去另找房子的,但是小袖却不同意。小袖的理由很简单:在曼哈顿,你要再去找一处新的公寓,条件只能比现在更糟,而不会更好。而且自己独立找公寓,得费心不少。反正都是寄人篱下,天下乌鸦一般黑,那种其实是迁就的希望心理,还是免了。小袖这么一说,程墨雨也实在懒于再费心去每个角落寻找更合适的地方,因此还是在这里住下了。
那个大陆来的女孩搬进来的前几天,“房东”张先生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两个老黑,带着全套的装修工具,鼓捣了一整天时间,将原先本来是属于客厅另一半的地方,又给整弄出一间有模有样的房间来。那客厅原来的一半,早已经经过改造,租给那位明尼苏达来的女孩了。现在屋里又多出一个房间后,整个公寓除了狭窄的走道,就是厨房了。
那天那两个老黑在七上八下地折腾的时候,程墨雨刚好心情不好,懒得上实验室去,正在房间里睡觉。那振耳欲聋的电锯声和咚咚咚的敲击墙壁的声音,差点把他的眼泪都给弄出来了。
那一刻,他真正地尝到了寄人篱下的感觉。幸好,那天小袖一大早就出去打工了,要不然,他不知道她会怎么想,尽管他知道,小袖是个忍耐力很好的女人。
那天下午,在去实验室上班的时候,到了楼下门口,他忍不住跟那个管理公寓的波多黎各老头抱怨了一下。老头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看着他,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事?!我会上去看看的。”
但是他根本就没有到他们公寓去转悠过。程墨雨后来才知道,张先生早就跟那老头知会过了,他跟老头握手的时候,顺便在他的的手掌里,递上了一百美金。
就像后来程墨雨跟张先生聊天时,张先生笑着说的:“哥们,我凭什么?我就凭我先到这里来,占了这么一块地!兄弟你要不服气,成,你也去试试运气看!在这里等房子就像买Lotus,看运气!”
程墨雨登时哑口无言了。他知道,到目前为止,他不会拥有这种运气的。在看待命运上,他早就将自己看透了。他之所以还在这繁杂喧嚣的曼哈顿呆着,纯粹是为了小袖。从心理平衡的角度来看,至少这是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
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觉得自己还是爱小袖的。
他跟小袖是在去年夏天时结婚的。去年他回国探亲之前,他母亲执意要在国内给他介绍一位女朋友,也就是她单位里一位刚刚毕业的漂亮女孩,名叫耿小袖。对于回国找对象的男人来说,女朋友实际上也就是备选的太太。他对母亲的做法,私下里相当不满。那时他拿的是H1-B的身份。但是后来他跟小袖见面时,双方的印象都不错。小袖是一个军队医校毕业的,人很漂亮,瘦瘦高高的样子,笑起来让人心醉。
半个月之后,他们的事情就成了。小袖是个那种把灵气藏在心里的女孩。但是,那时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些失落。他最初渴望的是找到一个热辣的女孩,他愿意为那种形象迷醉。
怀着这种欠缺的遗憾,他带着小袖来到了美国,来到了曼哈顿。没想到,后来小袖的个性与能力,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她一边打工,一边拼命地补修英语,到现在,她的口语,已经让他相当吃惊了。这美国似乎更适合于小袖生存,而不是像他这种懒散却又怀着空洞的理想的人。他觉得,以他的性格,最多也就是在华尔街炒炒股票而已。
程墨雨把第三支烟抽完的时候,他想站起来,但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了。他用双手撑着地面,把身子挪到石阶前,然后把脚放了下去。但是即便这样,他还是不能站立起来。他有点急了,随口骂了声“Shit”。
这时,他看到有一辆红色的车子,正从远处疾驰过来,然后在他们公寓前,嘎嘎嘎地滑行着,最后煞停住了。
程墨雨听着那一道轮胎剐着雪地的声响,就像锋利的刀子,在钝实的锅沿上重重地摩擦一样。
2
那是一辆银灰色的奔驰Van,高头大马的。程墨雨错愕了一下,只见车门打开了,一条结实的中年汉子先从车上跳了下来,然后绕到右边门去,打开了车门,从里面搀下一个女人来。
程墨雨看了,那个紧缩着身子,手里拎着一个白色包装袋子的女人,便是耿小袖。他本能地想要大叫一声,却觉得喉咙发干。小袖裹着一件厚重的藏青色呢子大衣,但是大衣的里头,却是一袭月白色的衬衫。远远望去,就像是凝结着的一团白雪。
程墨雨看到小袖的月白色衬衫时,忍不住鼻子一酸。小袖穿的太少了。她因为在打工,平时在餐馆里的穿着,是一成不变的白衬衫,即便是在冰寒地冻的大雪天,她在餐馆里也只能穿着白衬衫。在餐馆里的时候,因为有暖气,还好一些,但是一出了门,那身子骨还不像刀割一般?!那件藏青色的呢子大衣,还是她从国内带过来的。
在程墨雨的记忆中,他在小袖来到美国后,似乎还没有给她买过一件像样的衣服。
他看到,当那个结识的男人伸手要去搀扶小袖的时候,小袖一把就将他的手甩开了。程墨雨一下子站立起来。然后,他听到了小袖的笑声。小袖可能看到他了,在车子旁边朝他挥了挥手,然后又示意他走过去。
程墨雨呆了一下,接着就朝他们停车那边走了过去。他心想:这个王八蛋是谁呢?!
那个男人朝他看了一眼,然后笑着问小袖说:“他就是你的先生?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
小袖还没来得及介绍,程墨雨的脑门一下子就充血了。他跟那个胖乎乎的男人说:“老板,谢谢你把我太太送回来了。从明天开始,我太太不去你们餐馆打工了!”
那汉子先是愣了一下,转头看着小袖。小袖轻轻打了程墨雨一下,笑着跟那汉子说:“再见了老板,多谢你绕了这么远的路送我回来。明天见!”
那汉子看了一眼程墨雨,朝小袖笑了笑,便钻进车子,一溜烟就把车子开走了。
小袖正要解释,程墨雨冷冷地笑了笑,说:“回去吧。我不会去计较这些小事的。”
小袖替他整了整衣领,说:“ 那你还要计较什么呢?他也是好意的。这么晚了,大家都不容易。”
程墨雨说:“这还用我说么?!你那老板他在我面前牛逼什么?不就是个卖菜的的吗?说不定还是偷渡过来的呢!我刚才说了,你不要再到他的餐馆去了!”
小袖呵了一口气,把身子贴近他,带拉着他往公寓走去,说:“我要不去打工,我还能干什么?你想想看,我们每个月光房租就五百多呢!”
两人进了公寓楼门。这时那个波多黎各老头抬起头来,将身子往前凑了凑。小袖冲他笑了笑。老头瘪着嘴巴说:“让我担心的是,那小伙子是不是忘了带钥匙了?”
程墨雨苦笑了一下。他觉得,其实那老头的眼睛,根本就没有闭上过的。
3
两人上了楼,来到他们的公寓,一推开门,一股浓重的炒菜的油烟味,便扑面而来。
小袖呛了一下,然后赶紧就上卫生间去了。 程墨雨看到是张太太正在做饭,就随口问了句:“还没吃呢?”
张太太用炒勺重重地磕击着锅子,说:“我这光是顾着自己呢!那没脑袋的他人跑到哪边去了还不知道呢!你说说看,现在都快十一点了,炒股能炒到这个份上?!真赚了,还要我炒饭吗?!”
程墨雨笑了笑,知道张先生肯定又是找人耍钱去了。他们夫妇两人也不容易,张先生先是混得了一个MBA,但是却找不到称心的工作,好在有这么一套房子,又炒炒股,日子总比他们俩要开心多了。不过两人晚上三更半夜时,经常吵架,他们早已经司空见惯了。最难受的是那个明尼苏达来的女孩,她又不好打电话叫警察,只是把墙壁擂得咚咚响。
程墨雨将盒饭搁在饭桌上,跟张太太说:“不介意的话,一起吃吧。”
张太太已经炒好了一个菜,端了过来。程墨雨看了,是一道西红柿炒牛肉。那牛肉还十分的生硬,而西红柿却滥成一团了,他差点没笑起来。他顾自打开盒饭,看到也是一份牛肉套餐。那酸辣汤却早已经凉了。他把汤放进了微波炉。
耿小袖从卫生间出来,料理着松松散散的头发,坐在他的身边。张太太端了一碗饭过来,拨拉了一下自己炒的菜,然后从程墨雨的饭菜里夹起一块牛肉,填进口里,跟小袖说:“这菜味道跟卖给老外吃的不一样,油腻。小袖,是你们老板特意为你炒得吧?!”说着,看了程墨雨一眼。
程墨雨听了这话,心里不舒服,就把盒饭一推,跟小袖说:“我不吃了,先去睡了。”小袖二话没说,边将两个盒饭收拾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程墨雨他们的房间摆设得非常的简单。一张床,一个大柜子,几个箱子,堆放在壁橱中。墙上挂着去年拍的结婚照,很亮丽美满的样子。程墨雨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着:“袖,还没仔细问你呢!你跟你们老板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在打你的主意吧?”
耿小袖仰身躺在床上,说:“什么怎么回事?你不是都看到了?他打我的主意有什么奇怪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老婆长得惹眼?!瞧他那样子,歪瓜裂枣的!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程墨雨说:“你这些天干吗老往卫生间跑?看你吐的天昏地暗的,不会是怀孕了吧?!”
小袖说:“怀孕了又能怎么样?我都二十九岁了,有个小孩又怎么啦?!”
程墨雨急了起来,说:“袖,这个玩笑可开不得!我已经有两个多月没在你身上下功夫了。再说了,真是我的种,凭我们眼下的样子,我们能养的活小孩吗?!”
他正说着,突然发现耿小袖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程墨雨伸手去摸了一把她桃子一样的眼睛,然后在床上躺了下来。耿小袖疲惫的粗重的鼻息声,让他辗转反侧。他呆望着天花板,想着刚才耿小袖说过的话,难以入眠。虽然他知道小袖是在跟他开玩笑,但是,这年头,谁又能担保玩笑不能变成事实呢?!
这时,隔壁房间咚地一声响,该是那个明尼苏达的女孩Patricia回来了。Patricia对房间里的油烟味深为不满,曾经跟张先生抱怨过几次。不过后来时间长了,也习惯了。但是她每次回来时,都是用脚来关上她的房门的,即便是在深更半夜也是如此。
程墨雨伸出手去,轻轻地在耿小袖的身上摸索着。他觉得,小袖似乎又瘦了一点。这时,小袖忽然转过身来,一把攥住他的手,说:“你的事有眉目了吗?”
程墨雨说:“什么事?”
耿小袖说:“你的身份呵!两年多过去了,你的H1-B的身份快要到期了吧?!你得拿个主意呀!别到头来,咱们都在瞎乐着!”
程墨雨把手抽了回来,觉得手指有些发麻。
4
一提到身份的问题,程墨雨一下子就蔫了。
他是五年多前,申请F1身份到美国来的,先是学的生物学,一年后他就转学了电脑专业,学了一段时间后,又觉得没劲,只好又改换回原来的生物专业,两年后拿了个硕士学位,就在NSNY的一家实验室,找了个Technician的工作。他的身份也就转成了H1-B。他现在本来应该可以递交材料申请I-485了,但是他到现在还没有去申请绿卡,觉得那是迟早都会得到的事,所谓水到自然成。
耿小袖是个聪明人,其实她早就从他的超脱的解释里,看出了他的懒散。耿小袖觉得,像程墨雨这样懒散而又优柔寡断的脾性,随时都有可能被他们实验室的老板炒掉的。没有绿卡,他们可以说是随时都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就像生活在冰层上,一旦冰雪融化,他们在美国便没有任何基础了。
耿小袖是在程墨雨临毕业前跟她结婚的,因此她的身份,一过来时就是H-4,至今没有变换过。她是个喜欢安稳地来实现自己目的的女人,每次看到程墨雨兴致勃勃地守在电脑前,身心俱忘地扑到网上时,她都又气又急。两人因为这些事,经常拌上几个嘴。好在两人都通情达理,最后终于都没有吵起来。
但是,今天耿小袖打工的餐馆的那个福州陈老板的一番话,却触动了她的隐痛。
晚上,他们餐馆打烊的之后,大家照例都围坐在一起吃晚餐。每天这个时候,耿小袖都顾不上跟餐馆里的伙计与企台一起吃饭,而是匆匆忙忙地从New Rochelle赶上三十多分钟的路程回到Mount Venon,然后给程墨雨做晚饭。不过这天晚上因为雪下得太大了,他们餐馆离地铁还有一段路,那陈老板就主动提出,要耿小袖吃过饭之后,他开车送她回去。耿小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发现程墨雨还没有回来,就答应了。
耿小袖对脸色黝黑背部微驼的陈老板谈不上好感,但是觉得他也不是那么让人讨厌。她在来到美国之前,早就听说过福州人偷渡的事,因此心里先入为主地就认为他们都是些不择手段,不近人情的亡命之徒。但是在这家餐馆呆了一段时间后,她的印象有点改变了,觉得他们除了是非法地想要改变自己的人生之外,并没有她原先想象的那么可怕。当然,她也看得出来,包括陈老板在内,店里的几个福州男人都想沾她的便宜,但是只要他们的言辞行为不是太过分,她都会轻松地应付过去。毕竟,她在国内时,还是见过世面的,跟这些从中国大陆的乡下出来,尽管如今口袋里有了些美钞,但是基本上还是农民的人相比,她的应付能力还是过的去的。
陈老板因为天寒,就烫了一壶福州人普遍爱喝的青红米酒。这是他们的餐馆自己酿的。耿小袖谢绝了陈老板请她喝上一杯的要求。——她倒不是喝不了,在国内时,有一次她曾经陪过首长喝下过将近一斤的白酒。她是顾虑自己的酒气,会让生性敏感的程墨雨产生不着边际的联想,给两人的感情带来恶性的熏陶。
陈老板最喜欢的话题,就是他是如何偷渡到美国,然后由一个打杂的小工,经过十多年的磨练翻滚,混到了如今的地步。
耿小袖笑着听着,偶尔在认为有必要的时候,乖巧地问上一句:“老板,真没想到!然后呢?”
陈老板兴致越来越高了。后来,不知怎么聊到了绿卡的事。陈老板不无得意地说:“耿小姐,你知道吗?我在到美国后不到两年就得到了绿卡。”
耿小袖心里自然明白,他那是托了“六四”的福。众所周知,“六四”之后,老布什总统大笔一挥,数以万计的中国人的绿卡被批下来了。后来有人戏称那是“红卡”。陈老板接着说:“说白了,我们那时靠的是运气。你们现在这些身份还没有搞定的,不可能有这种运气了,更何况你刚到美国一年多。除非……”
耿小袖一下子来了兴趣,忍不住抬头看着陈老板说:“除非什么?”
陈老板往嘴巴里填了一块清炖黄花鱼,——在耿小袖的印象中,福州人每餐饭似乎都少不了鱼,而他们对鱼的烹饪技艺,似乎又十分的粗糙。陈老板忽然问说:“耿小姐,你到我们餐馆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不知道你先生是干什么的?!”
耿小袖犹豫了一下,说:“他是大学里的一个Technician。”她见陈老板皱了下眉头,好像没听明白,就补上一句说:“就是技术人员。”
陈老板说:“哦?那我知道。我认识几个博士,他们赚的好像都不多,一年也就那么四,五万,扣掉收入税就更少了。要真是这样,那么你们办身份还真是难。除非……”
耿小袖红了脸,问道:“除非什么?老板,你有什么辙吗?”她以为陈老板的意思,是要她去做女人赚钱最容易的那种营生的。
陈老板说:“我这话说出来有点阴损。耿小姐,凭你的容貌,在纽约这地面,找个体面些的男人,还不是易如反掌?只不过,我不知道你们这些读书人是怎么想的?!反正活着绝对不止一种方式,这我算是看透了!我的话只能说到这里为止。想得开想不开是你们的事!”
这时,程墨雨重重地掉转了下身子,对耿小袖说:“你急什么呢!我心里早就有主意了。问题是,我刚毕业不久,还没有一篇像样点的Paper。只要我现在手头上跟别人家合作的一个项目能有结果出来,Paper能在《Cell》或者《Pnas》上发出来,这样我再去申请绿卡的时候,条件就好多了。”
小袖说:“我看你整天乐滋滋地泡在网上的样子,哪像是在真心做事业?!”
程墨雨笑着说:“我那是劳逸结合!”
耿小袖背转过身去,眼里忍不住悄悄地溢出两点泪水来。
5
第二天一早,大雪消停了。
耿小袖很早就悄声地起来了。
她为自己和程墨雨准备好了简易的早餐,还有程墨雨要带到实验室去的午餐,然后收拾了一大筐的脏衣服,拿到楼下去洗。因为天冷,楼道里没什么人。
洗衣房是在地下室里。那里虽然通宵灯火通明,但是耿小袖每次在进入洗衣房的时候,都要怯生生地先在门外探个头,然后才敢进去。
她刚到这里时,就听张太太说,两年前在洗衣房里发生过一起强奸案,一个韩裔的女孩晚上下来洗衣服时,被早就躲藏在暗地角落里的两一个黑人奸杀了,凶手至今下落未明。
她看到空旷的洗衣房里,已经有两个可能是刚跑步回来的白人男人在那里折叠衣服了,就放心地走了进去,冲他们笑了笑。她放下塑料筐子,掏出几个Quarter塞进Slut,然后开始将衣服一件件地投进洗衣机中。
她每次在拿起程墨雨外套的时候,都要习惯性地检查一下他的口袋,担心他稀里糊涂中,没把要紧的东西取出来。
这时,她拿起一条程墨雨平时经常穿的牛仔裤,顺手往右后边的口袋摸索了一下。这一摸,摸出了一张灰色的小纸。那是程墨雨平时随手记事时用的小本子上撕下来的,巴掌大小。
耿小袖心里苦笑着叹了口气:这纸条上要是记着什么重要的内容,此时她又不经意地将牛仔裤扔进洗衣机,那么程墨雨到时急也没用了。她随手将纸条塞进裤兜里,将衣服全都放进了洗衣机,然后扭动按钮,离开了洗衣房。
耿小袖回到房间,程墨雨还在闷头大睡。
他每天晚上一般要在笔记本电脑前折腾到两,三点以后,才摸上床的。而那时正是耿小袖睡梦正酣的时候。他早上很少在十一点以前到达实验室的,反正他们实验室又没有固定的工作时间,只要一天中有那么几个钟头在那里忙乎,老板们也不会太Care他们的作息习惯。
程墨雨有一次跟耿小袖说到一个他们隔壁实验室的笑话:那个实验室的老板是个立陶宛(波罗的海边的一个小国 )过来的中年人,他的作息时间是白天睡觉,晚上上班。这可苦了他们实验室里的工作人员,他们也得跟着去适应他的古怪习惯,每天下午五点到实验室,一直干到早上四点多,然后在阒静的黎明中,回到家中。那个立陶宛的老板因此年近五十,尚未婚娶。他还有个怪癖,就是睡觉时,床头一定要放着个小电风扇鼓吹着,这样才能睡得安稳,连出去开会,度假什么的,也要随身带着。他经常向他的雇员们推广小电风扇的好处,不过收获甚微。
耿小袖不想去惊醒程墨雨。她把自己的一份早餐吃了,然后拿出一本GMAT的模拟试题做了将近一个小时。这时,她忽然记起来洗衣房的衣服还没有换去烘干。她看了一下手表,已经快要十点了。于是她匆匆忙忙地在桌子上留下一张纸条,要程墨雨醒过来后,到洗衣房换一下衣服。
她出了大楼,在雪地上赶着步行了十来分钟,才来到地铁站。地铁里挤满了人,大家的脸色,都跟雪天一样的冰冷。耿小袖在呼啸的车厢中,找到了一个站立的位置,好不容易喘了一口气。她口中吐出的一股白色的暖气,吹到了对面一个拉丁裔的男人的脖子上。那人夸张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抬手在脸前扇了扇。
耿小袖对他的这个动作感到特别的恶心。在他的印象中,拉丁裔的男人是很少洗澡的,身上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她平时在经过他们餐馆中两个打杂的墨西哥人身边时,忍不住都要屏住呼吸。
于是她慌忙换了一个方位。这时,她兜里的手机叫了起来。
她赶紧掏出手机。不用看她也知道,手机肯定是程墨雨打来的。她打开手机,只听到程墨雨焦急的声音问道:“小袖,你刚才在洗衣服的时候,看到我放在牛仔裤袋里的一张灰色的纸片没有?”
耿小袖突然想起了口袋里的那张纸片,心里又气又好笑,就说:“没有呀!我把衣服一股脑全堆埋到洗衣机里去了。”
程墨雨似乎更急了,大声说道:“小袖,你怎么跟我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我的衣服拿去洗了?!”
这时,耿小袖也来气了:没想到自己忙了一整个早上,换来的却是程墨雨的这句话!但是她身边人挤人的,她又不好高声说话,只好压低声音说:“人家不是怕吵醒你了吗?!你看你自己睡得跟僵尸似的!老婆要跟别人家跑了都不知道呢!”
程墨雨缓了一下口气,说:“我说你这人,怎么老是瞎折腾!算了算了。洗了就洗了!”说着,啪地一声就关了手机。
耿小袖本来想告诉他,纸条就在她自己身上的。听程墨雨这么一说,此时她的好奇心也上来了。于是便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灰色的纸条,想看一看,纸条上到底是什么内容,居然会让平日里那么颟顸的程墨雨,如此的着急?!
6
那片小纸张上写着的,其实只是一行随随便便的阿拉伯数字,正是程墨雨的字迹,共有11位数,此外没有其它任何的文字。耿小袖心想,这可能是程墨雨随手记录下来的一个试验的数据,或是某个人的电话号码而已。不过,程墨雨为什么要急成那个样子呢?
她再仔细看了一下,那11个数字是这样的:13605776920。如果按照美国的电话号码拆开来,就是:1-360-577-6920。(注:这是个虚构的号码,如有重复,请多见谅)果然是个电话号码。
这时,她到站了,她出了地铁。她在往餐馆赶的路上,想起刚才程墨雨急成了那个样子,心下里不觉又有些愧疚了。于是她拿出手机,拨了程墨雨的手机。
电话那头程墨雨没好气地说:“小袖,你到餐馆啦?又怎么啦?!”
耿小袖笑着说:“还在生气呢?!我刚才是开你玩笑的,那张纸条其实在我身上!清早因为忙,给忘记了。墨雨,那是个电话号码吧?”
电话那头,程墨雨的神情好像是又惊又喜的样子。他高兴地笑着说:“老婆,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那么粗心的!好了,我马上也要出门去实验室了。”
耿小袖嗔怪了说了一句:“你呀,下次在生气以前,最好先记住自己的脾性!——好了,我把号码念给你,记住了,如果是什么要紧的数字,千万别再给忘了!”于是她把那个号码一连念了两遍。
程墨雨记下了,接着说:“好了,小袖,你可以把纸条扔掉了。晚上回家,我好好‘谢’你!”
耿小袖听到那个“谢”字时,脸色不觉红烫了一下。因为这个“谢”字,是他们两人要做爱时的一种隐讳的口头表达方式。她随手不自觉地将纸片揉成一团,扔在雪地里。但是,出于女人天生好奇的本性,她还是问了程墨雨一句,说:“对了,墨雨,怪我少见寡闻,那纸条上的360,到底是哪个城市的区号啊?”
程墨雨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小袖,你想到哪里去了!那是我正在做的试验里的一个数据。你别瞎想了,咱们都把那张纸片给忘了吧!”
耿小袖赶到餐馆时,陈老板早已经到了,他笑着跟小袖说了一句打趣的话,小袖没听清他的福州口音很浓的国语,就冲他笑了笑,顾自忙自己的活去了。餐馆开门前,前台的Waiter跟Waitress一般都要先忙上半个小时,过了十一点,客人便陆续地来了。他们餐馆午餐的生意特别好,来的客人大都是在附近工作的。
小袖这一忙下来,一直到了将近一点半时,才稍微有空隙喘了口气。这时,大堂里只剩下十几个客人了。小袖静下来喝了几口水,正要去清理几张杯盘狼藉的台桌,忽然,她看到门外走进来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
那个男的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服,外面是一件同样颜色的风衣,脸型略微有些瘦削,但眼睛却很明快。他一进了门,就拿起手里的报纸扬了扬,随后冲耿小袖笑了一下,说:“忙着呢?!老规矩,还是昨天的座位。”
耿小袖记得,这位男子是上个星期刚刚上他们餐馆来的,七,八天下来,他几乎是每天都要光顾这里,而且时间一般都是在中午一点半到两点之间。他每次走的时候,给的小费都很好。耿小袖凭自己的经验判断,他可能是个公务员或者律师什么的。
耿小袖把那男子带到他每次用餐时的固定座位:临窗的一个Booth,从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车辆。而那个火车头座,老美们一般都不太喜欢,嫌吵。
男子落座后,脱下大衣搁在一边,然后翻开报纸。耿小袖照例给他端来一杯热开水,——他第一次就关照过耿小袖,他不喝冰水,也不喝其它的软饮料。耿小袖记下了。
耿小袖拿出点菜本子,笑着问他:“还是老规矩吗,先生?”
男子笑着点了点头。耿小袖在单子上写下了菜名:“宫爆牛肉 加辣”,然后就进厨房去了。
男子用餐的时间一般是半个小时,那时他刚好将“时报”的几个主要的版面浏览完了。耿小袖把几张属于自己区位的桌子收拾好了,看到那男子的水杯里的水已经没有热气了,就过去拿起水杯,到一边去给他添了一杯热水回来。
男子刚刚用完餐,他端起杯子漱了漱口,咽了下去,随后笑着问耿小袖说:“你好。来了这么些日子了,还没敢打扰问一声贵姓呢!”
耿小袖说了自己的名字。男子招呼她在自己的对面坐下,然后递了一张名片过来。耿小袖瞄了一眼,好像是一家公司的总裁什么的。她很快就记下了他的中文名字:韩晋年。她笑着问说:“韩先生是刚到New Rochelle这一带的吧?以前没见到过您上这里来。”
韩晋年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笑着说:“耿小姐,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我在这一带出没,已经有十来年了。我在这里混的时候,你们的老板可能还没到这里呢!主要是这两年我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国内,前些日子刚回来,因此你有点生疏。”他喝了口热水说:“不过没关系,以后我们会经常碰面的。多谢你的热水,耿小姐。”
说着,他拿起外衣和账单,在桌子上放了10块钱的小费,笑着跟耿小袖说:“对不起,我该走了。咱们改日再聊。——对了,听你的口音,是四川来的吧?”
耿小袖跟他一起站了起来,说:“我是重庆的,不过后来大部分时间都在江苏。”
韩晋年笑着说:“我是江苏的,不过后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四川。——是跟父母去了三线的。”
韩无年走后,耿小袖把他的桌子收拾好了。这时,她忽然看到,陈老板正在不远处厨房的门口,盯着她笑着。耿小袖突然想到昨晚上陈老板跟她说的那一通话,心里猛地打了个哆嗦!
陈老板笑着走了过来,说:“耿小姐,看起来韩先生对你的印象不错!”
耿小袖勉强笑道:“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不是在跟顾客周旋吗?”
陈老板叹了口气,说:“你要是这样认为,那就当我刚才没说这话。”
耿小袖很快就把韩晋年掉到了脑后。下午三点到五点,除了外卖,餐馆里的职工们有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耿小袖披上外套,想到附近的商场去逛一逛。出门的时候,她想先给程墨雨打个电话。但是当她拿起手机的时候,一瞬之间,突然想起了程墨雨的那个11位数字,于是顺手便拨了1-360-699-5728。
电话铃响了几声,耿小袖听到一个白人老太太含糊不清的语音问说找谁?耿小袖慌忙就把手机关上了。这时她已确信无疑,那串11位的阿拉伯数字,的确只是程墨雨做实验时,随手记下的一个数据。
她为自己的多疑不好意思地偷偷笑了。
7
程墨雨来到实验室时,先去倒了一杯咖啡,慢悠悠地喝着,一边考虑着,今天该做哪些试验,还有哪些时间该归于自己。这时,同实验室里的一个台湾女孩郑少真过来告诉他,说他们的老板Steven要找他谈话。
程墨雨听了后,心里支棱了一下:今天Steven这么早就来了!
他们的老板Steven是个有着犹太血统的美国人,越战的时候,曾经在风云一时的美国第七舰队服役,驻扎在台湾高雄。后来退役了,又走上了科学研究的路子。但是在程墨雨看来,Steven的专业水平其实是很一般的,在同行业中名气也不大,因此一直到了五十出头了,还只是个副教授。他之所以每年都还能申请到Grant来维持他们实验室研究的运转,主要得力于他的人际关系与乖巧的处世经验。他们实验室共有七个人,包括郑少真在内的两个在读博士,三个Technicians,一个博士后。程墨雨刚到他们实验室时,曾经有四个博士后,后来陆续走了三个。真正想做科研的人在Steven的实验室呆了一段时间后,都会感觉到自己学术前景的黯淡。因此真正想要做点事业的,都不愿意呆在他的实验室。
Steven做事拖泥带水,就像他所喜爱的高尔夫球运动一样。一般一篇Paper交到他手里,从修改到寄出,总要耗上那么两个多月时间。程墨雨似乎也已经适应了他的这种工作风格,因此平时做起事来,也变得不急不缓了。程墨雨给自己的理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耿小袖曾经催过他换实验室,但是程墨雨心里却有着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像他这样只有个Master学位的Technician,想在USNY找到一份理想的工作,实在是太难了。而Steven实验室的这种慢节奏的工作风格,正好对他的脾性。因此也就懒得再去换工作了。
他还在工作中摸索出一套对付Steven的办法。每天他都是在估计Steven要来实验室的前十几分钟左右出现在实验室的,然后开始卖劲地像模像样地工作起来。而在下午五点左右Steven离开实验室后,他又开始忙着自己的事了。反正Steven不是在写Grant的时候,平时也很少过问他的实验结果。程墨雨经常为自己的这套应对办法自鸣得意,以为再精明的犹太人,也有被自己钻空子的时候。要说到耗,他Steven还能了点。
程墨雨来到Steven的办公室。他想,Steven可能是把自己叫来,催问他跟那位博士后合作的那个项目的计划的。他在心里打着草稿,考虑着怎样应对Steven的发问。
没想到Steven今天一反平时对他的那副古板而缺乏生气的面孔,居然笑着从他的办公桌后面探起身来,柔和地说道:“ 雨,今天你来晚了!”
程墨雨对Steven这个反常的姿态暗暗地感到有些心惊。凭他的敏感,他马上就察觉到Steven可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要告诉他,而不是询问实验计划那么简单的事。但是,会是什么事呢?Steven这个老狐狸,是绝少有便宜事给别人家沾的,除了对他的“掌上明珠”郑少真,——这是程墨雨私下里对Steven和郑少真两人关系的戏称。
程墨雨七上八下地坐了下来,正想解释一下自己今天来迟了的原因——昨晚他因为做实验,回去晚了。但是Steven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解释了。Steven笑着说:“雨,你到我们实验室已经有一年多了吧?”
程墨雨愣了一下,心想:这算什么屁话?!这还用问吗?!于是他点了点头。Steven继续说道:“我们实验室的情况你应该很清楚。由于研究资金获得补充的困难,我们的实验室一直都有人在离开,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程墨雨心里豁朗明白了:Steven的意思,就是要请他走人!他脑门一凉,随即不觉暗暗冷笑:敢情那些离开的人,不是因为实验室里死气沉沉的研究气氛,而是因为研究资金的不足!
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等待着Steven说下去。
Steven说:“你知道,明年我们实验室的研究资金,又要被砍掉相当大的一部分!因此,我们不得不作出裁减人员的伤心决定。而我必须非常遗憾地通知你,我们希望你能在明年春季之前,找到新的工作单位!”
程墨雨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痉挛。虽然这个结果并不出于他的意外,而且在美国高校里,更换实验室也是一件正常而且频繁的事,但是他还是觉得有点悲哀。因为他一向所自诩的聪明的处世态度,没想道在Steven的这句轻飘飘的话面前,竟是如此的脆弱,像玻璃杯子掉落在大理石地上一样,不堪一击!
其实,事实也是明摆着的:两个博士生是不可能走人的,而唯一的一个博士后,Steven更不会仓促让他离开,——倒不是因为他惜才,而是因为如果那样的话,别人家肯定会怀疑他的实验室的对人材使用的能力了。至于他们三个Technicians,一个印度人在实验室里已经呆了五年,是个老骨干;另一个美国老头Hunter,已经快到了退休年龄了,而且他跟Steven的私人关系也非同一般。那么,点来点去,该走的也只有他了。
只是他以前似乎从来没有去考虑过这些事。也许他的自信,还不至于使他花费更多的时间在这种琐碎的事上面。也许,他只不过是在自己欺骗自己而已!
他镇静了一下,笑着说:“Steven,我明白了。还有别的事吗?”
Steven见程墨雨没有表现出他意料中的失态,心下未免有点惊异和莫名的惆怅,——难道他的实验室真的那么缺乏吸引力吗?!他笑着说:“另外,雨,在你离开之前,我希望你能配合你的同事John,把你们计划中的那个试验做好。我已经把它列为明年我们实验室的第一篇Paper。”
程墨雨站了起来。Steven又笑着补上一句:“雨,我祝你好运!”
8
程墨雨回到自己的实验室,在办公桌前坐了下来。他一边打开电脑,一边想慢慢地整理一下有点烦乱的思绪。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烟,忽然又记起这是在实验室。于是他按着鼠标,双目无神,漫无目的地在网上浏览着。
他想,下一步自己该上什么地方去呢?
如果这次他离开实验室,是自己主动提出来的要求,那么在本校找工作时可能还有些主动性。实际上,很多人之所以跳槽,大都是为了改善薪酬的待遇。而他现在的状况则是明显的不同,他是被老板“请”走的,而且这个老板在同行中的口碑并不是很出色。因此,他在本校找到新的理想工作的可能性,几乎是微乎又微。
那么在纽约其它的学校寻找工作,情况又会怎么样呢?以他目前的资历,他根本就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到美国五年多了,除去中间半路出家去学了一年多的电脑程序外,他在专业方面至今还没有一篇第一作者的Paper,只有两篇挂名在别人后面的二流刊物的文章。
在拿到Master学位后,他老是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地去干些什么,可是他对自己到底应该干些什么又不是很清晰。尽管耿小袖曾经多次敦促过他,要他在正事上多花点精力,但是,在他看来,似乎这年头没有什么可以称得上是正事的。他觉得,过于忙碌的活着,简直就是在跟自己过不去。
他又想,不然就只有再去拿奖学金读个烦人的博士学位了,或者,干脆老调重弹,去把电脑程序的Master课程修完,这样毕业后的薪酬或许更为可观。但是他又觉得,重新选择学业,至少应该有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同时也应该得到耿小袖的谅解。因为如果他放弃了工作转而再去拿学位,那么耿小袖身上的负担就重了。看看她现在那副活受罪的样子!作为男人,这对他的精神的压力可能会更大,他的自尊将会长期受到压抑。这是他所难以接受的!
他想,如果他下决心真的要选择重新去拿学位的话,他也只能是离开纽约,最好暂时能跟耿小袖分开一段时间,等自己的心理调整好,学业到位之后,两人再聚居在一起。这样他就会轻松一些了。
但是,耿小袖会赞同他的做法吗?他呆呆地望着屏幕,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那个台湾女孩郑少真来到了他的身边,笑着问说:“程,老板找你什么事啊?看你闷闷不乐的样子,是不是挨训了?”
平时当只有他们两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们都操国语,而且两人说起话来也比较随便。程墨雨也经常在她身上找些乐子。他觉得,台湾来的女孩在有的事上,傻得可爱,而在有的事上,又显得特别的固执和精明。郑少真属于那种自我感觉挺好,但在为人处世上又老是摆脱不了幼稚的精明的可笑样。在她面前,程墨雨总能找到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但现在看来,程墨雨觉得这也许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
在文化的认同上,郑少真是个台粹分子。在她看来,台湾什么都比大陆好,从社会制度到各种特色小吃。程墨雨有一次在跟她聊到这些事的时候,突然问她:“那你还到美国来干什么?在同样完美的民主制度下,你却来这里整天吃垃圾食物?”
郑少真愣了一下说:“我是来读书的,不是来吃饭的。”
那时,程墨雨觉得自己就像是刚吃了什么美味的东西,却又被卡在喉咙间一样,难以下咽。
Steven对郑少真有着莫名其妙的好感。他每次一到实验室,差不多都要在郑少真身边粘上一两个小时。Steven是很少正儿八经地去指导他手下人的工作的,但是对郑少真却是个例外。Steven在指导郑少真做研究时,表现出了难得的热情,因此郑少真在实验室里呆了两年,却已经有三篇Paper了。这让另一个美国女博士生相当的眼红。
程墨雨原先以为,Steven可能是在打郑少真的主意,但是时间长了,却没有发现她们两人有任何越轨的蛛丝马迹。郑少真姿色一般,热爱打扮,她老是跟程墨雨说,她大学时的同班男生们都认为她长得像孙燕姿。
因此程墨雨心里对Steven的行为有些好奇了。直到有一次,郑少真告诉他,说Steven说她特别像他当年在高雄服役时的一个相好,而他至今仍然没有忘记那个曾经陪伴他度过一年多寂寞的军旅生涯的台南女人。
程墨雨当时就想:这他妈的是不是该算是情感殖民呢?!
郑少真今天穿的是一件粉红毛线衣,下身一条牛仔裤,但是中间白白的肚皮还是刻意的流露了出来。程墨雨闻到了她身上浓重的香水的味道,突然产生了想抽一支烟的欲望。他冷冷地说:“你何必明知故问呢?!过不了多长时间,我就再也见不到你的香艳的花容了!”
郑少真有些意外,说:“你说什么,你要走了?这怎么可能?!”
程墨雨冷笑着说:“不是我要走,是人家要赶我走!”
郑少真瞪大眼睛说:“怎么能这样?!我要问Steven去!”说着,就要去找Steven。
程墨雨看她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慌忙拉住了她。他的心里有点滋润了,但是,他绝对不会让一个女孩去替自己求情的,尤其是郑少真跟Steven之间还有着那么一层暧昧的关系。即便Steven回心转意再来挽留他,但是这话传出去,他的面子定然要四分五裂了!
郑少真认真地问程墨雨:“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程墨雨笑着说:“反正我不会去寻死,免得到时候你的眼泪都要哭干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郑少真看到程墨雨的神态有点不耐烦,就告辞走了。
程墨雨对着屏幕又发了一会呆,然后怏怏地起身去做实验了。
因为是星期五周末,下午四点的时候,Steven就匆匆地先离开实验室走了。程墨雨的身心顿时一下子疲沓下来。他坐在办公桌前,摸出手机,想给耿小袖打个电话,把今天Steven跟自己谈的事告诉她。但是刚刚拨了前面三个号码,他马上又把机子掐了。他想,这事最好还是在自己有了决断之后,再跟耿小袖谈,不然,依着她的认真却又脆弱的性格,她定然会受不了的!
这时,他又不自觉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烟。一摸摸到了一张纸条。他把那张纸夹出来。纸张上写着的是一行数字,这是早上临离开家时,耿小袖让他记下的。他对着那11个阿拉伯数字呆呆地端详着,眼前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那个女人叫费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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