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美国初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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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言   上周末,有朋友的朋友要从国内来读书,请我去帮忙接人。在问清楚也是个 PLMM后,我义不容辞地答应了。接了来,一个看上去(唉,如今只能是看上去了) 很清纯的学生妹,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上了车,立即和朋友叽叽喳喳地一团。到 了朋友家,两人欢天喜地地去了,留下我一个人默默地离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 头--因为此情此景总让我想起我在美国渡过的第一夜。   一次次地接机,一次次地回忆,趁还未完全麻木之前,写点文字下来,也算 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吧。   (一)   六四过后的那三年,可以说是中国现代留洋史上最荒唐的三年。哪里荒唐? 当然是共产党的留学政策!直到现在,我仍然不是很明白共产党是出於什么样的 心理,在当时规定了“非侨属不能出国!非无奖学金的I-20不能办护照!非本单 位同意不能走!”的“三非政策”。唯一的解释是:“你们学生不是跟我闹么? 我就刁难你们,看谁狠”!这世上,论起整人来,谁又能狠过我们伟大、光荣、 正确的中国共产党呢?   “非侨属不能出国”指的是所有出国的学生必须要有海外关系,爸爸妈妈、 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算直系亲属;舅舅阿姨、叔叔伯伯什么的算是旁系亲属。至 於大姨妈的小叔子的老丈人怎么算,侨办(全名:归侨侨眷办公室或侨务办公室) 里的小蜜会具体请示她的处长上司裁决,如果结论是否定的,那么你的出国梦也 就基本上破碎了,除非天上掉下个留(洋)姥姥。   直系和旁系最大的区别在於前者不用交一年2,500块的培养费。这么一来,有 志出国的学生们立刻被分为三等:直系、旁系和没戏。所以,反正盖的都是萝卜 刻的章,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同学们一张张“兹证明XX同学属直系侨眷。 其爷爷于46年赴老挝留学,至今未归。此致,敬礼”的“侨属证明”递到合肥市 公安局。   开始几张,公安局还买帐,后来看出端倪来了,驳回了几个护照申请,大家 只好打起旁系的主意。最终结果是:大学毕业的第二个月,同班的53个同学中, 到了美国的有44人,其中直系5人,旁系39人。仿佛全国的侨眷都集中到了我的大 学班,所有文革期间隐瞒着的海外关系同时曝了光,呵呵。弄得班上唯一一位真 侨属(厦门人)产生了不可磨灭的祖孙情结,记得交完一万多块培养费的那段时间, 人们总听到他“49年,我爷爷都给抓壮丁抓到台湾了,真不懂他为什么要偷着游 回来?”的抱怨声。   因为对初恋的怀念(属於另一个故事,这里不谈,呵呵),我属於剩下的九人 中的一个。立刻面临着到哪个单位去的严峻问题。   (二)   那时候,除了出国的、保研的,参与分配的同学是寥寥无几,在科学院系统 里可以随便挑着相关单位去。一般来说,人们对去哪个单位挑三拣四,是考虑到 专业对口问题、福利待遇问题等等,而我的条件只有一个:不签合同,随时走人。 为什么呀?不是“非本单位同意不能走”嘛。我当时打听了几家跟所学专业有关 的单位,都欢迎我去,但必须签五年的合同,期间不能辞职,不能病退,不能以 任何理由自费出国,是直系也不行,这叫“县官不如现管”。   没招儿了。求爹爹告奶奶,终於天无绝人之路,一家街道小厂同意要我,不 签合同,随时走人。后来跟那厂长喝多了酒,了解到他的一片恻隐之心。原来, 他南大中文系毕业后,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分到皖南乡下的小学教书,一呆20年, 等到青春流尽、两鬓斑白才历经千辛调到南京。特同情我这样的落魄秀才,希望 在他的能力范围内给我提供所需要的帮助。我只有“竟无语凝噎”,感动啊!去 年回国去看他,已经退休了,儿孙绕膝,已然看不出命运留下的痕迹。怎么样不 是一辈子呢,不是吗?   在申请学校和等I-20的日子里,我在车床前辛勤地工作。厂长倒是问过我是 否愿意坐办公室,毕竟我是建厂四十年来,国家分配到厂的第一个大学生嘛,但 是本着“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理念,我毅然选择了三车间。随便说一句: 这跟厂花在那里并没有关系,我也是进了之后才知道的,呵呵。   车间主任是我的师傅,三十一二岁,老实憨厚的南京本地人。除了活干得漂 亮之外,我师傅最吸引人之处是他的三颗牙齿。本来这三颗给烟薰得黄里发黑的 牙也不特别,但是如果别的牙齿都不存在了,它们就如异军突起了不是?说起来 好笑,他那些不知所终的牙齿们全部是让他摔跤摔掉的。青工们聚在一起就爱个 喝酒,一喝就容易醉,醉了也得回家,於是骑上车就摔。今天一颗,明天两颗, 就这么着,弄得个好好的小伙子成天瘪着嘴,绝对的老太太像。他从不敢开怀大 笑,怕人知道他的小秘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笑不露齿,是害羞内向呢。后来 再没见过他,估计应该装上假牙了罢。   (三)   宽敞的厂房里,二十张大床一字排开,蔚为壮观。男男女女在上面努力地忙 碌着,是否快活我就不知道了,呵呵。共有十七台车床,磨床、铣床、刨床各一。 全部开动起来,声音震耳欲聋,火花此起彼伏,钢屑漫天飞舞。我如果想跟旁边 开磨床的厂花说两句悄悄话,得把两台机子都停下来才成,即使如此,也是“通 讯基本靠吼”。   另一个让我觉得不习惯的是脏。因为安全原因,开车床是不能带手套的,半 天下来,满手油污,渗入到每一条掌纹里,单用肥皂是洗不掉的,必须用硬塑料 丝(丝瓜瓤不够结实)使劲刮,就当不是你自己的手。没出一星期,我稚嫩的充满 学者风度的双手就浮皮密布、青筋狰狞了。再往后的几个月,即使指甲缝里全是 黑垢,也捧着西瓜照啃不误。社会这所大学就是锻炼人啊,呵呵。   等到来年一月份,我满师的时候,第一份I-20犹如报春花般地在我的殷殷期 待中飘忽而至了,我依依不舍地跟厂长惜别,缠绵悱恻地跟厂花握别,语重心长 地跟师傅话别:“你最好把那三颗牙敲掉,装一副假牙吧,来日方长哪”。   “等下次喝酒,它们自然脱落再说,嘿嘿”,师傅掩口胡卢而笑。   我兴冲冲地拿着录取通知去办护照。“一个月$1000奖学金?不行,有奖学金 的不行”,接待民警把申请材料推还给我,带着我捉摸不透的复杂表情。   我一下子懵了,“什么?去年我同学在合肥都行的啊”?   “去年是去年。合肥不是南京。下一位”,言简意赅。我仿佛看见他嘴角浮 出的一丝浅笑,又一次领教了共产党的下三流招数。   年轻的优点之一就是虽百折而不挠。我再做冯妇,重新准备美国大学的申请 材料,写明我是阔佬,不需要奖学金。作为待业青年的我焦急不安地又等了一个 月,才收到virginiacommonwealthuniversity的没有任何资助的I-20,如获至宝, 比拿到fellowship还高兴百倍!唉,在变态的政策下,什么怪事不会发生?   (四)   重新踏入公安局的大门。这回接待我的是一位警花同志。我谦卑地递上护照 申请材料,她很客气地接过去,真的,一看就知道是新警察,老警察哪有给人好 脸的啊?   “你没有奖学金呀?那可得准备银行存款证明。要一年以上的老户头,一万 美元。”   瞧瞧,我们的党妈妈是多么为她的孩子们着想,怕我们临时举债出国,在国 外生活没有着落,比美国领事馆考虑得还周到呢!   我面如死灰:哪里能傍到有一万美元存款的富婆啊!就是今天傍到,也还得 等一年,天绝我也!大概是不忍看到帅哥如此颓废沮丧,新警察又加了一句:“ 如果你有奖学金就不需要了”。   “什么?”我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你说什么?”   “有奖学金的录取通知不需要银行存款证明,可以直接用来办护照。”   “可,可。。。。。。”,我又惊又喜又怒,语无伦次,“上次,一个月前, 这里,他告诉我说有奖学金的不行。”   “我是新来的,不知道‘他’是谁。大概是政策改了吧。”   我-????朝令夕改?这不是拿人当猴耍嘛!如果不是那位警花的那一句话,我 的人生道路说不定就从此改写了。命运全不由自己作主,大概是很多人痛恨再回 到共产党统治下的中国去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好在那份奖学金还在,於是三月中旬拿到护照,立刻去上海签证。一签到证, 赶紧买了四月初的机票,虽然学校开学要等到八月底,可我不敢等了,怕了,谁 知道政策又什么时候改?怎么改?原本打得辟里啪啦响的如意算盘:万事具备, 只等出国,人生得意须尽欢,衣锦还乡,左拥右抱,等等等等,全都落了空,至 今引为无限憾事,呵呵。   (五)   在洛杉矶转机,再飞到学校所在的中部小城,已经是半夜十二点了。疲惫的 我背着书包在取行李的大转盘前望穿秋水,等到花儿也谢了,也没等到装满我全 部家当的两个箱子!那些和父母精挑细选的物什除了穿在身上的,那些记录青春 岁月的情书除了留在记忆中的,都如大江东去不复返了,好似上天注定,要我一 贫如洗地开拓自己的新生活,要我宛如白纸一张地迎接我的美国初夜。   没有人接机,没有朋友可以打电话,机场唯一的通往市区的班车要到次日凌 晨七点才开。行李转盘已经停转,诺大的候机厅空落落地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 地坐在椅子上,只有书包陪着我。偶而有清洁工和出租车司机经过,却没有人说 话,只有广播里不断传出的轻音乐。   我脱下泡沫塑料凉鞋,在鞋底发现了十七片碎钢屑,那是我半年车工岁月的 唯一见证。抚今追昔,前途未卜,我只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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