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情一诺

读书,行路,越想越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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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由一个不寻常的机会认识辛秋的。

  当时我在一所研究院就读,因为跟华裔老板搞不好关系,半路出家,在女儿出生的第三天投奔另一位教授手下“试读”一年。条件是他提供资助,而我必须把他手里一个攥了多年的项目做出来,否则走人。

  为了能够拿到养活三口人的资助,我别无选择,每天十三四个小时泡在实验室里,没有周末,也没有节假日,搞得女儿都半岁了,还不认得我这个当爸爸的。照妻子的话说,我是把自己卖给老板了。几个月下来,体重大减,疲惫不堪。

  一天半夜,拖着沉重的脚步刚走进宿舍,妻子就跟我说,有一个叫辛秋的女生,她丈夫张鸣几天前心脏病突发,过世了。我不认识张鸣辛秋,但这消息还是让我震惊。妻子说,辛秋靠一个阔亲戚提供经济担保交学费出来,可是刚到美国亲戚变了卦,不但不让辛秋在他家里居住,还要她马上偿还上万美元的学费。辛秋一边打工一边读书,顿顿吃盐水煮鸡,晚上就睡在朋友宿舍的沙发上。多亏了她打工那家的女主人喜欢她的勤快利索,主动为张鸣提供经济担保,他们夫妻俩才能够团圆。

  说是团圆,其实张鸣读书的研究院离我们这儿相隔有差不多二百英里。为了还债,张鸣给辛秋租了一间apartment,谎说自己那边有熟人,住房免费。其实,他每天晚上都得找人寻宿,睡同学宿舍的地板。找不到宿处时,就钻进系图书馆,以查资料为由,在那里打盹儿熬夜。两个人各自忙碌,一个月也见不了一回面。

  这么凑凑合合过了差不多一年,那天晚上在实验室里,张鸣突然觉得胸口不适。同事要送他看医生,他拒绝了,说再看看。病情更加重了,同事要去打911,又被他拦住,说再看看再看看,话没落音,人就过去了。事后才知道,张鸣之所以不要看医生,是因为他早就背着辛秋把自己的医疗保险退掉了。

  妻子说,辛秋哭得死去活来,一个劲地喊,他有先天性心脏病。我跟他说了多少遍,千万不能退保险,怎么就是不听啊!张鸣啊,你倒轻省,就这么把我扔下走了,我可怎么办呀!天啊,我干嘛到美国来呀——!

  人走了,连丧葬费都没有着落。妻子眼圈红红地说,你知道吗,辛秋有了,再有俩月就该生了。


  我长叹一声,问妻子,银行里还有多少存款?妻子不假思索地说,差不多一千。看了一眼熟睡的小女儿,我说,你看我们能拿出来多少,尽量帮帮她吧。

  以后的几个星期里,妻子每天带着小女儿坐在辛秋家里。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张鸣葬礼不久,辛秋早产,生了个男孩儿。一年以后,她来跟我们告别,说一个人又要念书又要照顾儿子,实在应付不暇,已经跟老板辞了,准备到西部去找工作,听说那边工作好找。我看着她蜡黄的脸,问她打算找什么工作。她说,谁知道啊,随便吧。反正研究生是不能念了。我得帮张鸣把儿子带大,给他们家留一条根。张鸣是他们家的独苗儿,杰森又是张家惟一的孙儿。他爸爸妈妈经过这件事都快疯了。每次我给他们打电话,他们都哭个没完,说当初根本就不应该让我和张鸣出来,干脆把杰森送回来吧。可我不能啊。这孩子体质太弱,什么都过敏。刚满月那会儿,我没奶,只能喂他formula。他对formula过敏,满身满脸长大包,吓得我晚上一宿一宿地不敢闭眼。现在该喝牛奶了,可他对牛奶也过敏。医生说很危险,他一过敏,连气管里都起大泡,弄不好能憋死。送回国,他要是能活下来,就得把老人折腾死。爷爷奶奶还劝我嫁人,可我知道,他们其实怕我嫁人,把惟一的孙儿给带走了。

  妻子红着眼圈说,这一分手,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其实你也该考虑考虑,到了那边,看到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吧。辛秋说,我和张鸣在大学修古典文学的时候,都喜欢纳兰性德的词。我跟他谈恋爱那会儿,一块儿背过那首《减字木兰花》,“茫茫碧落,天上人间情一诺”。我忘不了张鸣,这一辈子不会再嫁人了。我也是这么跟他爸爸妈妈说的。就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吧。

  一晃十几年就这么过去了,忙忙碌碌辛辛苦苦,回首如梦。一直也没有再见到过辛秋,只是从她和妻子的电话里知道,她找过不少工作。先是在唐人街餐馆洗碗端盘子,然后在市政府一家福利机构做事,最后到一家家具店当会计。杰森的过敏是她们谈论的永恒话题,每一次放下电话,妻子就要感叹一番,说辛秋的命太苦了。

  终于,杰森的过敏症慢慢好了,现在该成了小伙子了。看看自己的女儿,也早已是亭亭玉立,高中都快毕业了。去年在计划休假的时候,妻子说,这回你们得听我的,咱们到辛秋那儿去看看。

  辛秋在几年前买了一套townhouse,坚持要我们全家住在她家。十几年没见,愈加清瘦的辛秋头发已经花白,眼角布满了细细的皱纹,手里还多了一串念珠。白天她上班,我们去公园博物馆,晚上,妻子就跟辛秋还有辛秋的妈妈就坐在饭桌前没完没了地聊。三个女人一台戏,我只有听的份儿。她们的话头总是围绕着十几年前,讲杰森小时候,甚至张鸣去世以前的故事。辛秋很少谈现在,更不谈及这十几年的含辛茹苦。我有一次问她有没有想过回国。她半开玩笑地说,像我这么大年纪,回去待业啊?   辛秋的妈妈在十几年前办了绿卡出来,一直帮她带孩子,如今已是老态龙钟。辛秋悄悄告诉我们,医生说老太太的淋巴癌已是晚期了。为了医治老太太的病,辛秋除了按期带她到医疗保险指定的医生那里去检查吃药,还找遍了当地所有的中医。无论中医西医都说,老太太没有多少日子了,让她吃好喝好,高高兴兴,享受几天吧。

  然而,杰森跟姥姥的关系越来越坏,老太太哪里能高兴起来。杰森长成了身材高大面貌英俊的小伙子,简直一点也认不出来了。不过,他的脾气很暴躁,时不时在家里跟母亲吵架,摔摔打打。他人极聪明,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就会,可是却经常逃学。交了一帮朋友,在外头吸烟酗酒打架。有一次,因为辛秋说了几句,他居然动手把自己的母亲打得鼻青脸肿。

  为此,辛秋的母亲不知掉了多少泪。小杰森是她一手带大的,她总是喋喋不休地讲述杰森小时的故事,讲他多么聪明,多么懂事,多么好玩。常常讲着讲着就掉下泪来。辛秋就烦恼,说,老太太,干吗想那么多。   辛秋在老太太房间里准备了一套佛具,每天晚上把老人服侍上床以后,就在她床前念佛到深夜。我问她为什么,她苦笑着说,医生都说老太太没治了,我能干什么呢?有几个信佛的朋友说,颂佛万遍会有效的。我现在是病急乱投医——万一要是有用呢?

  我无话可讲。

  十几年来,不少男人对辛秋表示过好感,有的甚至发出强烈攻势,企图得到她的青睐,可是都被她拒绝了。她对妻子谈起这些一厢情愿的故事,好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讲完一个,就轻声重复着十几年前的话:我忘不了张鸣,这一辈子不会再嫁人了。“此情已自成追忆,十余年前梦一场”。是缘是孽,我都认了。

  她无怨无艾,只是眯起眼睛,目光凝视远方,好像能穿过时空,回到从前那遥远而熟悉的地方。

  假期结束了,辛秋坚持要开车送我们到机场。当minivan开出她们的住宅区时,辛秋指着路边的一幢灰色楼房淡淡地说,那是养老院。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来我退休了,能住到这里来。只要杰森能接长补短儿来看看我,我们娘儿俩每个礼拜能一块儿吃顿饭,看场电影儿,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扭过头去。妻子已是泪流满面。

原载于 2004 华夏文摘 cm0407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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